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来找我 彼时苗疆的雨正下得缠绵,我在竹屋里拨着琵琶,声音凄凄惨惨,惊得周边连蚂蚁都连滚带跑学着蚂蚱的模样往更远的地方蹦达那人在我的魔音之下,却是一脸平静的走近了我,白袍墨发,额间点了一朵血色蛇纹,目光如那一池死水,波澜不惊,下面我们就来聊聊关于十二生魂作者?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十二生魂作者
那一日,他来找我。
彼时苗疆的雨正下得缠绵,我在竹屋里拨着琵琶,声音凄凄惨惨,惊得周边连蚂蚁都连滚带跑学着蚂蚱的模样往更远的地方蹦达。那人在我的魔音之下,却是一脸平静的走近了我,白袍墨发,额间点了一朵血色蛇纹,目光如那一池死水,波澜不惊。。
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脑袋上呆了一顶大帽,帽周边垂了及膝的白纱,将整个人藏了个严严实实。我不免多瞟了几眼,私心里觉着这一定是一个绝世美人。
“我来找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开口,声音清冷,便如同他人一般。我瞟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拨弄我的琵琶:“天命师不接寻人案,您好走不送。”
“她三年前来找过你。”他继续陈述,目光锐利,我拨弄琴弦的动作微微一愣,终于是抬起头来,问他:“你找谁?”。
“我的弟子,”他开口,声音里终于有了波澜,压抑着某种炽热而强烈的情绪,唤出那个名字:“苏白。”。
【2】
苏白这个人我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她是我第一个客人,也是唯一一个我没有完成她提出的要求的客人。
我遇到她是在三年前,那时大越和南诏正在交战,我跟着师父——大越最强的天命师在战场上实习。当日白天,我因为用石子判断风向为上下风而被师父逐出师门,于是夜里迫不得已在里帐营不远处烤地瓜以免饿死。
而苏白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当我把地瓜烤熟的片刻,她突然从树上落了下来,然后蹲在我面前,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说:“给我一个。”
我为人热情善良,于是两眼直勾勾看着她身后有两人合抱粗的巨蟒,接着给了她一个地瓜。然后我们两就面对面坐着吃地瓜,等吃完了,她递给我一个装着水的竹筒,满脸好奇的问道:“我听说你是天命师的徒弟,你是不是也会成为天命师?”
“你要干什么?”我有些奇怪。她低头用树枝去拨弄还在燃着的火堆,弯眉笑了起来:“我想在我死后,有一个梦。”
“怎么回事?”我八卦的离她近了些,她没在意,继续拨弄着火堆道:“我是个蛊师,但是是个汉人。”。
“我叫苏白。”
【3】
苏白,这是一个大越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名字。
这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多么优秀,而是因为,她是那个在大越仿佛神话一般的家族里唯一的血脉。
十年前,洛阳城破之时,苏氏百年名门,男子皆埋骨于洛阳城外,女子自缢于苏府之中,唯一只有这个叫苏白的小女儿不知所踪。苏家部下在四处寻找了她寻找了十年,告示如今仍旧还挂在墙头,闹得大越无人不知她苏白的名字。
而十年后,她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轻描淡写的告诉我,她叫苏白。
于是作为一个打小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的我,在听到她名字的瞬间,被地瓜噎住了……
她看着我满脸被惊吓到的表情笑得无声,接着道:“那时候,我去了南诏,所以我不知道有人在找我。然而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回不来了。”
她无法回来。
因为她在那里,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将十二岁的她从那战火纷飞的洛阳城带到南诏的男子,南诏蛊王,仿佛神一般的存在的人,月赤。
大概每个听到他的称号的人都会想象,这一定是一个冷漠自私充满邪气的男子。
然而对于苏白来说,他不是。
他教她蛊术,教她如何强大,会在她病重的时候为她熬药,会在她哭泣的时候为她默默抹去眼泪。。
他曾对十二岁的苏白说:“苏白,我给你一个家。”
于是苏白就当真以为,他会给她一个家。然后她就那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并在这个过程里,日积月累的,爱上他。。
“我一直仰望着他。”
苏白看着火堆说:“我每天都在不停的学习着关于各种毒虫的知识,背诵着各种蛊虫的做法。当别人都睡觉的时候,我还在点灯看书;当别人都醒来时,我早就已经入山捉虫。”
她还打听着月赤的喜好,观察着他的习惯。
她知道不喜欢别人说“因为……所以……”,于是她每次犯错都不辩解;他不喜欢有多余的声音,所以她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他不喜欢自己房间出现任何灰尘,所以每一次去见他,她都会提前沐浴更衣,然后赤足踏入他的宫殿。
十年的兢兢业业,最后,他却是对她说:“苏白,你有杂念。有杂念的人,成不了一个好的蛊师。”
“然后,他收了另外一个弟子。她叫阿莱。”
“她是南诏公主,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你知道么,每次她唱歌的时候,师父就会笑。那笑容又温暖又美好,却从来吝惜给我。我那么努力,每次都是拼着性命去练出一只蛊来讨他欢心,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唱唱歌,采采花,就能得到师父的笑容。”
她说着,眼里便含了泪。我默默无语,只能假装淡定的编织着红绳。她抬着袖子擦眼泪,好像一个委屈了许久的小孩子,继续道:“然后师父就和我说,他不需要我了。他让我自己去修炼,当一个好的蛊师。”
那是个白雪皑皑的明月夜,她跪在他房门前,一直哭求着他。然而男子却是不闻不问,假装她不存在。
她一直哭到声竭嘶哑,直到最后,却是阿莱将她扶起来。
阿莱同她说:“苏白,你知道么,人因为有用而存在,只要你对南诏有用,师父就不会舍弃你。”。
然后她说:“苏白,你去战场,做一个有用的人,南诏会成为你的国,你的家。”
“然后你就来了?”我有些惊讶。她沉默不语,许久,终于是点了点头,她抬头看着夜空上闪烁的星辰道:“有时候人的执念会变成毒。每一次从战场上下来,我都会做恶梦,然而每一次我将战报带到蛊王殿,见到他的时候,我又觉得,这是值得的。”
“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她将手捂在心口,慢慢开口道:“我甚至不敢用我的名字,每一次我看到‘苏’这个字,我就觉得我走在一条万劫不复的路途上。每一次我看到他对阿莱的笑容,我就觉得我已经绝望得快要发狂。”
“那么,你想要一个什么梦境呢?”我抬了抬手中的红线:“我已经用你描述的记忆给你织了一场梦,你死后,我会将您引进梦里,你在梦里想做什么?”
“我想见到他,”她轻笑起来,用手捂住眼睛,然后我就看到有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然后,和他永远在一起。”。
【4】
这就是她的梦境。
我答应了她,然后她就在天明时分,拿着我最后一个地瓜离开了那里。接着我灰溜溜的回了大越军营,跪在师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认错。
师父没有下狠心真把我逐出师门,等他气消后,他又带着我上了战场。
那时,大越正和南诏的主力军厮杀得难解难分,我站在城头,赫然瞧见敌军的先锋部队里,混了一条巨大的白蟒,那蟒蛇蛇头上正站着一个黑袍女子,她墨发三千在风中张扬,手腕变幻间,便有无数蛊虫从她衣袖间洒出,袭向大军。
我瞧她瞧得不太真切,只看到那些士兵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去。而她身后的南诏大军却是动也不动,冷眼瞧着她和她的士兵逐渐被人流所淹没。
接着我就看到我旁边有个年轻的小将猛的拉开弓,大喊了一声:“苏白!”
那少女蓦地抬头,便就是那瞬间的迟疑,羽箭猛地破空而出,贯穿了她的肩头!
小将在我旁边大笑起来,我扭头看他,却见他竟是笑出了泪来。他站在城头,厉声问她:“苏白,你可对得起苏家满门烈士,百年忠名?!”
“苏白,你可对得起我等将士七年搜索等待?!以为你苏家将门,终有一后。”
“苏白,你可知洛阳城外,你父兄埋骨之处,青草已是齐腰!”
说这话的片刻,无数蛊师的蛊虫向那少年将军疾飞而去。少年将军终是不堪忍受,从那城郭之上纵身而下。。
师父赶忙将我往后一拉,把我好好护住,我从余缝里看见苏白御蛇慌张的冲到城楼下,抱起了那小将。。
我不知他说了什么,只看见苏白用黑色的衣袖一直不停擦着那小将口中吐出的鲜血,大声大声的哭出来。。
我从未见有人能哭得这样伤心,伤心得我让我时至今日都难以忘怀。师父看我难过,便将我从城楼拖了下去,于是苏白留给我最后印象,就是在那战火纷飞的战场,她抱着一个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我听说,她受了重伤,但却是一人一蛇杀出了重围。
彼时拦截她的不止是大越的军队,连南诏的军队都对她射出了箭。于是她便带着那满身的伤,再无踪影。。
一年后,我挂牌成为天命师,按约来履行我的职责。
可我没能找到她。
于是我一面接着其他人的生意,一面往南方走,直到那个约定的三年后的今日,我终于来到南诏。。
我果然不虚此行,来此不过三日,就见到了月赤。
【5】
我坐在桌前,断断续续说着我同苏白之间那唯一的交集。
月赤坐在我对面,面色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只是在听到我说她在城楼下哭得伤怀时,他猛地颤了一下。
而后我同他说:“我为她织过一个梦,但你若真想找她,我可以将这个梦送给你。我将它变成过去,我们回过去去找,总能找到她。”
“你想要什么?”
他抬头问我,我想了想,终究是什么都没要,只问了他一句:“你爱过她么?”
他微微垂了眼,遮住他眼里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慢慢回答:“从她三年前消失后,我就一直在找她。阿莱告诉我,她因为违抗了我的命令逃了,她恨我,恨到从此宁死不见。”
“可是,”他顿了顿,言语间依旧是平淡,却带了一丝得意:“我不信。”
“你凭什么不信呢?”我被他这样毫无理由的自信凭空激出了一些怒意,不由得赌气道:“要我师父是你这个样子,我一定是跑得远远的,宁死不见。”
“你和她不一样。”听我的话,他却是微微弯了嘴角,笑容里忍不住带了些暖意:“我的世界里只有她,看着她长大,看了那么十几年。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性子了。”
“她爱我,便就是算死,都要死在我的身边。”
他说得笃定,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暗暗为苏白不值。但我忍了下来,最后只是翻了个白眼道:“晚上入梦。”
“好。”他点了点头,毫无迟疑。
当天夜里,我便布置了一下,然后让月赤带来那个女子——他最强的蛊虫“绝杀”守护在门外。
接着我让他躺下,用那些红线缠绕了他周身,再用另一头缠上我的。然后我们各自睡在一张床上竹榻上,接着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久,我便瞧见面前有一道光亮,我顺着走过去,便就看见月赤早已在那里等我。我一踏入他所站那土地,立刻便听见周边有战马和兵士的嘶吼声。我吓得一哆嗦,赶忙问他:“这里是哪里?!”
月赤不说话,死死盯着一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接着便看到了苏白。
那是我最后见她那日,城门下,抱着那个小将哭得撕心裂肺的苏白。
她正哭得厉害,我和月赤便默默靠近了过去。在这里,我和他都是魂魄,别人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碰不到别人。我和月赤站在他们两旁边,接着就听着那小将和苏白说:“苏小姐,我们,一直……一直在找你。奸相,恨苏将军……想,想杀你。但苏府余将,此战……皆战死……”
说着,少年严重露出悲哀而又怜悯的神色,他说:“苏白,你……回不去了……”
苏白愣在了那里,那瞬间,有羽箭的声音破空而来,苏白猛地反应过来,迅速将手中蛊虫一撒,让那些飞虫阻住箭势,接着抱着那小将就地一滚,跃上了蛇身,急速御蛇而去。
她做这一切速度太快,要不是月赤一直死死拉着我跟着她,她恐怕是又要消失在我面前。
她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山头甩掉了追兵。她在那里喘息,然而没有片刻,便就有一队人马从周边走了出来。那些人都穿着南诏国的服饰,苏白看着他们,喘息着怒问:“方才为何不接应我?”
“战争要结束了。”对方却是莫名其妙回了这么一句。苏白微微一愣,接着却又听对方道:“你这汉人哪会真的来帮我们南诏?阿莱公主都告诉我们了,你其实只是想勾引蛊王,以图日后彻底毁了南诏。”
说着,对方便抽出刀,慢慢向她走来。苏白却是微笑起来,笑着抱紧了旁边人的尸体问:“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
说着,她便大笑起来:“我为南诏出生入死,为南诏杀我国人,到最后,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
说罢,她猛地将蛊虫从袖中射出,御蛇开道,急忙突围而去。箭雨从她身后疾射而出,扎满了她的后背。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却是一手死死抱紧了蛇身,一手环住了那具从战场上抱回来的尸体,将脸贴到那尸体的脸上道:“苏三,我不信你说的话。”。
“苏三,哪怕大越我回不去,哪怕南诏百姓视我为奸细,但是,我还有家。”
“苏三,师父说过,他会给我一个家,我信他。”
话刚完,那泪就落到了苏三冰冷的面容上,从他的脸颊混着血流了下来。
我忍不住瞧了一眼旁边的月赤,问他:“你那时候做了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带着我,紧跟着苏白。
那月光甚好,让我看清了他的眼,仍如古井死水,波澜不惊。
【6】
苏白不眠不休跑了三天。
三天后,她将苏三的尸体埋在了一个满是山茶花的地方,接着秘密潜入了蛊王殿。
她刚一入内,便看到了侯在那里的阿莱。
阿莱还是一贯笑嘻嘻的模样,穿着美丽的华服,带着叮叮当当的佩饰,拍手道:“啊,苏白,你终于回来啦?”。
苏白静静瞧着她,一双眼锐利如鹰。我看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她慢慢问阿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阿莱一脸天真。苏白继续道:“我不会对南诏起反心的,你知道。”
“我不知道。”阿莱蓦地冷下脸色来,满脸嘲讽道:“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狡诈的汉人。尤其是那个从来不出叛徒的苏家。不止我,南诏没有任何人会信你,就算是月赤大人,也是这样。”
“你想勾引月赤大人,我们当然将计就计利用你。大家谁的开始都不干净,你何必装成一副受伤的姿态来?”。
阿莱高傲的扬起头,满眼鄙视道:“你还以为月赤大人有多喜欢你么?都从战场上跑了,还敢回来?我告诉你吧,月赤大人马上就要把你送人了!”
“送……送人?”苏白猛地惨白了脸,颤着唇道:“我不信……师父不会这样……”
“还记得你父亲的仇家,那个大越丞相么?”阿莱从台阶上走下来,开心道:“他有一只很厉害的蛊虫,有了它,月赤大人就可以练成所有蛊王都想练的‘绝杀蛊’了呢。那个丞相说要用你来换,月赤大人都答应了呢。”
“我不信……我不信……”苏白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猛地吼出声来:“师父说给我一个家,师父不会骗我!”。
阿莱不说话,笑得得意,许久,她慢慢开口:“不信,那你自己去问啊?”
说完,阿莱便转身离开。我看了旁边的月赤惨白了脸,颤着身子。我预感有什么不好,果不其然,便瞧见苏白失魂落魄的走到月赤房间门前,然后跪了下去。
她身上还带着伤,却是跪得笔直,南诏秋日缠绵的细雨落在她身上,晕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来。。
她跪了许久,久到当我以为她便就是将这样永远跪下去的时候,她忽的开口,唤了里面的人:“师父。”。
那已是夜了。
那人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她就那么仰着头,痴迷的望着。里面的人没开门,继续翻着书页,点了点头:“嗯,你回来了。”。
说着,他似乎是又换了一本书,继续道:“回来就好,收拾一下,明日去大越吧。”
“去……做什么?”
她似乎呼吸有些不顺,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气息,只是惨白了脸色,压抑着哭腔。对方丝毫没有察觉,声音平淡,无起伏,无波澜。
他说:“去换绝杀。”
那瞬间,苏白身子仿佛终于是撑到了极点,猛地瘫软了下去。
她在他门外哭出声来,一声一声,仿佛铁锤一般,锤凿在人心上。
然而里面的人不闻不问,外面的人痛断肝肠。
我看见我旁边的月赤慢慢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对着那哭着的少女伸出手来,努力的抹着她脸上的眼泪。
然而他不能触碰到她,只能一次一次,任她的眼泪滚落下来。
我莫名其妙想起苏白的话。
她说,他会替她擦眼泪,告诉她,哭完了,他带她回家。说这话的时候,苏白笑得很温柔。彼时我一直无法想象那个传说中忘情绝爱的蛊王为人擦眼泪的模样,此刻见到了,却觉得莫名的心酸。
他一直在重复着那个熟悉的动作,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即使他无法触碰她,他却还是仿佛她能看到他一般,慢慢说着温柔的话语:“阿白乖,哭完了,师父带你回家。”
那些话没有对苏白起任何安慰作用。毕竟她无法听见。我们还是等过了许久,才终于看到苏白止住了哭势。然后她又在那雨里呆坐了甚久,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那时,房门内的人似乎已经歇下,再无灯光透出来。
她看着那房屋轻声而笑,慢慢道:“我知道,师父,苏白在你心中从来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算。”
“然而,师父,”她跪下来,深深叩首:“师父在苏白心中,却已是苏白的一生。”
说着,她便含着泪,清了嗓子,唱了一曲大越的曲子。
她没有阿莱那样的好嗓子,却唱了一支透人心骨的好曲子。
她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7】
苏白在天明前离开了月赤的房前。我和月赤就继续跟着。月赤终于打破了先前那一番淡定,目光一直凝在苏白身上,满眼痛楚。
他同我说:“那天她走后,再没回来。”
他又说:“其实我没想真的拿她换绝杀。我是想送她过去,把那个老狐狸引出来。蛊虫一到手,我就立刻把他当场击杀。”
“可是,她不信我。”他呼吸微微一乱:“她以为我真要将她送人,便悄悄跑了。”
我不说话,听着他少有的言语,看着前方走得踉跄的苏白,知道不久之后,这段回忆,约莫就要结束了。
因为不久之后,我们便该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走了没多久就停下了。
她前方是一道巨大的木门,她停在那门前,仰起头,看着那金字牌匾“万蛊池”。
月赤同我并排站着,远远看着她。他混身都在颤抖,似乎是已经预见什么事的发生。
然后,在苏白抬起手推开那道门的片刻,月赤终于是控制不住,仿佛箭一般猛地冲了过去,大声喊着苏白的名字:“阿白!!不要!!”
我不知道月赤为什么这么激动,只能跟着进了这大殿的两人跑了进去。等我跑进去后,便看到月赤在苏白旁边,一遍一遍尝试着阻止苏白。而苏白却是带着那满脸决绝,走到了万蛊池边上。
苏白望着那万蛊池落泪,却是含了笑,慢慢开口:“师父。”
“不要……不要……”月赤在她旁边,努力去拉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而苏白看不见他,这早已是发生了的过去,苏白说话,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师父,你要我当一个好的蛊师,我便当一个好的蛊师。”
“你让我抛弃过往,一心为南诏,我就为南诏。”
“现在你要绝杀……”说着,她便低下头,看着那万蛊池里一池的毒虫蛇蚁,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我便给你绝杀。我不会去大越,可是我可以为你,当一只最好的蛊虫。”
“可是师父,”说着,她竟是笑了起来:“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太可悲了些。我也想好好活着,可时至今日,除了去这万蛊池,我竟然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我的家,早没了;我的国,早亡了。爱我的人,被我在无知的时候杀了;我爱的人,却要拿我去换一只蛊虫。你说给我一个家,却只是给我了一场从头到尾的心伤。”
“可我不恨你。”她往前走了一步,含了笑:“哪怕你从不知人心的可贵,可是,我却还是想与你……永世相随。”。
说完,她猛地就从那万蛊池边跃了下去。
月赤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跃下的身影,呆呆流出泪来。
然而我知道,这事儿还没完。我赶紧上前两步,抓着已经完全崩溃的月赤跟着她跳了下去。
【8】
跳下去后,我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这是个蛊池,我也知道自己是魂魄,里面的东西根本无法伤害我。但是看那密密麻麻的毒虫蛇蚁环绕在周围,即使是魂魄,我压力也很大。
我压力都这么大,可想而知,是以血肉之躯入池的苏白有多痛苦了。
她带着满身的伤同这些蛊虫厮杀着,一次又一次。
我看着那些毒虫蛇蚁啃咬她,将她吃得露出了那肌肤下的深深白骨。她用袖中的匕首,努力的将它们驱赶过去。。
不久后,她神智开始不清楚,开始吃这些蛊虫,甚至使出了一些蛊虫的招数。
这些过程太血腥,我都不忍心看。而月赤却是眼睛眨都不眨,一直死死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含着笑,带着泪。。
中间似乎有人来过,他们两个都没注意,只有我仰头瞟了一眼,却看到是阿莱。
她探头探脑在蛊池边看了看,接着冷笑出声来:“居然到这儿来了。你想当绝杀蛊就当吧,这种勇气,我怎么好意思不成全。”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我当时也不在意,不知道她打什么算盘,等看得累了,便找了个角落歇息,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等我清醒过来时,便看到蛊池里所以的蛊虫已经不见了。而苏白也早已是除了人形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她蜷缩在一个角落,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匕首一直不停的动着,月赤颓然陪在她旁边,用手轻轻环着她。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却是看着她一遍一遍,用匕首在地上刻下了“月赤”两个字。
我依稀之间听着她在不停的喃喃:“不能忘,不能忘。”
我有些疑惑,接着便听到月赤沙哑的声音道:“蛊虫是没有记忆的。她会慢慢忘记一切。”
可是她不是一只单纯的蛊虫。
她不愿意忘,不能忘。
于是她一遍一遍在地上,墙壁上,刻下了那个叫月赤的名字。
一遍一遍提醒她与他的过往。
然而那记忆被腐蚀得太厉害。哪怕她密密麻麻刻满了万蛊池所有的壁面,哪怕那名字甚至被她刻到了她所露出森森白骨里。。
可是那一天早上醒来,她却仍旧发现,她除了这个名字,已经什么都无法记住。
她抱着头痛苦的大哭起来,即使她甚至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却依旧是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个名字:“月赤,月赤。”。
这呼喊仿佛是那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压到了月赤身上。月赤抱着她,终于崩溃般大声的哭了出来。。
他将头埋在她无法触碰的颈间,眼泪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沙哑着声音唤着她的名字:“苏白……苏白……”。
可是对方无法回应他。
在他沙哑的呼唤以及崩溃的哭声中,苏白最后呼唤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变成了蛇一般的“嘶嘶”声。。
再无眼泪,再无悲苦。
我作为唯一清醒的人,静静站在他们周边守着他们,没多久,就听到上方有开门的声音。
阿莱那特有清丽的嗓子传来,骄傲道:“月赤大人,就算苏白怕死跑了,不肯为你去换绝杀,但我还是想出办法为你把绝杀蛊练了出来。我找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原人当蛊虫呢,她真的很厉害,把蛊池里的蛊虫都杀尽了呢。”
“这是邪术,你不该这样做。”月赤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来,言语间有了一丝不快。阿莱似乎是有些委屈:“你没有绝杀,大家都在怀疑你蛊术的能力呢。阿莱不想让别人总是质疑你啊。”
“苏白找到了么?”似乎是不想再争论,月赤强硬的转移话题。阿莱似乎更不开心了,语气更恶劣道:“月赤大人,这种叛徒,你找她做什么?她跑了就跑了吧。”
说话间他们越来越近,终于是停在了那万蛊池边。
月赤低下头来,静静注视着蛊池里的苏白,而苏白则仰起头看他,从门口透来灼目的光亮在那白衣男子的身后,然而那双蛇眼里,却再无一次悸动,只余满眼迷茫。
她终是不再记得他,而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也无法认出她。
站在上方的月赤平静的盯着这早已看不出原样的苏白,满脸清冷道:“我会去找她,千山万水,费尽一生,我都会找到她。”
我想,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而这个玩笑,果不其然,笑煞了月赤。
他在我身后大笑起来,眼睁睁瞧着苏白被当初的月赤带到蛊池边上,然后跪在当初的月赤面前,听他说:“自此以后,汝为吾绝杀之蛊,不叛不离,生死相依。”
我是听说过的,当一个蛊师认定了他最强的蛊虫后,便会将那蛊虫的命数和他相联系。从此他生蛊生,他死蛊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们终究是在一起,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真是荒唐。
面对这份荒唐,终于明白一切的月赤就只是笑,那笑声悲怆,直至声嘶力竭仍不肯休。我一直站在旁边等着,许久许久。直到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倒在了地上。
【9】
我终于是将崩溃了的月赤从那过去幻境的带了出来。
他醒后便就神色呆泄的看着我的竹屋。我叹息着想要安慰他,却发现我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他在那痴愣许久后,却是忽的扬起了笑容。
那笑容温和而灿烂,却是让我觉得心上猛地一颤。
我看他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而后停在了他带来那个女子面前,温和的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发出蛇一般“嘶嘶”的声音,不知是在说什么。月赤微笑起来,却是伸出手来,仿佛抹开对方眼泪一般擦过对方的脸颊,温和了声道:“既然是苏家儿女,那能这么容易哭呢?”
说着,他便伸出手,拉着对方的手道:“苏白,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那女子说不出话,只能是嘶嘶的发声。而他……却是恍若未闻一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带着她翩然远去。。
那温柔的笑容,便就如当年洛阳深秋时节,细雨纷飞时,他们的初见。
他说:“苏白,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她一抬头,一落泪,自此,便就是一生的劫数。
我坐直了身子,抬手拨弄怀中的琵琶。
那声音期期艾艾,我竟是想起那夜星月下,那个同我抢地瓜的姑娘。她同我求了一个梦,我想,我今日,亦是算圆了她这个梦。。
“玲珑骰子安红豆,”我不知怎的,却是觉得眼中有些酸痛,只能笑弯了眉眼,继续唱:“入骨相思,如蛊相思。”
第一章 华戏——子魂
【壹蚀骨】
【1】
那是大雪之夜,雪色掩了整个盛京,使盛京呈现出一片纯白之色,对应衬得那夜色深沉得可怕。
我跟在侍从身后,一路畅通无阻的走进了将军府的内院。
此刻已是夜深了,将军府却仍旧灯火通明,内院里每隔两步便立着一个侍女,大半夜仍旧睁大着眼睛,精神抖擞地盯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
在众多目光注视下,我恍恍惚惚跟随侍从走进了一件华丽的卧室,侍从对我微微欠身告退,随后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解开了身上的袍子后,我走进内室。
内室比外间更加暖和,碳盆多放了好几个,一个蓝衣女子盖着棉被卧坐在前方的软塌上,手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卷,对我盈盈而笑。她的笑容清浅而温柔,带着官家女子特有的矜持和贵气。我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走上前行礼:“谢夫人。”
听到我的称呼,她微微愣了愣,片刻后,便又笑了起来:“萧颜。”
“嗯?”我有些不解,她对我摇着头笑:“不是谢夫人,我叫萧颜。”
“呃……”不知主顾有这样的习惯,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头。她却是不在意的笑笑,将手上书卷放到一边道:“这次我请你来,是想请你给我一味药。”
“什么药?”
“忘忧。”她抬起头来,如水的目光落到墙上一把残破的长枪之上,坚定而决绝的开口:“我想忘了一个人,让我伤心的人。”
【2】
我是一个药师。我擅长利用阴阳之术,做出各种奇异的药品。忘忧是我最常做的药,它可以针对性的忘掉某个人,某些事,然而前提是对方必须告诉我这些人,这些事。我将这些人的故事和情谊记录下来存放药丸之中,她吃下之后,药丸会寻找她记忆中相同的片段,然后将这些记忆片段吸收之后,自动溶解。
我和她解释过后,她沉默着点了点头,而后让人给我上了茶和点心水果,加了炭火,换了蜡烛,摆足了秉烛夜谈的模样,方才慢慢开口:“你应知道,我是大宣国丞相的女儿萧颜,我的丈夫,是大宣最英武的将军,谢欢。
说起谢欢,那便是大宣国的骄傲。
十四随军,十七封将,二十三岁率军击败蒙匈大军,使边境从此得以安宁,成为大宣国不二战神。
然而,关于他的传闻,最多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一段风月往事。
说是当年战场上,十六岁的谢欢曾经救下一个武艺高强的姑娘。那个姑娘叫姜言,是一个武将的女儿,有得一张好容貌,耍得一手好枪法,她父亲去世,她便为父报仇顶替哥哥上了战场。
红粉佳人,兵戈热血,于是在他救下她,让她成为他的副将后,他们相爱了。
然而六年后,与蒙匈族最后一战中,姜言却为救谢欢中箭而死,而重伤中的谢欢被不知如何来到战场的丞相之女萧颜所救。
那的确是大宣国赢得最漂亮的一场战役,谢欢却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最爱的人。
他将她的尸体带回姜言的故乡青阳,又在那里与姜言举行了冥婚,并发下誓言,此生不会再娶她人。然而不久后,天子一封赐婚书便颁了下来,将救他于危难之间的萧颜赐予他为正妻。
谢欢拒不领命,在宫门外跪了三天。
三日后,一场夜雨倾盆而下,贵女萧颜撑了一把紫竹伞翩然而来,为他撑了一夜的伞。隔日,谢欢便领旨谢恩,三月后,迎娶萧颜进门。
新婚宴上,拜堂之时,谢欢却当着众人的面将姜言的牌位立在大厅中央,要求萧颜在姜言面前叩首拜祭。
他冷笑着同她说:“你要嫁进来,我便娶你,然而你须知,这谢府的正妻从来都只是姜言。哪怕她死了,哪怕你活着,但只要你还在谢府,你都得对她日日问安叩拜,你可明白?”
站在大厅中的萧颜不说话,只是双膝一弯,便跪在了那灵牌面前。
隔日,风风雨雨便传遍了大宣。
有人不耻于萧颜仗着权势逼婚,有人愤怒于谢欢欺人太甚。谢欢和姜言的故事则被编成了折子戏,在大江南北上演。折子戏里永远只演到谢欢和姜言一同击退蒙匈族之处,无所谓开始,亦没有结局。
我常去看那段折子戏,对谢欢和姜言的故事知道得十分清楚,至于萧颜,除了她救过谢欢以及她是丞相最宠爱的女儿这两点之外,我还真心不太清楚。
萧颜的话说得慢,她先从自己的身份说起:“我爹爹是当朝文官之首,但是我却从小是个喜欢舞刀耍剑的,尤其喜爱长枪,只是我身体一向不大好,从来只是个花架子,只能拿些轻巧的玩具练个架势。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便是让自己身体好起来,然后习得一身好武艺,征战沙场,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女将军。”
大宣国国风开放,战场用人更是不拘一格,史上女将军出过好几位,她有这样的愿望,我倒也是能理解的。于是我点点头:“然后呢?”
“后来,十三岁那年,我梦想成真了。”
“啥?”我有些惊讶:“你遇上世外高人?”
“不是……”她微微一笑,把目光投向墙上的长枪,目光里有了些喜悦之意:“我成了姜言。”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那一夜我睡了下去,等睁眼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十三岁的姜言。”
【3】
姜言出身武将之家,从小身强体壮,力大无穷。
萧颜在姜言身体里醒来的时候,正是姜言送父亲尸体归来的哥哥要离开之时。姜言的娘亲哭喊着拉着姜言的哥哥不准他离开:“咱们姜家就剩你一个男丁了,要是你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娘和阿言怎么办?”
“可是我不能不去……”姜言哥哥说得为难。萧颜在一旁听懂了几分,从旁边拿过平日姜言训练用的长枪便走了过去,指着姜言哥哥道:“哥,我们打一场,谁赢了谁去。”
那是萧颜以往柔弱的身体从来不能体会的感觉。
二十斤重的长枪握在手中,却是如此轻巧,身体里是用不完的力气,支撑着她,有力而漂亮地耍出那繁杂的百鸟朝凤枪。
于是她代替姜言哥哥上了战场,于是她在战场,遇到了谢欢。
十七岁的谢欢已是少将军,白野之战,谢欢驾马站在高处指挥,身为骑兵姜言跟着众人往前冲去,一个不慎,她被人从马上挑下,滚落至地,同时伤了右臂。利刃从四面八方而来,她左手握住长枪,准备殊死一战。
然而,便就是那刻,少年将军驾马而来。银白的盔甲,墨黑的发,俊美的少年从天而降,一把握住她的肩,往上一提,便就将她拉上了马。
那本就是战争尾声,谢欢加入战局之后,迅速指挥将士结束了战斗。
等战争结束,他仍抱着她,驾着马,悠悠将她带回了军营。
将她从马上抱下来送到军医处时,他对她弯眉而笑:“你的枪法很漂亮,要不,到我身边当个副将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十五岁的萧颜捏紧了自己仍沾染着鲜血的长枪,感觉自己心跳得飞快。
她想,她大概是爱上了他。
等伤势痊愈,她成为了他的副将,从此与他并肩作战,年复一年。他从一个少年将军成长为大宣国赫赫有名的战神,而她从一个青涩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坚韧的女子。
与蒙匈族最后一战的前夜,他带着她到山顶看星星。
那天夜里,星光璀璨,他从怀里忐忑的掏出一根簪子,慢慢地递给了她。
然后他对她微微而笑:“阿言,我们回去就成亲。”
她握着那还带着他身上温度的簪子,静静看着面前人早已不复少年人青涩的容颜,竟是忘了所有过往与奇异,一心以为自己将永远只是这个女将姜言,慢慢点了头。
她说:“阿言,我们回去就成亲。”
“当然,”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慢慢叹了口气:“如同所有人所知道的那样,我没有回去。”
“那一战太凶险。蒙匈族知道战局已经无法挽回,一心只想杀了他,不惜任何代价,杀了他。”
“他中了蒙匈族特制的毒药,我为他挡了三箭。我死的时候还在想,他的毒怎么办,他会不会等不及解药,会有谁来救他?”
“可是,我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她轻轻一笑,声音里全是苦涩:“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了我在丞相府的房间里,我依旧十三岁,依旧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萧颜。”
“我与他……或者说,姜言与他,似乎只是我的黄梁一梦。只是那个梦太真,真的我醒不过来,如此而已。”
【4】
丞相家柔弱的千金和战场女将隔得那么遥远,从十三岁开始,她就想尽了方法谋划着怎么逃出丞相府,奔向战场。
她算着日子,足足六年岁月。这六年里,她参与着家族争夺,宫廷谋划,死守着嫡女之位,从一个单纯的小姑娘长成了心计叵测的女子。
终于,在与蒙匈族最后一战,也就是姜言死去那场战役开战前一个月,她拿着她早已准备好的蒙匈族特制毒药的解药奔赴了战场,然后在六年后,见到他。
那时他昏迷着躺在血泊里,和姜言的尸体死死拉在一起,谁都分不开。她走上去,将解药给服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紧了他,痛哭出声来。
她说:“阿欢,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昏迷的人不说话,拉着姜言的手掌心里,还握着一只发簪。
她一直守着他,哪怕是夜里,她都不曾离开他的帐营。几日后,她父亲终于发现她的下落,震怒之下将她抓回京城。回到京城时,谣言四起,她再无名声可言,父亲无奈之下,只能暗中向宫中请了一道赐婚圣旨。
“那时候其实我还是很开心的,”她看着听故事听得认真的我,微微一笑,笑容温暖又苦涩,仿若她当年的心境:“我听说他将姜言带回了青阳,听说他和姜言冥婚,听说他发誓再不娶妻,当时我竟没想到,这会成我的阻碍。我一心一意想的是,他果然这样喜欢我。”
年少的萧颜日日躲在屋里偷乐着听来的一切,直到谢欢回京。
他抗旨,拒婚,以他所能做的一切来抗拒这门婚事。
她按捺不住,终于在他跪在宫门外第三夜,撑伞而来。
她犹记得,那夜的雨下得极大,带了浓重的寒意,好似要沁入骨髓一般。她有轻微的风湿,这样的雨夜出门,哪怕是穿了厚厚的衣衫,却仍旧会感觉到刺骨的疼。
然而她还是去了,穿了最美丽的衣服,撑着紫竹骨伞,慢慢走到他旁边,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地。
当时已是夜深,又逢大雨,没有多少人站在那里。她站到他身后时,只有宫门前几个侍卫观望过来,见他们两人都沉默,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转过了头去。
她陪他站了很久,许久后,她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我便是萧颜。”
“我知道。”对方答得波澜不惊。
“你如何知道?”
“如今除了你,还有哪个女子会这样来见我?”说着,他便转过头来,一脸坚定道:“我不会娶你。”
萧颜看着他,却是淡淡笑了起来,她慢慢蹲下身来,姿态优雅,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矜持和高贵,与他的视线平视着。她说:“我说,我就是姜言,你信不信?”
不顾他眼中的嘲弄和嗤笑,她继续认真的说着,抱了满腔欢喜和情谊:“我说,我十三岁魂魄不知为何到了姜言身上,和你度过十七岁到二十三岁时光的,是我,你信不信?”
“你是不是还要说,你是如何认识我?我对你说了什么?一句一句复述给我听?”不等萧颜继续说下去,对方冷笑着开口:“萧颜,你就这样想嫁给我,如此不折手段,让人探听回这些消息,对你来说,也不算大事吧?!”
“你是姜言?”无视女子渐渐变得煞白的表情,谢欢扬起头来,眼中全是厌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做过的事儿?你不能和阿言比,如此恶毒肮脏高高在上的你,怎么能和我干净单纯的姜言比?!”
