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通过信仰而形成道德上的自律，而不是他律。一个有真正的宗教信仰的民族，他的社会生活是平静的。
主讲人：复旦大学教授 王德峰
关键词：信仰 道德自律
我中学时代读过一本小说，就是雨果的《悲惨世界》。书中有一个主人公，冉·阿让，他是个穷人。有一次因为肚子饿，偸了一块面包，就被当时严酷的法律判为服苦役。他多次从苦役场中逃出来，又被抓回去，久而久之他仇视这整个社会，他发誓一定要报复这个社会。
有一次他逃出来了，路过了米里哀主教的家，他直接地走进了米里哀主教的家。他的相貌让主教家人担心——看上去是个歹徒，但米里哀主教收留了他，给了他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给他床让他睡觉。
到半夜时分，这冉阿让发现主教家人都睡熟了，他就起了心。在用晚餐的时候，主教家里的那些餐具都是银制的，于是他就拿了一个大口袋，把主教家里的银餐具都放在口袋里，然后出去了。后来在路上被警察发现了，警察觉得此人形迹可疑，又不知道他的大口袋里背的是什么，打开一看，是一套银餐具。警察知道，方圆几里只有主教家里有这样的银餐具，于是就把他押回了主教家。
主教家的家人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一整套银餐具没了，而冉阿让也已经走了，都埋怨主教：本来就提醒你不要收留这个人，你还是收留了他，他把我们的银餐具偷走了。
这时候，警察押着冉阿让来了，主教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主教就上前跟冉阿让讲：“冉阿让，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忘了？我还有一对银烛台要送给你呢。”于是，就吩咐家人把一对银烛台拿出来给他。警察面对这样一个情况，当然只能放了冉阿让。
当米里哀主教把一对银烛台交到冉阿让手上的时候，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冉阿让，我的好兄弟。我赎买的是你的灵魂，把它交还给上帝。”冉阿让觉得头晕了一下，他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但他很快镇定了自己——不能放弃报复社会的这样一个决心。
他背着那一袋银餐具和一对银烛台又上路了，走到一个郊野，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前来了一个小孩。这个小孩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肩上背着一个小梯子，他是为人家通烟囱的，这小孩就是拿着梯子爬上去赶着他的那个活。今天恐怕是比较成功，挣的钱比往日更多，所以很高兴，在回家路上唱着歌，一面就把这铜板在手上扔着玩，结果有一个铜板掉下来，掉到了冉阿让的脚边，冉阿让本能般地一脚踩住了这铜板。小孩上去摇着他的腿：“先生，这个我的钱，请你还给我。”冉阿让对他怒目圆睁，大吼一声“滚——”，这小孩吓得丧魂落魄，落荒而逃。
就在这一刻，冉阿让看到了自己狰狞的面目，他把这面目跟主教大人慈祥的面容做了鲜明的对比。在这一瞬间，雨果是这么写的：“一道阳光射进了冉阿让的心。”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有一个人，朝着主教家的方向跪在那里，这个人跪了整整一夜，这个人就是冉阿让。从此冉阿让一生行善。
读雨果这部小说读到这里，我受到特别大的震动，那时候我还是中学生。
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什么？我们读过那些寓言故事，东郭先生，还有农夫与蛇，这些寓言故事都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能以暴抗暴，如何可以以德报怨呢？
而这部小说却给了我一条新的原则，而这原则是我不敢相信的。我当时想，这是一本浪漫主义小说，雨果是浪漫主义作家，他所描写的这些情节，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吗？
我们回顾历史吧，在历史上发生过这样的事，比方说印度，为了从英国殖民者中赢得印度的独立，独立运动的领袖是谁？是一个佛教徒——圣雄甘地，他就反对用暴力展开独立运动。他主张什么？主张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坚持到底，终于印度独立了。这是一种宗教精神的体现。
