去年曾在周刊写过一篇文章,介绍斯坦福大学法语和意大利语系教授罗伯特·哈里森的书《花园:谈人之为人》现在,我打算以这本书为线索来把普鲁斯特引荐给你,下面我们就来聊聊关于时间重要还是生命重要?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时间重要还是生命重要
去年曾在周刊写过一篇文章,介绍斯坦福大学法语和意大利语系教授罗伯特·哈里森的书《花园:谈人之为人》。现在,我打算以这本书为线索来把普鲁斯特引荐给你。
这本书里写到一种我很熟悉的新人类:他们在电脑屏幕上和影视世界中远远要比在三维空间里更为自在。罗伯特这样描写斯坦福大学校园里的年轻人:他们“穿过像巴布亚新几内亚雕塑公园那么精彩的地方时总是低垂着头,瞧都不敢瞧一眼矗立身旁的一尊尊唤人驻足静观、为之惊诧的雕像”。他曾目睹学生们在夕阳下一个接一个地从一棵树下走过,“就在他们头顶上方,一只猫头鹰正兴致勃勃地呼鸣着,却没有人哪怕抬头看上一眼”。即使是在斯坦福这样的地方,今天的年轻人在大学学习上四年,“那些树林、庭院、花园、喷泉、绿地、艺术品与建筑群都魔法般地消失在一层幕障背后”。这样的人我似曾相识,其中也有一个忙忙碌碌时我自己的影子。
与普鲁斯特几乎同时代的德语诗人里尔克曾在《杜伊诺哀歌》中预言,大地注定会变得看不见,从有形世界到无形世界的嬗变业已开始。你很可能会对这句话感到陌生又疑惑:你看到的物质世界如此缤纷喧哗、五光十色,让人目眩神迷,难道这是“无形世界”?那么什么才是、哪里才有“有形世界”?这个问题恰好来源于我们心灵所发生的历史嬗变,当代人运用目光的方式与普鲁斯特和里尔克已完全不同。这正是我们来重新阅读普鲁斯特的一个重要动因: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极其细微繁复和多样完整地向我们呈现了一个过去的世界,那是普鲁斯特记忆中的世界,对他来说,那才是有形世界。
在《帕洛马尔》中,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这样描绘我们所处的时代:生活在狂躁拥堵世界里的帕洛马尔试图专注和敏锐地观看世界以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但他失败了。他访问日本京都龙安寺的石庭,却无法体会到旅游手册上对庭院精神的介绍;他和其他游客一样伸着脖子张望,得出的只是一些陈词滥调的感悟,却无法触及渗透庭院构思的心灵。这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花园的时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它更深处的背景在于我们对时空维度感知方式的变化。时间与空间各具一个主观维度和一个客观维度,我们所属的世界决定或构建了这两种维度以及两者间的相互穿透。罗伯特·哈里森写,“欲使花园在空间充分可见,需赋予它一种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不允许的悠远绵长的时间。处于主客观维度关联交汇中的时间,是让园中百花缓缓绽放的无形环境。等待草木荣华,观者得花很长时间才能真正看见花园。大多数人早已失去了这么做所需的功夫和意愿,更不用说心神的专注”。那么,就让我们重访普鲁斯特,随他的目光来看看世界吧。他长达七卷的《追忆似水年华》就如潜入花园深处的旅程,在充满情感的延绵时间中,一个世界的整体将逐渐向我们呈现自身。阅读这样长的小说对现代读者来说已是一种极大的奢侈。不要紧,你可以任意翻开他的小说的任何一页开始阅读,在任何一页结束,如此重复,以跳读的方式来阅读。
我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这段时间正值上小学的儿子放暑假。刚开始,当我面对普鲁斯特因为太过有闲而不免絮絮叨叨的文字时,我的确有一些出戏,我会忍不住问自己这样做是否有些太脱离现实。按照效率的标准来看,这的确像行为艺术。但慢慢地,我在照顾儿子的日常琐事之余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方面是因为普鲁斯特创造的叙述者描述那个世界的方式让我感到熟悉和亲切,另一方面则因为,他非常坦诚和彻底地暴露了自己,让隔着我们的时代、阶级、地域、性别和身份鸿沟都逐渐统统消失掉,最后只剩下读者与作者的私密关系。很难想象,在现代社会中你会愿意花上这么长时间和另一个时空的一个人这样待在一起,终日听他交谈,以极大的耐心去了解他,就像他以极大的耐心为你展示一切一样。待到写作结束时,我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一个与之相处了一生的朋友已合上书准备启程离开。
普鲁斯特给予我的,远超过我所付出的时间。