“她在战场上,为国为民,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她从来不算计人,也不像你这样胁迫他人。你拿什么和她比?如何和她比?!”
“萧颜,”男子冷笑起来,眼中满是厌恶:“你可以算计我,但是,不要再牵扯阿言一丝丝。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萧颜不说话了。她静静看着他,她爱了十二年的男子。
她想她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简单。
六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简单的女将姜言,她没有少年时的热血心肠,如何又能指望他再爱上她?
“但我别无出路……”她清咳了两声,声音里有了沙哑之意:“我等了他六年,从我的十三岁到十九岁,费尽心机。我爱他,哪怕爱到绝望,却也无法离开。”
于是十九岁的萧颜只能在那场大雨里苍白着脸对他微笑起来。
然后带着对待敌人时那温婉而冰冷的笑容,慢慢告诉他:“无论你怎么想,可是,如果你不娶我,你信不信,我明日就到大理寺让人彻查姜言的生平?”
“她从军的时候是用的她哥哥的名字对吧?你能让人压下去,我就能让人翻出来。欺君大罪,姜言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她死都不得安息?”
看着对面人苍白的脸色,少女慢慢站了起来,再一次问他:“你是娶,还是不娶?”
“你就这样想嫁?”对方笑了起来,亦是站起身来。他墨色的眼里满是怒意,带了她从未见过的恶毒。
他说:“萧颜,你要嫁,我便让你嫁,可是你别后悔!”
“决不后悔。”萧颜挺直了身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然而那夜的雨这样大,风这样凉,明明是她赢了,可是她却感到了刺骨的疼。
一寸一寸疼到骨子里,一点一点疼到心肺。
“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如此选择。”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有晶莹的泪珠滚烫而下。我沉默的听着,说不出任何言语。
“然后呢?”许久后,我终于再问。
“然后?”她轻笑起来:“我嫁给了他。像传闻一样,进门那天,他便让我向姜言的令牌下跪。”
【5】
她终于是嫁给了他,谋划之内,意料之中。
他羞辱她,让她对着姜言的牌位日日叩首请安,挑剔她做的一切。
她乖顺的做着一切,天长日久,他终究是软化了态度。
毕竟不过是一时激愤,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他将她分在别院,自己睡在另一边,每日除了在大堂吃饭的时候,他从来不见她。但她是这样执着,依旧每日为他制衣,为他做饭,为他打理家中大大小小事物,为他暗中操劳着理清人脉。
他是刚刚退下来的武将,无论在战场上多么显赫,回到朝廷,却也不过是文臣手中的棋子。
她暗中为他打理着一切,她知道他知晓,却从来不说什么,只是陆陆续续,有些礼物送到了她房里。
中秋那夜,她亲自下厨房准备了小菜,然后同他一起在庭院里赏月。她终于忍不住同他说:“谢欢,今晚……就到我房里睡吧。”
他从来不准她叫他阿欢,也不准她叫他夫君,她想来想去,也不过只有“谢欢”这样一个称呼是她叫得的。
他愣了愣,虽有一脸正色道:“萧颜,我对不起你,我可以给你一切,唯独这个不行。”
“他给不了我他的心。”萧颜苦笑着摇头:“他愿给我富贵荣华,却唯独给不了心。”
“可我当时这样天真,我固执的以为,只要我这样好的对待他,他终归会爱上我。”
“可后来我终于明白,我错了。”
到姜言祭日的时候,他又去青阳为姜言祭拜。
他们成亲三年,他从未与她同房,每年姜言祭日,他却是风雨无阻的去。
这事儿他做得这样张扬,丞相府那边自然也是有了消息,萧丞相不过这样一个女儿,哪里又容得他这样放肆。
但萧颜一直拦着她父亲,她说:“我很好,他对我很好。”
直到这一次,萧颜病重在家里,谢欢却去了青阳,萧丞相终于是按捺不住,让人挖了姜言的坟,一把火烧尽,尸骨无存。
谢欢从青阳回来的时候,萧颜正发着高烧。
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她还是姜言,和谢欢在一起看星星。
谢欢将簪子递给她,然后说,回去后,他们便成亲。
忽而又变成了谢欢回京的时刻,她带着家仆兴奋的登上城楼,满怀欣喜的看着他。
男子驾马走在军队最前方,银白的盔甲,墨色的发,面容清俊,带了军人的锐气。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感觉那飞快的心跳。
她不由自觉捂住了心脏,轻念出他的名字:“阿欢……阿欢……”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愤怒的吼声以及肩上麻木的痛。
她奋力睁开眼睛,却是看见了极其混乱的场面,谢欢手中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被众多人拉扯着。长剑末端刺在她肩上,晕开了大朵大朵血花。她病得糊涂了,不太能觉得疼,只能静静看着他,而他便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愤怒的吼着什么向她扑来,似乎真的要将她置之死地。
“萧颜,她都已经死了,你何必这样对她!”
“萧颜,我本打算与你好好过,你简直是逼人太甚!”
“萧颜,”他终于是挣脱了众人的束缚,从她肩头拔出剑来,用她从未见过的恶毒的目光看着她,慢慢道:“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恶毒的女子,我也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他握着剑的剑尖犹自滴着她的血。
她沉默的看着,觉得心上空荡荡的疼。
仰首望这四周,这般富丽堂皇,然而她却觉得,比不上塞外的一草一木。
她看着他愤怒的眼,她终于知道,无论她做什么,他却是再也不会爱上她了。
那些压抑许久的悲恸终于爆发出来,她大笑起来,笑出泪来。她说:“这样不是挺好么?你恨我,总比无视我好吧?”
“你要恨我,”她流着泪大笑:“那就恨吧,恨到骨子里,恨到心里,恨得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6】
她终于和他成为陌路。
他再也不回将军府,朝堂上也同萧家多方为难。
他和她整整两年不曾见面,最后一次相见,却是在法光寺大门前。他要去彻查江南赈灾银款贪污案,她为他祈福,而他是为了给姜言捐点香火钱。
他们相遇,擦肩,仿如路人一般分别。
那时她站得笔直,保持着她最后的骄傲与尊严,然而却在他离去的瞬间,终于忍不住回头,然后痛哭出声来。
那日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带着白玉高冠,好像一个风流华贵的公子。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他离去时,肩头犹带着粉色桃花。
她在法光寺哭得声嘶力竭,她想,她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终归是后悔了,终归是绝望了,终归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然而她求不得,却也舍不了,姜言也好,萧颜也好,两世的记忆都关于这个男子,深深刻入了她的骨子里。
“后来有人同我说,药师叶安,能制作出让人忘却记忆的灵药。它能消抹我对他所有的爱恋和记忆,让我新生。”她清咳着,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来。我上前给她喂了一粒药,舒缓了她的气息后同她道:“你会不会后悔?”
她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却是笑了起来:“到时候都忘了,还有什么后不后悔?”
“我不过不想爱了,也不过……不想痛了。我不过想和他两清,从此以后,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她轻叹出气来,慢慢道:“如是而已。”
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制作忘忧需要两个月时间,我告知于她,她答应下来,然后送我离开。
走之前我回过头去,却见她正躺在卧榻上,沉默着看墙上高挂着的长枪。
她方才同我说,这就是姜言一直用着的枪,也是她很多年前用过的枪。
我想她一定是爱极了当姜言的时光,可惜她却不能永远是姜言。
我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我一定会让她忘记谢欢,给她一个新生。她可以爱上新的人,拥有新的幸福。
而姜言……就让谢欢去独自记他一辈子吧。
我到处找药,终于在两个月后做出了忘忧。然而等我星夜兼程回到盛京将军府的时候,却被府上的景象惊住了。
将军府挂满了白花,布置了灵堂,我径直冲进去,然后看见了谢欢。
他穿着素衣,沉默着站在灵堂上。
如同萧颜说的那样,他真是极好看的男子,哪怕穿得是丧服,却也这样英武好看。
他说:“你找萧颜?”
然后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你不用找她了,她死了。”
我无法再说出话来。我沉默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直觉脑中一团杂乱。我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一耳光就扇了过去。
他没有躲,静静站在那里。我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大声的质问他:“她是为你死的对么?!”
他不说话,继续沉默,我权当他是默认,我从未觉得我这般气愤,忍不住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上前抓住他的领子怒问:“你知道么,她这样爱你,爱了你这么久。她为你做过这样多,可你怎么对她的?!”
“你践踏她,羞辱她,把她那满腔情谊摔了粉碎!她本有大好年华美好人生,她本可富贵荣华一世长安,可是她选择了你!”我指着灵堂上方,供奉她灵牌之处:“我已经为她做好忘忧,她本来可以忘了你了,她马上就要开始她新的人生了!可你毁了她!你毁了她这么多年还不够,你还要连她的性命的拿走!谢欢,”我冷冷看着他:“你真是太过恶毒。”
“恶毒……”听我说的话,他却是轻笑起来:“要比恶毒,谁又能比她恶毒……”
“你……”。
“你是叶安?”他打断了我的话,命令道:“把她的忘忧,给我。”
“你想知道她的记忆?”我冷笑起来,将忘忧放到了手心之上:“你不怕你知道了,痛苦一辈子么?”
“一辈子……”听我的话,他喃喃自语起来:“也好,她总是想让我记她一辈子。这样……也好。”
说着,他伸出手来,拿走了忘忧,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临出门前,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说:“她总和我说她是姜言,我从来不信她。我觉得我的姜言这样好,怎是她这样恶毒的女人能相比较的?如今我才知道,她先前已是这样善良的对待我。她死了,这才是最大的恶毒……”
“呵……”他扬起脸来,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她死了,留我一人,她果真,是个再恶毒不过的女子。”
【7】
后来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我离去后的事情。
我离去后不过十几日,谢欢便回了京城。赈灾银一案,他顺藤摸瓜,牵扯到了丞相府,而后他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手段,便查出丞相府多年贪污的证据。
大宣国按贪污银两定罪,丞相府贪污的罪银,早已到了抄家灭族的程度。
此案由谢欢全权主持,不过几日,萧府上上下下便全部锒铛入狱,萧颜迫不得已去求他,好像很多年前他跪在宫门前求皇帝撤旨一样,跪倒了他的书房前。
他不理会他,叫了几次人来将她拉走,她却仍旧固执的跪着。一连跪了一天一夜,他却仍旧是不动声色。
开审前夜,她犹自跪在他书房之前,那夜下了大雨,他坐在书房里,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却是一封文书都看不下去。脑中全是那个姑娘固执的身影。
他透过窗往外看,果然是这样的。
她一直是如此固执而骄傲,哪怕是跪着,却仍旧是挺直了背,昂着头,带着不比人输下一分的骄傲。
他不知是在想什么,终于是忍不住,打开门走了出去。
“回去。”他皱眉命令,她却是犹自跪着不走,条理清晰的开口:“我知道今日让我父兄平安无事已是不可能,只求大人高抬贵手,隐藏一些银两,哪怕是流放……都好。”
“你觉得在我这里跪了,我就能答应你?”听着她冷漠的声音,他只觉一阵心烦。听他的话,她却是轻笑起来:“萧颜愿与大人和离。”
“你说什么?!”谢欢愣了愣,却见萧颜一脸平静,慢慢道:“萧颜与大人乃圣上赐婚,若大人主动休了萧颜,便是打皇上脸,于仕途有碍。大人一向厌恶萧颜,今日大人若能高抬贵手一把,萧颜愿承担天子之怒。”
说完,她又深深叩首,然后不再起来。
谢欢静静看着她,神色几变。
跪着的她全身都在发抖,他依稀想起来,她是有风湿的。这样跪着,这样的大雨,她大概……应是痛极了。
她这样痛,这样悲惨,这样落魄,他明明该欢喜,却一点都欢喜不起来。只能默默看着她,许久后,同她说:“你先起来回房。明日……明日我会酌情。”
听到这样的承诺,她终于绽出一丝笑颜,然后竟是再也支撑不住,昏倒了过去。
他于心不忍,将她抱入自己的卧室,让人悉心照顾。
没有人敢回答她,她这样聪明,便依稀猜出了结果。
她轻轻一笑,倒回了床上。当天夜里,她拖着病重的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一夜后,她让人拿出她年少时自己缝制的武装,又让人给自己束了简单的马尾。
这是她当年还是姜言时在战场上的装束,她再一次穿上,然后让人取下墙上的长枪后,拉开匣子,将她自己偷藏的毒药放进了嘴里。
接着,她提着长枪走了出去。
那时正是日出之时,谢欢早朝归来,正在庭院里练剑。
黑得发,黑的剑,挥舞之间,带了塞外深深血气,仿佛仍是在那兵戈铁马的战场之上,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
萧颜握着长枪出现的时候,他明显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皱起眉头来,冷声喝斥道:“回去换掉。”
萧颜没有回应他,目光凝在他的剑上,慢慢开口:“我父兄,终究还是死了,是么?”
“回去!”谢欢的声音更冷。萧颜却是笑了起来,那笑容如苍白而绝望,和着萧颜的声音,带了让人刺心摧骨的疼。
她说:“小的时候家里哥哥多,就我一个女孩子,父兄都很宠爱我,我身体不好,他们却也愿意为我请高手来教习。”
她又说:“大宣国有几个清廉的人?你何必就一定要盯着他们不放?我这样求你,你就不能动一点点心?哪怕我的确是强逼你成亲,可成亲后,我哪一点对你不好?”
“可是你们对不起阿言。”他冷声开口,目光里犹自带着怒意:“当年你们挖她坟,火烧她尸骨撒向大江时,你可曾想过我?”
她一时语塞,无法言语,许久后,她轻笑起来。
“我的枪法,是我哥哥一手教的。我打小身子不好,不管怎么样,都只能学一个架势。但就算只能学个架势也好,我却还是……”她扬起头来,手上一翻,却已是直刺了过去:“为他们报仇!”
那是这般漂亮的枪法。
六十四路百鸟朝凤枪,一招一招,被她耍得这样熟练。哪怕是这样孱弱的身子,这般毫无力道的攻击,举手翻身之间,却犹如当年塞外那个少年女将。带了满腔热血,为国出生入死。
可是当年她哪怕去死,都是那样满怀希望,而如今她明明能生,却是这般绝望。
她抬头看一味躲闪的他的眼,最后一枪,猛地贯穿他的肩头。
他沉默着看着她,眼中神色意味不明。她对他苦涩一笑,慢慢道:“当年为了装姜言,我学的。这枪法,学得像不像?”
血液顺着枪身流到她手上,腥腻的感觉,好像她夜夜梦回的塞外战场一样。
他愣愣看着她,然后看着她口中流出血来,倒了下去。
长枪被她猛地拔出,随着她一起倒在地上,好像多年前那场绝望的战争里一样,那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倒了下去。
他颤抖着声去触碰她,她却是对他微微一笑。
她说:“阿欢,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喜欢我啊。”
他微微愣住,片刻后,猛地抱紧了她。然而她却是微笑起来,仰头看向了天空。
她似乎看到塞外那篇广阔的天空,盘旋的苍鹰,而她所爱的少年驾马立在远方。银白的衣,墨色的剑,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8】
他终究还是死了。
尸体被发现在萧颜棺材旁边,服毒自尽。
我去吊念他的时候,发现他和萧颜躺在一个棺材里。
那时候我想,无论萧颜还是姜言,他终究,是爱惨了他们。
可惜爱得太迟,可惜明白得太晚,可惜错得太深。
第二章 残妆——丑魂
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再让他爱上我,为我化一辈子的妆。
——宁惜时
楔子:
“萧颜死之前,我曾去看过她。她说她虽然死了,但你要的酬劳已经给了你,生意就得做下去。这是她的脸,她想要你把她的脸,换给一个叫宁惜时的女人。”
上面压着他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莹白修长,宛如玉琢。我的目光越过他的手,看见那他手下的木盒。那木盒约比人脸大些,上刻鬼魅魍魉,我一眼便认出这是画皮师用来保存人脸的盒子,便沉下脸来。
“宁惜时是她的儿时玩伴,萧颜说她这一生没为她做过什么,如今死了,便想将自己的脸给她。至少……让她丈夫对她好一点。”
我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让它在出错时修护它,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
萧颜是我上一位主顾,她向我求一味药,可惜我未来得及给她,她便死了。但她仍旧把酬劳请人送来给我,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墨染,不止送了我要的夜明珠,还有这张装着她的脸皮的盒。
“还有,”墨染继续道:“萧颜说,不要告诉宁惜时这张皮是她的。不然宁惜时不会要。但她的确需要一张脸。”
说着,师兄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一张好看的脸。”
“嗯。”我点了点头,随后抬起来看面前正依靠着墙看着窗外夜雨、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小酒的师兄,收下盒子,站起身,拿起我旁边的雨伞:“明白了。”
【1】
宁惜时,德王苏子城的正妃。本来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庶女,却因在皇宫宴会上跳的一支“惊鸿舞”被苏子城看上,立为正妃。
据说,这位王妃相貌其丑无比,但在宴会上献舞时以面纱遮面,倒也是个美人。而风流不羁的苏子城被其所骗,以为是绝世美女,便立刻当堂请婚。等成亲当日,揭开盖头发现是个母夜叉后,苏子城怒得当夜就将她迁出了王府,从此置于别院,不闻不问。因而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城郊的别院里。
“我听说,你在找我。”她斜卧在我身前的卧榻上,声音恹恹。是她让人将我找来的,我估计这是墨染去通报的结果,便直接从袖子里拿出承了萧颜面皮的木盒,躬身道:“在下天命师叶安,受人所托,特来为王妃换一张脸。”
“换一张脸?”她愣了愣,慢慢抚上自己用纱巾蒙着的脸,有些不可思议道:“那张脸,好看么?”
我没回答她,径直打开了木盒,露出了萧颜的面容。
萧颜的皮相是极好的,清冷而美艳,只是一眼,便让宁惜时凝住了目光。片刻后,她却是大笑起来,拍着手走下榻来:“好,好美的面皮,不错。”
说着,她对我挥了挥手,一路领我走进卧室,一面走一面笑:“我宁惜时果然可怜,可怜到便就是不相干的路人,也知道我需要一张好看的脸。你需要我怎么做?”她转过眼来,一双凤挑的眼,下面依稀可见一些粉红色的、扭曲的疤痕。美艳中带着可怖,倒是带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指了指床:“王妃还请躺上去,其他事儿,交由我来便好。”
她不多说,径直躺了过去。我从背来的药箱中拿出器具,又准备好了药汁,让她服下,终于才拿着刀具站到了她身边。
“你不会太疼,但会有轻微的痛。你不妨同我说说话,这样会好一点。”
“说话么?”她轻声笑起来,想了想,却是道:“我无甚好说,人生唯一能说道一二的事情,只有他。”
我听她说着话,用锋利的刀锋,划向了她的脸皮。
【2】
她说,她初次遇到她,在她八岁那年,她和丞相之女萧颜一同上街耍玩,半路突然冲出来了一个女人,高喊着萧颜父亲的名字,将滚烫的热水泼向了她们。可那时候,站在前方的是她。热水全泼在她脸上,她当即尖叫起来,然后有一个白衣少年从身后猛地冲出来,将她迅速抱上马车,飞奔向了医馆。
那时候她那么害怕,脸上的疼痛,心里的惶恐,让她痛哭出声,可眼泪落下来,都是一种钻心的痛,而那时在她身边的,就是那个少年。
少年有姣好的容颜,华丽的衣衫。微微上挑的眼角,一眼望去,满是风流。而那时他却满是担心的望着她,带了安定人心的沉稳的语调,拉着她的手道:“别怕,小姑娘,没事儿的。别怕。”
一声又一声,成为那片刻,她唯一的支撑。
可终究不是没事。
事后,她破了相,而萧颜从此被禁了足。
母亲来安慰她的时候,她呆愣了很久,终于才问了句:“那个白衣服的公子……是谁?”
“他啊……”母亲叹息出声来:“是德王,倒的确是个心善的王爷啊。”
德王。
从此以后,她心里便留下了那个名字。可那时她已经知道,她破相了,再也配不起他。可她不甘心,她学书画,学舞蹈,学女红,学作诗……
她想,她每一样都顶好,哪怕容貌不济,也应该能配的起他。
然后她一日日长大,他也一日日成为名满京城的风流公子。晨起柳树巷,夜宿笙歌楼,今日是天香阁的花魁,明日是醉花楼的舞姬。她拥有一个女子想要的一切,除了容貌;而他不在意女子所有的一切,除了容貌。
当她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想要将她许配给一位同僚的儿子。可她是这样不甘心,于是她求了父亲,带她去皇宫参加宴席。然后在席上,皇帝要求献艺时,她走了上去。
“我跳了惊鸿舞,”她说。语调缓和,似乎是有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我继续手上的工作,嗯了一声表示应答。
“这支舞,我练了三年。”
那是她为他准备的舞。她听说她喜欢惊鸿舞,可这支舞曲早已失传,她翻遍了古籍,才终于拼凑出来。
纤细而柔软的腰肢,飞快的舞步,眼神微微一勾,便让人心神荡漾,如置云端。一舞名动天下,乃至后来多年,都再无人能跳,也无人敢跳着一支惊鸿。
舞毕时,她停在他身前,静静凝望他。
她当时想,这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看他了。
可是在片刻后,他却是站了起来。
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全是深情。然后从桌后疾步而出,当着众人的面,猛地抱紧了她,沙哑着声音说了句:“惜时,你终于回来了。”
她浑身猛地一颤,也就是那片刻,他紧拽着她的手腕,突然对着天子跪了下去。
“陛下,”他高喝出声,声音中犹带颤音:“臣等的人回来了,请陛下赐婚。”
她不清楚一切,就这么浑浑噩噩,嫁给了他。
嫁给他那天,她心里满是欣喜。坐在房间里等他的时候,她还在想,等一会儿,她要如何告诉他,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是怎样喜欢他,能嫁给他,她是有多么欢喜。
然而等他跌跌撞撞进入房门。大笑着用秤杆挑起盖头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他愣愣看着她,许久后,他颤着声问了句:“惜时?”
“王爷。”她笑起来,眉眼盈盈。
然而对方却是忽的苍白了脸,伸出手去,抚上她面上狰狞的疤痕,不可置信道:“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臣妾八岁时遇到歹人……”
话还未说完,宁惜时便听到了一声巨响。竟是他将秤杆猛地砸到了一边。
“滚出去!”他红着眼眶,喘着粗气,凶狠地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再可恨不过的事情。见所有人愣住,他抬手指向了大门,对众人再次高吼:“所有人,都给我滚出去!”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按照苏子城的吩咐,推攘着她出门。
她穿着喜袍,被跌跌撞撞推了出来。站在门外时,她听到了里面如同野兽一般呜咽的声音。
他似乎哭了,还哭得很伤心。
而她……
她抹上脸,发现,她似乎也哭了。
她不知道一切。
不知道为何而来的爱,也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恨。只是由得他摆布,他要娶她,她便义无反顾的来;而如今他要她滚,她也心甘情愿的滚。
【4】
她在客房呆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来了。
他先是同她道了歉,苍白的面容,疲惫的语调。他说:“惜时,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你跳舞的时候,像极了她,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她,可原来你不是。”
“是我误了你。”他抬眼,精致的眼里全是愧疚:“我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除了她。你若想是不能忍受,我今日便给你一封休书,再将你许给一户好人家。你若是不愿意走,在她来之前,除了爱,王府的所有,便都是你的。”
他说得诚恳。十六岁的她愣了愣,随后便苦笑起来,盈盈拜倒在地,含笑道:“妾身愿侍奉殿下,不离不弃。”
他没有多说,嗯了一声之后,便让总管进来,交代了王府的事宜,从此后,她便成了德王王妃。
他从不碰她,她也从不说什么。每日早早起床,亲自为他做早饭,等晚上他归来,她也要提前带了众人,静候在门前。这样日复一日,一连三年,风雨不歇。
有一次他在朝中议事,归来得晚了,她便领了人,驾了马车,到皇宫外守候着。
那时已是深夜,她执了一盏青灯,带着奴仆,静静站在马车前,看着皇宫里陆陆续续来往的人。
于是苏子城一出来,便看到了她。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裙,梳了妇人的发髻,执着一盏青灯,站在夜风里,看着他,笑得沉静而温柔。仿佛会一直等待着他,无论地久天长。
他们在夜色中静静相望,许久,苏子城对她粲然一笑。他疾步向她走来,在夜色中,抱紧了她。
很多年后,宁惜时再次想起来,她方才明白,原来,这已是他们这一生,相距最近的一刻。
可后来,萧颜来了。
萧颜,她年少时的玩伴,丞相的千金。八岁时,宁惜时为她挡了那一盆滚水,容貌尽毁,从此萧颜被禁足于家中,后来又听说萧颜患上了恶疾,闭门不出,直到十九岁病愈,方才出现在众人视野。
如今两年后,萧颜被赐婚于大将军谢欢,举国欢庆。哪怕十一年不曾相见,遥遥想起这位旧时的友人,宁惜时却仍旧是为她祝福的。
萧颜成婚那天,她本来该去出席,然而因身体不适,便只让苏子城为她带了一份礼物,而后便歇息在了府中。
苏子城带着她的礼物拜访了萧颜。他站在长廊上,准备将礼物交给萧府的侍从,然而一抬头,便看到了萧颜。那天的萧颜,穿着华美的礼服,带着矜持的笑容,腰上散发着独特香味的香囊在阳光中轻轻晃动,让拿着礼物的苏子城瞬间凝固在那里。
片刻后,他撞开侍从,飞奔过去。萧府的人上来将他拦住,而那个女子站在那里,皱着眉看他,目光一片疑惑。
“你知道么,他那天,是被圣上亲自下的禁足令。他居然带了亲兵,打算去抢婚……”说到这里,宁惜时咯咯笑了起来。只是那一声一声的笑,却仿佛是哭一般。
“皇后召我进宫,让我去劝他。可我哪里劝得了他?”
她从宫里回去,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酒瓶,还有狼狈的他。
她心中温柔俊朗的少年,风光齐月的公子,居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得狼狈不堪。
她走过去,他便一把抱住她,他和她说:“惜时,你知道么……她忘了我。她家下人和我说,她曾被歹人袭击,脑子不大清楚。她忘了我!她就这么忘了我!”
他说:“惜时,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早该去见她,早该遇到她。”
她不说话,在暗夜里伸出手,抱紧了他。
之后的时日,苏子城开始天天往外跑。听说萧颜的丈夫对她不好,苏子城便总是去找萧颜丈夫的茬。礼物一天天送,人一天天守,而萧颜的态度,则是一次又一次狠绝地拒绝。
他坚信萧颜只是忘了他,总有一天会记起他。而且……其实无论萧颜记不记得他,他都将一直深爱她。
而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直看着这一切,日日夜夜。
只是她开始学着萧颜的装束,学着萧颜的一切。
萧颜擅香,她身上香囊的配制,世上独一无二。宁惜时见苏子城有一个珍藏的香囊、它早已没了香味,唯一余留的那一点点残香,宁惜时闻过后,便知道是萧颜所制。她派人去萧颜那里求了香囊配制的单子,然后自己缝制了袋子,重做了一个和那香囊一模一样的香囊。
而做这一切,她都没去找过萧颜,也没见过萧颜。
她怕自己恨她,哪怕她明明知道,这一切,本与萧颜无关。
那天夜里,她穿着和萧颜一样风格的衣服,佩戴着那个散发着清香的香囊,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等待着他回来。他走下马车,走进屋里,却在靠近她的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他看着她腰间的香囊,又抬头看着她的脸。许久后,他苦笑起来。
“宁惜时,你真让我恶心。”他开口,将她猛地一推,便吩咐下去,让她搬到别院。
“他容不得人玷污她。我这样容貌丑陋的女子,学着她的姿态,不过是东施效颦。以前他以为她死了,便拿我当做替身怀念。如今他知道她活着,怎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她明白了这点,从此,乖巧的呆在别院。
她被逐出府的消息全城皆知,一传十十传百,竟就成了如今她从成婚就被逐到别院的荒谬说法。
很长一段时间,她本来想,她就这样终老便好。她努力不去想他,努力不去见他,打算等哪一日她不再爱他了,便自请一封休书离去。
她听着人们传唱她的丈夫对萧颜的痴情,又听着人们谈论萧颜与谢将军之间的爱恨情仇。
她听说,苏子城为萧颜买下了法光寺后山的桃林;她听说,苏子城为萧颜放了半夜的烟花;她听说,萧颜不愿意让谢欢上战场,于是苏子城自请为将,替谢欢上了战场。
一去三年。
这三年,宁惜时就呆在别院里,每日替他在树上打一个平安结。等她打满了整棵树的时候,他都未曾归来。后来在某天夜里,她听到雨打桃花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苏子城站在那里,笑得温柔而明朗,仿佛她记忆里,那个告诉她别怕的少年。
思念千回百转,泪奔涌而出,她终于知道,原来这终究是她逃不过的一场劫数。
她当夜启程,奔赴边疆。果不其然,听到了他被伏击的消息。
那是这样惨烈的一场战争。她到达战场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她哭喊着他的名字,一具一具翻开那些残破的尸体。
所有人都劝她别找了,可是她一直不肯听劝。从来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磨破了皮,沾满了血,然后她终于找到他。
他奄奄一息的看着她,她抱着他嚎哭出声。他颤着手抚上她的脸,满是深情地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萧颜。
他说:“阿颜,我答应要为你上一辈子的妆,画一辈子的眉,我做不到了……”
“阿颜,”他轻笑起来:“你明明叫萧颜,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叫宁惜时呢……你看,我错了一次,就错了一辈子了……”
她不说话,拖着他,踏着那一地尸体,往外走去。
她听着他的话,一面走,一面哭。
早已不知是为何哭泣,只留胸腔那一片生疼。
他终于是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病根。而后她带着他回去,在府中修养之时,朝中传来萧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又过了不久,萧颜病死,谢欢自尽的消息传来。
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一口淤血就喷了出来。而后他将她叫过去,对她说:“惜时,为我跳支惊鸿吧。”
她听话,走过去,扬起手臂,一曲惊鸿,倾泻而出。跳着跳着,他突然流出泪来,然后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他哭喊着萧颜的名字,拉开了她的衣衫。
“那一刻,我以为他会跟着她一起死。”
在她被他死死抱住,痛极了那一刻,她这么以为着。她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也愿意陪他一起死。
这场爱情里,谁都不比谁薄幸,谁都比谁深情。
【5】
“昨天夜里,他叫我过去。”
“他让我走。”
他说,他看见她,便会想起一个人,他不该这么毁了她,也不该这么毁了自己。所以,让她走吧。
皮已经换好了,她原本的脸被我用药水涂抹,放进了木盒里。
然后我将她扶起来,将镜子放在了她面前。她愣愣看着面前这张绝美的脸,颤抖着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容。
“能让它变得年轻一点么?像十五岁的女孩子一样?”她不知是在想什么,突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我对顾客一向很体贴,仍旧是上前替她修了修,片刻后,镜子里便是萧颜十五岁的模样。
她格格笑了起来:“叶安,你们天命师,是不是有颠倒阴阳,倒转时空之能。”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眼皮一跳。她却是突然回头,死死抓住我,满脸期盼道:“送我回去好不好?送我回过去,在他还没遇到萧颜之前。”
“你……”我有些为难:“你可知,支撑这样的逆天之事的是什么?”
她不说话,愣愣看着我,片刻后,喃喃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有什么是我不舍得的?”
“我从年少就一直想。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再让他爱上我,为我化一辈子的妆。”
“可惜我一直不能成为一个貌美的女子。如今我可以了,那我去他还没遇到萧颜的时候先与他相爱,这有什么不能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由得叹息出声来:“支撑那个时空的,是你的命。我可以带你回去。但是你不能阻止他爱上萧颜,或者说,你和他的爱情,不能影响他和萧颜的,也不能影响你和他的婚姻。而你……可能因为消耗自己的生命过度,就死在过去。也可能回来时,已白发苍苍。而且,除此之外,你还须得支付我一样东西。”
“这样……”我看着她握紧的拳:“你还要去么?”
“你要什么?”
“听闻王府有一本名为《还阳术》的古书,我要那个。”
“好。”她笑起来:“这已经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愿望。不过一本书而已,我便让人取来给你。”
【6】
她在屋内,趁苏子城不在,她借王妃的名头,命人将书取来给了我。而后我便准备好了一切,带她回了过去。
这件事对我本身并无太大损耗,因为所有消耗,都是归于她的。
我们回到了她十三岁的时光京城。那时候,苏子城十八岁,宁惜时还没嫁给他,而萧颜,还在丞相府中称病不出。
回去那天,是早春,下着小雨。我为她选了漂亮的衣衫,梳了繁杂的发髻,然后让她等在一颗桃树下,接着我去偷了苏子城的符印,一路将他引了过来。
我被苏子城和他的侍卫追杀得狼狈,以着极快的速度冲过去将符印扔到了宁惜时手里,然后等苏子城一干人等正气喘吁吁从小道里跑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宁惜时。
春雨,桃花,美人。宁惜时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笑得温柔而明朗。
接着她摊开手中的符印,含笑问他:“公子可是在找这个?”
苏子城愣愣看着她,许久后,展颜一笑:“原来是小姐相约,小王三生有幸。”
说着,苏子城走上前去,目光落到宁惜时腰上的香囊上。
“好别致的香囊,赠给小王如何?”
听到这话,我和宁惜时都是一愣,片刻后,宁惜时却是笑了起来,接下腰上的香囊,递给了苏子城:“拿了我的香囊,是不是该还我什么?”
“法光寺桃花甚好,还姑娘一院桃花,可好?”苏子城笑眯了眼,折扇一开,倜傥风流。
于是他们就这样相遇,至此,苏子城每天都会来约她。他们一起去踏花,去赏月,去爬山,去游水,而我就悄悄在后面跟着,看着他们,如胶似漆。
正月初三那天夜里,她突然咳出血来。我不由得叹息:“回去吧,你的身子开始撑不住了。”
然而她却是摇头,固执道:“我不回去了,我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叶安,你知道么,他说他喜欢我。”她微笑起来,弯着眉眼,满是欣喜:“这是我一生再开心不过的时光,能死在这里,已是再好不过。”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想要说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我张了张口,终究是,无言相对。
我不再说话,也不再跟着她。
她每日出去,同苏子城在一起。苏子城对她极好,千里送来的荔枝,几十年珍藏的好酒。
她受了风寒,要看桃花,他便连夜让人移了一院的桃花过来给他看;
她生日向他求一根发簪,他便学了半月,亲手做了一支给她。
他说:“惜时,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她却是愣愣看着他笑,许久,终究只问一句:“子城,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自是喜欢。”苏子城弯起眉眼。以风流名满京城的王公,此时此刻,眼中尽是再无风流,满是温柔。
他生日的前夜,她又咳了血。我看着她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的掌纹,终于忍不住道:“你此刻跟我回去,我想办法替你续命。你和他还有这样长的人生要走下去,何必走到这一步?”
何必走得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
然而她却只是笑了笑,转头看向了窗外。
“我喜欢现在的苏子城。因为他对我这样温柔,这样好。这已是我一生求不来的福分。”说着,她转过头,看着我微笑,笑得温柔而简单,好像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眼里满是感激:“叶安,我很知足。谢谢你。”
说完,她转过头去,从衣柜中再拿出一件衣服,看着铜镜含笑问我:“叶安,你看这一件好不好看?”
“好看。”我出声,音调却已是沙哑。
【7】
第二日,是苏子城的生日。
她早早换了衣衫,然后等候在屋里。我为他们备好了酒宴,接着就走了出去。
宁惜时等了很久。等到月明时,苏子城才来。他带了满身的酒气,面上笑容明朗。他跌跌撞撞走进院里,远远唤了她一声:“惜时。”
她微笑起来,站在庭院里含笑看他。桃花在她身后纷扬,她穿了白中透蓝的宽大衣衫,头发用白色的发带束着,看上去仿佛是等待着游子归家的妻子,温婉而美好。
那样安宁的画面,让苏子城屏住了呼吸。
他很早就在想,他想遇到那么一个女子,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身处何方,她总会在家里,温一壶美酒,静候他归来。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
那个在春雨之中不期而遇的姑娘,以着这样沉静的姿态,带了蕴育已久的深情,一直等待着他。
他觉得心跳加快,忍不住想起一个词来。
地老天荒。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上前几步,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他捂着她的手抬起来,哈了口热气,搓揉着道:“怎么这样凉,是不是等了很久了?”
“是啊……”她叹息出声来,用手抚上他的脸:“子城,我等了你太久了。不过……”她弯起眉眼:“好在,你总是来了。”
苏子城不由得有些发愣。
他大概这一生,都无法读懂面前这个姑娘对他的情深。
宁惜时率先说出话来,微笑道:“你今日生辰,你做着,我为你跳一支舞。”
跳的是那支惊鸿。
这支舞,她练了三年,从她的十三岁,练到十六岁。
每一个姿势她都练了上百遍,每一个眼神她都学了几千次。
在她年少无数时光里,她每次跳这支舞曲,就想起他。
想起他醉酒高歌的风流,想他温酒赏花的高雅,想他一挑眉,一勾唇,仿佛带了无边□,迷了她一生华梦。
扬臂,转腰,展袖。
如同一只翩翩蝴蝶,翻飞在这夜里。
苏子城痴痴看着她,看她那一双眼中深沉的情谊。
许久,舞毕,她停在他身前,静静看着他。
明亮的月光,翻飞的桃花。苏子城张了张口,却是说了一句动人的情话。
他说:“惜时,我风流一世,却是头一次想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惜时,我喜欢你。”
宁惜时含泪笑了起来,苏子城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惜时,嫁给我,好不好?”
