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热的日子里，我们在亮马河畔的一处办公室里采访了导演高希希。
轩敞的落地窗将天空和草地挡在外面，形成一幅灵动的画，为这次聊天增添了文艺气息。
几天前，高希希在河南完成《乡村第一书记》的拍摄，回到北京。第一波疫情结束后他就开工了，马上又要进入后期制作阶段，为的是赶上今年十月播出的档期。
高希希
高希希是一个高产导演，出自他手的经典作品有一长串：《结婚十年》《历史的天空》《幸福像花儿一样》《甜蜜蜜》《三国》…
他的人生经历也颇为传奇。年少时因家庭成分不好而饱受磨难，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后迎来命运转折。
毕业之后，他先是在上世纪90年代以电视电影闯出了名堂，又在2000年到2010年迎来电视剧创作的爆发。
2010年后，资本大规模进入影视行业。高希希投身其中弄潮，几起几落，作品的成色也忽高忽低。
在长达四个小时的访谈中，他既不吝于分享经典作品的创作秘诀，也对自己曾经的迷失进行了反思。谈及目前的状态，他的语速猛地慢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还是要回到摄像机前，做一个纯粹的导演。”
修炼：从军旅剧和电视电影起步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高希希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读研究生。他之前已在片场做过美术，在校期间基本上是“选择性学习”，用的上的就下工夫，高蹈的课程就浅尝辄止。
1992年，正在为拍摄作品的实践机会发愁的高希希认识了一位投资人。对方正好写了一个电视剧剧本，想找人拍。高希希连忙答应，结果看到剧本后就傻眼了。
原来，剧本的作者是河南某烟厂的领导，拍剧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家烟厂做宣传。剧名既是女主人公的名字，也是烟的品牌。不仅如此，他还跟高希希提出了要求：作品必须在央视播出。
这可让高希希犯了难。毕竟，央视肯定不会接受广告性质的剧集，更何况宣传的还是烟草。但到手的鸭子，还能让它飞了不成？
高希希硬着头皮接下任务，并征得原作者的同意，开始改写剧本。“那时候真是有着一股拼命三郎的劲头，我不分昼夜地连续写了一个星期，终于把剧本写了出来。”
高希希将烟草的设定弱化，讲述了一个农村故事，并在结构上确定了两大主题：“要致富，先修路”和“农村孩子走出去”。前者的灵感来自于一个小品，后者则是表现农村的真实现状。
彼时，刘恒的第一部电视剧《大路朝天》播出不久，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高希希的处女作风格。“这种类型的作品就像咬了牙印，生活痕迹很重，我觉得这种表达才落地。”
最终，高希希将其命名为《涸辙》，不仅得到了烟厂的认可，也成功在央视播出。
1993年，高希希获得了海政文工团编剧周振天的青睐，拍摄了海军题材《下海的日子》。随后，他机缘巧合进入了空政文工团，担任影视部导演。
1994年，高希希执导了空军题材的《追日部族》，播出后获得了飞天奖中篇电视剧三等奖。1997年，他又执导了一部以空军英雄为主角的电视剧《笑傲苍穹》。
1996年1月，电影频道（CCTV6）正式开播。因为原创节目不足，电影频道开始尝试制作电视电影，来空政文工团找导演，高希希就此与电视电影结缘。
前脚刚拍完《笑傲苍穹》，后脚又赶上了中国空军建军五十周年，高希希的第一部电视电影便定为了《劲舞苍穹》。
拍《笑傲苍穹》时，受条件所限，剧中拍摄的飞机画面都由模型完成，属于五毛特效。到了《劲舞苍穹》时，他决定在技术上突破一下，使用电脑动画完成了相关拍摄，画面呈现更精良，也更真实。
《劲舞苍穹》飞行特效
就这样，高希希一头扎进电视电影，连续拍摄了12部，在奖项上多有斩获。其中最有名的两部是《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和《大沙暴》。
新世纪来了，高希希重归电视剧领域。2001年，高希希拍摄了第一部商业剧《花非花》。
《花非花》的原小说名为《花非花雾非雾》，情节惨烈，尤其在家庭伦理的展现上尺度颇大。
《花非花》
高希希考虑到观众的承受力，与原作者一同对剧本进行了修改。拍摄初期，投资人对高希希并不看好，认为他是一个只会拍电视电影的“小年轻”，高希希憋了一口气要把这部剧拍好。
