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中至镇的薄板台村,已近黄昏。鲁地土路砖墙的传统农村,在夕阳下显得影影绰绰,像是罩在一层薄雾沙尘之中,看不分明。李友兰68岁了,戴着一副老花镜,我们进门时,她正坐在炕头动着针线。身边的笸箩、纸盒堆满了各色彩线束扎,破布包上插满了型号各异的针,鞋垫堆着有好几叠。这鞋垫正是五莲割花纳绣的代表作品,也正是我这趟拜访的由来。

二十几年前一针一线做的手工鞋垫(干农活的一把好手)(1)

李友兰家完全务农为生,她本人大字不认,一副北方妇人中年发福后的体格,颇显健壮,一看就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全然不像印象中的绣娘。我随手拿起几双鞋垫,发现尺码大得惊人,看得出都是女子为男人所制作的物件。要说多么精美,着实谈不上,厚实绵软是真的。图案多是常见的寓意“年年有余”“寿比南山”之类,色彩对比强烈,红的绿的搁在一块儿,有些像当地常见的剪纸、年画。有意思的是,鞋垫上的图案均是左右正反对称,这个地方有个凹坑,另一端势必就有凸起点,两只鞋垫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儿。

二十几年前一针一线做的手工鞋垫(干农活的一把好手)(2)

这正是五莲割花纳绣不同于其他绣品的独特之处。割花纳绣,顾名思义,是通过“割”与“绣”两道工序完成。纳绣工艺使得粗线密密匝匝地缝纫于两片布垫,再通过“割”将绣品对剖为二,成为两件完全对称的绣品。世人都知苏绣中的双面绣技法,其高超之处在于它可将一件作品做成正反两面均可观赏的效果;而五莲割绣则可将一件绣品变作两件,真正可谓“事半功倍”。如此看来,割花纳绣体现出的倒不是审美情趣,而是生活的实用性。

二十几年前一针一线做的手工鞋垫(干农活的一把好手)(3)

事实上,李友兰原本是不会割花纳绣的,是嫁为人妇后方才开始学着做。我问她可曾给老伴做鞋垫。她一听,脸上竟泛起些羞赧,紫膛的脸也越发显得红润,68岁的大娘身上复有了女儿态。她老伴插起了话,声音洪亮:“现在有,年轻的时候可没有。那会子忙,又穷,谁顾得上搞这个。”相较于四大名绣而论,五莲地区的割花纳绣的确有所不同,它的存在空间不是想象中的闺阁绣楼、美人靠,而是房前屋后、田间地头。

二十几年前一针一线做的手工鞋垫(干农活的一把好手)(4)

满足了现实生活的实用需求后,人们往往愿意赋予其更多的艺术价值,这是一门民艺能够存活并发展的助力点。而我寻得五莲割花纳绣的精妙之处,是在几天后。

闫秀荣是县化工厂的一名退休职工,也是五莲割花纳绣的省级非遗传承人。她家在县城里的一处单位宿舍,上午去时,家里已聚集了不少女眷正围坐割绣。割绣鞋垫的基础一是做鞋垫底衬,二是得有图案模板,三是配线。这三样,有人嫌麻烦不好做,也有人不会画图稿,于是纷纷求购于闫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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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起割花纳绣的繁复之处,闫秀荣首先给我展示了“确子”。她从里屋抱出一大卷触感厚实、挺括的布,而后用指尖轻细地在一角揉捻,我大致一看,这布竟有五层,俨然是用一张张更为轻薄的布料贴合而成。“确子是用于制作鞋垫的底衬。”闫秀荣向我解释道。

旧时,确子多用一些破旧衣服的下角料。如今闫秀荣则是去市场购买一些轻薄透气的布料,再在家里自行制作黏合。闫秀荣告诉我,这完全是个体力活,需选一个晴朗的好天,找一块平整的木板。说着,闫秀荣搬出了家里做饭的面板,也是她糊布的家什;再熬上一锅玉米糊。玉米糊的使用是极有讲究的,玉米熬出来的面糊黏度高,也比较松散,糊在每层布之间,好扎针。然后是刷糊裱布,其间一要注意平整,二要裱成大块。为着好看又经用,最上一层一般用相对好些的布料。最后晾干,揭下来存放备用。

二十几年前一针一线做的手工鞋垫(干农活的一把好手)(6)