“好。”宁惜时回答,干脆利落。
然而脸色,却已是越发苍白。
她大限已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是她抓紧了他的衣袖,含笑道:“子城,为我画一次妆。”
“好。”苏子城点头,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房内。
她坐在铜镜前,他站在她身后。修长的手执起眉笔,捧起她的脸蛋,为她细致的描起眉来。又风雅,又温柔。
“等我们成亲后,我日日为你上妆。”
“好。”宁惜时仰头看着他:“等我老了,你也要记得这么为我画眉。”
“好。”苏子城执起胭脂,凝望着她:“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为你画一辈子的眉,上一辈子的妆。”
扑粉,抿唇,一会儿,便上好了妆。
宁惜时转过头去,看着镜子里的他和她,这样美好,这样幸福。
她愣愣看了许久,终于是含泪微笑起来。感觉到生命在一分一分流失,她努力扬起手来,抓住了旁边的男人的手,继续道:“若是我死了,你也不要爱上别人。”
“怎么……”苏子城正想说什么,却突然愣住了。他看到镜子里的女子,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往后倒去。
世界震动起来,我叹息出声,终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宁惜时靠着苏子城闭上了眼睛,我对苏子城失了迷术,走进去,将宁惜时背起来,往外走去。
此刻院外桃花灼灼,她在我背上,叹息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如此,再好不过了。”
在他爱她的时光、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就此死去,真是,再好不过了。
【8】
我带着宁惜时回到现在的时空时,她已经离去许久了。此刻离我们回去的时光不过过了一刻钟,我将她的尸体放在床上,然后转身离开。当时下了夜雨,我却也忘记打伞,径直走了出去。路过天香阁时,我正看到苏子城里面走出来。
放荡不羁的笑容,喧哗的高喝声。只是在同人一阵玩闹后,却终究只是他一个人走回去。
满身寂寞清冷,恍若披一身寒雪,就此独身一人。
我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颗桃树,很是年迈了。我看到觉得依稀有些熟悉,却听他的声音悠悠响起来:“你跟着我做什么?”
“宁惜时死了。”
听到这话,他浑身猛地一颤,许久后,方才沙哑着声音,慢慢道:“不可能。”
“她年纪还这么小,身体也一直不错。她能每天在家门前等我,能千里奔赴边疆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说到这里,他勾起嘴角,眼中却已是盈满了水光,却仍旧强撑道:“她这样的女子,你和我说,她死了?”
“可是,她真的死了。”我开口,不知为何,声音也有了哑意。
“她死在你的十七岁,换了萧颜的脸,在最美好的时光,用了最美好的方式,带着她这一生最美好的面容,与你相遇。”我说着,看向面前的桃树,将我在过去终于明白的那些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她遇到你那天,就在这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姑娘,我便为她换了萧颜的容颜;她一直以为你喜欢萧颜,她便为你学了萧颜的所有。所有姿态,所有妆容,还有,那个本该只有萧颜会制的香囊。”
“那天下着春雨,桃花纷扬。她撑了八十四骨节紫竹伞,让我引了你过来……”
“她为你一直不肯走……”
“她说,她宁愿死在过去,也不愿意回来……”
“她为你跳那一支惊鸿舞,用尽了她所有生命和时光……”
“从八岁到二十四岁,她将她所有人生给了你,所有爱恨给了你。”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着他。然而他却是什么话都没说,犹自扬着笑容,看着那刻古老的桃树,慢慢流着眼泪。
我不再说话,终于转身。他没有留我,许久后,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大笑之声。
当天夜里,德王府走了水。王府火势甚猛,火光冲天,便就是站在城头的我都看见了。
我站在桃树下,感觉晚春的雨落到身上,有微微的疼。
身后有人慢慢走来,素衣墨发,手执青灯。
“他回去后,看见宁惜时挂着那张萧颜的脸,终于相信你说的一切。”
他的声音沉稳而安然。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墨染,恭喜,”我笑着仰起脸来,看那一树桃花:“得十二魂之丑魂。”
他不说话,站在我身后,不知是想什么。
我看着那阴沉的天,看着那纷落的花瓣,犹自想起那个姑娘。
春雨,桃花,美人。
她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站在桃树下,笑得温柔而安然。
苏子城说,他想要一个人,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身处何方,她总会站在那里,静候他归来。
他遇到了。
她一直站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第三章 枕上拘梦来——寅魂
我想让时光停止,一直停在我人生最美好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娶我的那一刻。
——墨清颜
楔子
“喏,《上古禁术》给你。”将书扔到墨染面前,我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到底怎么做都没弄清楚,就开始急急忙忙收集十二魂,你是在想什么?”
墨染不慌不忙给我夹了菜,慢慢道:“这是上古文字书写的,如今能看懂这些字的,只有陈郡谢家那位三子谢长君。他如今已经昏迷不醒三年,我昨日修书给谢家,说下月初一上门问诊。你去。”
他抬起头来,目光一派平静:“把他唤醒,让他将书译于我。”
“明白。”我叹息了一声,立即动身。
我叫叶安,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制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让它在出错时修护它。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
我的师兄墨染,为了救他心爱的女子在收集十二魂。这本《上古禁术》记录了使用十二魂的方法,我得帮他翻译过来。
我不辞辛劳,这一切,只因为,我喜欢他。
【1】
陈郡谢氏,大宣百年世家,是与琅琊王氏齐名的大宣两大贵族之一。这一辈里,谢氏风流人物不少,谢长君便就是个中翘楚。
谢长君从十五岁起便一直镇守在边关。三年前,他于边关青城城主之女墨清雅完婚。却不想,成婚当日,墨清雅自杀于房中,而谢长君从此一觉不醒。
我于初一那日准时来到谢府,然后看到了谢长君。只一眼我便明白为什么叫我过来,因为谢长君吸气绵长面色红润,根本不是生病了,他只是一直活在梦里。
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梦里将他带出来。
这本不是难事,和谢家解释了一下后,我便进入了谢长君的梦中。
谢长君的梦,是他同墨清雅成亲那一日。我在梦中待了三天,这三天从早上开始,都是重复着一摸一样的场景。第四日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谢长君,强行带他走。只是清晨醒来的时候,店小二便敲响了我的门。
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店小二,他给了我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欲知此事原委,望君移步青城墨家。”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凑个热闹去看看。
青城只有一家墨姓,那便是青城城主一家。我去的时候,墨府内外正在忙了,似乎在准备什么,有两个小姑娘站在大堂上,陪同衣着华丽的妇人在说着话。
这两个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只在于,一个天真烂漫,一个略为沉稳。妇人抱着笑得灿烂的那个,拉着面容沉静的那个,低声吩咐:“今日谢家公子要来,你们放乖巧些。”
我想了想,谢长君是在十五岁时到青城镇守边关的,也就是,这个梦境回到了十六年前,谢长君十五岁的时候。
墨清雅是双生子,有一个姐姐,叫墨清颜。虽然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前后顺序,但姐姐就是姐姐,妹妹就是妹妹。小的总是受到偏袒,长久以来,也就造成了姐妹俩完全不同的个性。墨清颜不爱说话,墨清雅童言无忌。
谢长君来墨府那天,是一个好天气。风流华贵的公子,带着边塞不曾有的清贵,一身紫衣华袍,腰悬七尺长剑,在众人簇拥之下,翩翩而来。
他进门的时候,众人便看得愣了神。两姐妹愣了不过片刻,墨清雅便叫嚷起来:“好俊的哥哥!哥哥抱,我要哥哥抱。”
墨家夫妇赶紧道歉,谢长君却满不在乎笑起来,伸出手,抱起了墨清雅。只是同瞬间,另一只手,又同时抱起了墨清颜。
似乎未曾想到谢长君会有这样的举动,墨清颜当即就愣在了那里,一双眼里又是惶恐,又是欣喜。
零零碎碎的波光,倒让谢长君心上一动,先问了她的名字:“你叫什么呢?”
“清颜。”女童低声回答,大着胆子,再次重复了一次,“墨清颜。”
谢长君就此住在了墨府。平日也就写写文书,或者到墨府的藏书阁寻一两本书来看。
藏书阁藏书甚众,一日之中,他倒有大半时间是待在那里。
那天夜里,他在书架上浏览书目,看见架底倒数第三行有一本兵法,便弯腰去拿。然而刚刚拿出那本书,他便看到了一双眼。
一双清明的,黑白分明的眼,在夜色中,静静看着他。
那双眼这样干净清澈,毫无杂质。谢长君与她静静对视了片刻,笑了起来:“想看这本书?”
透过书缝,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墨清颜目光凝了凝,明显露出了一丝渴望,然而片刻后,却又强压了下去:“清颜可以找其他书。”
听到这话,谢长君倒是有些惊讶。十五岁的少年,还有些逗弄人的兴致,便从书架后走了过去,调笑道:“你不看,我可烧了。”
墨清颜愣了愣,片刻后眼中已是凝起了愤怒的神色来:“书乃圣贤之物,岂敢损伤?你……你真是……”
说到这里,谢长君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上前将书往她怀里一塞,摸着她的头道:“想要的东西便直接要,何必这样憋着呢?”
墨清颜不再说话,她抱着书,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慢低下头去,盈满了泪光。
后来,她告诉纳达,那一刻,十岁的她想,也许这世上,她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比他对她更好。
从那天以后,谢长君便发现,他常常在藏书阁遇到墨清颜。
每天他打开藏书阁的门时,便能看到她在里面,等他走时,还能看到她在里面。
他们很少交谈,常常就是各自坐在一个角落,看着自己的书。有一日墨清颜看一本剑谱,便对着那本剑谱比画了起来。谢长君看着她比画的姿势,放下了自己的书,走到她面前,笑道:“站起来。”
HBn1l">墨清颜吓了一跳,抬头去看,那少年逆光而站,笑意盈盈。然后他伸出手,将她一把拉起,接着将自己手中的剑放入了她的手中。
“谢氏的剑,是这样舞的。”
他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带动着她,划破了虚空。空中传来风流动的猎猎之声,翻飞了书页。墨清颜什么都无法想,只能看见,那金色的阳光下,飞快翻动着的谢氏剑法。
他带着她舞完了全套的谢氏剑,抱着她,气喘吁吁地问:“以后,跟不跟我学剑?”
“学。”
墨清颜毫不迟疑。
于是每日天还未亮她就起床,跟随他一起跑步,一起上山,一起练剑。等到夜晚,又一起去藏书阁,看那一本一本的书。
这一切落到墨清雅眼里。不久后,她便由墨家夫妇介绍,同墨清颜一同成为了谢长君的弟子。
对于谢长君来说,教一个还是教两个似乎无所谓,多收一个弟子也无妨。然而在墨清雅第一天来同墨清颜晨跑时,那个一向平淡的姑娘,却不知为何,终究是捏紧了拳。
但她没说话,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一声不。
她默默做她所有该做的、要做的事。五年后,当她的妹妹依旧在父母怀里撒娇讨好的时候,她已是青城小有名气的少年剑客。也就是那一年,战起。
【2】
上战场之前,她的父亲同她说:“清颜,你是姐姐,武功比清雅高,也比清雅机智。所以这次挂帅,你去。”
于是第二日,墨清雅穿上了战衣,跟随父亲一起出征。走之前,她似乎听到有谁在呼唤她,她突然回头。
万千人海里,她看到了一袭白衣,清贵高雅,自成风流。他没有唤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着看着她远去。
她骑在马上,看了他许久,终于,才转过头去。
之后的世界,白骨累累,满目鲜血淋漓。
有一次,她中了敌人的埋伏,被五千兵马包围。而那时,她身边只有一千人。她在那山谷里与敌军对战,热血厮杀,到最后,满身伤痕累累之时,她终于知道,自己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当时她不过十六岁。她看着那满地的尸体和血,许久后,竟是咯咯大笑起来。
手中的剑扬起又劈下,十六岁的她满脑子想起来的,却只是十岁时,藏书阁里那个白衣少年在灯光下静静看书的模样。既温暖,又美好。
那是她唯一的光明和爱。
她厮杀、呼喊,几近癫狂。突然,她听到谁的呼喊声,远远唤着她:“清颜!”
那么熟悉,那么遥远。
她回过头去,然后看见他骑在马上,带着扛着“谢”字大旗的数万大军,从山上直冲而下。地面震动着,山风呼啸着,他披着霞光,手中的剑,带了深深的血气。
然后他向她冲过来,在那兵荒马乱之中,一把抓住了她扬起的手,将她带到马上。
她被他抱在怀里,许久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而他却是默默抱紧了她。
“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
许久后,她才开口,声音嘶哑。
对方却是抱着她,亦是嘶哑了嗓音道:“不会。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死。”
说完,他扬起剑,对众人高呼道:“干净利落点。”
这时,她才明白,这竟是谢氏的私家军。
他竟是为了墨家,将谢氏的所有卷了进来。
只是那时候,墨清颜不能明白,他到底是为了墨家,还是为了她。
【3】
回去后,谢长君并未提及战场上的任何事情,众人只当她以少剩多,纷纷恭贺。庆贺的酒席办了好久,她中途酒劲上来了,便独自一人到后院逛逛。然后她便看到了他。
他和清雅在一起,两个人。
十六岁的清雅和她不一样,穿着贵族女子的花衣,梳着繁杂的发髻,画了精致的妆容,像一朵楚楚可怜的娇花,盛开在她最美好的时代。和她这个永远都是素衣长剑的姐姐不一样。
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一个娇美,一个俊秀,月光,小桥,流水。清雅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些许甜蜜道:“这一次去救姐姐,真是太劳烦公子了。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清雅也不会求到公子这里来……”
“举手之劳而已。”谢长君笑笑,似是不甚在意。墨清颜默默听着,片刻后,终于是扬起了嘴角,一双清明的眼里,满是嘲讽。
她想,她总是爱想太多,总是喜欢将不是自己的,误会成为自己的。
于是她转过身,重新回到了宴席上。她从未这样放肆地喝过酒,一杯接一杯。她看着他们一起进来,看着墨清雅坐在他旁边和他说着话。然后她看着他站起来,走向自己,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他还没走到她身边,一声惊呼便响彻了大厅。
“报——拓鞑来袭!”
一时间,满座皆惊。
拓鞑来袭,由谢长君领了十万精兵与其一战。墨清颜任副将,与谢长君共上战场。那一战由拓鞑王子纳达挂帅,双方对决不过三次,谢长君便逼得对方退兵千里。而后,拓鞑送上了降书。
送上降书那天,墨清颜换上了女装,守在营帐之外,等候谢长君。她远远见到拓鞑王子携人而来,便明白,这场战争,终于是结束了。于是她便站在那里,对他们展颜一笑。
那一笑眉目含春,如春水映梨,让人心神荡漾。交完降书后,纳达走时问她:“你跟不跟我走?”
墨清颜却摇了头:“我为何跟你走?”
“你可知,按规矩,大宣不但会让一个公主来和亲,为了牵制城主,还会让一个城主之子来做人质?”
“如何呢?”墨清颜仍旧含着笑,“我是青城唯一的将帅之才,我为青城出生入死,劳苦功高,这种事,怎还会让我去?王子多虑了。”
听到这话,对方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只留了一句:“能者多劳。我等你来拓鞑。”
说完,他便驾马而去。然而回去之后,果真如纳达所说,她的父母,都让她去当人质。
她犹记得,那是入秋夜,她的父母抱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同她说:“清颜,你是姐姐,你比清雅懂得多,见得多,武艺比她好,人也比她好,人也比她聪慧,送你去拓鞑,我们放心。但如果送清雅过去,她怕只有一死了。”
她看着那抱在一起的三人,依稀觉得,自己心里插了千万把利刃。
其实不过只是早出生了片刻,怎的就是这样大的差异?她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出声来。
“人质……哈哈——敌国的人质,你们难道不清楚是什么待遇吗?送我过去,清雅不能活着回来,我就能?”
她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父母满脸不可思议道:“清颜,你怎么可能死。”
墨清颜不再说话,她已经明白,父母是铁了心,放弃了她。她在夜色里看那拥抱着的三人,许久,终于道:“我要谢公子选。他让我去,我就去。”
【4】
墨家送了谢长君一盆樱草花,而后告诉他,他家小女儿喜爱它,希望谢长君能在离开前,亲手送她一盆樱草花,完成她小小的愿望。
但这是谎言。
墨清雅同家里说好的是,这一盆樱草花属于谁,就证明谢长君留下了谁。
于是在那个清朗的午后,墨清颜看着他将樱草花递给了墨清雅。
墨清雅眼中顿时盈满了眼泪,欢天喜地地伸手,想要接下樱草花。便就是这一刻,墨清颜的长剑猛地劈出,将樱草花劈成了两半。
剑气凌冽,杀气袭人。谢长君皱紧了眉头,看着手掌间那碎开的樱草花,还有那一道横劈而过的伤痕。
“我也喜欢樱草花。”墨清颜开口,声音沙哑,“我也喜欢漂亮的裙子,我也喜欢精美的首饰,我也喜欢跟在父母身边每天欢声笑语,我也喜欢扑蝶玩耍……”
她说着,抬起眼,扫向了四周一直沉默着的众人。
“只是我是姐姐,所以从小我理当忍让。于是所有不堪的、痛苦的、妹妹不愿的事,都是我来做
只是唯一让我任性这一次。我喜欢这樱草花,得不到,便让我毁掉吧。”
说完,她转身离开。踏着那一地金色的阳光,她想,她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被所有人,哪怕是她深爱的人,抛弃了。
她的故土、她的家人、她的爱人,没有一个愿意留她。那么她还站在这片土地上,便已是毫无意义。
后面似乎有谁追了过来,她转过身去,看到谢长君跑了过来。
“你喜欢樱草花,我再买一盆给你便是。”他皱着眉头,“清颜,何必如此?”
她没说话,静静看着那一池波澜的秋水。谢长君叹了口气,走上前来,立在她身前道:“如今我还不能完全掌权谢家,等所有事完了,我来接你。”
接她?
听到这话,她轻笑起来。
“不必了。”
她已经,再也不想回来。
谢长君突就来了怒气,怒吼出声:“你再说一次!”
说着,他便上前。然而迎来的,却是那冰冷的剑尖。
她用的是当年他教的谢氏剑法,执的是他送来的名贵宝剑,站在霞光里,静静看着他道:“我不等你来接我,也不想你来接我。不必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这是,她少女时代与谢长君的最后一次谈话,无关风月,全是争执。
【5】
第二日,谢长君启程回京叙职。不久后,墨清颜被人梳妆打扮,跟着和亲公主一起去了拓鞑。
到达拓鞑之后,她便被送到了安放人质的地方。拓鞑人知道墨清颜武功高,到的第一天,便让人挑断了她的经脉,而后将她扔进了一个杂屋。那里没有暖被,没有锦衣玉食,受了伤的她躺在那里,日复一日,除了别人偶尔送来的馊饭,竟是什么都没有。
有一天夜里,几个侍卫进了她的房。
她早知有这样一天,只是这时候,她已经握不住剑,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
她被按在床上,被人撕破衣衫,那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想呼唤谁的名字,却是谁都不能。因为她所珍爱的人,她以为会珍爱她的人,早已抛弃了她。
那是她人生中如此屈辱的一夜。之后的时光里,每次回首,都只让人心中,鲜血淋漓。
冬天到了之后,她因为手脚上的伤口没有处理好,终于患上了病。冬至那天,她发了高烧,意识模糊不清。而那时候,那几个侍卫还在她身上寻欢作乐。
她远远听到了马蹄声,一时不知怎么,竟想起了当年。
那是候,她还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哪怕是濒临死境,仍有那么一个人,领千万军马,从那山间俯冲而下。
那马蹄声渐渐近了,然后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
接着是怒吼声、求饶声,她在恍惚间喊:“别杀他们……别杀……”
有人冲过来,用被子遮住她的身体,抱紧了她。那人哭着说:“清颜,我回来晚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征战,不该让哥哥留在王都,不该让他知道我喜欢你,因此折磨你……”
他恍惚睁眼,看见了纳达。
那个少年王子,紧抱着她,满眼疼惜。
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世上,真的还有一个人在爱她。
她颤颤伸出手,抱住了他。
那一刻,她想,她对谢长君的爱恋,终于是死在了这一场又一场的绝望里。
【6】
她成了王子妃。
而那几个侍卫,被她用尽了刑罚,凌迟。
三年后,谢长君帅二十万大兵攻城而来,势如破竹,不可抵挡。拓鞑战败,大宣拒降。不过一年,谢长君便已将拓鞑逼得无路可退。
决战那天,纳达走的时候,墨清颜将自己的剑给他,然后将他的剑换到了手里。她说:“殿下若战死,清颜愿以命相随。”
纳达却是笑了。他告诉她:“清颜,我给你剑,是要你好好儿保护自己。你就算是死,也该死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候。我从没给过你幸福,我知道。所以,你得去找到自己的幸福。”
说完,他带着兵马好好儿出征。而她拿着他的剑,站上了城楼。
那天她穿了血红的衣,赤着足,看着那个珍爱她的少年,与谢长君狭路相逢。
那是谢长君送她的剑,在看到纳达扬起那把剑的时候,谢长君怒不可遏,仿佛拼死一般,一剑一剑砍向纳达。
最后,纳达死了,剑断了。墨清颜看着纳达笑着倒下去,她站在城楼上,咯咯大笑起来。
谢长君驾马而来,然后走上城楼,停在她身前。
大风吹来,扬起了他墨色的发。他看着娇笑着的她,不过咫尺,缺觉得,两人已是远在天涯。
他眼中带了惶恐,对着抱着剑的姑娘,沙哑着声音喊:“清颜,你下来。”
墨清颜不说话,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一地的尸体。然后她看到纳达,眼中满是温柔。
谢长君被这眼神刺得说不出话,然而他却是再也不敢吼她,只能红了眼,带了哭腔道:“清颜,我来接你了,你同我回家。”
“回家?”听到这话,墨清颜愣了愣。片刻后,她抑制不住大笑起来,“回家?我哪里来的家?我的父母、妹妹都已经不要我,连你都不要我……我何曾有过家?谢长君,你真是太好笑了。
“我的家在这里。”她手拿着纳达的剑,张开了双臂,“看到了吗?这广阔的天,这辽阔的土地。”
说着,她将剑指着城楼下,纳达的尸体,声音带了一丝温柔:“而我的丈夫,他躺在那里。”
“你不要说了!”听到这里,谢长君终于是无法忍耐,二十七岁的男儿,眼中全是眼泪,“那时候我不知道那盆樱草花是做什么的!等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去了拓鞑!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如果他知道,她不会选墨清雅。
他珍爱的姑娘,他默默心爱的姑娘。
他在家族里,为她披荆斩棘,因为他的家族,无法接受一个边塞小城城主的女儿当他们的主母。所以那么多年,他不敢告诉她,他怕那个爱字一出口,她就被他的家族斩杀。
他年少时的每一日,抛弃所有杂事,刻意等在藏书阁,只是为了看她那双沉静的眼;
她每一次出征,他都站在人群中远望,在心中与她别离;
她遇难,他甚至不惜动用自己家族的力量,千里奔去救她……
只是这样深沉的心意,他都不能告诉她,每一件为她做的事情,他都要找出诸般借口,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这样深爱她。
他隐忍、等待,只等待他真正成为家主、掌握实权的那一刻。那时候,他将从京城回来,名正言顺地娶她。
然而在他送给她樱草花的那日,她却执拗地不要他的许诺。他愤怒地离开,等一回头,他方才知道,她已经被他亲手推送至拓鞑。哪怕他鼓动朝廷出战,哪怕他压住消息拒降,哪怕他不惧生死,深入敌军腹地,终于赢得这场胜利。然而这个女子,却仍旧是回不来了。
他们所有美好的少年岁月都停留在了过去。而他们的未来,被他亲手斩杀。
“如果你知道,也没用了。”
她叹息出声,抱着剑,从城池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我答应过他,会好好儿活着,找到幸福。
“然后,我会死在我最幸福的时候。
“你放心,”她与他擦肩而过,“我会活得好好儿的,比谁都好。”
【7】
回来后,墨清颜更加不爱说话。
她只同不相干的人说话,对她的亲人和谢长君,她从不开口。
她开始喜欢穿红衣裳,她同下人说,因为纳达说过,他最爱看她穿红色的衣服。
她开始喜欢唱歌、跳舞。人们常常看到,她穿着一身红衣,在后院里跳舞。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她醉生梦死,恍如那些声名狼藉的浪荡女子。
有一天夜里,她甚至让人带她去买面首,只是半路便被谢长君强行带了回来,扔进了屋里。
“你不要糟蹋自己。”谢长君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将你带了回来,你可以有新的人生,不管纳达曾经怎么糟践过你……”
话还没说完,一记耳光就打到了谢长君脸上。谢长君愣愣地看着她,这是回到青城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不曾糟践过我。”她开口,声音中全是冷意,“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如果你再说一句他的不好,哪怕我的武功已经废了,我拼死也要杀了你。”
谢长君不再说话,过了许久,他终于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
“他对你好……他对你好了多久?两年?可我呢?我从十五岁认识你,我教你一切,我用我的一切庇护你。可你如今告诉我,纳达才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墨清颜,你还有没有心?”谢长君怒吼,转头,却只看见那女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摸索着,拿出一个酒瓶,一口又一口喝起来。
只是喝着喝着,她便流出了泪来。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出过房门,一日一日,只是在里面喝酒。而谢家则由族长亲自上门找墨家提亲,迎娶的是墨家二小姐,墨清雅。
“墨家大小姐已是声名狼藉,公子不能玷污谢氏清誉。若当真喜欢,可向二小姐提亲,再迎娶大小姐。”
谢家人同墨城主和谢长君是这么说的,谢长君同意了。婚礼前两夜,墨家夫妇来找墨清颜,然后同她说了这事。墨清颜端着酒杯,她看着烛光下父母慈祥的脸,片刻后,却是笑了起来。
“我能在谢家活多久?”
听到这话,墨家夫妇却是一愣:“你在说什么?”
“谢家怎么可能真的容得我这样不洁的女子进门?也只有谢长君这种傻子才会相信你们的话。而你们……我的父母,”她仰起头来,似笑非笑,“此刻,在你们眼中,如此败坏家风的我,死了才是最好的处置吧?我嫁过去,然后不知不觉死去,让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当上谢家主母。真心好计谋,真心好盘算!”
墨家夫妇沉默了,片刻后,她的母亲猛地跪了下来,对着她痛哭流涕:“是我们对不起你。清颜……是我们……是我们毁了你……”
在他们心中,这个女儿是天生的宠儿。而小女儿总是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保护。他们从不曾想过墨清颜会输,从不曾想过墨清颜会受辱,他们总是觉得,这个女儿无论在何时何地,总能为自己找到最好的人生。所以每一次痛苦,都只能是她去承受。如果换成自己的小女儿去,一定早已死去。
直到听到她真的在拓鞑受辱,他们夫妇才明白,自己错了。无论哪一个女儿到那虎狼之地,都已是注定无法回来。如果回来……也只能死去。
这样难听的名声,墨家要不起。他们宁愿她死在拓鞑,也不能活着回来。
所以,墨夫人跪在地上,痛哭着恳求:“求你……不要毁了墨家的名声……求你了。”
墨清颜大笑起来。她笑着起身,只是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看着面前早已长了白发的妇人,依稀想起自己尚还年少的岁月,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怯怯地跟在面前这对夫妇身后。
她终于闭上了眼。
“好……”她点头,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好,我嫁……我死……如你们所愿。”
【8】
出嫁前一夜,她换上了年少时喜爱的黑色袍子,梳了年少的发髻,然后去了藏书阁。
她在藏书阁中浏览书目,看到一本熟悉的书时,她伸手拿过,突然觉得有什么阻力,抬头一看,便见那荧荧火光间,一双恍如星辰的眼。
他们静静对望,许久后,却是墨清颜先笑了起来。
“我再也拿不起剑了。”她说,“但是我想再舞一次谢氏剑,你来帮我,好不好?”
他略显诧异,仍旧从书架后走了出来。
时隔十三年,他终于像年少时那样,再从身后抱住她,握住了她的手。
剑起,风动。掩了那么多年的爱恨。
舞完了剑,谢长君却没放开她。他死死抱住了她,低哑着声音道:“我以后,会对你很好,比纳达好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忘了他,再爱我,好不好?”
她没说话,只是转过头,在霞光中静静看他。她那一双眼,恍如当年,黑白分明,沉静如水。
第二日,她换上了嫁衣,然后嫁给了他。
如外界所说,当天夜里,在他用秤杆挑起她盖头的那一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从袖中抽出了剑。
那是纳达给她的剑,他曾和她说,死也要死在人生最幸福的一刻。于是她就真的在这一刻,用这把剑,插入了自己的胸腔。
她看到谢长君惊慌失措的眼神,看到他的眼泪。
她想起那么多年来,她日日夜夜梦回的地方。
那个藏书阁,那个紫袍白衫的少年。
他抽出书来,然后一抬头,便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盈盈烛火,漫漫时光。
【9】
梦境轰隆隆震动起来,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已看完了这十三年。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墨清颜。她还穿着喜袍,和谢长君手拉手站在一起。
“我死后,执念化作牢笼,将他一直拘在这个梦里。这个梦我出不去,他也出不去。”
“可是,他注定是要走的。”我轻轻叹息,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她不再说话,转头看向了旁边的谢长君,那目光沉静而温柔,仿佛是在看他最后一眼。
谢长君轻叹了一声,将她抱在怀里:“你以为这是你的执念,你又如何不知,这也是我的执念。”
他这话一出,我和墨清颜都呆住了。我们一直以为,是墨清颜将他困在梦里,结果却是他自己,将墨清颜困在了梦里。
可不管谁困住谁,我都容不得了:“无论谢公子走不走,我都得求谢公子醒来,帮我个忙。今日谢公子不自己走,在下就只能强求了。”
我要挟了谢长君,终于同他二人达成协议。谢长君随我走出梦境,为我翻译《上古禁术》,墨清颜则继续待在梦中,等他翻译完书后回去。
我带谢长君走的时候,墨清颜就站在藏书阁门前,含笑道:“早些回来。”
那时桃花纷飞,她那样深情的目光,让我几乎以为,如果谢长君不回来,她将在这里等到永远。”
我应了她:“我必带他平安归来。”
可一月后,谢长君翻译完《上古禁术》的那天夜里,我正在房间里准备带他入梦的器具,谢府却突然骚乱了起来。
我房间的窗户猛地被撞开,大师兄提着一盏锁魂灯翻滚而入。
“走,谢长君死了,谢家马上要来抓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就往外冲。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许久后,才终于颤着声问他:“谢长君,是寅魂?”
他拉着我飞奔在夜色中,薄唇微钩,妖娆而华丽的容颜带了死死冷意:“你说呢?”
我脑子当即一嗡。
我想起那个梦境中的墨清颜,她和谢长君说,早点回来。
可是,他已是回不去了。
第四章 飞花将梦来——卯魂
谢彦这一生,负尽天下人,却都只是为求她一人对他,一心一意,予我长欢。
【楔子】
在师兄墨染杀了谢家继承人谢长君之后,我和他同时被这个百年家族通缉了。因为墨染,我没有完成答应谢长君的事,这让一向注重声誉的我忍无可忍。于是在师兄墨染拉着我决定带着我一起私奔……哦不,是逃跑的时候,我十分有骨气地甩开了他的手,跳墙跑出了谢家。
结果,我在第十一次回到原地的时候终于崩溃了。
我扶着大树喘息,远远听着似乎有追兵的声音传了来,我心中又焦急又愤怒。这时候,一个身着天青色广袖曲裙的女子慢慢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她似乎患有眼疾,走路的时候,手中拿着一根青竹竿,敲打摸索着前行。她的背挺得很直,哪怕那黑白参半的头发已经明显表露了她的年龄,可她仍旧不显老态,仿若江湖上那些为人敬仰的侠女,自带风骨。
我屏住呼吸,努力藏在树干后面。她走了几步,突然就停下了脚步,仿若能看见我似的,目光直直地定位在了我这个方向。
“是谁?”这个女人的声音仿佛是被碾过一般,沙哑而低沉。我不敢说话,她便站在原地。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仔细听了片刻后便笑起来:“可是天命师,叶安?”
说着,她慢慢向我走来,不缓不急道:“我乃如今谢家当家主母许长欢。你出来,帮我一个忙,我便让谢家放了你。”
我想了想,终于从那大树后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您想要什么?”
她笑了笑:“我忘记了一个人的面容,我想再见他一面,再想起他来。”
“哪怕……”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她的音调里,隐隐约约,竟带了呜咽之意,“他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我叫叶安,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在它出错时维护它。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
我的师兄墨染,为了救他心爱的女子在收集十二魂。为了帮助他,我不惜染上满身罪孽。只因为,我喜欢他。
【1】
此时正是月上中天时,我们所处地界,乃谢家千里之外的一个穷乡僻壤。按照许长欢的要求,我将她带到了过去。
许长欢愣愣地看着这周遭的一切,眼眶渐渐湿润起来:“是了,这里是柳家村。我就是在这里遇到阿彦的。”
晚上有些冷,我跺着脚,搓揉着手心解释:“嗯,我只将我们的魂魄带回了过去。您的魂魄没有受损,行动不会不便。只是我们都是魂魄,只能看着,改变不了什么。”
“我懂的。”许长欢微微一笑。就在这片刻,一个紫衣少女驾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急速从我们身边奔驰而过。许长欢变了脸色,足尖一点,便拉着我追了上去。
这小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腰上悬了一长一短两把剑,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她似乎正在急着赶去哪里,哪怕已是深夜,却仍旧马不停蹄地赶着路。我们追她追了半夜,终于到达一个村子。此时,这个本该平和的小村庄正一片兵荒马乱,一群黑衣人手持火把将村民围在中间。为首的黑衣人坐在马上,仰着下巴,眼神倨傲:“最后说一遍,把谢彦交出来。否则,屠村。”
所有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女人和小孩嘤嘤哭泣出声。黑衣人终于没有了耐性,扬起了手。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猛地从人群中站了起来。
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单薄,明显是有些营养不良,面上染了炭灰,衣衫上也满是补丁。即便如此,却仍旧遮不住他姣好的容貌。当他仰头站起来的瞬间,日月失色。
所有人沉默着看着那少年。微风吹来,扬起少年只用草绳束着的发。少年满脸坚定,扬声开口:“我就是谢彦。”
便就是那刻,只听一阵马蹄急掠之声。紫衣少女足尖一点,从天而降,一把抓住了那少年,一个回身,便翻身回了马上。紧接着只见银光一闪,一长一短两把剑便已握在手中,手腕一动,划开层层涟漪水光。
“抱紧我的腰!”她回头对那少年高喝。少年手忙脚乱地抱上了她的腰,只觉掌心之间,那腰肢纤细柔软,却又姣好有力。少年猛地红了脸,偷偷抬眼一望,便见月光下,少女眉眼清秀,恍若山水墨画,美不胜收。
他们在夜色中奔驰向前。少女趁着空当儿忽地回头,高声笑道:“在下天机神宫左护法许长欢,特奉宫主之命,护送谢公子回府。”
少年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月光下少女爽朗的笑靥。很多很多年后想起,他也觉得,满心温暖。
【2】
这就是许长欢和谢彦的初遇。那一年,他们都才十六岁。当时天机神宫是江湖中最大的门派,而谢家家主病重,正是你争我夺的时刻。
谢家乃百年名门望族,家族斗争十分激烈。这一代的家主身体一直不好,子嗣单薄,好不容易生了几个儿子,还都死于斗争之间。无奈之下,他只能将最小的儿子谢彦放到外面养大,直到十六年后他时日无多,才派人将谢彦接回来。
可一直巴望着继承他位置的旁支自然不会让谢彦顺顺利利回来。为了保证谢彦的安全,谢彦的父亲花重金请了天机神宫。天机神宫这才将许长欢派下来,护送谢彦回京。
当时的谢彦是从乡下长大的土包子,什么都觉得新鲜,要问上许长欢一问。
有时候问的是为什么城里的地上要铺青石板,有时候问的是天香阁的门口为什么要站那么多姑娘。
许长欢一直颇有耐心,每一个问题都认真解答。答完后看着谢彦的笑容,她也会说:“阿彦,你真好看。”
在谢彦的记忆里,过去的十几年里只有苦难和艰辛。因为他没有父母,依靠着乞丐长大。于是所有人都将他视为低贱,打骂他,折辱他。
直到许长欢到来。
她为他挑选新衣裳,带他吃好吃的东西,喊他的时候,会用清朗俏皮的声音叫他:“阿彦。”
于是许长欢种在谢彦心底。只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直到进京前一夜,许长欢拉着他去逛街。
车水马龙的小城,杨柳依依的湖畔,她在那万千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拉住了他。
冰凉的手握在一起。她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小心翼翼地同他开口:“阿彦,我是江湖女子,从不遮掩什么。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怎么敢说不喜欢?怎么能说不喜欢?