他感兴趣的不是选取材料来再现他所身处的时代和地点,也不是让自己的观察行动更准确地复制客观环境(这是孙若茜在关于朱利安·巴恩斯的文章中所讨论的),真正独特的是他观察和感知世界的方式。这种观察和感知本身就是他人格的形象。他塑造的叙述者从自己的内部世界来讲述一切,人的心灵从而成为一扇窗;透过这扇窗,一切都透过这面心灵之镜得以反映、扭曲和呈现。也正是经由这个叙述者,我仿佛行走于普鲁斯特作为作家的自我心灵迷宫中,他的形象晃动于我的眼前,我似乎能经由他所描摹的一切触及文字世界中的那个他的呼吸和脉搏,他变得栩栩如生。我发现他和我有许多相似,我相信许多读者也会有如此发现;每个人都能从普鲁斯特的叙述中指认出自我形象的一部分来,在小说完全坦诚而私密的自我敞开中,存在着神秘美妙的相似性。有时我会感到自己坠入梦境:小说中的每个人、每件物都以许多种面貌和姿态揭示着变幻的自己;在一些多重时空的断裂和洞孔中,你可以窥见漫溢的死亡。渐渐地,在时空彼此交融的层层深处,我的思绪与普鲁斯特汇合,他将读者带入了深度时间中。
普鲁斯特书写的并不是人在历史中的存在(关于历史记忆的探讨,你将在艾江涛关于米兰·昆德拉的文章中读到),而是个体在时空中的存在。很多历史事件在小说文本之外的平行世界发生着,但普鲁斯特无意将人物置于那一个并非唯一的维度上。在《追忆》中,除了德雷福斯案件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闯入了他的小说,他很少按时间先后顺序来回忆,时间标记大多是模糊的。普鲁斯特认为,历史事件对艺术家来说还不如鸟的歌声重要,所以他不写现实主义小说。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于小说中自然时间的体会,事件在其中不断发生着(如果你不认为只有历史事件才是事件的话),有并列和共时的体验,有先后次序,有往事,有离别和重聚,人物都在变老(唯一的例外是女仆弗朗索瓦丝),有人死去,时代有时也渗透进来留下印记。时间的感觉实际上并不取决于日历上的年份和日期,也不只是以历史事件为标记,它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他并不像米兰·昆德拉这样的作家一样关心集体意识,对于普鲁斯特来说,人的情感沿着时间的迷宫网络扩展或受阻,各种各样的小团体发生着聚合离散,却没有某个共同体的固定疆界。他没有现代人熟悉和觉得自己必须应对的许多概念,也不以智力和知识来写作,他的特质在于诗性与哲思的结合,这正是古典主义之后的文学所遗失的。
他的写作是完全内在的,没有社会性那一层,也就是说,没有想象的“读者”在场;正如本雅明所说,普鲁斯特“不能触到读者”,他擅长的不是触动,而是“把那么多事情指给我们看”。《追忆》是普鲁斯特痛骂友谊和讽刺社交的场所;它像是在林深处感受寂静,在那里捕捉到各种各样声音的谎言。他在夜色中写作,以一种自我沉溺的孤独独自面对着死亡、时间、亡灵这些巨大而永恒的存在。本雅明听出了这“林愈静”中的“蝉噪”声:“那些喧嚣空洞的闲聊在普鲁斯特的小说里向外咆哮着,它们是这个社会落入那个孤独深渊时发出的声音”。与今天一样,很多人以为是时代活力的东西——喧闹、狂躁、咄咄逼人、加速和咆哮,其实都属于短暂王国。人们习惯于把时代挂在嘴边,把直面现实当作勇敢的体现和行动指南,然而,这不是普鲁斯特的选择。从事写作20年来,他一直感到焦虑,与形象、词语不断斗争,分秒必争地希望“留下足够的时间,以便在走完祭坛周围的过道之后,能关上坟墓的门”。今天已经很少有作家会这么做了;更多的文学作品如同说话,总是试图在一个想象的群体中发出一些声音,表达一些想法,得到一些回响。普鲁斯特并不以这样的方式向读者走来,他邀请你走进时间深处与他相遇。
普鲁斯特的创造是以极大的心力专注投入的结晶,他让我看到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所能达到的复杂程度和精神高度,它远不仅是故事、叙述或任何试图讲述什么的文字体裁。在他临终的状态中,沉浸于温柔夜色之中的写作状态使他与现实越来越脱离,他处于一种越来越危险和脆弱的状态中。他的身体正慢慢离开现实世界,作品如蔓藤牢牢缠绕住他,幽灵般鞭策着他不断工作、工作,直至将他的呼吸、肌肉、神经和生命完全吮吸进文字中。他的作品没有建构的热情,也非理性和逻辑铺排的结果,而如“手上的掌纹或花萼上的雄蕊排列一般”被创造出来,浑然一体。叔本华说,如果一个人摆脱了理性原则,把自己消融在客体中,成为一个“纯粹主体”,从时间中解放出来,那么,沉思的心灵将能够“从永恒的视角”来感知事物,心灵也由此会成为永恒。普鲁斯特读过叔本华的哲学。
罗兰·巴特认为,《追忆似水年华》的叙述者有朝一日可能成为新的神话形象,去探索并发现世界;他既是忒修斯,又是俄狄浦斯和奥德修斯。我相信,他的许多和我一样的读者都散布于时间之中,并通过《追忆似水年华》找到了自己在时间中所占据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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