还有一个例子，上世纪60年代，美国发生非常严重的白人迫害黑人的种族歧视，这就是我们都听说过的美国的“三K党”，迫害黑人，烧毁他们的家宅，这时候的美国再一次地面对内战的危险。当时有一件事情触发了整个黑人的抗议运动；一个黑人中年妇女上了一辆公交车，公共汽车上明明有空座，但因为空座边上有一位白人妇女坐在那里，她就不能坐下来，不允许她坐下来。这位黑人妇女一下车就直奔一个报社，跟报社的编辑讲了这件事，第二天就有文章发表了，报道了这件事，这成了一个导火线。
当时的美国已经遍地都是干柴，黑人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有理由拿起武器跟白人战斗，大规模的集会举行了。在集会上有一个人站出来发表了他的演讲，这就是马丁·路德金——一位牧师。
他发表那篇演讲是非常著名的，标题是I have a dream，我有一个梦想：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黑人的妇女可以和白人妇女同坐一辆公交车；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黑人的孩子可以跟白人的孩子同在一个学校念书；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白人和黑人团结起来，共同守护上帝赐给我们的共同的家园；我有一个梦想……
这是一连串的排比句，在场许多人在聆听，有不少白人听了之后流下了热泪，他们也加入了这个抗议的集会。马丁·路德金号召所有的黑人兄弟们放下武器，不能让林肯的事业毁于一旦。在马丁·路德金的号召之下，美国的黑人发动的是非暴力的抗议运动。这段历史也证明了真正的宗教所具有的精神力量。
雨果所描写的米里哀主教，就是这样一个宗教家，他贯彻了基督教的原则，任何一个人无论在他的行为当中如何在道德上不能被接受，甚至法律上还必须被惩罚，上帝也仍然没有抛弃他，上帝不会抛弃任何人，上帝会继续对他施恩相爱，米里哀主教对冉阿让的行为就是这种原则的体现。
在人类社会的历史最关键的时候，我相信这种伟大的宗教精神将发挥它真正的作用，一种极其伟大的作用。
就像今天，中东危机没完没了，巴以冲突没有结束的时候，这种冲突是无法通过联合国来安排中东和平的国际路线来解决的，政治的理性在这里无法起真正的作用——一段时间的和平就是为下一次的战争做准备的。
中东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心里想，巴以冲突解决的最后希望在哪里？恐怕不得不期待一位伟大的宗教家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实现宗教的和解。
基督教后来经历了一场宗教改革运动，马丁·路德创立新教。新教的原理在说什么？它在说我们每一个人凭自己的自由意志和良知，就可以直接去跟上帝沟通，上帝在哪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这个原则就是这样四个字：因信称义。天主教会向来执掌着对《圣经》的精神解释权，教会充当了上帝与人之间的中介，马丁·路德说，我们不需要这个中介。
每一个人通过信仰而形成道德上的自律，而不是他律。一个有真正的宗教信仰的民族，他的社会生活是平静的。一个基督徒，也可能同时是个资本家，在市场经济的舞台上他当然要追求资本的增值，但是他的行为一定有道德底线，这套道德底线是他的宗教信仰给他画下来的。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其社会生活随时可能出现突破道德底线的行为。
做个总结
好，我们现在来简要地总结一下：我们对古代思想做了一个比较，这个比较是在信仰的层面上来看，中国人的信仰的根基在哪里；西方人的信仰的根基又在哪里。
中国人的信仰的根基在儒家的思想中，虽然儒、道、佛三家存在，但仍然以儒家为根本，儒家让中国人站在大地上，这大地就是亲情和亲情传递给我们的责任。这是中国人的信仰。它没有宗教的外衣，没有对超越的神的崇拜——若说我们有崇拜，那就是祖先的崇拜，以及同时对家庭的责任，只是这样的责任感在今天之中国已经变得松弛了。
一部近代史让家族本位的中国社会开始解体，我们从家族共同体里边被抛出来了，成为个人了，但这个人却没有道德自律的主体原则，而是转化为物欲的个人。
所以中国社会的精神基础的重建，是我们21世纪中国人的最根本的任务。我们可以在经济发展上取得巨大的成就，但是如果没有一个社会生活的精神基础做根基的话，这些成就就会得而复失。
什么是21世纪我们民族的伟大复兴呢？我认为，是我们民族的文化生命的复兴，是精神家园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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