十六岁的谢彦拉着许长欢,点头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于是许长欢便笑起来:“那么,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在一起。”
“好。”谢彦点头,“长欢,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不然,就让我不得好死。”
【3】
少年的誓言总是冲动而真挚。然后刚到京城,现实便打破了梦想。
之后的十几年,许长欢一直记得。那天是日落,谢彦因为水土不服发了高烧,被送进了谢府后院休养。她独自一人,站在前厅里,看着满脸倨傲的谢老爷。
他问她:“你什么身份,我儿什么身份,一介江湖女子,便妄想进我谢家?”
年少的她尚且傲气,便冷笑道:“你以为我真看上了那懦弱如斯的少年?不过玩笑而已。也就你们谢家这群傻子当真。”
说完,她便负手离开。只是在驾马的时候,仍旧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是她第一个喜欢上的少年,她真心想陪他一世,护他一世。可终抵不过少年意气,终抵不过门第悬殊。
而那一刻,那个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少年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
从背影看,当真翩然,当真意气风发。
然后谢彦留了下来。当时谢家家主还强撑着身子,给他安排学习。
他同谢彦说,天机神宫的护法事务繁忙,谢家一个小小的私生子怎能让她停住脚步?让他不要过于天真。
谢彦没有说话,闷头读书。却是从不肯相信这样的言语。
谢彦天资聪慧,过目不忘,不过半年,已经能同谢家其他的子弟相提并论了。
他越好,其他人越着急,阴谋、暗杀随即而来。他面上从来都是漠不关心,只是每天一遍又一遍问别人:“许长欢小姐有来信吗?许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会回到房间,一个人环抱住自己,低喃着那个少女的名字。
仔细聆听,他说的是:“长欢,你快回来,我害怕。”
他害怕这个家族,害怕这些伤害。
十七岁的时候,他遥遥听说,陛下最小的儿子靖王殿下前往天机神宫求亲。而那个叫许长欢的左护法,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当天夜里,他便不慎被人推下井去。井水淹没了他,他在水中挣扎,高喊着她的名字。然而没有人来。唯有那井水,寒冷彻骨。
他在井中被困了三天,吃青苔,喝井水,伤口被泡得化脓,他却仍旧强撑着,三天后,他被救出来,在看过大夫后,他的父亲来看他。
他终于哭出来,隐忍了那么久,终于爆发。他问他的父亲,他说:“我爱一个人,她却骗了我。我得不到她,可我又想要她,我该怎么办呢?”
他父亲告诉他:“那么,你就变强一点。你想让她陪在身边,就打断她的腿,挖下她的眼,斩断她的经脉,一生一世禁锢她。你活着,她陪你活着;你死了,她同你一起死去。”
于是他就笑了。
十七岁的少年,生生笑出了泪来。
从此以后,他开始努力学习武艺,学习阴谋,学习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家子弟。两年后,他接任谢家家主之位;宫乱之时,他辅佐太子登基,追杀逃脱的靖王殿下;五年后,他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宰相;十年后,他权倾朝野,称霸武林。
然后,他再见到她。
他领兵攻上天机神宫,十二骨洒金小扇,紫衣金冠,自成风流。
而她站在哥哥身后,风尘仆仆,仿佛隔了百世轮回,叹息出声:“阿彦,你来了。”
可惜,十年后的阿彦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少年。
他每受伤一次,就多恨她一点。多恨她一点,便要让自己更恶毒十分。
长大后的他好像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只想杀光她身边所有人,让她的人生从此再无牵挂,再没有任何理由,离开他半分。
于是那小扇一收,他薄唇轻启,吐出那一个字:“杀。”
【4】
杀字一出,站在我旁边的许长欢便猛地变了脸色。
那是一场激烈的血战。而他仿若赏荷看柳,不带半分不忍。一天一夜的激战之后,天机神宫失守,他踏着那一地血色,走到她面前。
他用扇子挑起她的下颚,对她粲然一笑:“长欢,你还记得我吗?”
还记得我吗?
还记得十年前,你曾许诺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少年吗?
他等了你十年,念了你十年。他守了十年苦楚,十年磨难。而说一直会陪伴他的你,还记得他吗?
然而那个男子却是仍旧含着笑,不动声色。许长欢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张倾国倾城的面容,终于问道:“阿彦,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哦?”男子轻笑起来,用小扇遮住自己的半张容颜“你以为,我该是什么样子?”
说着,他伸出手来,一把就将许长欢禁锢在了怀中。脚上狠狠一踩,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许长欢便猛地号叫起来。
“长欢,”谢彦温柔得可怕,他紧紧抱着许长欢,用脸摩挲着她的脸,“你说永远陪着我的……你说永远陪在我身边的……
“长欢,”小扇利落地划过女子的手腕。不顾女子痛苦的神情和号哭,谢彦捏住她的下巴,扭过她的头,让她紧盯着他,“你将我从黑暗里带出来,给了我那么多美好,为什么就不带着我走下去呢?不若从不给我,不若从不答应那些要求,这样我就不会有期许,也就不会有痛苦。
“可是,你不给,也没关系了。”他低头亲吻她美丽的眼,闭眼,便有泪落了下来。
“你不给,我就抢。
“从此只在我身边,从此再看不到他人。长欢,”他凝视着她,强逼着她看他,“记得我的模样,永远不要忘记。”
说完,便见小扇狠狠划过女子的眼睛。许长欢恍如白鹤仰颈,猛地高声哀号起来。
然而那个美得妖娆的男子却是抱紧了她,满脸欣喜,犹如珍宝失而复得。
【5】
将许长欢带回来后,谢彦便将她关在一间宽大而精致的卧室里养伤。那个卧室似乎是准备了很久了,所有她需要的东西都准备了,一切应有尽有。谢彦每天下了朝之后就回府,从不在外逗留。每天回来后,除了处理公务,便是陪许长欢。
他有许多话同许长欢说,然而许长欢从不回应他。大多数时候,许长欢都在昏睡。因为她看不到东西,听不到除谢彦之外的人的声音,脚不能行走,手不能出力。除了谢彦,她的人生已经没有其他色彩。然而谢彦,却是她人生中不能有的色彩。
她努力告诉自己要恨他,因为他剥夺了她的未来,杀害了她的朋友。可是当谢彦像个孩子一样欣喜地抱着她说“长欢,我们明天就要成亲了。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她再如何努力,都无法恨他。
成亲那天她在袖中藏了一片瓷器碎片,在他挑起喜帕,凑身来抱她的瞬间,她顺着声响将碎片刺入了谢彦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刺中了哪里,只听到一声闷响,随后便感觉到有甜腥的血液低落到脸上。
她看不到面前人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哀伤的神情,犹自不管不顾地说着:“你把我娶进来,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你喜欢我?”她狂笑起来,似是泄愤一般,“可是,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靖王殿下,是会给我自由让我选择的靖王殿下。你这样的喜欢,我不屑!”
谢彦没说话。
他捂着自己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滴了下来。他低头轻笑,面上却浮现了仿佛孩子一样受伤的神情。笑着笑着,他就落下泪来,仿佛是那些阴暗的岁月里,他每天关上门抱着自己无声落泪的模样。
他就这么沉默了很久,眼泪和血液都混在了一起。直到他觉得嗓音大概不会有变化后,他才开口,明明已经是难过到哭出来,声音却依旧放肆张扬:“哦,如果你能杀我,那便杀了我吧。”
说完他便伸出手去,紧紧拥抱住了怀中的女子。成亲后,谢彦越发温柔地对待许长欢。他每天就守在她旁边,吃苹果帮她切成块,喝水要先替她试温,时不时他也会抱着她出去走走,低头在她脸边摩挲,低笑着轻唤:“长欢。”
他常常说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光,轻描淡写的口吻,却听得人胆战心惊。那些骇人的手段,令人意想不到、防不胜防的诡计……许长欢根本不能想象,当年从柳家村走出来的那个少年,在一场惨烈的家族斗争中,是如何胜出的。她无法在这个故事里忆起他当年的影子,唯一只在一句话里听出了他那么多年,一直的坚持。
他说:“那时候我在井里,井水灌入我鼻口的一瞬,我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不怕死,我怕的只是,我的长欢不在我身边。”
“为什么呢……”听到这里,他怀中的许长欢哽咽出声,“为什么要变成这样?既然这样凶险,为什么要去争这些呢?”
谢彦低低笑了起来。他将脸轻埋在她肩头,温柔道:“要是没有权势,我如何留住你?长欢,谢彦所有的卑劣、阴恨、肮脏,都只是因为你。”
“许长欢,他爱你,胜过世间的一切。”
【6】
谢彦的情话说得太动人。哪怕是我身边早已是五十多岁的许长欢,都忍不住微笑着湿了眼眶,更何况当年二十多岁的许长欢。
她听着他的话语沉默,所有的恨在他一句又一句对过往的描绘里逐渐平息。可她走不出天机神宫灭门的心坎。于是她只能沉默,唯有沉默。
她逐渐习惯了他在身边的生活。听惯了他的声音,有时候他去上朝了,她便在脑子里描绘他的容颜。细长的眉,似笑非笑的凤眼,微微勾起的薄唇,一笑之间,眼中波光流转,顾盼生辉。
可当她开始习惯他的时候,他却越来越忙,每天下朝的时间越来越晚,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开始慌乱,可面上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在那个熟悉的怀抱拥着她的时候,无论那个人有多欣喜,她都只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
她的模样终究是刺痛了谢彦。
哪怕说着不在意,哪怕说抢来便好,可这个内心深处柔软得一如当年的男子,仍旧在小心翼翼地期盼着她对他有一丝温柔。
只是她从来都吝啬给予。时间长了,他也就开始慌乱、痛苦、害怕。
他开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酗酒,甚至连圣上的旨意都罔顾一味追杀靖王。
他想,他若无法让她爱自己,至少让她无人可爱。
在这场爱情里,他早已输得输无可输。
而那时候,逃出去的靖王却是组织了叛军,一步步逼近了京都。
【7】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是深爱于他了。”看到这里,许长欢对我低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哪怕他这样对我,可我还是爱着他。只是我爱着又恨着。直到他将那封休书扔给我,我便疯了。”
“休书?!”听她这样说,我颇有些诧异。以谢彦对许长欢的情谊,以及其心理变态的程度,他会给许长欢写休书?我根本无法想象。
许长欢轻轻一叹:“我一直那样对他,他或许是累了。我本来就不是招人怜爱的女子,得到了,时日久了,便也就没有了意思。我还记得,那时候他每天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便是一身胭脂气。我想他是喜欢上了其他的女子。每一次想,我便想杀了他。可每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便下不了手。只能一次又一次,折磨我自己。
我听着许长欢的话,觉得颇有些奇怪。然而她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们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看清当年未曾看清的事情。
转眼间就到了明宣十三年十二月初八。这一日,靖王的军队终于攻破了京都,史称明宣之乱。
叛军于十二月初围城。谢彦当即下令,让人不分昼夜,沿着当年谢家已经挖了大半的密道,一路挖通至京都郊外九华山。
十二月初七那天,密道完工,消失了十几天的谢彦终于出现在了许长欢面前。
那时候许长欢已经瘦了很多。她一直不肯进食,吃什么吐什么。下人也未曾报告给谢彦,时日久一些,许长欢便瘦得只剩了骨架。
他走上前去,轻轻拥住了她:“怎么这样瘦?”
许长欢不说话。谢彦便轻叹了一声:“我这么久没来看你,你可有想我?”
许长欢还是不说话。谢彦便笑了:“我知道你定是没有的。长欢,你是不是……一直很讨厌我?”
说这话的时候,谢彦小心翼翼,面上的表情已经是难过到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然而他仍旧强撑着。叱诧风云的谢丞相,这时候竟已是强弩之末,只等许长欢一句判决,便将溃不成军。
当时的许长欢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于是强装着淡漠的样子,点了点头。
谢彦终于是支撑不住,低笑起来。
手中的小扇差点就不受控制地张开划过面前女子的脖颈。然而他终究是一把抓紧了小扇,故作镇定道:“既然这么讨厌,你就走吧。”
“去哪里?”许长欢暗中捏紧了拳头。谢彦颤抖着将怀里的休书掏出来,放进了她的手心,然后在握住她手的一瞬间,便平息了这种颤抖。
“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长欢,是我对不起你。”他握住她的手,说着那违心的谎言,强撑着勾起嘴角,慢慢道:“我有了新的喜欢的人,我想娶她。长欢,这是休书,我会派人送你出去,从此天高海阔,你会有你的天地。”
说到这里,谢彦哑了嗓子,愣愣地看着面前女子清丽的容颜,有什么模糊了视线。
十三年前,那兵荒马乱之间,她驾马飞奔而来。月下容颜清理出尘,恍若仙人。
十三年后,他在这乱世硝烟中又要与她别离。她淡然的姿态,清丽的容颜,一如当年相见。
她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只,他只是凡尘芸芸众生。他匍匐在她脚下,她俯视他的深情。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的容颜,却终究是失了勇气,站起身道:“我即刻送你离开。”
许长欢没有说话。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中似乎有潮水翻滚奔涌,卷起轰鸣之声,淹没她所有神志。
她想起天机神宫的满地鲜血,想起她眼睛最后能看到的瞬间,他染血含笑的容颜,想起天边无际的黑暗,想起十三年前,她驾马冲去,看到站在人群中,那颤抖着身体、却满脸无畏的少年。
她已将一生奉献给他。他却要让她离开,说他要另娶他人。
她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温柔道:“阿彦,你来抱抱我。”
谢彦不敢动弹,他愣愣地看着微笑着的许长欢。许长欢见他不动,便摸索着走上前去,然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阿彦,”她轻声唤他,一如当年,“这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言语刚落,她藏了那么久的匕首,终于捅进了他的身体。谢彦只觉腹间一痛,随后却是微笑起来:“可是,你的爱或恨,我都不在意了。”
【8】
后面的事情,便已不在许长欢的记忆之内。
她被谢彦打昏过去,而后送进了密道。受了重伤的谢彦率领着私家军守在家宅内,为他们争取时间。
许长欢看着过去的谢彦与乱军厮杀。他本身高手,一个人守着谢家大宅,便无人能进。激战了一天一夜,他身上唯一留下的伤口,便是她给的。
天明时分,谢家只剩下谢彦和他的副将两人。谢彦终是体力不支,顺着红色的石柱滑落在地上。他捂紧了伤口,对着副将咯咯而笑:“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父亲让我挑断她的经脉,我终究是下不了手,终究……是死在了她手里。你看……”他喘息着对着副将指向了他的伤口,“她这一剑,真是干净利落。
“其实我本来可以走的……”他清咳了一声,便咳出血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我还是死去比较好。她那么痛苦……那么讨厌我……哪怕我为了得到她毁了这个天下,她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
“谢彦是这么卑劣……这么不堪……”他轻笑起来,视野开始模糊,血慢慢从他嘴里流出来,“可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这么恶毒的谢彦,更爱她了吧……
“舍不得她离开,又不忍心她难过……
“除了死,我还有什么归宿呢?”
他低笑着仰起头,看向天空。
“唯死而已。”
他浅浅微笑,目光一片温柔。
那时候,有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落在他脸上。他的目光透过浓厚的云层,不知看到了什么。
也许是看到十三年前明月夜下的姑娘。
也许是看到十三年前那个干净纯良的素衣少年。
“长欢……”
他喃喃呼唤。
便就是那刻,数百支火箭齐齐落下。
雪满京都。
许长欢站在那里发愣,不知是震惊于什么。
她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脚踩在积雪上,一步一步,分外沉重。
然后她站在他面前,看着大火烧起来,看着那个绝美的男子躺在石柱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不会的……怎么会……”她喃喃自语。
幻境转到了当年的许长欢那里。
她被从密道送出醒来后,谢家新任家主坐在她旁边,低声告诉她:“许姑娘,彦家主差点杀了您,我等奉靖王之命将您救了出来。您现在打算去哪里?我派人送您去。”
“他呢?”
“小姐指的是?”
“谢彦呢?!”
“家主已死于乱军之中。”男子答得沉稳。
她没有说话,脑子里依稀想起那个少年的模样。清澈的、简单的。满是深情。他对她起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不然,让我不得好死。”
一语成箴。
靖王登基后,派人将谢彦的骨灰挖出来,当着京都大众喂了狗,并让史官将他记入了《佞臣传》,说要让他遗臭万年。然后派人将谢家人迎了回来,重新选出家主。
而许长欢,已无处可去。她只能留在谢家,用她对他的爱替他守护谢家,用她对他的恨漠视他的尸骨。
她听说他的骨灰被狗吃下无动于衷,听说他被写入《佞臣传》无动于衷。
因为她相信了那个谎言——谢彦要娶新的女子,谢彦要杀她,谢彦死在了乱军之中。
可她未曾记得,那个少年,也曾有那样美好的时候。清澈的眼,稚嫩的笑,跟在她身后,一声一声叫她,长欢。
他走到这个王朝的顶点是为她,他引得天下动荡是为她,他哪怕是死,还是为她。
谢彦这一生,负尽天下人,却只是为求她一人对他,一心一意,予我长欢。
许长欢的情绪很是激动。
她号哭了一阵子,直到看见谢彦的最后一点骨灰都被风吹走,她终于沉默着,猛地跪倒在地,呆呆地看着那原本存放谢彦骨灰的罐子,一动不动。我正想上去拉她,也就是那一刻,一袭白衣掠过。我见到来人,高喊出声:“师兄!”
言语刚出,一阵华光直袭我眉间,我被定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墨染将引魂灯一祭,生生吸走了许长欢的魂魄。
接着,他将我往外一拉,便跃出了幻境。
我撑起了身子,迷迷糊糊地看他。墨染站在窗前,提着一盏引魂青灯,笑得浅然:“谢了,师妹。”
说完,他便跳出了窗。我转过头去,看见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的许长欢,不可置信地开口:“竟是卯魂……”
便就是那一刻,一阵锐利的剑生破空而来。我一回头,便看见了夜色中修长的人影。
顷刻间,他的剑便停在了我的颈间。隔着轻纱帷幔,他清朗的声音慢慢传来:“阁下何人?”
我不敢答话,对方便轻笑起来:“竟是个姑娘?”
说着,他收回剑,拉起帷幔:“冒犯了。”月色下,他扬起笑容,眉眼盈盈,“在下,谢氏子商。”
第五章 载君归——辰魂
【楔子】
我是天命师叶安,我在谢家当家主母许长欢的死亡现场被谢家下任家主谢子商抓到了房间问审。
“谢长君不是我杀的。”
我跪得笔直,正气浩然地对谢子商说。
谢子商不说话,看都不看我,精致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
“许夫人也不是我杀的!”我再次强调。
“是不是你杀的我不管。我就想和你做笔交易,你帮我这个忙,我就放了你,如何?” “许夫人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不满地嘟囔,他轻笑起来:“可是她死了,但我不会死。”
他淡淡地道:“我只要你帮我找个人。”
“谁?”
“大宣第一女丞相林安。我要寻她的魂魄,可始终找不到。我要你带我去当今天子的记忆里,我想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
他转头看我,眼中神色,似笑非笑:“要死还是帮我,你选。”
我沉默了,然后在他拔剑的前一刻,我闭上眼,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
天命师的骨气被我丢得渣都不剩。
【1】
夜里,我和谢子商偷偷潜入皇帝寝宫。他点了迷香,趁皇帝昏睡不醒,我赶忙将我们三人的血融在一起,冥思作法将我们带入皇帝李然的回忆。
李然是嫡长子,出生就被立为太子。那时大宣内忧外患,北朝频频扰境,李然十三岁时,北朝长驱直下,直逼都城。
但李然的记忆并不是开始于国破家亡、烽火狼烟,而是他八岁第一次见到林安的时候。
他生母去世得早,当今皇后并不喜欢他,皇帝对他也无多少感情,宫人仗着他年纪小欺负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待着。每年他生日那天,他都会一个人躲进林子里。那天,当他坐在树下时,一个小姑娘的清亮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喂,我下不来了,接住我好吗?”
他仰头,看见树上的小姑娘,圆圆的脸,大大的眼。
小姑娘见他没反应,当他默认,真的一跃而下。他吓得一把接住她,被拽着一起滚落到地面。他当了垫背,小姑娘倒没事,抱住他的脖颈,咯咯笑起来。
“小哥哥,你真好,我叫林安。”她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一般。
后来李然才知道,她是林太傅的独女。林太傅老年得女,分外骄纵她。
她喜欢李然,林太傅便求了皇帝,特许林安进宫伴读。林安打小聪慧,宫里人都治不了她,她却唯独听李然的话。她常说:“殿下今日是太子,林安是殿下的伴读;他日殿下成了君主,林安便是殿下的妃子。”
李然不由得失笑:“你知道什么是妃子?”
林安认真地开口:“父亲说,那就是要伴你一生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李然愣住,没有说话,许久后,也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那一刻,他想,若这皇宫有真心,那这个女孩,对他一定是真心。
后来大宣兵败,他如当今皇后所愿,前往北朝为质子。登上马车离开时,他远远看到林安抱着长剑,不顾礼法,挤开层层人群向他跑了过来。
李然默默看着狼狈的她,哽咽着低喝:“你回去!”
一向听他话的林安倔强地走到他面前,弯腰跪下,将手中长剑高举至他身前,沙哑着嗓音,却十分清晰地开口:“我愿为殿下之剑,斩世间荆棘,乱世流离。殿下,请接过此剑。他年,我必前赴北朝,迎接殿下回国,成我大宣一国之主。”
李然静静看着她,许久后,粲然一笑,伸出手猛地拿起了那把长剑,点头道:“好,我等你。”
说罢,他转过身,踏上马车。在号角声中,车队慢慢启程。
朝阳初生,漫天黄沙。
【2】
李然在北朝待了十年。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皇后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为质子、却依旧是太子的他成了这对母子的眼中钉。暗杀阴谋接踵而来,他一日日成长,成为毒蛇一样的人。他一直带着那把剑,从未离过身片刻。一开始他想,她总会来接他。
而李然在北朝惶惶不安时,林太傅却拼着性命将固执的林安带入朝堂。后来林太傅病逝,林安依靠自己的能力,一步步成为大宣第一位女丞相,名满天下。北朝被击退后,她在议和时自请为使,千里迢迢来到北朝,迎他回国。
入北朝那日,林安身穿官袍在枣红马上逆光而来,万人瞩目,意气风发。
李然站在城门前,接受众人或鄙夷或嘲笑的眼神,静静等待林安的到来。
林安远远看到了他,她驾马停在他身前,他走上前来,微笑着为她牵马。众人哄笑起来,他仍旧含着不卑不亢的笑容,淡然而立。
这是一个下马威,他国太子在敌国为质,为自己国家的使者牵马引路,这是多大的笑话。
林安捏紧了拳头,片刻后,她翻身下马,跪在李然面前。
“臣林安,见过太子殿下。”
林安提高声音,仰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将手拢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腰上的银剑微微闪光。林安咬紧下唇,死死盯紧那把长剑。
在林安的带领下,大宣官员齐齐下马跪下,堵在城门前,同着林安一同高喝出声。
李然目光微微涣散,他看着那一地的人,片刻后,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了开去。
有个面容清俊的男子走上来,月色的长袍,温和的眉目:“在下宁国宁久时,久闻林大人大名,前来拜会。”
林安对他点头微笑,宁久时微微愣住。那是宁久时与林安第一次相见,林安不曾记得,宁久时,却刻骨铭心。
当夜,林安暗中去找李然。
“十年前我送给殿下一把剑,如今我来拿了。”
李然正在看书,翻书的手一顿,慢慢抬起头来,深如夜色的眼里落入林安的倒影。
“为什么来?
“哪有像我这样狼狈的太子,哪有这样不堪的君王?你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为什么要在我身边?”他开始低笑,“不要和我谈忠义这样的谎言,这世上的人,爱惜的都不过是权势。”
林安看着他。十年来,她无数次勾勒他的模样,明明仿佛还是十年前树下呆愣的少年,一转眼,他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殿下,林安走到今日,为的都是殿下。殿下问为何,林安只能说……”
她退了一步,展袖,弯腰,俯身,清亮的声音,低喃出声。
“真心。”
李然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低笑起来:“真心啊……”
【3】
几日后,李然归国。刚离开北朝,一批批杀手追随而来。
林安总陪在李然身边。她骑马跟随在马车外,李然看书抬起头来,透过摇晃的车帘,便能看到她。
和一般女子不一样的坚韧,仿佛出鞘的宝剑,凌厉而美丽,让人不敢直视。
她一直守在他身边。有一次李然半夜醒过来,便看到林安睡在旁边的凳子上,怀里抱了把剑。
李然小心翼翼将林安抱起来放到床上,在床边守了一夜。
离王都还有三百里路时,皇后派了大部队来截杀。
士兵围住他们,箭如流星细雨,密密麻麻而来。林安猛地扑到李然身上,瞬间被羽箭扎了个通透,哪怕穿着金丝甲,都吐出血来。李然背着她奔跑,一路被逼到悬崖边上。
身前是追兵,身后是悬崖,李然死死拉住她,转头对她轻笑:“林安,我们大概要死了。
“若我们没死,”他拉着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猛地翻身跳了下去。呼啸的风声中,林安听见他说,“你便是皇后。”
霎时间,心跳如擂鼓。
他们一起落进水里。李然死死拉着她从上游飘到下游,然后背着她艰难走到旁边的山村。
林安在三天后悠悠转醒,看着他带了血丝的眼,慢慢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然愣住。为什么呢?
他感觉心思翻涌,却始终寻不到出口。片刻后,他终于想起来,面色冷漠慢慢道:“你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剑,你予我才能,我予你保护。若有一日你无用,我自然抛弃你。正如若有一日我没用,”说着,他低笑起来,“你也大可抛弃我。”
“我这一生……”林安喃喃,“都不会抛弃你。”
“林安,你……”李然低笑起来,用手慢慢抚上林安的脸:“林安,我想要你学会狠心,可是,若你真的对我狠心,我怎么办呢?”
林安茫然看着他,李然摇了摇头,他想,她终究不会明白他的。
质子十年,当一个人站不到最高点,他必被他人所迫,他要守住自己所有要守住的,容不得他人再逼他。所以他得成为强者,不惜……一切代价。
【4】
修养几日后,两人奔赴宁城大营。宫里传来了三殿下谋反的消息,李然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一路攻向王都,连斩三位皇子,成为大宣唯一的继承人。三月,先帝去世,李然登基。
登基后,李然只字不提皇后之事,林安也不说。两人焦头烂额面对着那些顽固的世家,同着谋士一起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出谋划策。
那些世家咬死了手里的兵权,所有的法令都拒绝实行,无论李然说什么,影响范围都只在御书房之内。
二人从不提及世家所求。林安咬牙说服世家,被羞辱也不吱声,谋士看不下去,开口同李然道:“殿下若是能迎一世家女子为后,他们便也就放心了。”
那时林安刚从左家回来,被左家家主泼了一脸的热茶,留下的红印还未退下。她呆呆站在门口看着李然沉默许久,他说:“那就左家吧。”
他慢慢抬头,看向了门口的林安。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便都迅速离开。林安慢慢开口问他:“一定要娶吗?”
李然一顿,似笑非笑的眼里全是嘲讽:“我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一个帝王,什么都可以成为垫脚石。林安,我在北朝生活了十年,每天都在想……我这一生,绝不会再过那么屈辱的日子。”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满是坚定,死死盯住她:“绝对不会。”
林安再不能言语,许久,她苦涩笑开,应答一声:“那我呢?”
“你?”李然慢慢转头,无比郑重,“你会同我站在一起,被记录于史册。”他静静看着她,“我会废掉一个个妃子甚至皇后,但只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说着,他低吟了片刻,终于再道:“无论生死。”
第二年的盛夏,李然同左将军的独女左苒大婚。
左苒指明婚礼要林安操办,林安领旨咬牙办了这场婚礼。万丈红毯,十里红妆。
整个王都都沉浸在这场婚礼中时,林安一个人躲在小酒馆里喝酒。放烟花时,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着笑着,流出泪来。
这时,有人突然递来一条手帕。手帕素净精致,尚还带着一丝龙檀香。白衣公子看着林安,声音里有些许叹息:“擦擦眼泪吧。”
林安抬起头来,那是,她早已忘记的宁久时。
【5】
那晚,宁久时背着林安回家。他的背宽阔温暖,林安觉得少有的安心。她半路呕吐起来,有人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劝道:“别哭了,别哭了。”
她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柔,不由得死死抓住对方的袖子,说着醉话:“他娶妻了……我也该嫁人了……我嫁给你吧,好不好……就嫁给你吧……”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背着她往前走。因为那个人,这个最难熬的夜晚,她一夜好眠。
等她醒来却传来消息,有人持她的令牌进了兵部,当夜军事防布图失窃。李然将她叫了过去,她自觉请命。
“是臣的疏忽,臣愿戴罪立功。”
李然没说话,突然将腰间的剑扔到她面前。
“杀了他。”他没有质问对方身上为什么有她的令牌,也没有询问她为什么会在他大婚之夜醉在酒馆之中,只是轻描淡写地吩咐她,去杀了那个曾给予她温暖的人。
她叩首,领命,两天后,她成功在悬崖边追到了宁久时。
这是那年李然带着她一起跳下去的地方。宁久时站在那里笑得温柔坦然。林安看着他,想起那方手帕,想起那个好梦。她不由得走过去,宁久时猛地出手,挟制住她,两人从悬崖边上,一同坠下。
林安假装昏死过去,宁久时生了火把,呆呆看着她。
他一直知道这个姑娘。
她名满天下的文章,她惊艳七国的手段。他一直在传闻里听着她的名字,勾勒她的容颜,以至于当初北褚让宁国出一位使者,他毫不犹豫请命而去,然后在异国他城,与她相见。
端得好相貌,端得好风光。
正如他日日所念,正如他夜夜所想,他只是在那一笑之间就爱上她。
来大宣偷军事防布图本不是一国皇子该做的事,他只是想见她,想找一个正当的不被他人发现的理由,靠近她。
“林安,”他看着那人熟睡的容颜,认真道,“他日,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林安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慢慢直起身来,坐在火把旁,手里拿着一方白绢。
林安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回到盛京,大宣局势已经一团糟。
宁国来犯,十天连破五城,就算拿回军事防布图,也无济于事。宁久时真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同时,左氏不满李然对于左苒的冷落,扣住手中所有军队,让李然头疼不已。
当天下朝,李然召林安过去。进门时,恰遇到走出来的左苒,那妆容华贵的女子冷冷看了她一眼,神色间,满是深意。
林安微微一愣,随后进屋。李然揉着太阳穴同她说:“林安,你知道左氏为何不满吗?”
林安没说话,她知道,他是要她听着。他似是满意她的安静,继续道:“因为左苒觉得我喜欢你。”
这话一出,林安的心猛地跳快了一拍。李然却皱起眉头:“左氏发兵可以,但是他们要你去交换,你要去吗?”
“你想我去吗?”林安反问出口。李然静静看着她,许久,终于道:“林安,我喜欢你。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林安愣住,片刻后,她却是苦涩的笑开来。
“好,”她点头:“有陛下这一句话,林安还怕什么?”
当晚,林安通知家人自己外出公办后,便去了皇后的凤仪殿。
她看到左苒坐在高高的金座上,凤冠华服,神色间全是冷漠。
左苒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吗?”
林安没有说话,左苒低低笑起来,她说:“林安,我喜欢他,我怕他太喜欢你。一个帝王的太喜欢,足以让他处心积虑,隐忍着去毁掉我。”说着,她抬起头来,眼中竟是带了笑意,“我不在意他喜欢你,我只是想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林安苦涩一笑:“正好……”她低声呢喃,“我也想知道。”
左苒神色猛地一冷,高喝道:“拖进去,上刑!”
林安这一生从没被这般恶毒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左苒懒懒地让人停止,她让人将林安放在屏风后,低笑道:“林安,我同你打个赌吧。今日你若是要他带你走,他会不会带你走?”
说完,左苒转身坐到屏风外。
林安不能说话,喉咙被皇后用滚水烫伤,她躺在屏风后,听到众人行礼的声音。
那人进来,左苒和他低语浅笑。林安隔着屏风看到左苒依靠在他身边,撒着娇问:“陛下不看看林大人吗?”
李然微微一顿,片刻后,却是慢慢道:“看了作甚?”
“殿下心疼了?”左苒笑着追问。李然没有回答,左苒继续道,“我早说过,殿下若是心疼,便许我弟弟江州兵马大元帅一职。难道在陛下心中,林大人还不如一个职位?”
“你敢让她死吗?”听到这话,李然却是冷笑起来,“她若死了,我便先斩了你左家在京内八十口人。你们家关外那些将士反了就反了,反正我已走到穷途末路。可这样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她只要不死,她就可以活着继续为我所用。我以她一个月换二十万大军,我为什么不换?
“她不过就是一颗棋子。”听着对方的话,林安在屏风后,猛地睁大了眼睛,继续听着对方道,“只要她能四肢健全地给我活着回来,你想要怎样,悉听尊便!”
林安不敢说话,她咬紧了牙关,怕一张口,就抽泣出声。她死死抓紧了残破的衣袖,努力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她从来不奢望他的回报,从来不奢望他的怜惜,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喜欢她。一句话已经够了,她无须奢求。
屏风外的左苒笑出声来:“陛下好狠的心。可陛下不心疼,那么娇俏的姑娘,臣妾还心疼呢。陛下要不看看她吧,毕竟是一朝大臣,要在朝堂上闹起来,妾身怕得很。”
左苒让人将她抬了出来。
她瘦了许多,仍旧是进宫那件衣衫,却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沾染了血迹,看得人心惊。
李然的脸色猛地变得煞白,他看着地上的人,抬起头来,道:“活着就好。”
左苒见状冷笑:“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好好照料林大人。”
李然没再说话,想要离开,临到门前时,林安终于嘶哑出声:“陛下。”
被滚水烫过的喉咙,每说一个字,都疼得钻心。李然停住了步子,转过身去。
他看到林安用那样狼狈的姿态,一点一点,爬到了他的面前。
她伸出肿得不成形、布满血污的手,颤颤握住他的衣摆。
那双手用得一手好剑,写得一手好字,此刻却连抓住衣摆都这么艰难。
她用全身力气开口:“带我走……”
那似乎是她一生最大的一场豪赌。
她这一生,从没有怕过。可唯独这次,怕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堵上了她的所有,她的爱情、她的信仰、她的荣耀、她的尊严,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呼唤那人道:“然哥哥,带我走。”
数十年未曾唤过的称呼。因为这个称呼,她从一个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了王朝的顶端。因为这个称呼,她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因为她坚信,“然哥哥”一直在。
她想他一定有那么点喜欢她,不然怎么会一直对她好,不然怎么会说喜欢她?
她想他一定会在她恳求后,带她走。
只要他肯答应,她一定不会任性,一定留在这里,今后哪怕是让她立刻为他去死,她都愿意。
但,听到林安的呼唤,李然只是静静看着,放在袖子中的手松了又握成拳。片刻后,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林安心里有什么慢慢碎裂开。她慢慢笑出声来。
李然几乎是逃一般离开大殿,然而宫门刚关,他便停了步子。
他听到林安大笑。
那笑声如此绝望不堪,如此撕心裂肺,李然呆呆地站在宫门口,听着那笑声转变成了号哭。他站在凤仪殿门外,望向宫城尽头。
他想走,却发现走不了。
他想留,却发现满心惶恐。
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想,他的林安居然哭了,她该有多疼。
可是……他闭上眼睛,捏紧了拳。
如果不站在最高点,他怎么守得住自己的所有。
他的林安。
【6】
几日后,林安面色惨白地被李然接出凤仪殿。几天时间,宁国内乱,二皇子宁久时强势登基,送来了和书。
她的伤势太重,李然将林安抱回自己的寝殿,亲自为她上药、沐浴。林安一直没说话,目光呆泄无神,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常从梦中惊醒,她一醒,李然也不会睡,在夜里同她静静相望。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她的头说:“不要害怕,所有伤害你的人,朕都会帮你杀了他。”
林安不说话,她看着李然。
她不敢说,其实真正能伤害到她的,只有他。
但他的目光温柔得让她害怕。每一次都这样,他对她好,好得她几乎以为他喜欢她。但事实证明,他对她,从未喜欢过。
他爱的是她的才能,怜惜的是她的作用。他对她好,仅仅因为她是能臣。
她在黑夜里告诉自己,再不要喜欢他了。
喜欢这个人,太苦,太累。
一个月后,林安终于好得差不多,李然将她送回府邸。离开皇宫之前,他突然叫她:“林安。”
那样怜惜的语调,林安微微一愣,转过头去,看着他欲语还休的表情,慢慢笑开:“陛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我当然……”
“陛下!”林安猛地高喝,打断他,“陛下可明白什么叫喜欢?喜欢是把那个人放在心上,他想要的,你无论如何都想给他,哪怕去死。
“我喜欢陛下……”林安语调慢慢变低,眼中含了泪水,“陛下想要什么,我给什么。我也觉得陛下作为一个帝王,这笔买卖做得极好。可是陛下……”林安顿了顿,终于道,“喜欢二字,不要再同我说了。
“予人最欢喜,赋人最伤心。陛下,”林安垂着眼,“这才是真正的伤人。”
说完,她钻进马车。她经脉受损,再不能习武;她喉咙被烫伤,再无清亮的嗓音;她元气大伤,从此畏惧严寒。不过秋日,穿着厚棉衣,仍旧要将手炉抱在怀中。
林安想,她年少时也曾想踏遍千里山河,她也想好好喜欢一个人,好好被人喜欢。可是为什么,就走到这一步呢?
