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四十回续书中薛宝钗的结局故事,可做如下概括:鸠占鹊巢委屈出嫁;费尽心机调整夫君;宝玉成仙抚孤守寡。
首先是“鸠占鹊巢委屈出嫁”:所谓“鸠占鹊巢”,来自于《诗经》的典故,是过去评论“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文章中的一个习惯性说法,意思是薛宝钗违反贾宝玉本人的意愿,霸占了“宝二奶奶”这个本来应该属于林黛玉的位置。那么为什么要用“委屈”两个字,是因为仔细阅读后四十回写薛宝钗嫁给贾宝玉的情节,其实并不是让人羡慕的排场喜庆,而是很委屈甚至很窝囊的一场婚礼。首先,薛宝钗要嫁贾宝玉的时候,贾家、薛家,甚至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娘家王家,都在走下坡路。贾家这边,一方面,贵妃娘娘贾元春突然“三高”加重,病死了,家族的大靠山倒了;另外一方面,贾宝玉的通灵玉丢了,宝玉精神失常了,荣国府乱糟糟的,还出现了海棠花不按时令正常开放的“花妖”等不祥预兆。回目叫“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癫”。王家的顶梁柱,也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姐妹俩的哥哥王子腾,也突然病死了。至于薛姨妈家呢,情况更糟糕,娶的儿媳妇夏金桂是个搅家精,儿子薛蟠又打死了人,被官府抓了起来,而且贾家、薛家的势力关系都不灵了,薛蟠面临死刑的判决。
其次,因为贾母要急着给疯傻的宝玉娶媳妇冲喜,顾不上贵妃刚死宝玉要守九个月孝的规定,还有薛蟠在监狱里宝钗不便出嫁的忌讳,就决定简单从事,不按常规那样隆重地操办婚事,而是要很草率地把薛宝钗用骄子抬过来匆忙成婚。王夫人和王熙凤对薛姨妈说了这个意思,甚至说嫁妆也不用办了。小说中写薛姨妈虽然恐怕宝钗感到委屈,但还要求着贾府帮助打官司营救薛蟠,没法儿,就答应了。回去告诉了宝钗,宝钗的反应是低头不语,后来就自己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好语劝慰她。但看着宝钗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薛姨妈的心理活动是:“她是女儿家,素来也是孝顺守礼的人,日后我应了,她也没得说。”
仔细想一想这个情景,薛家那样一个和贾府并列的四大家族之一的富贵豪门,居然任何嫁妆都不办,像卖闺女一样把薛宝钗嫁给疯疯傻傻的贾宝玉,而且任何一家亲戚朋友也没有被通知邀请参加婚礼,就是贾家小乐队吹打,十二对宫灯排着,一乘轿子就把薛宝钗抬过来了。更离谱的是,新郎贾宝玉,还被“调包计”糊弄着,对他说要娶林黛玉,等到拜堂后揭下了新娘的盖头,宝玉才知道是薛宝钗,于是口口声声说要找林妹妹去。我们假设自己是薛宝钗,设身处地想一下,这是多么尴尬难堪的情景啊,简直就是人格侮辱嘛。小说中只轻描淡写:“幸亏宝钗是个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其实,这样草率的婚礼,薛宝钗受到这么大的委屈,对于像贾府和薛家这样讲究排场体面的国公府和皇商家庭,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续书的写法就是乱编故事,缺乏生活的真实性。过去的红学评论,却说这种写法是表现薛宝钗“一心想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而“鸠占鹊巢”,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哪里是什么“宝二奶奶的宝座”,就是给一个疯傻男孩当牺牲品嘛。
接着是“费尽心机调整夫君”。我用了“调整”两个字,大家不要笑。因为的确是写薛宝钗想尽了各种办法,对丈夫贾宝玉的精神心理状态和生活状态一步步做“调整”。首先,她不顾王夫人等的担心,把林黛玉已经死去这个瞒着宝玉的坏消息直接告诉了宝玉,让宝玉去潇湘馆大哭了一场,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既让贾宝玉的伤痛郁闷心理得到了宣泄,又让贾宝玉断绝了其他想法,正视自己已经和宝钗结合成为夫妻的现实。(第九十八回)随后,宝钗根据宝玉思想精神的变化,不断“抓活思想”而改变策略,力求把宝玉的精神状态调整过来。宝玉想做梦见一见林黛玉却梦不到,薛宝钗就和宝玉的妾花袭人说林妹妹已经成仙了,不再搭理凡夫俗子了,其实是说给宝玉听,让他从思念林黛玉的思想情绪中解脱出来。贾宝玉看见丫头柳五儿想起了死去的丫头晴雯,把五儿当作晴雯的替身而调情,薛宝钗就故意问五儿,你听见你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了吗?让宝玉和五儿都感到羞愧,从而断绝了暧昧的关系,同时宝玉因为愧疚,还和宝钗同房,让她怀了孕。(第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再往后,贾宝玉梦中再一次去了太虚幻境,又和送回通灵玉的和尚谈了话,看破红尘了,觉悟了,谈禅说道,显示出要出家的架势,见堂妹贾惜春闹着要当尼姑,宝玉不劝阻反而称赞,宝钗真急了,“心比刀绞更甚,放声大哭起来”(第一百一八回)。后来宝玉又把佛教和道教的书都收起来,一心一意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宝钗一方面故意说佛道的书也不必一概杜绝来试探宝玉,另一方面又听信袭人的话,害怕宝玉重新和丫头们纠缠,不再让原来和宝玉亲密的丫头服侍,只让自己原来的丫头莺儿带领小丫头服侍宝玉。但又感觉宝玉的突然改变有点怪,听见宝玉微微吟出“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种参禅悟道的句子,又不禁满怀狐疑地继续观察宝玉。(第一百一八回)