鞋垫的底衬做好,接下来就是放样。将鞋子平放于确子之上,依鞋底画样,就有了相应尺码的鞋型模子。对折裁剪,就得到一双鞋垫壳子,在中间再夹以衬垫,用针线纳出几个点将其固定。以前的衬垫辅料,大户人家用麻袋片,一般平民老百姓则用玉米皮,我看闫秀荣现在用的是一种专门的隔网层。而衬垫的厚度就是将来割绣绒面的厚度。值得注意的是,放样时务必将有好布料的那一层朝向底面,否则向上时会被缝合在中间,最后被绣花所覆盖。而底面是裸露的,好布面向下,好看又耐磨。

继而就是画样,将所需割绣的图案描绘到鞋垫上。方法一是直接拿笔将图样画在确子上,但并不是每一个会割绣的人都会画样甚至设计图稿,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购买闫秀荣的初成品。再或者是将图样用纸剪出,贴在确子上,依形而绣。闫秀荣的做法倒更为便捷:她将常用的图稿都画好存在透明塑料布片上,谁要来讨花样,她就将塑料片印于确子之上,中间垫上复写纸,依葫芦画瓢,这样图案就复制到了需要割绣的鞋垫上。五莲割绣的样本大多以此相互传用,仅有少数借鉴了其他物品的传统图案或源自心灵手巧之人的创新——闫秀荣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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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绣鞋垫工艺繁复,耗时冗长。以闫秀荣空闲时间做上一会儿的工时计,她得做两个月才能出一双,也就是按老年间的习俗“夏做冬穿”。如今她主要以卖一些画上了绣样的确子鞋垫壳半成品为主,一双5元,每月能卖出一二百件。购买者一般都是家庭主妇,她们购得初成品后,再自己进行割花纳绣,或自家使用,或出售。做得快的人,每周能做一双,一个月下来能赚千元左右,可打发休闲时间,顺便补贴家用。

之前,中至镇也有一家企业推出收购割花纳绣产品的业务。大体的运作形式是企业负责设计、打样、配线和制作鞋垫的雏形,初成品做成后发送至个人,让其进行割花纳绣的制作。奈何该业务只存在了不到一年就消亡了,原因无他——货源无法保证,制作者们无法定时定量地交货。

这个现象从侧面说明了一个问题:在五莲,从未出现过以割花纳绣为职业的匠人。或者说,割花纳绣的产品从未真正作为商品流通过。因而,遍植于五莲县的割花纳绣鞋垫,在市面上很难买到。绝大部分都是给自家人做,极少想到做出来后拿去卖。表面的经济盈亏度,谁都会算,如今外出打工一天所得约200元;而做一双鞋垫即使马不停蹄,最少也得一周时间,哪个合算?老百姓心里也有一笔账,闫秀荣告诉我:“自家的吃穿用度都做不上来呢,哪得工夫拿出去卖?现在倒也可以卖上200来块钱一双,但200块钱三下两下就花没了,还不如送个亲戚、朋友,落个情谊在。”

在五莲,每一个空闲时扎几针、割几下的女人,在制作割绣鞋垫时,心中都怀揣着一个想要做给他的人。五莲地区自古就有女方向男方家分鞋垫的习俗,男女婚娶纳聘,新娘送新郎两双,家里叔伯兄弟随喜干粮、糖果,也一起分鞋,俗称“吃盘”。闫秀荣1984年结婚,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状况,仿佛针线脚都还在眼前:“当年,我可是做了十几二十双啊!俺老公家亲戚多,除了给他自己的,他那些个叔伯兄弟也都得有。真是从当姑娘十七八岁时就开始准备的啊。”这就是五莲一个待嫁女儿家的心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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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五莲的姑娘家自从确立对象开始谈恋爱,就得偷偷打听男方本人及其近亲的鞋号尺码,自己以及家中女眷都得帮着开始割花纳绣做鞋垫准备起来。说起来,别人谈恋爱问房屋钱粮,但五莲姑娘问鞋码,这真是一件隐秘害羞却又实诚的事。而后结婚,男方家下聘礼,割绣鞋垫也作为女方的陪嫁一起过去。待到婚后第三天,就是新媳妇给夫家亲戚们分鞋的日子,鞋垫手艺的好坏甚至关乎女人家的颜面。

曾几何时,五莲大地上,村村盛行、女女割绣、人人穿用,割花绣垫已不仅是一种物质材料或一项生产,它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存在于一针一线里,每一次抽纳都颤动着五莲女人的感情末梢,标识出她们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古人结绳记事,在五莲,以割花纳绣为记。

文字根据线上传播方式对原作有部分删改。

撰文:槛上人。摄影:邢玉轲。内容来自:《风物中国志.五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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