她已将这么多年大好年华给了他……
马车在府邸前停下,林安看着车帘卷起,做了决定。
她想,她该走了。找一个喜欢她的人,学着慢慢喜欢对方。
她握着袖中的那一方白绢,茫茫然,想起了宁久时。
她连夜将家中人送出京城,修书一封送到宁国。半月后,一封婚书从宁国而来,送到了李然手里。李然连夜急招林安进宫,将婚书砸到了她脸上。
他看上去很疲惫,坐在金座上,高高在上,无比落寞。
“林安,我许了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还是要走呢?”
李然抬头看她,目光里全是嘲讽:“他要娶你,你想不想走呢?”
“他可以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他给不了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林安,这样,你还要走吗?”
“陛下,”林安笑着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婚书,摇头道,“他给我的,您给不了的。
“他可以给我爱情,”林安轻笑着抬起头,看向高座上那人,“您可以么?”
李然沉默了,他看着她,他记忆中拿着剑单膝跪在他面前的姑娘。林安拿着奏折,微微弓身:“臣这就回去备嫁。”
她转身准备离开。接着,她听到帝王低哑的声音:“林安,他给你的是爱情,我的就不是?我容不得背叛,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臣从未……”林安苦笑,“这样高视过自己。”
【7】
林安回家等着圣旨,做好了所有打算。到天明时分,圣旨到,太监尖厉的声音划破了黎明。
“林氏长女贤良淑德,特赐贵妃之位,择日进宫。”
宣罢,太监将圣旨交到了林安手中,让御林军围了林安的府邸。林安笑着接过圣旨,在所有人走后,她闭上眼,死死握住圣旨。
当夜,林安带人突围出京城。这场逃亡精心组织过,倒也不算难。林安一路奔跑,冲出城门很远的时候,她听到一声怒吼:“林安!”
她回过头,看见站在城楼上穿着明黄袍子的人。
清晨的寒风吹过,她骑在马上,隔着老远的距离,对他笑着挥了挥手。
“李然!”她从未这样放肆地叫过他的名字,“我不要喜欢你了!我走了!”
城楼上的君王高吼出声:“你回来!林安!”
但林安头也不回,水蓝色的华衫在风中招摇。像那一年,她从树上翩然而下,展袖如蝶。
李然站在城楼上忍不住捏紧了胸口的衣衫。
他第一次这样明确地知道,她要走了。
他也是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明白,他不能失去她。
他想让她青史留名,让她与他并肩,然后百年之后,共葬黄土。他想的所有一切,只是为了和她,青史黄土,共载共入。
可惜她不曾懂,可惜他说了,她也不信。
岁月是他们之间一条深沟,名利、权谋、欲望,红尘种种,纠缠其间。他们跨不过去,只能别离。
【8】
林安被追了三天后,在宁国与大宣的国界处看见了宁久时。他看着狼狈如斯的她,翩然一笑:“我早说,我会来娶你。”
“那你知不知道,娶了我是什么结果?”林安冷静地问。宁久时目光看向远方:“再坏不过,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是而已。”
到了宁国后,她第一次知道,被人喜欢是什么滋味。
宁久时给了林安年少时所梦想的一切,温暖的言语、宽厚的怀抱。
礼部向天下宣布她要成为宁国皇后的那天晚上,宁久时拉着她站在城楼上,在夜风里和她说:“安安,我爱你。”
那一分钟,她想,她是要和宁久时过一生了。
然而成婚前一晚,李然却来了。
他夜里潜入皇宫,守候在她床前。她感觉有人在用指尖描绘她的眉眼,猛地睁开眼睛。然后她看见了李然。
他们在夜里对视,她从未看见李然眼中会有这样痛苦的神色。
他开口,音调沙哑:“回去吧,傻姑娘。”
话音出口,林安猛地一愣。回忆千回百转,汹涌而来。当年信誓旦旦的少女,当年温和高傲的少年。
那声“好”几乎就要破口而出,她却看见对方的眼睛。那双她早已看不懂,看不透的眼。
他要太多了,要权,要欲。她看不透他的真心,看不穿他的假意,她能做的,只是越走越远。
于是她摇头:“陛下,看在你我君臣一场的分上,放过我吧。”
听到这话,李然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猛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时,大门被推开,李然猛地回身,仗剑劈向拔剑而来的宁久时。房中刀光剑影,宁久时逼近李然道:“李然,有些事不必强求。”
“强求的是你!”李然猛地抬头,头一次失了仪态,怒吼道,“抢了她的是你。她原本是我的!是我的!”
李然慢慢沙哑了嗓音,将目光凝视在林安身上,看着她落在两人身上慌张的目光,李然想起十四年前那个小姑娘,跪在他面前,双手奉上长剑的模样。
她说,我愿为殿下之剑,斩世间荆棘,乱世流离。
于是他许她同生共死,此生不离。
可终究只是他一人……
李然痛苦地闭眼,扬剑,猛地砍了下去。宁久时的剑当即折断,眼见那剑锋要落到宁久时身上,另一柄剑却忽地破空而来。李然可以躲,但那一刻,他想知道,如果他不躲,那剑是否会停。
于是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长剑直直刺入他的身体。
所有人都愣住。李然转头看着林安惊愣的表情,慢慢微笑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昔年他从不懂得那份温柔的珍贵,可如今……
“你别害怕。”他微笑着,许是那一剑太疼,他眼中压抑许久的泪流了下来,“傻姑娘,你别害怕。”
林安看着他艰难地将手中的剑抬起来,交入她手里。
“这是你的。”他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你要留着,一直留着。”
那是林安第一次看到李然哭,也是唯一一次。眼泪落下来,仿佛烫在了她心上,疼得她握剑的手,再没了力气。
【9】
那晚,林安将李然放走。
不久后,大宣对宁国开战。几月后,宁国战败,宁久时战死沙场。
李然带着铁骑涌入宁国国都,然后他在大殿金座之上,找到了林安。
当时林安穿着皇后的凤袍,如同即将殉国的皇后一样,带了决绝的表情,漠然看着他。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李然走上前来,停在林安身前,慢慢道:“林安,我来接你。”
林安不说话,她看着李然,很久后方才开口:“我在这里等你很久,终于见到你了。”说着,她目光微涣:“可我不是等你来接我的,我不走,我答应过久时,我得陪着他。”
话出口,李然猛地煞白了脸色。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陪着他?”
“是。”
“林安,你爱他,是么?”李然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后面很多年,也无法记起,对方是如何微笑着点头:“对……李然,他是我深爱的丈夫,我对你的爱情,已经结束很久。”
李然唯一记得的,是她说完这句话后,抱着那把熟悉的剑,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单膝跪下,将剑双手奉上。
“臣,林安,与君始于此剑,今日也请终于此剑吧。”
李然没说话,颤抖得不能自已。许久后,他终于开口:“你以前说,你要嫁给我,是为了当我妃子,想要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你曾说永远不会抛弃我!”
“稚子之言。”林安答得沉稳。
“可我当真了。”李然猛地高吼,“我当真了!那么多年……我追求权势为的不过……为的不过……”说到这里,李然猛地停了下来,眼中蓄满了眼泪,捏紧了拳头。
他想起那年,他登上马车,转头回望那个小姑娘的时刻,那滚滚烟尘,漫漫黄沙,自己摩挲着长剑许下的誓言。
一定不会再离开她。
一定要有权有势,一定要让她同他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一路前行,却忘记了那个小姑娘,是否还跟在他身后。
他看着面前女子淡然的面容,慢慢落下泪来。
“不过是因,”李然声音已是哽咽,“你曾说你喜欢我。”
林安看着他,许久,终于道:“臣……知错。”
“你没错!”李然手中的剑猛地出鞘。这是当年她送给他的,今日他却用这把剑指着她,冲她大吼,“你该喜欢我,你理当喜欢我!你喜欢我从不是错,从来不是!”
林安颤抖着闭上眼睛,沙哑着说:“臣……知错。”
话音刚落,李然的剑猛地没入她的胸口。
“你只能喜欢我……”李然喃喃,面前女子却是对他混不在意笑开,然后容颜一点点碎裂在他身前。李然猛地睁大了瞳孔,对方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然而也就是那一刻,宫门猛地打开,李然转过头去,随着匆忙的侍卫印入眼帘的,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站在宁国最高的高楼之上,他一手握着一个小盒,另一手猛地扬起,接着那盒中飞灰便散尽了风中。李然突然知道了那是什么,他疯狂的奔跑出去,那真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然而当他冲到男人身边时,那男人却是将手探入盒内,抓出了最后一把骨灰,在他面前猛地向外撒出。
李然双手张开,猛地扑过去,做出了拥抱的姿势,似乎是想要留住什么。然而那风却无情的从他双臂间溜走,卷走那些飞灰。李然愣愣看着那些飞灰远去,双膝一弯,一国君王,竟就这么直直跪了下去。
旁边男子面色淡然道:“娘娘让我向您带一句话,她想求一袭安稳之地,从此碧落黄泉,勿再相逢。”
李然不说话,他愣愣看着那阳光下翻转的飞灰,片刻后,终是大笑起来。
然而笑着笑着,却是嚎啕大哭出声来。他想起她曾许诺过的许许多多诺言,想要质问,却说不出口,终究只是化作一声哽咽:“林安……”
可须知,这世上,没有什么诺言不会更改,没有什么世事不会变迁。
【10】
后来李然知道,林安在他进宫之前,早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寝宫,让人收了自己骨灰。然而她对李然执念太深,魂魄便一直呆在大殿里,等李然回来,将那把剑还给他。她的一切都已烧得干净,李然唯一带回来的,只有那把长剑。
之后李然在每年的某个日子,都会去自己的皇陵,饮上一坛清酒。有时候醒着,有时候醉了,时不时伸出手,呢喃一句:“林安。”
我和谢子商看到末尾,颇为唏嘘。谢子商摸着下巴道:“你说,林安的魂魄到底哪里去了呢?”
然而便就是这么说着,我回眼一看,突然见到一个女子,穿着广袖蝶衣,静静坐在大树上,仰望着天。那是她和李然初见的地方,当年她还年幼,然而如今,她却早已死去。
她果然太爱李然,也太恨李然。
爱到要留在过去的时光不肯别离,恨到要留在过去的时光不肯相见。
这样的景象,谢子商自是看到,他从袖间取出一盏小灯,我不由得高喝:“你在做什么?!”
“把林安的魂魄取出来。”谢子商答得坦然。
“你取林安的魂魄做什么?!”
“这个……”谢子商念了个咒语,便将林安的魂魄解放出来,收到了魂灯之中。接着,他抬起头来,在夜色中对我艳丽一笑。
“我也在收集十二魂。”
一道惊雷劈过我的脑海,我终于反应过来。
林安,是辰魂。
我瞬间泪流满面,暗暗祈祷,师兄,快来救我!
第六章 掌上绘世——巳魂
我不怕刑罚,不惧死亡。我怕的是有口不能相言,相言无人相信。我怕的是我用手中笔、心上血为他绘下大好河山,他却同我说--染颜,你错了。
——染颜
【楔子】
我和谢子商走在阡陌上,看着旁边小孩子欢快的跑过。谢子商面上还是一脸淡定的模样,我思及几天前在皇宫里的约定,不由得苦了脸色。
三天前,我和谢子商在皇宫从李然的回忆里走出来,结果被惊醒的李然抓了个正着。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天命师,而谢子商不知是因为武艺太烂还是其他,竟然也不反抗。为了不立刻死在皇宫,谢子商就忽悠李然说我可以让林安活过来。 接着还不惜和我一起吞了李然给的毒药,然后拉着我从皇宫出来,说是要找材料复活林安。
“你要去哪儿?”我擦着热汗,跟在他身后。他走在前面,玩弄着手里的折扇,懒道:
“去找一个人,”说着,谢子商眼中露出了一丝凝重--“一个画骨师。”
我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帮着我的师兄收集十二魂,因为我喜欢他。可现在我却在帮着另一个男人,因为我怕死。
【1】
画皮师画人皮相,画骨师画血肉人躯。
画骨师画出躯体,若能找引魂师聚得三魂六魄,天命师逆天改命,倒也是个复活人的法子。
看谢子商的样子,我估计他肯定是认识哪位画皮师,便干脆闭口老老实实跟着他往前走。待到黄昏时分,我同他终于走进一座村子,谢子商领着我走进一家酒店之中,径直找到了那个老板。
老板正拨弄着算盘,清俊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谢子商走到他身前去,恭敬的行了个礼,随后道:“温前辈,子商如约而来。”
对方拨着算盘的手顿了顿,片刻后,那人他转头看我:“你是天命师?”
“呃……”
“我答应你一件事,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我看了一眼谢子商,谢子商轻咳一声,解释道:“画骨师画出来的躯体,完成之后,他本身是看不到那具躯体的。”
“我知道。”
“但是天命师有一味药,可以让画骨师看到自己画的人,对吧?”
“的确,”我皱起眉头来,心里了然了几分,转头问向温谰:“你要见到自己画的人?”
“对,”温谰点头,纠正道:“她不仅是我画的人,她还是我的心上人。”
【2】
温谰说,他画的那具躯体有了魂魄,也成为了一位画骨师,每天半夜,她便会出现在村里。此刻离半夜还有些时辰,温谰便给我说起同那人的过往来。
温谰所在的村子,是许多画皮师长大的地方。他十四岁成名,十七岁便站在了画皮师的巅峰。
画皮师是从普通的画师开始学起,任何一个画皮师放出去,都是足以名动天下的画师。温谰除了画皮,平日也会画一些画流出去,那些画常常在放出去的第一时间就被抢购一空,而帮他卖画的珍宝阁的人说,不知是从何开始,买他画的人,就变成了一个人。那人挥金如土,无论他的画的价位被抬到多高,那人都能加到更高。
温谰本是不在意,直到他十八岁那年,一个夏雨之夜,有一个人敲开了他的房门。他迷蒙中开了门,便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他的门前。
那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左右,身形还不到他胸前。她身上披了黑色的披风,头发散披着,浑身都被雨水打湿,整个人因为寒冷哆嗦着,面色一片青白。
她身后是一辆华贵的马车,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冷眼看着她,她颤抖着仰起头来,清亮的眼看向他的面容。
“你是谁?”他率先开口,声音几乎被屋外滂沱大雨的雨声压了下去。
“我叫染颜……”
她的声音传了过来,音调中满是颤意:“我是大宣国的公主,来这里找你。”,
“你找我做什么?”温谰冷笑。
染颜抬起头来,目光满是坚定:“我想学画。”
她定定看着他,将目光凝在他面上:“我知道先生擅绘,先生的画,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有灵性的。我买下了先生所有的画……可是终究不得其法,所以我来了。”
“我来找先生,希望先生能收我为徒。”
说着,她便跪了下去。
他慢慢皱起眉头,看见面前人颤抖着的脊梁。
“你可知你放弃的是什么?”
“我知。然而我一心向画,至死不悔。”
“既然一心向画,”温谰轻轻笑了:“那你便画一幅画给我,若你能画好,我就收你为徒。”
“谢先生!”她欢喜地抬起头来,温谰勾了勾嘴角,环胸转过身去,走进了房中,而后往卧榻上一斜,漫不经心道:“今日,便就画我吧。”
那刻,温谰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斜倚在榻上的时候,便露出大片大片白皙的胸膛。面上笑容慵懒不羁,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在月光的照耀下,艳若桃花。
染颜心上一跳,走到书桌前,点了灯,执了笔,而后凝视着温谰,许久,终于落下了第一笔。
后来温谰印象里,染颜一直是这样的。
一双眼明澈清朗,只要握着画笔,眼中便再无他人。
【3】
她画得好,他便依言收了她做徒弟,每日早上带她练基本功,下午带她踏青。
染颜少年老沉,虽然不过十三岁,却是就像个老古板一般,事事都要讲究规矩。
同他走在一起要保持着距离,吃饭时候要不发出声音,执笔的时候要挺直腰板,端正得仿佛是站在金銮殿上的大学士。
温谰每次见了,都觉得好笑,总是恶从心起,想要让她生气起来。
他在她晚上睡着以后在她脸上画王八,在她刻意走在他后面的时候猛地回头一把死死抱住她,在她吃饭的时候故意喝汤发出“啧啧”声,还在她画画的时候用笔戳她腰让她笑起来……
面对这么顽劣的师父,染颜每次都被气得颤抖,一个劲儿的哆嗦着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然后温谰就大笑起来。
有一次染颜画画的时候,临到最后一笔,温谰戳了她一下,笔锋偏了毫厘,染颜便怒得哭出来,他无奈走到书桌前,招呼了染颜过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然后握住她的手,环住她的腰,让她看着面前的画。
“画画怎么会不犯错呢?”他低笑,将笔放进她手中,握着她的手,将笔落在那偏差了的线条上,随意描绘了几笔,整幅画竟就瞬间变了模样,却是越发灵动自然,带了一种写意风流。
染颜感受到身后他的温度,手上他的冰凉,闻着鼻尖他身上的梅花香,心跳的飞快。
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能任他抱着,似是坠入了万丈沼泽,想爬上去,却又被什么活活拉扯。
“染颜,你十五岁了吧?”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染颜“嗯”了一声,他便咯咯笑了起来。
“从今日起,别再画风景了,画人吧。什么时候能将人画出灵气,我便教你画皮,好不好?”
一旦学画皮,她便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画师。然而那一刻,她却还是毫不犹豫,说了:“好。”
【4】
他教她画人,却从不让她画别人。一日一日,只让她画自己。
于是她从来只看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挑眉,看他弯眼。他本就是极其好看的男子,这么一日一日注视着,哪怕是染颜这样古板的人,竟也觉得,他是这么好看。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笔尖所透露的情意,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午后。温谰躺在庭院里的吊床上睡觉,她便在房里静静描绘着他的容颜。
那时候她觉得心里这么安宁,这么美好,等画完的时候,看着画上那个闭眼浅眠、艳若桃花的男子,她竟不自觉愣在那里,看呆了过去。而明明该是睡着的那人,却是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她,等她发现时,他已经站在她身后,静静凝望着她画的画像。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那幅画,似乎是看懂了那画中的无限情深,沙哑着嗓音,慢慢道:“阿颜……画得真好。”
她不敢应声,不敢回头。他便是伸出手,从她身后,静静拥抱住她。
“阿颜,”他唤她:“回头。”
她从来无法违抗他的命令,便颤着身子,慢慢转过头去。然后她就看见那双仿佛宝石的眼中,自己慌张无错的面容。
紧接着他的唇就压了下来,带着她记忆中长年萦绕的梅花香。
她睁大了眼,不知自己到底是该退开,还是往前。许久,她终于是一把推开了他,仓皇冲了出去。
温谰偏了偏头,看向桌面上那个男子,片刻后,却是提起笔来,在那画上再绘了一名紫衣少女。
那紫衣少女站在男子后面,被画得情意绵绵,满是深情。
“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我就想,这真是劫数,”温谰低下头来:“画皮师和你们天命师不同,我们规矩森严,师徒之间,若有什么不堪,那便是一生的污名。可是那时我还太年少……我觉得,我喜欢染颜,染颜喜欢我,我们便当在一起。所以我怀了私心让她只画我,让她喜欢我……”
他这么想,却忘记了那个少女,还念着怎样的锦绣前程。
隔天,当他欢喜的踏入屋中,抱着木匣对她说:“染颜,我来教你画皮……”的时候,就看见她收拾了行李,静静站在门口。
她的笑容苍白而苦涩,慢慢开口:“师父,我想出去云游几月。”
温谰微微一愣,片刻后,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你躲我。”他肯定地开口。少女却是点了头:“是,师父,我躲你。”
“你怕什么?”听了这话,温谰却是笑了,肯定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就如此在一起,那又如何?你怕什么?怕到要这样躲着我?”
“我怕什么?”染颜笑了:“我怕你误了我的画师之道,我怕你误了我的锦绣前程。师父,不要拿感情毁了你,更不要拿感情毁了我。”
她说话的时候,那么冷静,那么理智。而他拿着木匣,呆呆站在门口,仿佛她才是他的师父,而他只是一个懵懂少年。
他张了张口,无法言语。染颜微微一笑,却慢慢走了出去:“师父,等哪一日,你不要再这么任性,我便回来。”
【5】
她用她的离开逼他。
他放荡不羁一生,却终究在她走后,被逼上了那条名为“体统”的路途。
他开始学着收敛自己的情绪,开始学着遵守那些奇怪的礼仪。他本就是极有天赋的人,见他这般守礼,族人便开始将他推上了掌握实权的路途。他终于成为画皮师中十师之一,而那一年,他二十五岁,她离开第三年。
也是那一年,他遇到玄清。
玄清也是十师之一,有着出色的画技和柔善的性格,理应是他最合适的妻子。
然后他宣布和玄清在一起,第二月,正是杏花好时节,他终于再见到染颜。
那天他回到家来,一打开院门,便看见一个姑娘站在杏花树下。她穿着素色的长衫,身形高挑,面容清雅,转过头来的时候,有杏花吹落,如雨而下。她对他微微弯眉,低唤一声:“师父。”
他愣愣站在那里,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学会在如此情动的时刻,却是露出温和的笑容,掩住眼中的情深,慢慢道:“你回来了。”
染颜点头,浅笑着说:“对,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煮了酒,做了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像以往一般笑谈。
染颜说她走过的地方,遇到的人,做过的事,温谰就静静听着,然后一杯接一杯,喝着灼胃的酒。
等到他喝得视线都模糊了,他方才听到她幽幽叹息:“师父,经年不见,你终于懂事了。”
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懂事……
可是……他却只想一辈子当那个从她身后放肆拥抱住她少年,那么染颜,他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些话他都没说出口,只是醉在桌上,慢慢笑着。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面前的人,然而面前的人却是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明明近在眼前,却是远隔天涯。
那一夜他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房的,也忘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醒过来时她已经去了外面。村中有人求展画皮师各自手上的山河图,她也就去了。
然而到了中午时分,就有人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对着温谰高喊:“不好了!温前辈,染颜出事了!”
一听这话,本在泡着茶的他豁然起身,冷道:“怎么了?”
【6】
来的人告诉他,染颜画的《山河图》,和玄清之前画得那幅,有七成相似。而对于画皮师来说--相似,那便是大错。
那一日他匆匆赶到现场,却就看见染颜站在人群中央,许多人围着她、指指点点:“抄袭了玄大人的画还不承认,真不要脸。”
紧接着,旁边有画皮师叫骂起来,有人高笑着说:“借鉴就借鉴吧,何必如此遮掩呢?你虽画技不错,但还能同十师相比么?承认了又怎样?”
那些话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贯平淡的染颜猛地转头,对着那人高吼:“我没有!”
她这么一吼,那些人立刻激动起来,许许多多画皮师朝她涌来,温谰终于按耐不住,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冲着众人高喊:“退下!”
染颜看到他,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惶恐。
她怕他看到这么狼狈的自己,怕他看到这么不堪的自己。
然而温谰来不及看她的表情,只能拉着她,艰难的往下走去,一遍又一遍的喊:“让开!退下!”
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温谰第一次这么无力,这么狼狈。他们身边围满了群情激奋的画皮师,萦绕了辱骂的句子,他却一直死死抓着她,从没想过放弃她。
这场闹剧终于在十师集体出现时结束。
他们遣散了所有人,然后来到温谰面前,温谰却是拉着染颜,挡在她身前,以着保护的姿态,冷冷看着众人。
玄清终于走了过来,看着温谰后面的染颜,叹息道:“小妹妹,画皮师的规矩,于画技一事,是不能撒谎的。若你承认了,我不追究便是……”
“我没有。”染颜沙哑着声音,再次重复。玄清不再多言,看向了温谰:“那你呢?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么?阿谰,你这样,害死的不是你自己,是她。你还想带着她,为了这点事,违抗一族不成?”
温谰没说话。十师中其他人便静静看着中间这三人。许久,温谰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他转过头来,对她温柔的笑开,慢慢道:“阿颜,你别怕。我会来救你。”
染颜看了温谰一眼,却是定定看着他,问了句:“师父,你信我么?”
温谰微微一愣,便就是那片刻的迟疑,落入了染颜眼中。
取景一样是正常的,但是笔法也一样……
哪怕是温谰,也是不信染颜未曾看过那副《山河图》。看着温谰的表情,染颜笑了,她坦然走了出去,却在临走时,突地回头,坚定而执着的看着温谰,咬牙说了句:“我没有!”
温谰觉得心上一跳,到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7】
染颜被带走后,十师便派人来查染颜所有作品。一个画皮师若有一部作品为人所疑,便要彻查她所有绘图。
染颜没有做过多少美人皮,唯一一张,连温谰都没看过,放在木匣中,被人带走。
隔日,便有人来通知温谰去看染颜,说是那张美人皮与玄清的某张美人皮,也有九成相似。
温谰去看染颜的时候,她刚刚受刑完毕,坐在牢房中歇息,温谰便站在牢房外,静静看着她。
她身上全是伤痕,面色苍白如纸。见他来了,她仍旧抱着自己,一言不发,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温谰静静站了一阵,许久后,终于道:“其实,你便承认了你有所借鉴,玄清的性子不会计较太多。日后你也不过就是多了一个仿字,你还可以照旧画你的画,不必这样。”
她不说话,他便继续说着:“我知道,你把画师的身份看得这样重。十三岁你愿意抛弃一切来学画,可是你终究是为了学画,而不是为了这个名声。”
“我看不开,”她突然开口,沙哑着声音:“我没有的事情,为什么要屈打成招?”
“阿颜……”温谰说得极为艰难:“在我面前,你不必……”
“你走吧。”染颜打断他:“我知道,你的阅历会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你不信我。我已让十师去验画,结果出来,要么换我一个清白,要么,便算我抄袭。”
“你……”温谰睁大了眼:“你知道验画是什么?!若验画验出结果……那就是要公布于所有画皮师,而若判定是一致……你要斩手……”
“那又怎样呢?”染颜抬起头来:“我总得要一个公道。”
她看着他,执着而坚定,就像她年少时那般,如此认真,如此倔强。那样的神色看的温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他终于不堪她的眼神,转过头去,匆匆告别,然后赶去了十师商议之地。
众人明显是想避开他与玄清,他一家一家找过去,却只在天明时分,接到了传自十师传音亭的传音。
“今画皮师染颜,由十师所验,其所绘之画、所描之皮皆与画皮师玄清所似,判斩其双手,费画皮之名。”
音落,温谰脑中一片纷杂。
他想起她每日早起练笔,想起她每日晚睡作画,想起她十三岁那年踏着夜雨放弃了公主之名来到他身边,俯身跪在他面前,尚带童音的声音,如此坚定而执着的开口:“一心想画,至死不悔。”
他颤颤抬起自己的手来,想象她失去十指的模样,内心突得绞痛起来。
他不能让她毁了……
她的画技,是她放弃了所有得到的,是他和她共同努力得到的。是她放弃了自己的富贵荣华、自己的亲情、友情、甚至于……他的爱情,才得到的。
他不能让她这样毁掉!
“对于一个画皮师、或者一个画师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手中那支笔。如果连握笔的能力都没有了,那他就丧失了生命的意义。”
温谰抬头看我的时候,嘴角勾了勾,仿佛是在苦笑:“可是在那一刻,我却突然觉得,我可以不画画、不绘皮。但我不能……让染颜失去她想要的。”
“你做了什么呢?”我已听得入神。他笑了笑:“我去认罪,我和人家说……《山河图》的画法是我教她的,美人皮也是我修的。染颜为了保护我……所以才不告诉大家。”
“有人信么?”我挑眉。温谰轻笑:“姑娘,你知道人心吗?你越高贵,越完美,当你摔下一点时,他们就会拼了命把你拉入深渊,然后使劲践踏。”
“我年少成名,十师之一,我居然剽窃了自己未婚妻的作品……”
“哪怕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可是,有无数的人,却都愿意相信。”
【8】
可是他不后悔。
当他跪在画皮师的刑堂之上,坦然承认这些谎言的时候。他感觉心中有无限欣喜涌了出来。
他想,他的染颜,终于可以好好的了。
他承认得干脆利落,连翻盘的机会都不给众人。按照族例,他被绑在马车上,一路拖到了刑坛之上,等月上中天,他就会被斩下十指。
整个过程里,染颜都没来。他想她不会来,因为她是那么理智的姑娘,又是那么心软的姑娘。
她和他不一样。
她能在绘下他的容颜和他相拥的第二天,冷冷看着他说:“不要拿感情毁了你,更不要拿感情毁了我。”
而他做不到,她一生的执着是画道,而他的执着,是她。
他微笑等待着行刑,当月亮慢慢升起时,他闭上了眼睛,而就在那一刻,周边有人惊叫起来。
他豁然睁眼,便看见周边景色迅速褪色,然后慢慢化作了一片漆黑。许多人还不适应,仓皇的叫着,突然便发现周边化作了崇山峻岭,一个紫衣少女头带斗笠,手执拄杖,慢慢走在前方,一看见那个人,温谰便愣住了。
这是她十五岁的模样,那时候她还没现在那么高,笑起来的时候还温柔而腼腆,带了几许少女青涩。
众人喧闹了一阵,便发现这是在大山之中,而他们所做的任何事,都影响不了那个少女。但他们可以触碰到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树,而这个少女就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将那里的美景绘下,那些秀丽的景色,那些美好的时光。
众人心中渐渐清明,这怕是染颜的记忆了。可是她是如何将众人带入她的记忆中呢?众人还在揣测,温谰却是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他不愿深想,他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染颜一定是遇到了天命师,一定是。
这个少女一路去了许多地方,然后一一绘下那些地方的模样。众人看着她在纸上展卷,如何换了许多种笔法,终于钻研出最后她展现出来那一种,绘下了那秀丽江山。
她每日画完了山水,便会画人,但是她从不画其他人,只画温谰。每次画完,她便会将那画相贴到自己面前,仿佛是在贴近那人。
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卑微渺小。
这是她的爱情,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放在心里。她怕的从来不是毁了自己,她怕的,是毁了他。
她的师父,理当由大好前程,有锦绣人生。
她不该耽误了他。
于是她只能离开,只能为他游走四方,为他绘千里江山。她不是不会画皮,她能画皮,然而她画出的皮相……
却满是他的影子。
她将那面皮小心翼翼放进了盒子里,然后捂在心口,仿佛是拥住她自己那卑微的爱意,然后低唤出一句--
温谰。
【9】
众人在那幻境中沉默下来,安静地看她从十五岁,长到十八岁。
她画了许多地方,某日站在山间画下最后一幅时,一个女子从她身后路过,看着她的画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那女子边驻足在那里,直到染颜完成一幅画作。
而后那女子将目光移到染颜身后的木匣上面,忽的伸出手去,趁着染颜措不及防,便打开了那木匣。
染颜惊慌回头,那女子却是挑眉一笑,将木匣盖上,还给了染颜。
“画的不错,”那女子开口:“皮不错,画也不错。”
染颜没说话,她听过太多这样的赞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便抛诸脑后。
然而那个女子却在回去之后,绘出了一幅惊绝的《山河图》,画出一张灵动的美人皮,接着在遇到那个与那张美人皮有着相近的灵动之气的男人时,微笑着走上去,说了那句:“在下玄清。”
回忆到这里,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玄清苍白着脸色,下意识去看温谰。然而对方却是看也不看她,只是注视着那个背着画皮师长匣,一人走在阳关古道上的姑娘。
第二年开春,这个姑娘终于再踏回了画皮师的领地。刚进茶楼,便听到两个画皮师的谈话。
“温谰居然成了十师之一,还和玄清在一起,怕是不日要订婚了吧?”
“这两位……总算是天作之合吧。”
那些人随口说着,少女却背着画箱,抬起手来,慢慢捂上了胸口。
然后她一遍一遍和自己说,不疼,不该疼。
只是怎么还是会想起那艳若桃花的男子熟睡在庭院外,怎么会还是会想起他抱在她身后,低哑着声唤:“阿颜,回头。”
她踉跄着躲进房间,然后终于是捂住脸,泣不成声。
这是她年少的爱恋,她无法倾诉,只能在这个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地方,流涕痛哭。
她哭了许久,终于是站了起来。待到第二天,她便回到那个院落,带着清冷疏离的笑容,看着那个不复当年的男子,说那么一句:“我回来了。”
幻境就到这里,戛然而止。旁边景色迅速褪开,等大家看到又回到现实时,那原本被绑在架子上等着行刑的男子,却早已用画皮师的刀割断了绳子,逃离了去。
温谰从没觉得这么害怕过,他带着伤,一路踉跄着往前跑。
他感觉夜风都带了血腥之气,等他冲到家门口猛地打开大门时,便就惊在了那里。
那满院满墙,都是朱砂色所绘的画,一幅一幅,画着他方才幻境中所见。而那女子躺在他的摇椅上,素衣宽袍,墨发如瀑,面上带着苦涩的笑容,仿佛她那么多年,从不为人所知的心境。
他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艰难地挪过了步子,然后慢慢走到她面前。
然而她却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了过去。他颤颤伸出手去,对方的身体却在他手指触碰的瞬间,碎裂成灰,夹杂着那漫天杏花,一路随着春风卷散开去。
温谰呆呆看着,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只有那缠绵的春风摇着杏树沙沙作响。
风声犹噎,人何以堪。
【10】
“那是画皮师的能力,叫‘绘世’,用我们的血会描绘当年的景象,便能将人带入当年。只是一旦用了‘绘世’,那个画皮师也就活不下来了。她的躯体会被摧毁,而魂魄则将留在画中。”
温谰解释着,我点了点头,为他斟酒。他笑了笑:“我当时看着她在我面前消失,从那一刻开始,我立志做一位画骨师,为她画一具躯体。”
“我也忘记自己到底学了多久……每天就知道作画,我们村从未出过画骨师,而我,是第一个。”
温谰端起酒杯,笑了笑:“我忘记我是何时成为了画骨师,只知道我画出的第一具躯体,就是她。我将她画完之后,又把她当初‘绘世’画中的魂魄装进了那具躯体,然后她活了。”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画了她,就将再也看不到她,而她也无法看到我。我们明明隔得那么近,可是却都无法相见。”
“我从别人的口里得知她的消息,听说她醒来后忘记了一切,除了作画。没有我的阻碍,她心无旁贷,一步一步往前走,终于成为了画骨师。”
“我开始四处寻找天命师,因为,我想亲口和她说一声,我喜欢她。”说着,他苦笑起来,对我摊开手,指了他的手纹同我道:“你看,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低头,看着他掌心近乎消失的纹路,片刻后,却是道:“可是她始终无法看到你的。我只能让你看到她,却无法让她看到你。”
我说话说得忐忑,他微微一愣,而后却是苦笑起来,慢慢道:“没关系,我能再见她,也好……”
“恩。”我随意点了点头,便从袖中拿出了一瓶药来,给了他一粒药丸,他吃下后没多久,便听到外面传来了布谷鸟声。一直沉默着的谢子商懒洋洋的抬起眼来:“来了。”
温谰立刻站起来,冲了出去。我们跟随在他身后,看着他在大街上大吼:“阿颜!阿颜!”
不久,一位红衣女子,面覆半面面具,额点火焰纹路,步步生莲,自远方而来,渐行渐近。
温谰就这么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走来。等她临近了,他才开口:“阿颜……”
然而那人却听不到她说什么,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温柔的笑开来,仿佛八年前那个将她接回家中的白衣少年。
“我喜欢你。”
他开口,温柔而缠绵。那个本该继续前行的女子却是突然一顿,皱了皱眉头,往他的方向看来,似是看到了他,然而片刻后,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仿佛是昭示着什么,如此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人生。
温谰苍白着脸笑开,艳若桃花。而后我便听到了脚步声,顺着脚步声的方向看过去,是一条小道,那里有一个男子,素衣墨发,提灯而来。
而就是此刻,染颜却突然顿住步子,转过脸来,看向了我和谢子商的方向。
她将目光凝在谢子商身上,许久,竟是翘起了嘴角:“谢公子这副躯体,画得不错。”
第七章 鲸·空欢——午魂
叶安,这世上最残忍的,从来不是你爱一个人他却不爱你,而是你用生命去付出的一场爱情,却只是你自己编制的虚妄,到头来,所有一切,都不过一场空欢。
——灵璃
【楔子】
有人传,东海深渊有一种神奇的花,叫梦鸢,没有人知道它长成什么样子。如果有人摘得梦鸢,能够利用它给别人编制梦境,而吃下梦鸢的人将忘尽前尘,以梦为真。若非天命师者,欲篡改他人记忆,可用梦鸢织梦为之。
我叫叶安,我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帮着我的师兄收集十二魂,因为我喜欢他。
上一次在画骨师的村子里,师兄及时赶来将巳魂收走之后,便和他一起抢十二魂的谢子商打斗起来。师兄趁乱丢给我一个锦囊,让我去找一只灵妖。
十二月初八,神啻宫天祭,我要找的,就是天祭的祭品,灵璃。
【1】
我坐在神啻宫里,看着面前被绑成了一个大粽子的灵璃咽口水。神啻宫的大祭司祭谛在我旁边,一脸淡然道:“叶姑娘如果喜欢,大可拿去。若只为寻仇,本座可以帮你将她就地正法”
我道谢,走了过去,灵璃在地上拼命挣扎。我明白她的意思,低声道:“好好,行吧!”