为了区别于其他的悬疑剧，他借用了希区柯克的叙事手法。尽管载体不同，他却能够将电影的拍摄技巧运用于电视剧中。投资方看到成片之后，认可了高希希的能力。
这部剧由陈宝国和陈瑾主演，播出效果不错。高希希回忆说，“在南京街头，我第一次体会到被观众认出来的感觉。”
爆发：那些关于自己的青春
《花非花》之后，他在电视剧业界的局面打开了。
有意思的是，《结婚十年》《历史的天空》《幸福像花儿一样》《甜蜜蜜》等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书写了他的青春。
2002年，高希希拿到许波创作的《结婚十年》的剧本时，首先要考虑的仍是文字如何合理地转化成影像。
“《结婚十年》的剧本非常扎实，它就像是翻开了我自己的生活。”高希希回忆道，“但它也存在着一定的问题，比如剧本中对夫妻间的亲密关系细节描写得很生动，但不适合上电视。”
《结婚十年》
高希希和陈建斌、徐帆讨论，加入了下围棋和打打闹闹等情节，尽量在弱化性情节的同时，还能保留住空气中的那丝暧昧。
高希希在这部剧中尝试了长镜头，并给予了演员极大的自主权。比如剧中有一段韩梦（徐帆 饰）和成长（陈建斌 饰）上房顶的情节。
成长拉着韩梦一路穿过窄窄的楼道，边走边向她介绍“这是老王家，这是老李家”，手里也不闲着，有时顺个西红柿，有时拿个黄瓜。上了房顶索性就坐了下来，陈建斌指着远处的房子大喊：“那是希希家，希希住手，停下你罪恶的手。”
这是一段极具烟火气的情节。拍摄地也正好是高希希家所在的小区，用他的话来说，“下个楼就把戏拍了”。
2003年拍摄《历史的天空》时，高希希的创作激情再一次被激发。
这部剧改编自徐贵祥的军旅小说，南京军区的三位编剧联手创作的剧本很成熟。而李雪健、张丰毅、杨树泉、于和伟、王新军、林永健、刘小宁、孙松等演员也都是成熟演员。
高希希并没有满足于照本宣科。彼时，《亮剑》的小说已经出版。高希希受其启发，就补写了万古碑让韩春云和姜大牙离婚的戏。
“拍摄时已经冬天了，我们窝在易县的一个小旅馆里”，高希希说道。为了写那几场戏，他全身心投入进去。
《历史的天空》
由于屋内有暖气，他便光着膀子写作。没想到半夜时，房间里断了暖气，他浑然未觉。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冻僵了。幸好房子较小，他便使劲地拿脚踹门，被闻声赶来的人“救”了一命。
高希希认为，“《历史的天空》拍摄中，每个人都在督促彼此，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就被督促了。”
饰演杨庭辉的李雪健喜欢用一些小细节来塑造人物，高希希便会经常与他讨论。比如，他认为杨庭辉和东方闻英（殷桃 饰）之间应该再有点父女情的关系，李雪健觉得很有道理。
在拍摄时，李雪健的口袋里多了一个小化妆镜，在给东方交代完任务后，把镜子送给了她，还加了一句台词：“缴获的，不算违纪。”
在剧中，东方只用这个镜子照过一次。她牺牲后，杨庭辉的桌子上放着那个小化妆镜，眼泪止不住地流。
在电视剧的生产中，导演和演员们根据现场情况，偶然的灵光一现也能够为剧作加分。
比如，在拍摄《幸福像花儿一样》时，他就教起了邓超恋爱应该怎么谈。
“那个年代里碰一下手都像触电，可不是你们现在这个谈法。”高希希笑道，“你应该迈个小碎步，一步一步地往女孩儿那里靠，这才是当年的感觉，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上来就把人一把抓住。”
说到底，年代剧还是要有生活质感。《幸福像花儿一样》在成都做宣传的时候，台下有好几个人站起来边哭边喊，“我就是曾经的杜娟”“我就是大梅”……高希希仍然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那一刻我就知道，这部剧成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剧中扮演夫妻的邓超和孙俪又将缘分延续到了之后的《甜蜜蜜》中。《甜蜜蜜》本来是一个姐弟恋的故事，高希希向孙俪发出了邀请，并按照她的气质重新改了一版剧本。
邓超也拿出了“戏疯子”的那股劲儿。有一场戏是在冰天雪地的湖上拍，气温零下17度。人躺在冰上都会立马被粘住，想要站起来就得连人带衣服一块往起拽。由于粘得太紧，衣服都经常被撕烂。
正是在这种艰苦的拍摄环境中，《甜蜜蜜》诞生了。
翻新：总能找到不一样的地方
高希希没有固守一个类型，而是多面开花。除此之外，他的“新”还体现在对旧故事的新讲法上。
《搭错车》翻拍自台湾同名电影，讲述了废品收购站哑巴职工孙力和养女阿美之间的故事。将一部近90分钟的电影翻拍成22集的电视剧，无疑是非常有难度的，以至于高希希在今天提起时仍有些后怕。