贾宝玉积极准备功课要去参加科举考试,其实是打算完成了光宗耀祖的家庭义务后,就一走了之超凡脱俗,所以宝玉出门前那一段对宝钗的描写,是很可怜的,对悲剧气氛的渲染其实比前面描写黛玉之死更能打动人。宝玉和母亲王夫人告别,和寡嫂李纨告别,“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最后宝玉给宝钗作揖,仰面大笑说:“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出门走了,宝钗感到不祥,泪流满面,但又无可奈何。(第一百一九回)
下面当然就接上最后的结局,贾政写来书信,说亲自见到了宝玉跟随和尚道士成仙作祖去了,不可能再回家了,宝钗哭得人事不知。婆婆王夫人说早知这样,就不该娶亲害了人家姑娘。母亲薛姨妈则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幸喜已经怀胎了,将来生个外孙子考试做官吧,并拿宝玉的寡嫂李纨做比方,她青春守寡,现在她的儿子不是考上了举人吗?这就交代了宝钗的未来了,她将和李纨一样,守一辈子寡,把宝玉的遗腹子抚养长大,靠儿子考取功名,将来为母亲挣来珠冠凤袄的封诰。
后四十回续书对薛宝钗的这些描写,绝对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除了讲贾宝玉、林黛玉时已经谈过的,“调包计”那种让薛宝钗那么委屈地嫁到贾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在贾府、薛家那种类型的家庭里。另一方面,对薛宝钗的描写,也完全违背了前八十回已经完成的宝钗的性格和思想逻辑。
前八十回的薛宝钗,那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是不仅容貌美丽而且知识丰富又有很高文学艺术修养的女学者、女诗人,她能头头是道地讲禅宗的故事,她谈论起绘画来像是从国画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在海棠诗社中作的诗被评为冠军,把林黛玉都比了下去:“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一个有点矜持又趣味高雅的女诗人,静静地拿着喷壶浇灌海棠花,因为是白海棠,所以说洗净了胭脂红色,灵魂像冰和雪一样纯洁。“冰雪”当然又双关“薛”字,歌咏海棠花,其实是展现出薛宝钗自己从容淡定、优雅高贵的人格形象。她写的螃蟹诗又是冠军,洋溢着满满的哲理,连贾宝玉也称赞是“咏蟹的绝唱”。最后一次诗社作柳絮词,宝钗再次夺冠:“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薛宝钗的“会做人”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前八十回有许多描写。
曹雪芹在后二十八回里怎样写薛宝钗的结局,大体上就是有这样一些探讨。我始终强调,探佚不是文学再创作,不能说太细节的东西,更关注的是精神境界。在曹雪芹笔下,薛宝钗也是“薄命司”的一员,是一个有貌有才却没有好命运的可怜女儿,曹雪芹对她同样是献上了“一把辛酸泪”,一曲充满赞叹又哀怜之情的挽歌。对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所写出的性格内涵,我们引用一段聂绀弩先生的话:“薛宝钗岂止不是坏人,而且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美;有文才,博学多识;不爱搽脂抹粉,穿红着绿;豁达大度,别人说她什么也不计较;善于体会尊长意旨,贾母叫点戏,就点贾母爱看的戏,在王夫人面前,说金钏儿不一定是自尽而是失足落井,以宽解王夫人的心;把自己的衣服给金钏儿作殓衣,也不忌讳;善于避祸,如对红玉之事;也善于避嫌,看见宝玉进潇湘馆了,自己就不进去;慷慨而能有助于人,送燕窝给黛玉,替湘云做针线,替岫烟赎衣物;随和,看见人家针线好,就帮着绣几针,看见蚊子叮宝玉也赶赶;有时也玩玩,如扑蝶;幽娴贞静,对婚姻听天由命,反正会有个有玉的人来,用不着性急……一下子说不完,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曹雪芹这样写宝钗,并不等于说把她写成和宝玉或黛玉一样的人,仍然是写成宝玉和黛玉的对立面,是个封建人物,是代表封建家庭直接与宝玉和黛玉这对爱侣发生摩擦的人物,是个封建社会的完美无缺的少女的典型。宝钗是个封建制度的化身,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个好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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