叹了口气,我抬起头来,看向祭谛,又道:“那个,祭祀大人,我见神啻宫风光甚好,想多住几日,不知可是方便?”
祭谛点了点头,让人带我去客房,我才站起来,灵璃立刻很没骨气的跟随在了后面,我再次叹了口气,觉得这一次的任务,只能用“师兄,你真是坑我坑大发了”来形容。
【2】
两个月前,我赶到神啻宫,当时正逢神啻宫天祭。而祭品就是灵璃。我费尽心力将受了重伤的灵璃从层层防守之间偷了出来,结果一觉醒过来,她便没了人影。
从那天开始,我就和她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你追我跑的艰辛历程。她受了重伤,却还是一路往北跑,我起初不知道她跑什么,最后才发现,原来她的方向是神啻宫。
我本以为她是回去报仇,便提早以天命师的身份拜访了神啻宫,神啻宫与天命师一项交好,给了我这个薄面,让我在神宫住下。等了几日,我终于在见到她。
那是半夜,我察觉她闯入了我的阵法之中,慌忙冲出去之后,便见到了她。当时她站在雪地里,一扫和我平日斗勇斗智的凶狠,仿佛是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呆呆的看着一个方向。我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只是一眼,我便看了出来,我直接上前敲响大祭司祭谛的房门,叹息了一声,开口道:“请祭司帮我一个忙”
于是我成功抓住了灵璃,然后带回了自己的寝室。
几天后的一个雨夜,她又去找了祭谛,到半夜时分,她才踉跄着回来。
满身衣衫湿透,整张脸失了一贯笑意,进门后,她呆呆地看着我,张了张口,最后问了一句:“我们算朋友吗?”
我愣了愣,片刻后,点了点头:“算吧!“
话刚说完,她便猛地扑进我怀里,痛哭出声来。我不知道她哭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她哭了许久,我终于将她安抚好,让她换好了衣衫,同她睡到一张床上。
我很少有过同性友人,有那么一个,很是微妙的感觉。我知道她不开心,便道:“有什么事,说出来会更好。”
她静静的看着我,许久,却是惨笑出声来。
【3】
她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灵璃本是海里的鲸鱼,出生在海底水晶宫,水晶宫外面贴满了封印的符咒,只能进,不能出。
那年神啻宫内乱,八岁的祭谛本应是神啻宫大祭司,却被叛变的人关到水晶宫。遇见他那天,灵璃正在睡觉,突然听到喧闹声,然后就看见了他。
那时候祭谛是个孩子,她其实也是。她虽然活了几百年,心智却刚开不久,和一个人类孩童差不多。
见到祭谛那天,她像发现了什么新奇无比的事物。她瞧着一行人将这个满身是血的孩子推了进来,那孩子似乎是昏迷了过去,顺着水流就冲了过来。那行人见他进了水晶宫,看也不看,直接转身就走,灵璃赶忙摇身一变,化作人形,迎着水流而上,直直就将他拥入了怀中。 那个孩子艰难地睁眼,看到了她,墨金色的袍,墨黑色的发,在水里荡漾开来,如水草一般。
察觉他在看她,她冲他笑了笑,抱着他落到地面上,安慰道:别怕。
他不动声色,却是悄无声息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又昏了过去。她便将他抱好,带到了水晶宫唯一没有水的房间里,将他放在床榻上,替他看伤。
男孩子有强大的自愈能力,睡了两天后,有一日她出去,回来便见到他醒了过来,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她。
他对她打了个手势,她不知道他的意思,男孩子就在地上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灵璃睁大了眼看了许久,男孩子就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她终于有些不甘不愿道:那个我不识字。
【4】
灵璃不识字,祭谛的声带因为烫伤不能发声,所以一开始祭谛和灵璃的交流很困难。灵璃很认真地揣摩着祭谛的想法,同时找龟爷爷学着认字。
不过龟爷爷只会认字,并不会写,于是灵璃跟着祭谛学写字。灵璃学的头两个字,就是祭谛的名字。他的名字太复杂,灵璃绘了一个下午,才终于画出他的名字来。然后她赶紧到龟爷爷那里学会了怎么念这两个字,当天回来,在房间里又蹦又跳,高兴地喊:祭谛,祭谛。 祭谛当时微微愣神,片刻后,微笑起来,静静瞧着她。
那时候祭谛已经十二岁,小小少年,和她差不多的身高,但却不像她这么活泼,反而带了一种仿若林木般的安静。若无风,则无声息。
他伸出手来,拉住又蹦又跳的她,她回过头来,觉得有些奇怪。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站在她身前,张着嘴,悄无声息地说着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用另外一只手做着繁杂的手势。她一直看着他,眼里全是好奇,他却也不解释,末了,便低下头去,将吻印在了她的额头。
她一瞬间觉得心跳得飞快,却是什么都没说,任由他拉着。
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当时是在深海之中,周边一片黑暗,有带着荧光的鱼类在水晶宫外游来游去,时而明,时而暗。
时间又过去四年,祭谛已经十六岁,长成了一个俊秀少年。他站在那里,只是温柔地看着灵璃,灵璃就觉得满心欢喜。
她突然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哪怕一直活在海里,也是不错的。
一天,祭谛突然变得沉默,他看向灵璃的眼神好哀伤。灵璃不知他怎么了,总觉得他随时会消失。
她想着,也就说了。
她说:祭谛,你知道吗?海里有种花,叫梦鸢。听说它能让你做别人希望你做的梦,并且忘记过去的一切,将你梦到的当成你的回忆。如果以后你要离开,就给我一朵梦鸢,让我梦你一辈子,让我以为,这一辈子,你都在我身边。
祭谛,她抬头,说得那么郑重,可是,我不想吃梦鸢,所以,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好不好?
祭谛没有张口,只是拉紧了她,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将他手上的一对手链,挂了一串在她手腕之间。
无论我在哪里,他打着手势,只要我愿意,你都可以听到我和我周遭的声音。它就像我一样,一直在你身边。
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图,祭谛却仿佛早已洞悉天命,笑得无可奈何。 很快,灵璃就知道了原因。
从祭谛八岁被关进海底,到现在十六岁,八年来,神啻宫内部波涛暗涌,终于再次发动宫变。静月作为神啻宫有史以来最强、也是第一位集术法与武艺于一身的宫主,决定让祭谛重新回去,出任大祭司。
那天,祭谛仿佛早已知道,拉着灵璃等待在布满符咒的水晶宫中,而后静月劈开深海而来,带着一大波人冲进水晶宫,海下翻天覆地,
静月刚到,祭谛便猛地伸手变幻一道道光芒袭向静月。静月只是轻蔑地看一下,便让人冲上去。
灵璃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静月用术法锁住,利刃抵在脖子上,本还反抗的祭谛住手停在那里。
放开她,他说,我跟你走。
仿佛是早已预知一切。
静月笑了笑,手中长钩寄出,瞬间锁住了他的琵琶骨。灵璃睁大了眼,感觉混着他血水的海水涌入眼中。
静月将灵璃一抛,拉着祭谛就冲出了水晶宫。
灵璃看着他越来越远,想要努力对他伸出手去,浑身却无法动弹。祭谛冲她苦笑开来,张了张口,说了一句:等我。
灵璃说着,突然就没了声音。我等待许久,见她也不出声,便下意识地问:然后? 算了,天晚了,她翻过身,睡吧!
说完,她不再多言,我知道这是她不愿意说的意思,于是干脆不再多问。我叶安想知道的事,总会有办法。
第二天,等她出门之后,我便开了水镜,看到了祭谛被带走后的情形。
【5】
祭谛被带回神啻宫后,被静月医好了哑疾,终于能开口说话。但他并不愿出任大祭司之位,静月就将他关在祭司殿中,每日施以酷刑。
他们给他灌药,企图让他忘掉灵璃。每次被灌药,他都紧咬牙关,死活不喝。
那个时候,灵璃在水晶宫里,死死抓着祭谛留下的手链,手链传达出了另一头他的声音。
听到另一头祭谛挣扎的声音,其他人的辱骂声,她什么都看不到,做不了,只能听着这些事情发生。
祭谛的执念太深,药物对他起不了作用,灌完了,他就开始不断念着灵璃的名字。
灵璃,灵璃。
开始一次又一次重复他们的开始,相遇。
一次又一次,静月终于消磨掉了所有的耐心,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静月坐在金座上,冷冷看着他道:我听说,你出生时曾星轨大亮,天命师预言说你将是神啻宫最强的祭司,将神啻宫发展为最强,你注定坐在神啻宫祭司的位子上,还挣扎什么?天命这种东西,你争得过吗?
说着,静月转头对旁边一位戴着面具的白衣人道:你想怎么做?
我有一种药,白衣人对着祭谛打着手语,剖开你的血肉,灌入你的骨血,只要你不挣扎,从此,你便再也不会记得她。
看着白衣人的手语,祭谛没有说话,静月冷笑出声来:你以为,你忘不掉那只灵妖,我就没办法吗?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忘掉她,要么,便杀了她。
听到这话,祭谛浑身猛地一颤,随后抬起了眼,看向高台上的静月。
静月没说话,让人将他带回了祭司神殿。让他脱了上衣,跪在神像面前。
他不再反抗,双手握着手链,低头瞧着它,目光又温柔,又悲伤。
下人拿着冰冷的水上来,一桶又一桶,浇灌到他身上,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说话。
当时灵璃坐在与他相隔千里的水晶宫里,呆呆看着天,然后她突然听见祭谛叫她灵璃。
他说:灵璃,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我的爱情,不过奢望,然而我却仍旧以为,只要我努力,我们仍可以在一起。
可是灵璃,我错了。我一生为他人所左右,拿什么来保护你,又拿什么来爱你?
灵璃,下人终于停止了泼水,白衣人从旁边抽出刀来,祭谛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顺着面颊落下来,同我忘了你一样,忘了我吧!
说完,祭谛便感觉有滚水混合着药味浇灌到他的身上,灼得他皮肤生疼。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哼一声,强忍着痛楚,仿佛进行着某个仪式,将十二岁那年,他曾给她的祷言,再念出来。
那是祭谛的父亲,先任祭司送给他母亲的祝福,在他十二岁那年,在水晶宫,他送给了一个姑娘。
那时他身居险地,口不能言,只能拉着她、悄无声息地诉说着卑微的心意。
原以吾神之名义,许吾所念之人
在他把那祷词念出来的时候,另一头,看不见他,但是能听到声音的灵璃捧着手链,终于忍不住号哭出声。
一生不为现世所扰,不为未来所忧,荣华富贵,一世平安
听着祭谛的声音,灵璃开始拼了命地往外冲,想要去救他,她一次次撞在水晶宫的宫壁上,撞得满身是伤。
祭谛跪在地上,听着那一声声的撞击声,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却仍旧坚持将祷词念完。
吾愿以灵肉所换,一心侍奉于吾神。
说着,他睁开眼睛,眼中全是眼泪,沙哑道:我神,赐安。
言毕,水从头顶猛地灌下来,将他的眼泪从脸上冲刷下去。画面也开始模糊起来,我不知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画面又清晰起来。那时候,祭谛已经同意了静月,当上了神啻宫的大祭司,某个早晨,在侍女拿水来给他净脸的时候,他嫌弃手上的手链麻烦,便将手链交给了侍女,要她扔掉。
祭司,这不是灵璃小姐送给您的吗一直侍奉着他的侍女有些迟疑,祭谛却皱了皱眉头,灵璃?
他终究是忘了她,然而,她却一直记得。
她在海底,日日夜夜念着他,不断修炼着。
三年后,她终于有了破开水晶宫封印的能力,化作人形,来到了陆地。但是从这个地方开始,水镜就再也看不到后续,应该是有人下了咒,禁闭了一切。
【6】
为了知道后续,我直接去找祭谛聊天。
灵璃从海底来以后是不是直接找了你?寒暄了几句后,我率直地询问。祭谛点了点头,并不隐瞒:是。
那她来了之后,你怎么安排的?
当我弟子。
你弟子?我有些诧异,祭谛却是抿了一口茶,淡道:她没有杀孽,妖气不重,上岸之后并无人发现她是灵妖,她便到神啻宫来,当时我正在招收弟子,她便来拜师。
灵璃上岸之后,便直接来找了祭谛。祭谛不记得她,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她去参加了祭谛招收弟子的选拔,当了祭谛的弟子。
她期盼着重来一次,能让他重新爱上她。
于是她假装愚笨,不断请教他。
她每天穿好看的衣衫,学话本里让男子心动的姿态,假装与他不期而遇。
然而成年后的祭谛早不是当年的少年,在面对她做的这一切,他都不动神色半分,直到她穿着薄得几乎透明的纱衣站在他的寝殿时,他仍旧是面色清冷地说了一句:你是来学术法的,还是来当娼妓的?
那一瞬间她几乎哭出来,却仍旧强撑着笑意问: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祭谛没有说话,最后,他指尖凝出蓝色微光,低笑道:果真妖孽,本性不改。本座岂是你能迷惑的?
说罢,他扬手劈了过去:你到底意欲何为,说吧!
我不是来迷惑你的!她躲开他,惊叫起来。他却并未收手,只是发出了一个全然不肯相信的音调:哦?
她始终只是一只精怪,始终不能懂得到底什么叫人心。她不明白她做的一切是如此轻浮,她只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想对他好,想要他喜欢自己,所以她可以做一切。
她躲了许久,终于出手,猝不及防伤了他,毕竟是一只修行了千年的鲸鱼妖,他当时还是太年少。
然后她把他抓了起来,将他绑起来的时候,她还是满脸惶恐,颤抖着手道:你别害怕,我不是想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想起来,给我一年,一年就好
他没说话,反而是嘲讽地笑了起来,淡然道:我不害怕,害怕的是你。
是她在害怕,一瞬之间,他便从她眼里看到了她太过易懂的内心。她愣了愣,却没被激怒,许久后,竟是莫名其妙说了句:是,我在害怕。因为我有爱,但你没有,所以你何须害怕?
说着,她喃喃自语起来,不只是在说服谁,你会想起来的终究会想起来的。
他那时便知道,她一定是觉得他忘了什么,而且,她爱他。
她的爱太坦然了,没有任何遮掩,只需一眼,这位洞察人心的祭司便了解透彻了。
那三个月,她搜罗尽一切好吃的给他,好像哄孩子一样把所有好玩的东西给他,他想要什么,她就想办法给他找什么,唯一的要求,只是让他喝她调制的各种奇怪的药。
每次喝下去,她都会问他一句:你记得我吗?
他从来不回答,只是漠然看着她。她便苦笑起来,安慰自己道:没关系换下一个方子就好。
后来她配的药时间越配越长,以前是一天能配好几服,后来就变成了好几天,甚至一个多月。
她身上受的伤越来越多,祭谛坦然喝着她给的药,因为他知道,里面到底加了多少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至宝,这样送上门来的美事,他不喝才是傻子。
一年后,在那些灵药的滋养下,祭谛终于三花聚顶,修为接近天人。灵璃拿着最后一个方子给他喝下,得到他否定的回答后,灵璃终于崩溃,蹲在地上,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无悲无喜。
许久后,他站起来,从她身边走过,淡道:走吧!
灵璃微微一愣:你叫我?
你爱我,青年顿住脚步,侧过脸来,不是吗?
是灵璃苦笑起来,我爱你,再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了。
【7】
灵璃跟着祭谛回来,让她仍旧当她的弟子,无论任何事,都不多发一言。
有一天夜里,祭谛把她叫过去,给了她一张名单。
上面列满了神啻宫的长老,那些都是静月的人,那时候,她吓傻了。
灵妖不能滥杀无辜之人,否则杀孽累积,自有天罚。
她诧异地看着祭谛,拿着那份名单,许久,终于道:你知道我不能杀人的
祭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眼仿佛深沉大海、浩瀚银河。
你爱我,出乎意料,祭谛却是反问她,不是吗?
如果爱,为何不是我想要什么,你给什么?以前便是这样,不是吗?
他问得太直率、太坦然,完全不理解他在索求的,是多么珍贵的感情。
灵璃看着他,愣了愣,片刻后,她苦笑起来:祭谛,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可是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了重大的决定:你说得对,你想要的,我便会给。
从那天开始,灵璃为他杀人。
她灵力高强,没有人能阻拦她。每次任务归来,她会因为天罚备受折磨。
看着她在床上痛得打滚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坐在旁边,静静地打坐看书,哪怕她疼得哀号起来,似乎也与他无关。
一年复一年,不知何时开始,她对他的爱,慢慢变成了一种执着。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对他的爱就是执着。
她开始对他反反复复笑着说以前的事,他却从来只是听着,不多出声。
她也开始试着做出在水晶宫他说过的一切喜欢吃的菜色,他却也从来不说话。
她给他讲深海里的事,她说:祭谛,海底有种花叫梦鸢,你说,此时此刻,我是真的在你身边,还是这只是你当初走的时候给我的一个梦?还是从头到尾你就是个梦?
差别太大了祭谛你和我所记得的那个你,差别太大了说着,她似乎发现说错了什么,猛地又停住了后面的话,面色一片惨白。
祭谛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后,他淡然道:便就是在梦中,那又如何?
在梦中,便意味着如今一切皆为虚幻
说着,她没再说下去。祭谛也不追问,她知道,其实不管她说什么,祭谛都不曾在意。
顺着清单一个个灭掉了静月的人,静月终于无法忍耐,下令捕杀她。她一次又一次艰难地逃脱过去,最后一次,静月亲自出手,将她抓获,准备天祭。
十二月初八,天祭当天,叶安赶到神啻宫,穿过层层防护,将灵璃偷了出来,让她躲过了一劫。
之后,灵璃通过叶安回来找到祭谛。祭谛也借助叶安的关系,隐藏了他和灵璃之间的联系。
而后,等她的伤养好,他给她下了最后一道令:让她杀静月。
得到这个命令的时候,灵璃问祭谛,这一次,是不是真的想让她死。
你恨我吗?灵璃苦笑起来,面对着面前淡然抿茶的人,祭谛,我并不想死。
我想守着你她面色有些恍惚,我并不想去死。祭谛,我什么都答应你,这一次
你守着我做什么?祭谛打断她,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等我做什么?
你
你等的是你梦中的祭谛,可是我不是。他鲜少同她说这样多的话,她想听他说下去,又害怕他说。
你爱那个人,陪你度过了八年时光,他喜欢所有你做的那些菜,他会打手语,会
别说了
你怕什么?你把爱他当成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你
别说了!灵璃猛地高吼出声来,她急促地呼吸着,终于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说一件,她可能早就发现,却一直不敢承认的事。
她怎么承认呢?怎么懂呢?
面前这个人,她用尽所有去爱的人,似乎只是一个幻影。她爱的那个人似乎是在梦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所有的爱情、幸福、眼泪、悲苦都不过一场梦境。她后来所有努力,都是在为一场梦境而努力。
祭谛看着她,没有说话,灵璃急促地呼吸着,许久,终于道:好。
祭谛,她慢慢转身,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遇上你。
他不说话,等她关上门走远,他才低吟了一句:谢谢。
【8】
通过祭谛的回忆,我终于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的故事,心里思绪万千
灵璃真的在用她整个生命爱祭谛。
我想,这世上一定不会再有人如她这样爱我,此刻夕阳西下,祭谛在我对面,看着天边晚霞,神色一片安然,可是自始至终,我所能给的,也不过这句谢谢。
听完这些话,我愣呆在那里,许久后,我才发出声音来:我知道你年少时候的确因为宫变被关入了海底的水牢
是,但是我被关了八年的地方,不是水晶宫。祭谛淡然开口,她所记得的一切,不过是她误食了梦鸢的幻象。我不曾爱过她,她爱错了人。
我早就发觉,但我也知道,她对我的爱情,是足够毁灭她的执着。我如今唯一的阻碍不过静月,而她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所以你提醒了她真相
对,祭谛点头,我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逼死她。
你怎么不想也许,丧失了记忆的是你呢?我有些迷惑,万一吃了梦鸢的人是你
她没法去相信,头一次,祭谛轻笑起来,而我,也不会信。我的记忆,有太多人为我证明是真的,她记忆中那个祭谛,只有她知道而已。
而且,无论真假如何,他端起茶杯来,声音几乎让人无法听清,也不知是在同谁说话,慢慢道,那又怎样呢?
我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着,祭谛坐在我对面,面上仍旧是一开始见面那样从容淡然。外面突然喧闹起来,一个侍卫冲了进来,跪在地上道:大祭司,上次宫主抓那个妖孽回来报仇了。
他说得很淡定,似乎只是提醒,一点让祭谛帮忙的念头都没有。祭谛点了点头,拂袖起身,直接走了出去。我终于反应过来,直接冲了出去。
我比祭谛先到静月宫殿前,她的宫殿建在最高处,由平地开始,有很长一段台阶。我从上往下俯视、只见台阶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那些人都是双眼无神,目光呆滞。灵璃站在那些人中央,手中执剑,逆着人群而上。
她是一个灵妖,她本该善心善念,本该修行问道,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拿着剑,毫无顾忌地屠杀着生灵。
那些人都是普通人,他们毫无知觉地扑上去,撕咬她。
她伤痕累累,却仍旧仿若不曾发觉,只是不断地挥剑,往前。
我大喊着她的名字,想要冲进去,却被不知何时来的师兄从身后一把抓住:看着。
他命令。
我微微一愣,随后转头看着他。他面容一片清冷。脑中千回百转,我终于反应过来:你算好的,是吗?
什么?
师兄,她是我朋友,我咬牙出声道,她还有救
师兄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拉住我,我咬紧了牙关,阻止自己颤抖的身躯。低头看下去,是灵璃木然的脸,眼中毫无求生之念,全是绝望。
我想,她已经太累,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她不知要怎么走下去,只能走向这条绝望之途。
也不知是什么,支撑着她一直往前,天上乌云密布,是她聚来的天罚。她似乎知道这点,加快了脚步,一路往前。
静月就站在上方,静静等着她。
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看着这只蝼蚁。
她终于冲到了静月面前,却已是伤痕累累。但她仍旧坚持着,扬剑扑向了静月。
静月手一扬,手中华光当场贯穿她的身体。她仍旧往前走着,利刃一般的华光一道道闪过去,贯穿她的身体,所有人都漠然看着。
直到她走到静月身前,静月最后一次贯穿她的心脏,血飞溅出来,落到静月脸上,静月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灵璃再也无法支撑,瘫倒在地上,天上已经是滚雷阵阵,师兄终于放开了我,我扑过去,拼命往她嘴里塞着我所有有的灵丹妙药。
灵璃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
你要活下去我嘶哑出声,灵璃,你还有大好人生活下去
她不说话,坚持摇头。许久,她目光凝在了祭谛的方向,却是对我开口:谢谢可是没有人想让我活着了。
话刚完,第一道天罚猛地劈到她的身上,师兄手疾眼快,把我往后面一抓,便让我避开了天雷。我就呆呆地站在旁边,看见天雷一道又一道劈下来,直到最后,天雷猛地一击,她整个身子,便仿若琉璃般碎裂开来,飘散在空中。
乌云散开,阳光普照,所有人仰望着她最后的碎片,看见了上面承载着的,她的所有回忆。
初生为鲸,化身为人,长居水晶宫,偶遇少年郎
看到碎片上那个一直打着手语,笑容恬静的少年,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流出泪来。
我想起和我躺在床上说着心事的小姑娘,她那么执着,那么坚强。
我跌跌撞撞扑向祭谛,一把抓住他宽大的袍子,又哭又笑,指着空中那些零散的碎片,大声道:你看,你看!
祭谛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掌心。我看见他掌心有两道碎片,他看着碎片,片刻后,竟也跟着碎片里的少年郎,打着同样的手势,念着同样的话。
那是他的十二岁和十六岁,一个他拉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一个他独自跪在祭司神殿。
他的手指带着微光,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光痕。
原以吾神之名义,许吾所念之人,一生不为现世所扰,不为未来所忧,荣华富贵,一世平安。
吾愿以灵肉所换,一心侍奉于吾神。
我神,赐安。
念完,他抬起头来,将那些碎片往空中一送。风扬起碎片纷扬散开,他目光落向远方,面色无悲无喜,仿若早已送别过这一场注定埋葬的记忆,所以如此从容淡定。
【9】
从地上捡起灵璃的灵珠,我转头看向身后的师兄,他站在那里,同祭谛一样冷漠淡然。我紧握住灵璃的灵珠,颤抖道:其实吃下梦鸢的,是祭谛,对不对?
梦的记忆,是不会存在灵妖死亡后的记忆碎片上的。但灵璃的碎片上有祭谛,吃了梦鸢的,不可能是她。
师兄不说话,伸出手来:把灵珠给我,她的魂魄在里面。
让祭谛吃下梦鸢的那个白衣人,是你,对不对?
师兄皱起眉来,重复了一遍:把灵珠给我,这是午魂。
师兄,我含泪看着他,不要收集十二魂了收手罢。你的十二魂,一定是要把人逼到最伤心,含着绝望而死的魂魄,你为此设计让祭谛吃下梦鸢祭谛可以不念过去,你为什么不可以?师兄
给我。他终于不耐烦,打断了我的话。我将灵珠放到袖中,向后退了一步,摇着头道:不我要将她放回去,我会想办法让她再入轮回
把灵珠给我。师兄猛地出手,我转身就跑,惊慌之间,一道红绸从静月宫门里突得卷出,将我一把卷了进去,宫门轰地关上,我被狠狠砸到地上,随后便听到谢子商调笑的声音:静月,你轻点行吗?
聒噪。静月冷哼了一声。我爬在地上,听见脚步声,而后有人停在我身前,一抬头,我便看见了持着折扇,腰间挂剑的谢子商。
哟,小安安,好久不见啊!
我瞬间泪流满面。
谢子商,你真的好贱啊!
第八章 镜续生——未魂
不是每一场爱情都要惊心动魄、生死相许,我这一生最珍惜的,就是那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给我的那份普普通通的爱情。至死不渝,入土不忘。
——静月
【楔子】
灵璃死后,我被谢子商和静月抓了进了一个地宫。师兄在后面紧追不放,为了拦截师兄,谢子商提着剑冲了出去,最后地宫只剩下了我和静月。
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了我们来到了一个冰室,冰室里挂满了奇奇怪怪的画,正中央放了一个冰棺,静月拉着我走上前去,随后便让我站在原地,自己坐到了冰棺旁边,用手抚摸上冰棺里躺着的人的脸。
那人并不年轻,看上去似是七八十岁的样子,消瘦的身材裹在湛蓝色华贵的长衫,倒显出几分贵气。但仅凭五官来看,年轻时候也不算什么美男子,长相最多不过清秀,所以静月那么痴迷地看着他时,我不由得有些疑惑。但我不敢出声,只能站在一旁静静等着,许久,她方才道:“我想让你帮个忙,与之交换,我会告诉你一些你很感兴趣的事,比如说,你师兄收集十二魂,是不是真的想复活他喜欢那个姑娘?”
听到这话,豁然抬头,诧异地看着她。静月似是很满意我的反应,微笑起来,浓妆之下的容颜,竟有几分洒脱:“而你,就让我看看我这一生时光,然后杀了我吧!”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又为什么要死?”我有些诧异,她低头笑了笑:“我活得太长了,一般人杀不了我,连我自己都不能,但是……我想,他在下面,一定等了我太长时间了。告诉你,是作为给你的酬劳……”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酬劳了”
【1】
让静月死并不是一件难事。她是神啻宫有史以来最强的一位宫主,早已练就不死之身,一般人杀她可能很难,但对于一位天命师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能让她死的药我恰好放在了身上,便径直掏给了她。她吃下药丸后,我又给她开了水镜,陪她坐在冰棺边上,仰头看向水镜上的画面。
水镜的开头是静月十五岁那年春末,她从神啻宫逃出来。
那时候的她没有记忆,只记得自己叫静月。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去哪儿,只觉得自己必须离开,于是跑得飞快。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天色渐晚,体力也越发不支,正想休息一下,便听到了一声尖叫,伴着踩到枯枝之声。
她豁然抬头,看见跌落在树丛之间的人。那人穿着一身素色长衫,惊恐地看着她,浑身颤抖。
他压住了小树,便可看到他身后隐隐的火光,伴随着火光一起过来的,还有一股诱人的肉香,让她的肚子咕咕作响。她同那人静静对视了片刻,突然向前迈了过去,那人紧张得赶紧捂住脸,拼命叫喊起来:“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要杀我!”
她本来想去火堆那里找吃的,听到这话,便走到了男人面前,低哑着声音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
“别回答得这么快,你再好好看看!”她有些狐疑,不认识她,看见她反应那么大干吗?
“不要!”男人拒绝得很快,用手死死捂住脸道,“看见你,你肯定要杀我灭口,我又不傻。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女侠,不管你是杀了人跑出来还是被人杀,求你放过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幼龄儿女,他们都靠我养活,女侠,我死不足惜,求求你可怜可怜我那老母小儿,做人要积德啊!”
男人一口气说完了许多,随后便喘息着等待她的话。等了许久不见她的回话,男人悄悄张开了一下~手指,从指缝里看到,那个像鬼魅一般的红衣少女早已经坐在了火堆面前,正在一脸认真地啃着他烤了许久的野兔。
“女女女……女侠!”男人大着胆子,背对着她喊了一声,“我……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唔……”她嚼着肉,含混不清道,“你说了很多……”说着,她将嘴里的肉咽了下去,然后抬起头来,一脸正经地道,“我统统都没听懂!”
男人:“……”
【2】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沈竹沥。当时她什么都不懂,但沈竹沥已经是个老江湖。紧张了一会儿之后,沈竹沥通过观察和简单的交谈,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妹子是个傻的。
知道这件事后,沈竹沥很开心。
他今年十八岁了,不但没能娶亲,甚至连女人的小手都没拉过。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穷。
他母亲死得早,父亲也在他十三岁的时候病逝,留了他一身半吊子医术和累累债款,于是他从十三岁就凭着那半吊子的医术坑蒙拐骗行走江湖。但他活到十八岁,脸没能再发展一下就算了,还没房没马没存款。就这样的条件,没有一个好姑娘愿意嫁给他,而愿意嫁给他的姑娘呢,又太惨不忍睹。所以一直到今天,他都没能成婚,直到看到静月,他突然觉得看到了希望。
于是他问:“妹子,要不你跟我回家,当我媳妇儿吧?”
静月啃着兔腿,无比坚定地说:“不要。”
沈竹沥继续哄骗:“和我回家有肉吃。”
静月:“……”
沈竹沥:“回去就给你烤这样的兔子,三只!”
言罢,静月猛地抬头,目光灼灼:“成交。”
【3】
就这样,沈竹沥轻易地哄骗一个小媳妇儿回家。起初,沈竹沥把她供着,静月就安安稳稳吃喝,但没几天,静月看着沈竹沥天天忙里忙外,就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主动要求帮忙。于是沈竹沥干脆就带着她到街上,陪他坑蒙拐骗。
沈竹沥制作的“灵丹”,七盒一个疗程,纯天然,无副作用,主要成分就是面粉,以吃不死人为目标。他们的手段虽然拙劣,但每次都还能骗着些人,然后没多久就会被人发现砸摊。每次当他们被人识破后,他们就立刻一个拿旗子一个卷铺盖,疯狂地跑着逃开。
他们每天白天累死累活,晚上就随便住一个破庙或者是低价租的烂房子,静月和沈竹沥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洗澡。等做完一切以后,他们俩就会坐到屋外去看星星。看星星的时候,静月常常把头枕在沈竹沥的大腿上,黑白分明的眼静静注视着沈竹沥,听他说一个又一个故事。有一次沈竹沥说着牛郎织女的故事的时候,静月突然问他:“如果你是牛郎,会去找织女吗?”
沈竹沥愣了愣,随后回答她:“不会。”
“如果我是牛郎,”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说得那么认真,“我不会再去找织女了。织女是神仙,她应该在天上,有大好的人生,我不会去耽误她。我爱一个人,就想让她过得好。所以我愿意同她共患难——因为她需要我,但是我不会同她共富贵——因为那时我是在拖累她。”
听完沈竹沥的话,静月偏头想了想,许久后,又道:“但是,织女会很难过吧!”
沈竹沥没说话,他温柔地笑了起来,低头亲了亲静月的额头,慢慢道:“傻姑娘,这人世间值得难过的事太多了,可是值得欢喜的事,也太多了。织女会难过一阵子,但过了那阵子,她就好了。”
“你啊……”沈竹沥叹了口气,少有的温柔,“还太小了。”
静月不说话,她眨了眨眼睛,静静瞧着沈竹沥,沈竹沥也看着她。夜风袭来,轻轻扬起他的发,他的目光酸涩而伤感,似是经历太多人间疾苦,世事沧桑。
她忍不住抬起手来,抚开他额头的皱纹。
“可是,竹沥。”她直起身来,瞧着他,无比认真,“我却是觉得,只要待在你身边,无论怎样。都开心。如果你不在身边,无论怎样,都伤心。”
“所以,富贵也好,困苦也罢,我都想陪着你,不想分开。”
听着她动人的言语,沈竹沥却是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张开双手,拥抱住她。
“我这傻媳妇儿啊……”
他叹息,却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4】
春去秋来,转眼间就是三个年头。静月成功地成长为一个巧舌如簧,演技出众,坑蒙拐骗无所不能的女汉子,而沈竹沥也将他半吊子的医术发展了一下,成为一位真正的医生。
年初,在开封被再一次砸摊之后,沈竹沥将静月藏在小巷子里就跑。他被人揍了一顿,一瘸一拐地回来找静月的时候,看见静月扶着墙在一旁作呕。他慌张跑过去给静月诊脉,随后便楞了楞,抬起头来看她。
那时候静月已经不是小姑娘的样子,但看他的时候,一双眼还是干干净净,清澈见底。他愣了愣,随后便笑起来,欢喜道:“静月,咱们有孩子了。”
回去的路上下了雪,静月的鞋底薄,沈竹沥怕她受寒,就让她撑着伞,背着她往城外租的房子里走。雪下的很大,不一会儿就堆积起来,静月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她趴在沈竹沥宽阔的背上,听着他踩在雪里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了上来。突然希望时光止步不前,她能就这样一直待在他身边。陪他终老。
那天回来后,沈竹沥带着静月又换了一个小镇,而后他在那里花了毕生积蓄买了一套小房子,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人看病。他的医术不算好也不算坏,勉强也能糊口,静月也不再怎么出门,安静地在家里等他回家。当时是冬天。静月体寒,每天晚上沈竹沥就将她冰冷的脚放到心口焐着,捂热了就让她睡着,他便开始做一些白天接的帮人抄写文书的活儿。
夏末的时候,静月生下了一个男孩,母子平安。那时候,沈竹沥瞧着床上躺着的母子两人,突然觉得,他这一辈子,已经很是圆满。于是他给孩子取名叫幸生,沈幸生,希望他这一辈子能有幸福的一生。
孩子满月那天,沈竹沥收了医摊,在回家路上给静月买了一根木簪。他欢喜地回到家中,然而一进家门,他就愣住了。
家里坐满了人,静月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对面坐了一个女子,优雅地端着明显不属于他家所有的名贵茶器,抬头冲他妖娆一笑:“我来介绍一下。我是静月的母亲,神啻宫的宫主,静思。谢谢你照顾她这么久。”女子大手一挥,门外人立刻抬了两个巨大的箱子过来,箱子打开的瞬间,整个房间几乎被里面的黄金照亮。
女子淡道:“和静月告别,这些,都是你的。”
一听这话,静月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了沈竹沥。
沈竹沥看向她,她穿着朴素的衣衫,抱着孩子,十指因长年劳累长了厚厚的茧子,和旁边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看着他,眼里盈满了眼泪,而眼泪后面,则全是恳求。
他看了静思一眼,静思瞧着他们二人,淡然道:”不是我要拆散你们,只是沈竹沥,你配不上我女儿。你资质凡庸,而我的女儿……”说到这里,静思看向静月,眼里充满了怜爱,”那可是用千虫百蛊,数万计名药养出来的根骨,百年难得一遇,若不是当年出了岔子跑出来,你这样的小瘪三,碰一下都可以折了你的性命!”
沈竹沥没说话,静月却是猛地大吼起来:“那又怎样!我不记得,我统统不记得!我现在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我就算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哦?”静思笑起来,“那么沈竹沥,你呢?你也要我本该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有着万金之躯的女儿,陪着穷困潦倒,买一根木簪就可以当礼物的你在这个小破屋子里,穿着粗布麻衣,一辈子洗衣做饭,然后碌碌无为不知是病死还是饿死地死在你身边?!”
“还有你的儿子,跟着你们俩,再把这样的人生走一遍?!”
“竹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静月在旁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沈竹沥的袖子:“我们在一起,什么都没关系。”
沈竹沥不说话,他听着两种声音交杂在他耳边。
他想起年少时,他想读书,只能在私塾门外听课,被老师发现了,就是一顿狠揍;他想吃米饭,在家里撒泼哭闹,最后娘亲煮了一碗米饭,自己吃了两天的糠。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也盈满了眼泪,然后看向静月。
静月似乎明白了什么,拉着他,不再言语,他伸出手来,抚上她的面容,沙哑着声,慢慢道:“你回去,好好过……”
静月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他便再重复了一遍,“你跟你母亲回去,好好带着孩子,以后荣华富贵,我拿着这些钱,也会过得很好,我……”
“懦夫!”静月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一巴掌扇到了沈竹沥脸上。沈竹沥一个踉跄,撞到桌子上,摔了下去。静月猛地从旁边人腰间抽出剑来,指向沈竹沥,模糊着眼,颤着手,大喊了一声:“大丈夫懦弱如斯,你还不如去死!”