“纯粹就是编剧生写出来的，一路想想写写。剧本完成后，我拿给李雪健看，他认为还是有不足。于是我们就再聊，然后再修改，就这样一步步完成了创作。”
《搭错车》
尽管过程惊心动魄，但《搭错车》集结了苦情戏的诸多优点。它牵扯了母女、父女、爱人、知心人之间的复杂感情，堪称眼泪收割机。尤其是李雪健扮演的孙力，成为了观众心中的“好人”记忆。
到了《新上海滩》时，高希希的心里有些打鼓。他三次推辞，最终还是接下了担子。“毕竟自己也是看着周润发版的《上海滩》长大的，打心眼里喜欢。但第一个难题马上来了，谁演许文强呢？”
彼时，黄晓明接连拍了三部《大汉天子》，有着不小的名气，再加上外形俊朗，被制片方推荐给了高希希。
拍摄期间，高希希敏锐地发现了黄晓明的特点：帅气、冷酷，演技相对稚嫩。他与摄影师沟通，改变影像的表现方式，尽量拍摄他的全景和特写，减少中景的拍摄。
《新上海滩》
黄晓明在片场十分用功。他有一句著名的话“拍戏就得玩命，不玩命上不了一线”。
开机前，高希希希望黄晓明能够减肥，增强人物瘦削感。黄晓明便自己练，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减掉了三十多斤。“有心的观众能够发现，许文强越到后面越瘦，形象越来越好。”
困难都是相对的。比起《三国》时高希希面对的压力，前面几部都只能算小巫。
三国作为中国观众最为熟悉的一个时期，与之有关的文艺作品总能引起人们关注。于是，《三国》自立项起，便像一块“唐僧肉”一般，谁都想吃一口。作为该剧的导演，高希希自然处在风暴的中心地带。
对于他来说，三个方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第一是资金上的压力。《三国》最初的预算是9500万元，后来追加到1.5亿元，中间还一度断炊。高希希自掏腰包，拿出六七十万元顶了几天，坚持到了第二笔款项的到账。
第二是演员选择上的压力。谁都想上，就必然面临争抢。作为导演，高希希不得不去协调各方面的社会关系，力求保质保量，顺利拍摄。
第三是播出后的压力。老版珠玉在前，高希希尽管已经做好了观众“吐口水”的准备，但压力总归是有的。
2010年5月，《三国》在江苏卫视、安徽卫视、重庆卫视和天津卫视首播，收视率同档期第一，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三国》
回过头来看，《三国》是同时期翻拍的四大名著中口碑最好的一部。朱苏进的剧本有特色，没有拘泥于《三国演义》的小说，做了很多现代性发挥，主要演员的表演也好。
“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没有叫《三国演义》，就是为了让观众有所区分。”高希希说道。
反思：导演的战场在片场
回头看，《三国》就像高希希创作生涯的一个拐点。事实上，2012年之后，中国影视行业也进入了资本的大航海时代。
新世纪的前十年，高希希作品的成活率相当高，几乎是拍一部成一部。《三国》之后，高希希被裹挟进资本浪潮，作品的影响力较之前有所降低。
说到这些，高希希并不讳言。
其一，他的心中始终存在着电影梦。《三国》之后，他跨界拍起了电影，但《露水红颜》《游戏规则》等多部电影，票房并没有达到预期。这给他造成了经营上的压力，也影响了电视剧的创作心态。
高希希在《露水红颜》片场
其二，他坦言有一段时间专注感不够。他在创作黄金期试图与资本打交道，甚至还去读了长江商学院，牵扯了大量的精力。“那段时间牺牲掉太可惜了。因为它与影视的关系并不大，唯一的收获可能就是体验了生活，知道了怎么与金融人打交道。”谈及过往，他不胜唏嘘。
这也是很多创作者共同面临的问题。过去，他们只需要与作品打交道，与资本为友之后，则需要将很大精力放在公司的管理上，去学习金融和财会知识。然而，术业有专攻，结果是既不能玩转资本，也不免耽误了创作。
2018年年底，高希希开始拍摄历史剧《山河月明》。这一次，他只想做个纯粹的导演。
高希希在《山河月明》片场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彻底告别资本游戏，老老实实回到片场干活儿。”高希希扎扎实实在横店待了四个半月，找到了曾经的创作快感。
他也在积极地拥抱网生内容，但不再事必躬亲地参与经营事宜。“导演的战场在片场，这是我呕心沥血也好，没日没夜也罢，能让我睡得踏实的一个工作。”
【文/许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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