沈竹沥不说话,他看着剑尖,许久后,却是笑了。
“我懦弱……”他惨白着脸,牙齿打着战,“你不是,早就明白吗?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不聪明,赚不到钱;也没有武功,不能保护谁。我打小没怎么读过书,也没什么骨气。我这辈子,欺软怕硬,畏惧强权,和所有小市民一样,心胸狭隘,斤斤计较,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
静月没说话,她看着他,许久,她猛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而下,她沙哑着声道:“沈竹沥,你记好,今天这个选择是你做的,以后,不要后悔。”
说完,她收了剑,猛地回身,抱着孩子,大步向外走去。沈竹沥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旁边所有人都散尽,只留室内一片冷清,他将手探入怀中,摸着那根木簪,含着眼泪,低喃了一声:“我这傻媳妇儿哦……”
把这人世想得太简单,把这世间想得温柔。
这世界,不是有爱就可以的。
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建立在衣食无忧后的奢侈品,他沈竹沥太穷了,怎么给的起呢?
【5】
有了钱之后,沈竹沥开了家医馆,而后又开了家客栈。医馆生意不太好,没两年就倒闭了,于是沈竹沥老老实实开起了客栈。他过上了他年少时期盼的日子,衣食无忧。他才25岁,媒婆们也开始上门说亲,每一次他想张口答应,然而不知为何,却又开不了口。
有一日,他听说神啻宫要招宫仆,那天夜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第二日,竟就背了包,去了神啻宫。
他给管事的塞了钱,很容易就混了进去,然后就开始做了杂役。
神啻宫在高山顶端,除了盘山台阶,其他三面都是悬崖峭壁,根本不能出去。宫仆的生活很简单,也就容易八卦,他常常听别人说起静月,说那是宫主的女儿,长得美,天资聪慧,寻来不过四年,就已经是武艺术法双修,宫里少有敌手。
每次听他们说她过得好,他就觉得开心,忍不住躲在被子里闷声笑出来。
但他不知道,回去后的静月,其实过得一点都不好。
她还是婴儿之时,她母亲便将她作为药人来养,当年她提前清醒,回来之后便要将当年没做完的补回来。
回到神啻宫,她母亲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她扔进了一个充满了虫子和浓腻药汤的池子,许多虫子来咬她,她在里面尖叫、哭泣、躲藏,然而却都没有任何人会来救她。
她一开始会叫着沈竹沥的名字,每每听到,静思便会露出嘲讽的笑容。一次又一次,她慢慢理解了静思脸上的嘲讽,逐渐也就不喊了。
喊他做什么呢?他早就放弃了她,那个懦弱的男人,连妻儿都守不住,拿她换了万两黄金,如果见到这样的景象,还不吓晕了过去?
久而久之,她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了冷着脸看人,习惯了一个月一次跳进蛊池,习惯了随意杀人,也习惯了……有一日、她可能会随意被他人杀。
她成了众人眼中越发合格的少宫主,只有在偶尔去看看儿子的时候,会遥想起来,有那么一个男人,会在冬天为她焐脚,背她回家。
然而那人的面容,却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发模糊起来。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她也忘记是那一日,她去看沈幸生的时候,发现有一个男人,他穿着宫仆的衣服,拿着扫帚,看着正在玩耍的少年。
那时候她儿子刚满十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不小心摔进了湖里,那男人竟是毫不犹豫,扔了扫帚就跳了下去。等跳下去后,那男人立刻惊叫起来,似乎根本不识水性,反倒是沈幸生,一路游到岸边上来,站在岸边看那男人苦苦挣扎,冷哼了一声:“不自量力。”
那男人扑腾了片刻,似乎是要沉下去,静月终于看不下去,手中长绫蓦地滑出,将那男人从湖里拖了出来,随后便命身后人将人救醒过来。
男人醒过来后,慢慢翻过身来,颤抖着跪在了地上,遮住了自己的脸。
然而她已经看到了,三十多岁的男人,头上却已经有了些许白发,双手粗糙,似乎就只是一个普通奴仆。
她静静看着他,感觉心上刀割一般地疼。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少宫主身上衣服还湿着……”
“放肆!”话还没说完,沈幸生脾气却是大得不行,一脚踹到沈竹沥身上,恼怒道,“本少宫的事是你管的?!”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一听这话,沈竹沥立刻磕起头来。沈幸生见静月不说话,不由得有些担忧地看了过去,静月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竹沥,不由自主地恼怒起来,却是笑了,慢慢道:“踢得好……这样下作卑贱的人,也敢过问少宫主的事?拖下去打……”
静月冷笑起来:“拖下去,给我用心打!”
当天夜里,沈竹沥就在静月门外被杖责了四十下。她听着外面男人闷哼的声音,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想,他为什么不叫出声来呢?
懦弱如他,为什么,不求饶叫出来呢?
打完之后,她走出门来,当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被人拖下去,拖出门口时,他睁眼看她,却见她站在长廊之上,红衣墨发,美得令人心惊。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看见他的笑容,她愣了愣,然而只是一瞬之间,他便转出了院门,再没了踪迹。
【6】
因为出了这桩子事,沈竹沥再也不能靠近内院,于是很久很久,静月都没再见过他。因为神啻宫除了宫仆之外,大多修习术法,所以岁月对他们来说,早已没有了太大的意义,静月也就忘了,到底是多久没再见过沈竹沥。等她突然想起来时,发现沈幸生已经长大成人,而她的母亲静思,也到了大限之期。
静思将死那夜,她将静月叫到了蛊池边上,然后猛地出手。
对于这一天,静月早已知晓。
她自小被当作药人养大,如果此时此刻,静思能吞噬了她的力量,她的命便能全部转到静思身上。这一点,她早已从典籍中得知。
母女俩缠斗起来,打斗到最后,两人皆是伤痕累累,抬一下手,都觉得费力。静思病重,落了下风,只等静月最后一刀,便能杀了她。然而就在那时,静思却是猛地一拍地板,静月突然觉得地面一空,猛地坠了下去。
坠下之时,她便知是自己的死期,那一瞬间她脑中千回百转,最后却是叫出了一个多年未曾叫出的名字,竹沥。
而后便感觉身上一疼,狠狠砸在了地上,骨头似乎都碎了开来。她的眼泪全被砸了出来,转头往旁边看去,不远处,就是冒着泡的蛊池,而蛊池的对岸,就是一层一层的台阶。她只要能迈过蛊池走过去,就能出去,然而她知道,蛊池里装的,一定是那种叫“续命”的蛊虫,只要她一踏足,她的命便会由蛊虫续给静思;然而她不过去,以她现在的伤势,不久之后,亦是死。
“竹沥……”不知为何,她闭上眼,让眼泪滑落下来,叫的却仍旧是那人的名字,一声一声。
她想,竹沥,如果知道今日,你是否还会让我来?
沈竹沥,你让我来,到底是因为爱着,还是从未爱过?
【7】
蛊池中发生的一切,外面都不知道。然而沈竹沥却在半夜惊醒,只觉得心跳得飞快。
他突然想见见她,那么想,似乎再不见,就永远见不到了……
他轻轻起身,从门外偷溜了出去。在神啻宫几十年,他早已熟悉了所有的道路,假装晚上值夜的宫仆,直奔向静月的院子。他本只是想偷偷望她一眼,然而走到一半,却听到外面的喧闹之声,沈幸生在外面大喊着:“本少宫要去见我母亲,你们拦着干什么?!”
他连忙折了道路,去了蛊池。然而他到的时候,才发现蛊池大殿周边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尸体,他急忙冲进去,便看见了垂死的静思和地面上一个大洞。
静思看见他,怒目相视,喝道:“滚出去!”
“宫主……”沈竹沥强撑着自己对视着对方的目光,然而一开口,便听到那大洞里传来静月疯狂的高喊:“杀了她!杀了她!”
沈竹沥微微一愣,静思看着他,却是淡定下来,沉声道:“你敢?你要是杀了我,你还活……”
然而话还没说完,沈竹沥却早已捡起了旁边的刀,一刀捅进了她的身体里。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手虽然颤抖着,面上却是扬起了笑容:“为了我的妻子……我有什么不敢?”
静思惊讶地瞧着他,最后咽了气。沈竹沥赶忙冲到了洞边,看见静月躺在下面,身边的土地被血色浸染,让她仿佛是躺在一朵巨大的花上。她看着他笑,笑容苍白,嘶哑的声音带着回声到他耳里,慢慢道:“照顾好幸生……求……你了。”
求他了。
那一瞬间,她想。他懦弱也好,无能也罢,求他能像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样,去照顾好他们的孩子。
她来不及救了。没有人会带着她穿过那个蛊池,而来的这个洞口,是下了咒只能进不能出的。
她没有想过他会救她……
然而就在那样想的瞬间,她却见他从洞口看了蛊池那边的楼梯一眼,随后就跳了下来。
然后他在空中笨拙地翻了个身,避开了她,砸在了另外一边。那声音那么大,似乎很疼,他却没有哼一声,反而是立刻起身,然后给她诊了脉,撕了身上的布条,为她包扎好了伤口。
包扎完毕后,他到蛊池旁边,偏头看了看,了然道:“哦,原来是续生。”
说完,他便到她边上,将她的血滴了一滴到蛊池之中。蛊池突然躁动起来,他转过头来,温柔地道:“静月,你看,这么多年我学了很多,对吧?”
静月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他是真的学了很多。
他居然知道了什么叫续生,以及怎么改变续生的主人。他见她不说话,就走了过来,将她轻柔地背到背上,温和地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听到这句话,一瞬之间,她的眼泪全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她杀了这么多人,被刺杀了那么多次,哪怕是和静思生死一刻,她都没想过死去,然而在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放弃了自己,嘶哑出声:“不要,我不要用续生……”
然而沈竹沥没说话,他背着她,那么果绝地,义无反顾地,直接踏进了蛊池。
【8】
踏入蛊池的瞬间,续生突然一拥而上,咬住了他的腿脚,啃噬他的血肉,他微微颤了颤,却仍旧没有回头,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她在他背上痛哭起来,他却是不说话,咬紧了牙,颤着手,一言不发。
她看见池水渐红,看见他头发渐白,却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暖流涌过。她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得抱紧了他,一声一声叫着他的名字:“竹沥……竹沥……”
他不说话,只是稳稳背着她,踩在池水之中。仿佛是静月十八岁那年年初,他背着她回家,那天漫天大雪,他踩在雪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他这一生,从不曾光彩过。他和这世上的蝼蚁一般,并无不同。他生于穷困,长于不堪,他碌碌无为,他懦弱无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能忍受着许许多多称之为伟大光鲜之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背着一个后来被记入青史之中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出绝境。
“静月,”带着静月走出蛊池,背着她,一步一步向上走去的时候,他看见了洞口有人影绰绰。
而这个时候,他腿上只剩白骨,而头上,也已是满头白发。
他从不曾英俊过,此刻更是糟糕,不过四十多岁,已经是七八十岁的模样。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堆血迹,然而他却犹自强撑,颤着身子,背着身后女子一步一步往前。
静月不说话,在他背后抽噎,仿佛还是一个小姑娘一般。他轻笑起来,沙哑着声,慢慢道:“我……从来没想过不要你。”
“我太无能了,所以……那时候我想,我得让你和孩子,好好的……”
“你走的时候,我其实伤心极了。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可是还好,我看到你们过得很好,也就没什么好牵挂了。唯一遗憾的……只是从来没有听到幸生叫过我一生父亲。”说着,他顿了顿,又笑起来:“只是我一介小民,当幸生的爹,也太辱没你们了。想想,你们能过得这样好,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我已经……幸运之至了。”
“静月啊……”他低哑着声音,在最后一层台阶上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我爱你。”
“我这……”他低笑起来,仿佛是二十岁好年华,带着调笑的调子,慢慢道:“傻媳妇儿啊……”
话刚出口,静月就愣住了,然而就在那片刻,他背着她,终于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
许多人的惊呼声传来,众人纷纷向他们涌来,而那个背着她的男人,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背着她,再没动弹。
直到别人冲过来,要将她从他身上接下来,众人才发现,他早已经咽气了。然而可能是怕静月摔到,竟是在死后,都没有动弹半分,保持着背她的姿势,一直站立在那里。
静月无法思考,直到将她从他身上接下来,看见他轰然倒地的时候,她才猛地挣脱了别人,扑倒了他身上。
她死死抱住他,无论谁来拉扯,都无法挣开,只是一阵接一阵,号啕痛哭。
他一生不曾说过爱,她也一生不曾想过这个词。
然而,这世上许多人说着我爱你,却从不是爱情;
他只说过这么一次,却是真的真的,用生命,在爱着她。
她张了张口,想叫他的名字,想说那句“我爱你”,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摸到他怀中一件尚还带着他体温的东西。
她将他拿出来。
——那是二十五年前,他为她所买、却未曾送出去的木簪。
【9】
之后的回忆,对于静月来说,似乎就再没有了什么可追忆的。
她一心修习术法武艺,后来因为宫乱,被祭司囚禁于水牢,两百年之后,她练就了不死之身,武艺术法站在了神啻宫巅峰,而后重回神啻宫,成为宫主。
之后有天命师预言,老祭司之子祭谛将成为神啻宫最强大的祭司,带领神啻宫走向巅峰,她便冲进水晶宫,带回了祭谛。
再之后,她历经种种,站在了我面前。
此刻她苍白着脸看着我,和水镜里的神色一模一样。
我静静看着她,想从她美艳的脸上,看到一丝过往的痕迹。
然而她却是笑起来,慢慢道:“我终于可以去陪他了,我很开心。他其实从来不明白,无论如何,只要陪在他身边,我就开心……”
“无能如何……碌碌无为如何……”
“人生在世,不是……”她口中有鲜血溢出来:“开心就好吗?”
说着,她抬手,指向了冰棺中沈竹沥手中的锦盒,艰难道:“我答应你的,在那里。”
听了这话,我赶忙冲上去。然而片刻后,我立刻反应过来,回头看她。
却见她面带笑容,闭上了眼睛。而水镜上,是她十六七岁之时,她和沈竹沥在洛阳城被人砸摊。他们一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紧握着对方,疯狂的往前跑。
当时,风扬起他们墨色的发,他们面上满是笑容。
当真好风景,当真,好年华。
我活得太长了,一般人杀不了我,连我自己都不能,但是……我想,他在下面,一定等了我太长时间了。告诉你,是作为给你的酬劳……
作者有话说:这一篇的设定,其实是我最爱的一种设定。小说里面的男人,常常以完美形态出现,或者腹黑,或者从容,然而这篇里的男主,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市民。他懦弱、贫困、一无所长,然而恰恰是这种小市民的平凡之爱,才让我觉得伟大。我们可能难以在现实中找到完美的男人,却可能在现实中找到如沈竹沥这样一个小男人,他一无所有,但会给你用生命来雕琢的爱情。
不是每一场爱情都要惊心动魄、生死相许,我这一生最珍惜的,就是那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给我的那份普普通通的爱情。至死不渝,入土不忘。
第九章 黄金玫瑰亦成尘——申魂
当你想拥抱一个人,就立刻抱住她。因为有些人在时光中拥有,可大多数人是在时光中失去。
——容尘
【楔子】
我同静月的小盒一起呗甩掉师兄的谢子商抓到,谢子商看了小盒一眼,便带着我去找了一座墓穴。
这个墓室极大,主室缀满了夜明珠,可见主人身份之贵.墓室墙壁上画了十一幅画,每一幅画都有让我熟悉之感,我走到第一幅边上,看到上面并排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萧颜,谢欢。
我继续往下走去,手摸过一个又一个名字。
宁惜时,苏城。
墨清颜,谢长君。
……
我逐渐明白,这十一幅画,画的是十二魂。等我停在最后一幅画面前,竟是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只能死死盯着边角上写着的三个名字发愣。
谢子商,墨染,叶安。
“谢子商,”我抬起头来,看向那幅画,呼唤着谢子商的名字。却见画上是我执着笔,对着墙壁似要做画;谢子商站在我旁边,静静看着我,两行血泪顺着脸颊而下;而师兄墨染在我旁边,倒在地面之上。
我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目光正要移向旁边的几行字,却听见谢子商大喝一声:”开!“
”别!“
我猛然回头,高声阻止。便看见谢子商已经把那棺木掀开,棺木里面冒出一阵浓烟,片刻后,一只惨白的手,从棺木里攀了出来,
粽子……
这是一只千年的粽子!
我叫叶安,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制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帮着我的师兄墨染,为了救他心爱的女子在收集十二魂,路上却遇到被画骨师画出来的谢子商与我们争抢。
谢子商在神啻宫引走了师兄,此时此刻,我与他面对这只千年粽子,怕是凶多吉少。
【1】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从装饰上看,这是在皇宫之内,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盏灯,空旷的大殿里,只有滴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我答应你。”一个苍老的女声从内殿传来,我循声走了过去,听着那人道,“我会将陵墓按照你所说的位置修剪成你要的样子,待我死后,我也愿意将魂魄交给你。只要你让我再见他一面。”
说着,那个女人顿了顿,似乎在等着谁说话。我一听是关于魂魄的,立刻警觉起来,疾步走了过去。然而我没看到其他人,也没有听到其他声音,只看见飘着的帷幔之后,凤塌之上,一个女子静静的躺在那里。
我走过去,卷起了她的帘子,看见她的面容。
她已经很老了,皱纹爬满了她的面容,身形消瘦如骨。她似乎已经垂死之际,完全看不到我一般,完全看不到我一般,双目无神地瞧着上空,好像周边有人一般,说起一个故事来。
她说:“元熙元年,皇后诞下皇子,但很少有人知道,皇后当时诞下的,其实是双生子。双生乃不祥之兆,于是皇帝将那位体弱的皇子灌了毒药,让人悄无声息的处理掉。皇后不忍,偷偷让人将孩子送到了自己哥哥容华的府中,让容华为这个孩子换了身份,寻画皮师改了容貌,取名荣尘,成为容家大公子。”
而那时候,她尚还是丞相的女儿,住在青衣巷,与容府仅一墙之隔。
【2】
因为住得近,她是京城世家圈里第一位见到容尘的姑娘。
在容尘十二岁之前,他没出席过一场宴席。而到了他们那个年纪,同阶层的孩子差不多都接触了个遍,出于对盛出美人的容家大公子的好奇,林清清被好友们怂恿着,以捡风筝为名,打算去容家一窥芳颜。
当天是一个好天气,林清清被一干人撑着翻过墙之后,提着裙子,以一个猥琐的姿态绕紧了容府。才走了没几步,她便听到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喝道:"滚回去!“
林清清微微一愣,随后火气就上来了,转过身想瞧瞧是哪个人这么大胆敢这样吼她,于是她便看见了容尘。
他穿着月华的长衫,头发用白玉冠整整齐齐梳着,安稳的坐在一个木制轮椅上。他的眉目如画,鼻唇似琢,肤色彷如上等白玉,美的惊心动魄,让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然后林清清那时候还小,对美的痴迷程度还没达到一定高度,片刻之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刚才就是这个瘸子吼她。她有自信打过这个瘸子,便气势汹汹的冲了过去,一脚踢到对方的轮椅上,怒道:”你再说一句试试,死瘸子!你知道不知道本大小姐是谁?!!“
大概由于这句话太欠抽,林清清最后是被人扔出来的。
那个少年将侍卫叫了过来,两个人抬着林清清,打算将她扔过那堵墙去。
林清清对着那个少年咬牙切齿,怒道:”有种的留下名来!本大小姐早晚打断你的腿!”
少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白晃晃的牙在阳光下闪瞎了林清清的眼。
“容尘”他说的一本正经,“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容家大公子容尘,姑娘你大可放马过来。”
“我叫林清清。”林清清捏紧了拳头,高声大喊,:死瘸子,你等着死吧!“
“扔!”容尘立刻冷下脸下令。林清清瞬间享受了一次被高空抛物的过程,以脸朝下的姿势摔倒在一干友人面前。
【3】
由于和容尘结下了梁子,林清清开始天天去找容尘的麻烦。容尘一开始还会生气,后来就只会淡然笑之了。
有一次她在墙边踩着凳子踮着脚对着庭院里坐在轮椅上看书的人破口大骂,结果对方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喝着酸梅汤,末了,抬头微微一笑,还问:“你喝吗?”
当时是盛夏,她骂的嗓子都干了,一看那酸梅汤,立刻缴械投降,翻过墙去,咕噜咕噜就喝完了全部。
喝完以后,林清清忍不住指着那碗酸梅汤道:“你……你家这酸梅汤怎么做的,怎么和我平日喝的不一样,特别好喝……“说着,林清清终于撇了撇嘴,一副自己很吃亏的样子道:”你今天讨好我了,我可以勉强当你是朋友,朋友是要分享好喝的,要不……我明天勉强来看看你?”
“就这样决定了。”趁着容尘还没开口,林清清转身就跑,身手利落的翻过了墙。容尘瞧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隔天,林清清挂念着酸梅汤,按时报到,却见酸梅汤旁还放了一盘梅花糕,于是林清清再也记不起他们之间的恩怨,彻底沦陷在容尘每天带来的美味糕点之中。容尘喜欢在她吃东西的时候看书,有一次她看着书的时候,突然伸手揉了揉林清清的头。林清清含着桂花糕微微一愣,正准备破口大骂,容尘却突然开口:“你要不要加一盘梅花糕?”
林清清立刻忘记了容尘的动作,而这个动作,也就成了习惯。有一次,当容尘审视着她,认真说“你胖了”的时候,林清清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被他摸头有种奇异的感觉。
“喂,你是不是把我当成狗养啊?”
“恩?”容尘抬头,“你以为呢”
“你…”
“不过,”容尘打断她,“我很喜欢狗。”
说完,容尘就笑了。他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林清清莫名其妙的觉得,他这么好看,好看得她的心跳都不正常了。
【4】
因为那种不正常的心跳,林清清一连几天都不愿意再出门见容尘。某天下午,林清清父亲回家的时候,面上露出的担忧之色,同林夫人谈论道:“皇后善妒,谋害沈贵妃,现在被打入了冷宫。圣上迁怒容大人,现在已经连降三级,看来……容家是要倒了啊。”
“后宫的事,怎么牵连到朝堂上?”林夫人宽慰。林父叹息一声:“是朝堂的事牵连到后宫啊!”
听了这话,林清清悄悄退了下去,赶紧翻墙到了容尘家。然而她没看到容尘,也再也没看到过。只听说荣家局势不好,一日日没落下来。
四月初,长公主举行花会,邀适龄男女前来。众人皆知,这其实就是给适龄的男男女女相亲的时日。当天,林清清被林父催促着往前,刚入席中,便瞧见对面坐着容尘。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周围除了侍卫空无一人。此时容家地位尴尬,没有人愿意去主动结交他,而容尘也不是擅长交际的人,只能被晾在那里。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调笑看着容尘,窃窃私语。镇国公家的大公子喝醉了酒,警示跌跌撞撞拿了一株牡丹过去,放到了容尘桌前。
这位大公子放下牡丹,大笑:“国色天香,容大公子美得很!美得很!只是不知今日哪位姑娘瞧得上容公子?若姑娘们都瞧不上,陈某可是喜欢的很!”
一听这话,周边人或是皱眉,或是嘲笑,一时间言语杂乱纷纷。而容尘却也只是白了脸色,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林清清远远瞧着,看着容尘的模样,竟觉得心上一阵阵揪心的疼。
她终于无法再忍耐,拨开所有人走了出去。
“我喜欢。”
她高声回答。
所有人都愣了,瞧着那姑娘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停在容尘面前,然后弯腰放下了一株杏花。
容尘愣愣地瞧着她,瞧着她转身面向众人,瞧着她挡在他身前,一字一句地说:“谁说没人喜欢他?谁说没人愿意嫁给他?我就喜欢他,这样风姿俊朗的男儿,谁会不喜欢?”
众人不敢出声,而她身后的容尘,却也只是默默瞧着那株杏花。
【5】
林清清的举动,算是擅自定了婚事。林父气得在家里砸了一夜的东西,最终也只是说了句:“罢了。”
当天晚上,林清清翻墙过去,便看见容尘在那里等她。
他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
她说:“是。”
容尘一时无语,许久,他说 :”我打小中了毒,身体不好,连站都站不起来……“
”没关系。“
”容家已经不比以前了…“
”我没有在意。“她走到他身前,蹲下身,仰头看着他,”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但是容尘,我看着你,就想守在你身边。“
他没有说话,许久,他说:”清清,我会拿我的所有去保护你,“
”哪怕容家失势,哪怕我是个瘸子,可是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保你一世安泰无忧。“
”林清清,“他张口,一向淡然的人,一时竟是有些局促,”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林清清微微一愣,片刻后,她红着脸,点头,说好。
从那以后,他们俩家的婚事便算是定下来了。林清清等着出嫁,然而等到十七岁,她父亲还是拖着。她也不在意,这两年她到处找药材,为容尘医病,她看着他身体一日日好了起来,心里觉得很满足,嫁与不嫁,似乎都不是什么大事。
林清清十八岁的开春,宫里传来了皇后自杀的死讯,她已经死去两年,宫中才通报天下,同时通知的,还有为皇后当年一案平反的诏令,所有人都说这是容家兴起的征兆,林清清很高兴地和容尘说这些,他却只是微笑不语。
但林清清从未想过,容家的兴起,是以林家伟垫脚石。
那天深夜,林清清尚在睡觉,官兵突然冲了进来。他们抓走了她和家人,嘴里叫嚷着什么屯兵谋反。她来不及反应,只看见周围嘈杂一片。她被抓走的时候,终于想起容尘来。
她大声叫嚷着他的名字,扒在门边不肯走。
她想他会来就她,一定会来。
官兵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拖了出去,带劲了天牢。当天夜里,她和母亲等林家女眷被关在一起,守卫朝着她们说了一些污言秽语,一会说这次林家不保,她们会被卖到青楼充当官妓,一会说她的父亲贵为太子系,却还屯兵自重。
所有女眷都在牢里哭哭啼啼,只有她抱紧了母亲,一言不发。因为她知道,容尘会来,一定会来。
然而一天,两天,三天。
直到太监带着圣旨来,通告林家因屯兵犯谋逆罪,男丁斩首,女丁流放,他斗没有来。
她听着太监宣读圣旨,觉得世界一片黑暗。
当天夜里,看守她们的士兵就将就将她和姐妹们分别带了出去。她挣扎,苦恼,他们按着她,调笑着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伺候他们,他们就可以同上面求情,为林家保住几个男丁。
她哭着大喊:“我不信,我是容家大公子容尘的妻子,他会来救我的,救我们林家!”
众人哄笑起来。
“办案的就是容大人。”有人说,“容大公子怎么还会为你求情?若真的求情,怎么还会让你到今日。我的大小姐啊,这世上,哪个人是你靠得住的?只有利益交换最为可靠,谁会冒险搭救一个什么都给不了的任?”
“你看,你一直在等着容大公子,可是他来看过你吗?”
“他喜欢你?林大小姐,我也喜欢你。情爱这东西最不能信了,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信呢?”
“除了你自己,大小姐你可是一无所有啊。”
林清清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些人的话萦绕在耳边。她看着牢狱里黑漆的顶,许久许久,终于握住了一个男人油腻的衣衫。
“求你……”她说,“求你,救救我的家人。”
十八岁的她大声哭出来:“我把自己交换给你,求你……”
她一面说,一面放声痛哭。
在话音说出的瞬间,她知道,她这一生,已再也等不来容尘。
那个少年在那绝望的日日夜夜,死在她心里。
【6】
“其实我知道,那些人不过是戏弄我……”躺在床上苍老的女子说起来,声音中全是疲惫,“可是我不得不信、那些人玩弄够了我,终于在我父兄斩首的那日,将我带到了刑场,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想冲上去,和他们一起死,可是那些牢头按住了我,他们打我,拖着我和我的母亲们一起,然后带向了凉州。”
"一路上,没有人把我们当人看。我的姐妹们有些因为人受不了自杀了,而我母亲也染上了重病。“
她照顾她的母亲,一路上,那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新年。有一天晚上,她母亲突然将她叫醒,靠在她的肩上,和她说起父亲来。
她说了许多,末了,突然问她:”你爱容尘吗?“
那是有人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深沉地去想这个问题。她母亲让她靠着她,想起那个人来,想起他如画的眉目,想起他的笑容,终于回答:”爱的。“
“因为爱他,所以我信了他,始终等着他来救我。我本来以为他真的能如他所说,只要他活着,便护我一世安泰."
她吸着鼻子:“真的,娘,我是这么想的。”
林母没说话,微笑起来,拍了拍她的手掌。
片刻后,她沉沉睡了过去,临睡之前,母亲说:“清清,好好活着。以后记得,所有的东西,在你手里的才是你的,这样你的一生,才不会再像今日一样,走到绝路。”
那是她母亲送给她最后的话,然后母亲靠着她,睡过去了。
林清清坐着不敢动,她感觉到了母亲的僵硬,大颗大颗眼泪落了下来。第二天清晨,她被押解上路,连为母亲立坟的时间都没有。
后来,她因为容貌出众,在路上被官兵私下卖给了青楼。她舞跳得好,慢慢成了一名名震大江南北的舞姬。而那几年时间,朝廷动荡不安,容家崛起,太子失德,当年被该已死的二皇子突然出现,在朝中自成一派。而后圣上病危,太子意图谋反,被二皇子带兵清剿,二皇子成功等急,改年号乾德,而后赢取当朝左相之女为后,朝局终稳。
乾德三年,云南王欲给皇帝献舞,花大价钱买下了林清清。
林清清一路颠簸,终于再回到京城,献舞当天,她戴着面纱,遥遥看着高座上的帝王。
那帝王俊美一如往昔,只是眉眼之间全是冷漠。他遥遥看着她,一曲完毕,他说:“摘下面纱,抬头。”
她跪在他身前,听命,抬头。
帝王看着她的面容,当场惊愣在那里。而她静静得跪着,手中恰好抱着,一株杏花。
旁边是他迎娶的皇后,温柔提醒:“陛下,这舞姬出身青楼……”
“闭嘴。”帝王猛的高喝出声来,忽视皇后震惊的表情,仿佛是踏入了一个易碎的梦境一般,小心翼翼上前,蹲在她面前,静静端望着她。
许久,他唤,清清。
【7】
当天容尘将她抱回了宫里,隔天便封了贵妃。他抱着面妆妖娆的林清清,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慌张地解释着当年。
他那时候刚用了药,什么都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被带出了盛京。
他亲自带人去找她,后来派人找她,他找她找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找到过她。
她温柔地抱着他,撒娇:“怎么会呢?我懂,我懂,只要你还爱着我,一切就足够了。”
他没说话,只是抱着她,流出泪来。
“我发誓,”他郑重开口,“不会有第二次,清清,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点头:“我信的。”她捂着自己的胸口,“你说的话,我都信的。”
可实际上,她早就不信任何人了。
她初到后宫,风头太盛,所有人都找她的麻烦。可她故作谦卑,巴结皇后,每次容尘来,她就把他往外推。
第一次她说让他去皇后那里的时候,他愣了片刻,许久,他苦笑起来:”是,我不该让你难做,“
她谦卑地跪在地上,温和道:”陛下明德,臣妾不敢专宠。“
等后来,不用她提醒,他也会去”雨露均沾“,只是去哪里,是由她建议而已。于是后宫女子纷纷来同她交好,只求她在他面前美言几句。
他对外都称,她是他的年少好友,夸她聪明伶俐,说他的痼疾是她找药医好,对他有恩。于是后宫对她再无嫉妒,朝堂对她也只觉贤明,没有站党派的官员纷纷向她示好4,一时之间,她也悄无声息地有了她自己的势力。
每一年科举,容尘都会私下问她点谁,林清清常常是几番推辞,最后终于犹豫着说出几个名字来。
每次升迁重要位置,容尘也常常会过问她,由她点出的人来任职。
不过几年,她便从一个一无所有的舞姬,有了一股自己的朝堂力量。她积蓄了钱财,暗中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和暗卫,而容尘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任由她做什么。
只是有时候,容尘会带着一盘桂花糕或者梅花糕来给她吃,然后摸摸她的头,同她温和地说:”清清,我对你好,你知不知道?“
她从来都抿着那些糕点,答得温柔又谦和:”臣妾知道。“
说着,她便会把糕点放回去,她一向控制自己的胃口,因为她怕胖。看着她的动作,容尘就会忍不住暗了神色,将她抱进怀里。
”不,你不知道。“他说,”我爱你,其实你从来都不懂。“
”臣妾哪里会不知道呢?“她轻声叹息,”陛下对臣妾的心意,臣妾一直都懂。“
她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活着。乾德六年,她不小心怀了孩子,御医刚诊出喜脉,她便立刻让人找了堕胎药来,喝了下去。
当天夜里,容尘欢天喜地地冲进房里,却见她面色惨白地躲在被子里,容尘直觉不好,便去拉开被子。
只见血色染了一床,而那个女子仿佛小姑娘一样,蜷缩在那里。
他想,她一定很疼,可是她没有哼一声。
他愣愣地瞧着她,不由的开口:”是谁?“
林清清不说话,容尘随即反应过来,叫了御医。
孩子没了,但林清清没事,当天晚上,容尘一夜没睡,他守在她身边,林清清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伸手去抱他,一摸他面上,却是满脸的泪。
她微微一愣,温和出声:“陛下怎么哭了呢?”
听到这话,容尘猛然抱紧了她,竟像个少年一般,啜泣出声来。
他说:“清清,你为何就是不信我?”
“你是不是怕皇后?你是不是不信我能护住你?清清,我已经给了你这么多,你怎么就是不能像年少时一样信任我?”
“清清,”他说,“对不起。求你了……像以前一样爱我,好不好?”
她没说话,她感受着他的眼泪,听着他呜咽之声,心上一片茫然,她忍不住开口,她说“容尘,我信过,我扥过。”
然而话到这里,她立刻意识到不对,旋即转换了声音,柔和道:“臣妾一直都是这样的。”
容尘没说话,他紧紧抱着她,许久,他说:“清清,我有一辈子去爱你,你终究会明白。”
第二天,容尘亲自彻查她堕胎一事。其实他们都知道是她害怕皇后下手自己处置的孩子,但容尘还是去查了。后宫翻天覆地,查到最后,警示查到了皇后头上。
容尘宣布废后,第二年开春,群臣觐见,立林清清为后。
容尘亲手给她授了凤印,带她接受神官的祝福。
他来着她,站在城楼上的时候,他将一支黄金玫瑰插入她的发中。
他说这根发簪他准备了很久,早就要给她。
他说:“清清,我等娶你这一天,等了好多年。”
林清清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做着一切,是对,还是错。
【8】
乾德十年,她终于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这时候,她已经是举国皆赞的贤后,她已经插手朝政多年,有时候容尘懒得批折子,便是由她批的。
她每天干两件事,陪容尘上朝,为容尘熬一碗汤。
她和容尘说,她一直想当他的妻子,为他洗手做羹汤,哪怕她是他的皇后,但她也只是他的妻子。举国都知道他们的情谊,只有她知道,她在汤里放了什么。
被诊出喜脉那天,容尘特别高兴,他抱着她在花园里打转,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孩子还没出世,他就亲自为孩子准备衣服和玩具,甚至上课的书和笔墨纸砚。她常笑话他,他便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他希望这个是男孩,于是如他所愿,那的确是个男孩。
只是这个孩子出生便被太医断为先天不足,怕是活不过二十五岁。
听到诊断当天的夜里,林清清担忧得睡不着觉。容尘安静躺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说:“没事的,我之前不是也被诊断活不了多久吗?可还不是被你找来的药医好了?那些庸医的话,不能信的。”
林清清没说话,她静静瞧着夜色里男人俊美的面容,许久,终于开口。
她提及了鲜少提及的过往。她说:“陛下,我十六岁那年,去了昆仑山。因为我听说雪莲对你有好处,那时候好摘菜的雪莲都被采了,剩下的没人敢去,于是我自己一个人,一点点爬上了雪山,为你摘够了雪莲。”
“昆仑山的冰很冷,我的手压在上面,常常在一瞬之间,皮肉和冰就连在了一起,然后扯下来的时候,便带着血。”
“对不起……”容尘有些压抑,林清清拉着他,鼓足了勇气,终于问“”陛下,当年臣妾父亲乃是冤案,容大人……为何今日还位居高官?“
听到这个问题,容尘身体一僵。许久,他干涩着嗓子,慢慢道:”他是朕的父亲。“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用朕,却是在这个问题上。林清清没有说话,她闭上了眼睛。
不久后,容尘突然染上了重病,开始卧床不起。林清清每日照顾着他,无论如何疲惫,都为他熬一碗汤。
容尘的病一直拖,拖到了冬末。有一天凌晨,容尘突然对林清清说:”梅花开了。“
林清清突然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看着精神奕奕的他,突然就知道,他不行了。
她心上一时竟有些钝痛,然而她笑了,说:”陛下要去看看吗?“
”不了。“容尘笑了,他瞧着她,慢慢道,”我再看看你,就够了。“
他说完,竟真的不再说话,只是瞧着她。许久以后,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以后想多吃点心,你就吃吧,不要再委屈自己了。“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吃这些甜点。“
”陛下……“
”我马上就要死了,你不要这样叫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笑了,将头依靠在她肩上,温和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活人。现在我死了,把所有的一切交给你,以后你就是太后,可以垂帘听政,在没有人能钳制你什么了。“
”叫我容尘把,或者死瘸子也行。“他低喃。林清清没有说话,她恍惚意识到,其实他都是明了的。
她的虚伪,她的谎言,她在他每日的汤里加的慢性毒药,她早已谋划好的太后之路,狼子野心。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年少的时候,她大概会说,是因为爱情,可是她已经不年少了,爱情这种事,早在她生命里消失了。
“当年你父亲不愿意让你嫁给我,一心想让你嫁给太子,成了太子的死忠,和太子牵扯太深。父亲想要辅佐我登基,首先要铲除的便是身为太子左膀右臂的你的父亲。”他解释道,“他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一直没和我说过,直到他动手。我那时候想去找你,却因为服用了药物,反应太大,在床上昏迷了两个月。我醒过来就去找你了,可是却找不到你。”
“我去了好多地方……等了好多年……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清清,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知道,我食言了,你再也不信我。我也知道,那天晚上你问到我父亲,是想试探我,可是我做不到亲手杀他,只能让你动手了。我总是要守护你,不让你受委屈,那是我那么努力了,却都没做到。”
“清清,”他勉强睁开眼睛,仿佛少年时一般,忐忑询问道:“你爱我吗?”
林清清看着这个垂死之人。
她突然分不清,她到底爱不爱他。她以为她早已不爱了,可是当他这么问她的时候,她却觉得心上那么难过,好像是裂开了一般。
她想说爱吧,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而他等着她的答案,就这么瞧着她,许久,他伸出手来,慢慢放在他脸上。
他说:“我知道,你爱我的。那年你拿着杏花放在我面前,我就知道了。”
“清清,”他苦笑着,慢慢闭上眼睛,整个人缓缓滑落到她怀里,声音微不可闻,“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了。别怕,”他说,“我在,一直都在。”
说完,便再没了动静。
她听到窗外的风雪声,颤着手,拥住了怀中的人。
她以为她不会哭。然而当她颤抖着想要发声的时候,她才发现,泪已滂沱,声已凝噎。
【9】
“我这一生活得很长,我当了太后,太皇太后,圣太皇太后,历经三帝,始终垂帘听政,把握朝政大权。只是到晚年,我开始有些犯糊涂,似乎总是觉得他就站在我身边,只是我一回头,他便不见了,你说能帮我找到他,那么任何条件,我都是可以答应的。哪怕是变成一具尸体去见他。”她转过头来,看向一个方向,我跟着敲瞧过去,发现那里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来。在我看到那个女子的身形时,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安,”她唤,眼中露出恍惚的神色来,“哀家已经思念了他一辈子了”
画面到此,开始逐渐泛白。我于朦朦胧胧中清醒过来,看见一只白面绿眼的粽子站在我面前。
我瞧着她有几分眼熟,片刻后,我猛地反应过来:“你是林清清?”
她不说话,点了点头。平和道:“我如约而来,你当年答应我,会替我找到容尘。”
“如约……”我有些疑惑,皱起眉来,“当年,我曾与你有约定?”
“你当才不是都看到了吗?”她抬起眼来,神色坦然“当年我濒死之际,你来告诉我,可以让我成为此等妖物,长活至千年后,然后你会再来见我,让我再见到容尘。而你的条件是要我将陵寝按照你的要求修建,且待我死后,将魂魄给你。‘
“我已经等你千年。”’她说着,将容尘的生辰八字递给了我。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虽然我是天命师,但我深知, 天命不可违,星轨不可逆。
既然是我千年前许下的承诺,我自然不会违约。
我拿着容尘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有些为难,林清清皱起眉头来。我将容尘的生辰八字退回去,摇头道:“那个,他现在,是我们天命师一族的族长……沈司命
【10】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林清清。
后来,我在回天命城拜谒沈司命的路上,听到同行议论起来。说前阵子,沈司命带着爱妻秦裳在回天命城的路上,遇到一千年古尸袭击。沈司命为了保护爱妻,出手便是狠招,连同天命城的城墙都毁了大半。然而那古尸却是不屈不挠,手脚并用,爬到了沈司命脚边,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朵黄金玫瑰。
在古尸闭眼之前,沈司命将脚踩在那朵黄金玫瑰上,对着妻子说了一句:“别怕,我在。”
一如千年前。一个叫容尘的男子临去之前,曾对那具千年古尸说的,一模一样。
第十章 天命约——酉魂
这世间没有可以更改的命运,也没有袖手旁观的上天。你爱一个人,只能爱着。你恨一个人,只能恨着。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必然会爱,必然会来。
——沈司命
【楔子】
据说,天命城的城主沈司命杀了他化作了一个千年粽子的前世爱人林清清后,突然上窥天道,知道了一个惊天秘密。随后给了我一封紧急文书,要求我速回天命城见他。我迫不得已只能赶回天命城,而此时,我的师兄墨染还是没有追到我们,谢子商反而跟我同行。
去天命城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女子。
她是我在茶楼遇见的,当天大雨,谢子商与我坐在茶楼里喝茶,一个女子身着绯衣,翩翩而来,然后她在我面前坐下,放下了素白的油纸伞,低身询问,“叶安?”
我有些诧异,思索着最近生意怎么就这么好,在茶楼喝茶都有人找上门来。转头看到谢子商,他却是耸了耸肩,一脸无辜道:“不是我叫的,估计是墨染。”
果不其然,那女子袖间拿出了一封师兄写的信。然后她坐来,温柔地撩起耳边的发。
”我要一味药,“说着,她嘴角微扬,带了一丝寒冷的笑意,”一味能杀了天命师的药。“
她给我说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个颇有实力的天命师,贪图一个富商妻子的美色,将富商杀死,抢夺了富商的妻子为妻,还逼迫那个女子流掉孩子。她就是那个富商的妻子,而她要杀的人,就是那个杀了他丈夫的天命师。
这样离奇曲折充满悬疑的故事,我许久没有听过了,姑娘话虽简单,却让我热血沸腾,于是我拍案而起,愤慨道:”放心吧,别说是师兄让我给你药了的,就算不是,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人渣,我也会帮你!“
说着,我将药丸放进了她手里,还不忘叮嘱:”这是用你的感情做出来的药丸,你给他吃下去,他就会死于你的恨。你有多恨他,他便会消失的多彻底。“
她向我道谢,而后翩然离去。我歇下来,这才转头询问谢子商:”咱们还有几天到?“
”按照你这腿的长度,“谢子商摇着扇子,拉长了声音,”七日吧。不错了。“
我叫叶安,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制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闻。我帮着我的师兄墨染收集十二魂,路上却遇到被画骨师画出来的谢子商与我争抢。
【1】
谢子商估算的不错。七日后,我如约来到了天命城。沈司命正在自己房里等着我,我进去的时候,他正看着一幅画,发着呆。
我瞧着那画上的人有些熟悉,不免问她是谁。
他笑了笑:”你见过。“
说着,他笔画了一下:”七天前,你给过这个女子一颗药。“
我听这话,瞬间觉得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然而对方仍旧笑得温和,慢慢道:”我不怪你……她去求这味药,也是应该的。我只是有些遗憾,有些事情,她大概一生都不会知道。“
”我本名林世卿,是江南林家的独自。“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开口,我颇为诧异,却还是继续听着:”林家是江南的富家大户,我善于经商,又颇为风流,在当地,也小有名气。“
”十七岁那年,有一个叫沈司命的天命师来找我,他同我说,我命中克妻,我爱之人将不得善终。那时候我不信命,将他打了出去。而后为了一时兴趣,在七夕节那日举办了一场灯会。然后,我遇到了她。“
“我的妻子,秦裳。”
【2】
那年十七,正是青春年少好玩乐的时候,他与几个好友在湖边游荡,突然听到了人群的高吼,说有人落水。他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跳下去救人,结果捞起来的却是个姑娘。小姑娘呛着水在他怀里,好像一直落水的猫。他不由得笑了,等对方终于睁眼清醒,呆呆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呆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带着盈盈水光。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被抓住了,从此便跟着这个人。
他们就此相识,他知道她叫秦裳,富商秦家的千金小姐。
他追求她,讨好她。听闻她喜欢牡丹,他便为她买下满城牡丹;听说她讨厌熏香,于是他从此不再用熏香。
他买了个梯子,天天趴在她家花园后面的围墙边上等她。她一开始故作矜持,他就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直到有一天,她的毽子飞过来正中他的头,将他直接砸了下去,她才慌慌张张怕爬上墙头,询问他:“没事吧?”
他本来摔得屁股生疼,但被这么一问,立刻就不疼了。赶紧道:"不疼,还能再摔一下。”
秦裳扑哧一声就笑了,然后张扬道:“你要是喜欢我,就来提亲啊。我要明媒正娶,良田千亩,十里红妆,而且你这辈子只能娶我一个人,宠我爱我一世,我这辈子都不能受苦。“
他当然说好,他第二天便来提亲。以他的身份,秦父自然答应。
成亲那日,他果真为她铺了十里红装,向天下宣告,他将宠她爱她,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好景不长,第三年开春,她怀孕了,而后因难产而死。
她去的时候,他趴在她床头,抱着孩子,死死拉着她的手。
他求她,哭喊,让她不要抛下他一个人。
他说:”秦裳,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你就不要走。“
但是她终究还是去了,当时秋雨在外面淅淅沥沥,她看着他,挣扎着想多看看他,最后却还是闭上了眼。临去之前,她说:“世卿,别哭。”
他呆愣在那里,听着周围的哭声。他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曾以为她是他一生最美丽的风景,可是她来得如此美好,走的又这般匆忙。
【3】
可他没有因为秦裳的死而放弃,秦裳死后,他便想起了那个天命师,沈司命。他慌忙前去找他,结果当他打开大门的时候,对方却已经守在门口。
“你要救秦裳吗?想和她在一起吗?”
他说:“我可以帮你。”
沈司命说,林世卿命中克妻,但沈司命不克,他愿意帮林世卿回到二十二年前的幽冥司,然后让他以沈司命的身份出生。
“幽冥司中,奈何桥边,”沈司命冷笑,“你我命运重来。”
【4】
林世卿同意了。于是沈司命带他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开始。他选择带着记忆,出生在沈家,而沈司命选择什么都不记得,来到林家。
沈家是天命师世家,十七岁之前,他不能离开修术之地。从出生开始,他便在修习天命术。。天命术他学得极好,十五岁便成了天命城下一任城主的候选人,同她一起候选的,还剩三人。但那些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他一直等待,直到十七岁那年,他终于得到许可下山。
他来到江南,那天刚好是七夕节,他便挑选了秦裳喜欢的花灯,站在她必经之路上等她。
小姑娘蹦蹦跳跳上前来,想要买他手里的花灯,于是他便笑着将花灯给了她,询问:“我叫沈司命,我给你花灯,你陪我游湖好不好?”
他长得俊俏,十五岁的秦裳瞧着他的笑容,一颗心都融了,只会点头。于是当夜他为她撑着小船,沿河看了一城花灯。
他本来想慢慢培养这份感情,慢慢守着她,慢慢等着她,等她爱上他,再一次将她娶回家。然而他才有了这个心思,还来不及说,便被一场风暴打破。
天命城城主病逝,几个候选人互相抢夺,他们派了暗杀者来,在他尚与秦裳谈着风月的时候,突然用利刃破开了船舱。
秦裳落水,他被暗杀者缠住,一片慌乱之间,一个叫林世卿的贵公子扑通跳下水去,救起了落水的秦裳。
秦裳与林世卿两两相望,也就是那么一瞬间,那之前的一城花灯,便都成了背景。
【5】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必然会爱,必然会来。
比如林世卿之于秦裳。
他们俩迅速相爱,而这个时候,成了沈司命的他只能被暗杀者一路追杀回天命城。
他怕那些不择手段的暗杀者伤到秦裳,于是一直不敢联络秦裳,直到第三年,他终于做到城主之位。然后他急急忙忙带人去了江南,而那时候,他已经成了当时林世卿的妻子,还有了孩子。
他去的当天晚上,便去看了她,当时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去的时候正是半夜,林世卿在书桌边看书,她在灯火下刺绣。那个场景那么熟悉,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
他一瞬间觉得无法呼吸,心头针扎一般疼。再也看不下去,他施法让林世卿睡了过去然后在她诧异的目光中走了进去。他在她开口之前慌忙解释起来,他说了许久,说了许多,他说他曾经是林世卿,曾经和她相爱,然后在她死后回到了过去,重生成了沈司命。
他说她和林世卿在一起必不得善终,他说他们俩原本相爱,本该在一起。
他说了那么多,末了,只能是讲着当年的细枝末节,而那个女子皱着眉看着他,眼里满是惶恐。
他伸出手去,想碰她的面容,想让她不要害怕。但是手才靠近她,他便慌忙躲开。他瞧着她的眼神,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收了回来。
“跟我走吧?”他苦涩着问。他想,他已经说的这样清楚了。
然而那个女子手放在肚子上,却是颤抖着嗓子说:“不。”
"我不会离开我的丈夫,“他那么坚定,那么认真,”我不管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曾经与我相爱过还是没有,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爱着我身边睡了的这个男人。“
”我现在有他,有孩子,我过得很好。我不会离开他,“她豁然抬头,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哪怕去死。“
他浑身一震,他终于那么清晰地明白,他心中自己与秦裳的国王,在这一次的人生里,是另一个人与秦裳的。这份记忆是他独有的,除他以外,再无人记得,知晓。
他忍不住笑了:”你不回去死的,可是,秦裳,你必须离开他。“
因为秦裳,这一次,我不是林世卿,我是沈司命。
我逆天改命,不是为了让你再从我面前离开,而是与你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6】
他强掳了她,他想,他还是当年的他,只不过是换了个躯壳,假以时日,她还是会喜欢他的。
他顺着她,宠着她。
他记得她喜欢牡丹,他特意去洛阳,为她买下了满城牡丹。可是她没有像当年一样欢欣雀跃,而是坐在庭院里,看都没看那些花一眼,一直到花朵枯萎,她都不曾回眸。
她从来只问他一句话,什么时候放她走。
他也从来只会回一句话,你爱上我的时候。
然后,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厌恶,恶心,但是他也从来不能多说什么。
有一天夜里,他喝了酒,去到她房里。
记忆里,她房里总是点着温暖的灯,而她坐在灯下,温婉地刺绣。无论他多晚归家,她都等着他。
然而那天她过去,方才过门,她便猛地砸碎了瓷杯,拿着瓷片对着自己。
他愣愣地站在门口,不敢再前进一步。许久,他终于只能苦笑着:”你别怕,我就只是来看看你。“
她不说话,冷漠地看着他。他突然想哭了,可是他不敢,只能转身离开。
他告诉自己,着世上没什么不可更改,姻缘,天命,都是人为。
可是说这些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害怕。
也有旁人笑着说:”一个天命师,让一个俗人爱你还不简单?“
他便喝着酒笑,他说:”我宁愿她这一辈子都不爱我,也不想要一份虚假的爱情。让她爱我很简单,让他忘记林世卿也很简单,可是,“他抬起眼皮,看向身边的人:“你不觉得恶心吗?”
他觉得恶心,他还高傲,他还有尊严。
他的爱情可以支离破碎,但不能虚伪肮脏。
【7】
于是他怀着一颗等待的心,一直对她好。
当年她是因为难产死的,他不敢冒着让她再生一次孩子的风险,便暗自给她服用了堕胎的药,等秦裳发觉后,她疯了一般打他,骂他,撕咬他。
然而他却也只能紧紧抱住她。
他用了所有换了她,绝不能失去她。
可她的言语却还是像利刃一般,来回割在他心上。
沉默已久的她,第一次同他说这么多话。她哭着问他怎么不去死;她说他宁愿死,都不会和他在一起。
他颤抖着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已经为她死过了,又重新为他活了一遍,他将人生都给了她,除了她,他一无所有。
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直到最后,沙哑了嗓子,终于再也哭不出声。
从那以后,秦裳一直郁郁寡欢,她对他更加冷漠,连一句关心都懒得给予。他想讨她欢心,他为她将天命城挂满花灯,他为她做尽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是他知道,他始终恨他,讨厌他。
厌恶他的强求,憎恨他的夺取。
为了让她高兴,他带着她出游。只是走在路上,一个千年粽子突然向他们冲了过来。
那是太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几乎来不及反应,慌忙之间,就迎着对方冲了上去。天命师怕瘴气,而粽子的瘴气最重,没有天命师敢映着粽子上去,一般都要跑远了才打。可是当时他心心念念,只有秦裳在后面。
所以他不能退,不能躲,只能扑过去,忍住皮肉绽开的痛苦,将利刃捅进了对方的身体。而对方也意外地没有闪躲,任由他捏碎了她的心,将她践踏于脚下。也就是那一刻,他身后突然一凉,却见秦裳拿着他出门给她自卫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身体里。
他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只是一瞬间,他突然觉得那么绝望。
被瘴气伤到的地方不痛,被利刃刺到的地方不痛,反而是胸腔那里,痛得无法言语。
她颤抖着刺了他一刀,又一刀,直到他再也无力,倒在了地上。她看着他,明明那么惶恐,却还故作镇定。
“这是你应得的,”她说,“你杀了我的孩子,带我远离我的爱人。这几刀,是你应得的,从此以后,你无两不相干。”
说完,她便踉跄着逃跑开去。他躺在地上,感觉漫漫黄沙砸到了面容之上。
他忍不住叫住了她:“秦裳!”
姑娘完全没回头,反而跑得更快。他又忍不住笑了:“你爱我吗?爱过吗?”
姑娘终于顿住了步子。他背对着他,慢慢道:“沈司命,爱上谁,是上天定的,不是我。上天让我爱上世卿,我又怎能违背?沈司命,我不爱你,从头到尾,从未爱过。”
【9】
沈司命最终还是被路过的天命师救活,然后回到了天命城。
他从那片沙地带回了一堆流沙,他同所有人说,有些人就像着流沙,再怎么努力也握不住。
他想,是不是该让她走了,她已经恨他恨得这么痛苦,他到底为什么还不放手呢?
可是他一面这样想着,又每夜忍不住入秦裳的梦里去,感知千里之外那个人的喜乐悲欢。
他越来越瘦,每天晚上在梦里偷偷看秦裳的时光,成了他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时刻。
有一天夜里,他看见林世卿的星轨突然暗淡下去。那天晚上,梦中的秦裳一直在哭,他被她的哭声搅得心疼,于是半夜醒来,带着天命师和药师就去了林家。
这一次大约是因为他扰乱了原本的命数,秦裳没事,林世卿却快要病死了。沈司命进门的时候,秦裳吓得当场站起来,挡在了虚弱的林世卿面前。沈司命愣了愣,随后艰难道:“你别怕,我是来救他的。”
说完,他的目光落到她的眼泪上,温和道:“你别哭了,我在。”
秦裳愣愣的看着他,大约是这样的沈司命太温柔,温柔得她难以拒绝,于是她便让沈司命去看了林世卿。
林世卿得的病没有人见过,药石罔效,沈司命要救他,相当于和老天爷抢人。他用了所有的方法,都不能延缓林世卿的病情。而秦裳因为关心林世卿,每天都会来找他。
她从未这样温和地同他说过话,偶尔还会给大家煮点东西喝。再多的心酸不甘,他也就觉得值得了。
可是林世卿的病一日日病重下去,她终于急了。她不知从哪里听到天命师自愿给出一半的血同他人交换,便能给对方七十年寿命的传闻。
她来求他,当天晚上,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她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救他。”
她说她愿意成为他的妻子,愿意和他在一起,愿意和林世卿断绝关系,只求他一半的血。
他坐在椅子上,僵硬的听着,许久之后,他不由得笑了。
他告诉她,天命师换的不是血,是寿命。一半血,就是一半的命。
“哪怕这样,你也要换吗?”
秦裳愣了愣,片刻后,却是不断的叩头,说:“对不起,求求你。”
她的额头撞击在地面上,渗出鲜血来,然而她却仿佛一点也不疼似的,一下,又一下。
林世卿眨了眨眼,仰头看天。
“秦裳,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也是这么自私的女子。林世卿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了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对你好,我做梦也想和你白头偕老,可是那是因为我想爱你,像让你如我爱你一样的爱我。而不是……而不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我不用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你从此以后,此生无泪,一世欢喜。”
【9】
很快,他便着手给林世卿准备换血。
他自己去采摘悬崖上的药引,每次都弄得伤痕累累,然而秦裳却也从来不问他好不好,只是不断的询问进度。他每次都很认真的回答,次数多了,秦裳也会问问他的事情。
他经常是午后在庭院里晒药,秦裳便站在他身边,陪着他。
有一次,秦裳突然问他:“你说我们曾有一世姻缘,那时候我们是怎样的?”
沈司命愣了,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想起身为林世卿的时光了。
于是他絮絮叨叨说起来,秦裳便痴痴的看着他说。说到末了,秦裳突然问他:“按你所说,你为了救我而来,可是最后我若没能爱上你,你后悔吗?”
沈司命没说话,秦裳转过头,茫然道:“其实我也有做过梦,很早很早之前,我也梦见过你。只是我遇到了世卿,不过……”
“到用药的时间了。”他再也听不下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他和林世卿换血。进房门之前,秦裳突然拉住他,这时她第一次拉他的手,掌心冰凉,微微颤抖。
她说:“沈司命,治好他。只要她活下来,我就跟你走。“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未尽之语。沈司命等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走了进去,将两根管子插在自己和林世卿的血管中。
林世卿朦胧中醒了过来,他端详着他,许久,慢慢道:”我梦见过你,"
血液在他们之间流窜,林世卿微眯了眼:“我梦见我曾经是你,有一位前世恋人,她会来找我,我猜她是来杀我的。所以我和你换了命,想躲过一劫,可我还是要死了。”
“你不会死。”沈司命淡淡开口,林世卿笑了,“不,我若活着,你便要和秦裳在一起了。”
听到这话,林世卿猛地变了脸色,这时候他才发现,林世卿已经暗中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身侧。
一刀一刀,他都未曾呛声。
“林世卿!”沈司命一把夺过刀来,也就是那时刻,秦裳听到响动冲了进来。
染血的匕首,奄奄一息的林世卿。秦裳愣了片刻,随后惊叫起来。
“你做什么?!你做了什么?!
她扑过去,抱住林世卿。对方在她怀里闭眼,嘱咐她:”小心。“
沈司命呆呆地看着,片刻后,当秦裳猛地撞进他怀里,用染血的匕首再次捅进他的身体,高吼着“我杀了你”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杀了我吧!”他张开双臂,“秦裳,如果你要我死,那便杀了我吧。”
女子愣住了,他颤抖着握着匕首,慢慢推开。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眼里盈满了眼泪,“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强拆散我和世卿,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孩子,为什么要杀了他?”
“为什么你要赖?”她号哭出声,“我宁愿死,也不要你来啊!”
沈司命浑身一震,他看着面前的女子,他为救她而来,但她却宁愿死,也不要这份活着的结果。
他捂着伤口退开,狼狈而逃。然而临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停下来。
“不管你信与不信,”他开口,“我没有杀他。”
“是。”她笑了,“你没有杀他,他只是因你而死。”
他没说话,他明白,他不信。
在她心里,沈司命已经被刻上了冷漠卑劣的标签,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她从来看不到他为她买下的牡丹,从来看不到他采药的伤痕累累。她总觉得他骗她,凌辱她,伤害她。沈司命从来不曾给过秦裳温暖,他只是一直在破坏,一直在占有。
“可是秦裳,”他闭上眼睛,“无论结果如何,沈司命都像林世卿一样爱你。”
甚至比他更爱,爱到哪怕这份爱情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心里,他也要坚守下去。
他心底里那个在月光下踢毽子的小姑娘,一直在他心上,从未褪色半分。
她的毽子在月光下被高高抛起,又落下,就像他起起伏伏的心。
他半生荣华,半世漂泊,都只是为了跟随她,永不分离。
【10】
他将她再一次带回天命城。她每天都在自杀或尝试杀掉他,不久后,大家都知道了,她是她强抢回来的人。他逼迫她流掉了孩子,杀死了她的丈夫,禁锢了她的自由。所有人都对他的行为义愤填膺,他却从来置之不理。
他早已心死如灰,只等着什么时候,她能真的杀了他。
前些天,她终于从一个天命师的手里,拿到了杀他的药。
那药师“仇情”,用凶手的恨意所化,恨有多深,他就消失得多彻底。吃下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暗自吃下了延长性命的药物,然后在她诧异的目光里,温柔地问她:“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秦裳答应了,他们一起回到江南。他买下了整个秦府,让她带她参观她年少的房间,逛园子的时候,他慢慢说起她的人生,她出生,她成长,她的喜好。秦裳十分诧异,却又不敢多问什么,来到花园的时候,沈司命抬手指了指墙头,告诉她:“我十七岁的时候,就是趴在那里看你的。“
”你踢毽子的时候特别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是这世界上最开心的人。“
”我那时候就想,我得保护你一辈子。“
他说着,再一次重复了他对她的爱情。
他在七夕节遇到她,他救了她,他在成亲时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与她承诺永不分离。
他越往后说,秦裳目光越是怪异,仿佛是看到了一个疯子。
他不由得笑了,眼中一片模糊,他那么认真的说:”我没骗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可对方不敢说话,只是怯怯地看着他。
最后,他终于放弃。
”秦裳。“他说,”今晚月上高头时,你穿上我为你挑的那件衣衫,去墙边踢毽子吧。“
”你做完这件事情,我就放你走。“
”从此,你就自由了。“
”当真?“秦裳眼中露出了狐疑。他笑了,”当真。“
当天晚上,秦裳穿上了年少的衣服,梳了少年时的发簪,到院里踢着毽子。沈司命找到了他当年在林府时的小厮,让对方去搬了梯子,然后到那堵墙外,扶着他爬上了秦府的墙头。
月光下,那个女子还像少年时一样。他瞧着瞧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一面抹泪,一面笑了,秦裳有意报复,干脆一转身,就把毽子冲着他踢了过去。
毽子正中他的额头,他一个不稳,摔倒了地上。小厮赶忙来扶,他挣扎着起身。他想等那个姑娘探出头来,而那个姑娘没有探出头来,旁边的小厮也没有像以前一样问他还好吗,反而探出手来道:”爷,我得回去了,给钱吧。“
他终于知道,他身为林世卿所拥有的一切,早就失去了。
是他太执着,是他太强求。
他现在终于要离开了,放了自己,也放了秦裳。
于是他扶着墙,慢慢离开。而秦裳呆在院落里,仰望着天上的明月。
总觉得,失去了什么。
【11】
“现在,我要死了,”沈司命抬起他透明的手,微笑道:“可是在临死之前,我却翻到了一本上古的书。书上写,如果用十二个命定之魂,加上画骨师的绘世之技,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我觉得好奇,突然会想起最近墨染和你的举动,似乎是在收集十二魂?于是我推算了你的星轨。居然发现,漫天众星暗淡,只有你与我等十三颗星的亮的,而且许多星轨……是假的。”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只有十三个人是真的活着……其他人,都是死去的魂魄或者画出的假象吗?”我一时诧异,沈司命却点了点头。
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怕是已经撑到了极限,我呆呆的看着他,他却是满不在意,随意看了自己一眼,温和道:”看来,她真的恨我啊……“
”叶安,我猜想,这里是你布下的一个世界。等出去后,请告诉外面世界的我——这时间没有可以更改的命运,也没有袖手旁观的上天。你爱一个人,只能爱着。你恨一个人,只能恨着。“
”再不要当天命师。“他闭了眼睛,”再不要违背天意了。“
说完,他的身体便碎裂成了碎片,消失在空气重。我愣了片刻,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随后门便突然被撞开,一个绯衣女子冲了进来,死死抓着我,满脸惊慌:“沈司命在哪?!”
我认出这是秦裳,不由得皱起了眉:“他死了。”
秦裳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摇头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死?他是天命师,是天命城的城主,怎么会死……”
“他死了,”我再次强调,“你向我要的药,杀了他。”
听了我的话,她呆愣在原地,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你不是一直很恨他吗?他死了,你该高兴才是。”
她不说话,片刻后,她大笑起来。只是一面笑,一面抹着眼泪。
她说:“是,我该高兴才是。我从不曾爱过他,我一直恨着他,我该高兴才是。只是叶安,”她有些迷茫的抬起头来,”为什么我始终记得十五岁那年初见他的模样?为什么我也曾打算真的和他在一起一生?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死了,我还如此难过?“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却笑了:”叶安,有些人是天意让你爱上的,比如世卿之于我。而有些人是你自己想要爱上,天意横加阻拦。“
”我恨过他,恨他为什么出现,恨他让我察觉自己的不忠,恨他让我失去孩子,恨他让我失去了世卿。“
”可是我从来未真的要他死。“
她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十五岁那年,他陪我看了一城花灯,我始终记得。“
不曾褪色,不曾忘却。
只是它被太多东西掩埋,深到不敢挖起,只能埋葬。
我看着她走远的身影,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觉得,这世间太过复杂,早已不是我所知所学能够理解。
如我曾经以为师兄有个深爱的女子,他收集十二魂是为了复活她,结果不是;我原以为秦裳恨着沈司命,我给她的药是救了她,结果不是;我原以为我活在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我知晓天命,我知道所有真相,结果仍旧不是。
那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若我所在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假的,要么早已死去,要么凭空捏造,我只有我和那十二魂的人是在另一个世界活着的人,那么我遇见的种种为止伤心流泪的事,又是真的吗?
我如是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了动静,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见了站在门外一身紫衣的谢子商。
”叶安,“他微微笑开,”这一次你再没有当年的聪慧,迟钝成这样,大概活得很是开心。“
第十一章 谢流光——戌魂
【楔子】
我叫叶安,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帮着我的师兄墨染收集十二魂,路上却遇到被画骨师画出来的谢子商与我们争抢。
我收集到第十魂的时候,对方居然是我们天命师一族的族长。
他在死之前告诉我,我所在的世界,是现实里的我用笔墨描绘,然后拘了十二个特定的人的魂魄,代表着十二时辰所构建的世界。
这里所有人在外面世界早已死去,仅有那十二个魂魄是真正的生魂,正在外面世界沉睡。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在这里的悲欢喜乐,都是假的。
我被这个消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看着谢子商。
他站在那里,面上不带一丝情绪,我依稀听到他身后的雨声,不由得开口问:“外面下雨了吗?”
“恩。”他点了点头,目光看着我,千回百转。而后,他走了进来,我直觉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随着他而来,不由得站了起来。他往前一步,我就后退一步。被他逼到墙边时,我才察觉退无可退,而他就驻足在我身前,静静凝望着我。
那目光太深沉,太忧伤。合着面前这位清俊公子的面容,想必任何一个姑娘看了,都会觉得心疼。
我也一样。
他看了我许久,却是慢慢笑起来:“叶安,你同我一起,做一个梦好不好?”
说着,他突然伸出手,将我拥紧了怀里。我拼命挣扎起来,直觉不好,他却是死死抱住了我,仿若……最后的诀别。
“不要害怕,”他开口,声音居然里居然带了哑意:“只是一个梦,叶安,那只是一个梦。不要害怕……”
说着,我就感觉视线模糊起来。
我叫叶安,是一个天命师。
【1】
我睁开眼的时候,是在天命城外。在我记忆中,天命城从未关过,然而此时此刻,天命城却是紧闭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跪在天命城外,摇摇欲坠,似乎是很难再坚持下去的模样。
我看了周遭一眼,脑中突然就对画面有了自己的理解和补充,仿佛我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般。
这是谢子商的回忆。
在这个世界里,天命师一族与我记忆中的清净避世不一样,他们好战孤傲,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无论世家皇族、画皮蛊师,无不得向天命师俯首称臣。
而天命城是天命师一族居住之所,从不向外人开启,只在每年天下各支势力前来朝见的时候开门。
跪在这里的少年,正是十二岁的谢子商。
此时的谢家,尚不是后来权倾朝野、名动四海的谢家。它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世家,而谢子商则是谢家的嫡长子。
他的母亲本是官家小姐,然而在他八岁那年,有一位骄横的天命师看上了他的父亲,便强逼着他的父亲休妻娶她。谢子商的父亲迫于天命师的声威,只能休妻,却没想到,就在写放妻书的前一夜,这位一向娇弱胆小的官家小姐,竟就一杯鸠酒饮下,死在了自己的儿子与丈夫面前。
谢子商的母亲死后,天命师顺利嫁入谢家。大家本以为谢子商会和天命师争吵不休,谁知道天命师嫁入谢家不过两月,谢子商便改口叫那位天命师为“母亲”,还四处同人说,他这位继母对他比亲娘都好。为此,谢父曾将谢子商差点打个半死,然而这个少年却还是倔强说着:“只有强者才配当我的母亲,您便是将我打死了,我对天命之术的仰慕,却仍旧不会消弭半分。”
因此,谢子商虽然被世家唾弃厌恶,却让他那位继母分外喜欢。仗着天命师的声威,在朝野作威作福。然而等到他十二岁,他便不能满足借助天命师的声威恐吓他人,反而是有了个念头,想要自己当天命师。
他哀求自己的继母,但他的继母不过一个普通天命师,而谢子商却极其聪慧,教了些皮毛后,便教不下去,只能指了天命城给谢子商,让他到汇集了天下所有天命师中的精英的天命城来拜师。
于是十二岁的他背着父亲来到天命城,一连跪了七天,但天命城却都仿佛是一座死城一般。直到最后,天命城终于打开,一个老者走了出来,看着他道:“你可是诚心问道?”
谢子商答得恭敬:“一心向天命之术,至死不悔。”
“那至此之后,你便只能是一位天命师,俗世爱恨,便将再与你无关了。”
“自然。”谢子商叩首在地上,完全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老者叹息着将谢子商带回了天命城,然后他告诉谢子商,他叫叶城,是天命城的城主,自此以后,他就是他的师父。
说着这话的时候,一个穿着月华色宽袍、散着及膝长发、额间高悬一轮弯月的少女便从长廊尽头走了过来。
她面色清冷,恍如高山白雪,带了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阳光落在她身上,让她仿若是走在宿命轮回之路上,一路脚踩天命而来。
那样高贵的姿态,让谢子商看恍了神,然而等少女走到他面前时,却是毫不犹豫,一巴掌就抽了过来。
“滚出天命城。”她说,谢子商微微一愣,想要发怒,却终究忍了下去,看向了叶城。叶城摇了摇头,少女冷眼看向叶城,言语间全如利刃一般:“谢子商,谢家嫡长子,出生之时,天命城水镜震动,数百名天命师自水镜之中看见他星轨大亮、天命师之星皆为黯淡。他年幼时曾被人赞为芝兰玉树、兰华之芳,如此少年在母亲因天命师死后却不为其心伤,反而来到天命城拜师,城府深至如此之人……”
少女拉长了声音,一阵狂风刮来,似乎代表着少女的怒意,少女一字一句,厉喝:“不杀便罢了!怎能留在我天命城?!”
谢子商勉力忍受着那阵狂风,老者却是站在风中,巍然不动。广袖微抬,那风便慢慢平息了下去。
“叶安,”那个老者唤了少女的名字:“你我身为天命师,所作所为,便是与天争,与人争。盲目相信天命,那不是一个天命师所应做之事。”
听到这话,少女愣了愣,老者叹息了一声,揉了揉少女的头发,温和道:“我们当天命师,为的就是遵从本心,哪怕逆天而行。天命师一族欠了这位谢家少年,咱们便得还。至于天命所言……”说着,老者面上居然露了一丝轻蔑之意:“我们天命师一族,还怕天命吗?”
少女不再说话,叶城便叹息出来,拉过别扭的少女,对谢子商道:“子商,这是我的女儿,天命城下任城主,也是如今最年轻聪慧的一位天命师,叶安。”
谢子商没有说话,他看着那个少女清秀的容颜,觉得心跳莫名其妙的一下快,一下慢。
后来,谢子商站在水镜前,再重新看见那相交的两道星轨,终于明白,天命有很多种,有些可以更改,有些却无法阻止。而爱上一个人,恰恰是是最不可违背的——天命。
【2】
从那以后,谢子商就留在了天命城。叶城很少教导他,经常就是扔一本书给谢子商,让他自己参透领悟。
谢子商聪明,许多书一看就懂,但有一些却仍旧是难以领悟。他看不懂的时候,就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
有一日,正是桃花开的好时节,他看着书,天上突然就掉了一半咬过的桃子下来。谢子商抬头一看,便见灼灼桃花之间,一个少女斜卧在树上,手随意垂在一边,睡得正香。
谢子商呆呆看了片刻,却见少女突地翻了个身,就径直从树上坠了下来。谢子商惊得慌忙去接,仰头望去,只见少女广袖扬开,和着纷飞桃花,落入自己怀中。谢子商呆呆瞧着怀里的姑娘,姑娘却是迷迷糊糊醒来,带着一身酒气,说着醉话:“哦,墨染哥哥啊,你今天怎么长变了?”
听到这话,谢子商不由得一僵,随后少女便咯咯笑起来,双手抱紧了谢子商。谢子商叹息了一声,小心翼翼将她抱到桃树下,让她靠着自己睡着,然后拿起一本书来,继续看。
等到黄昏时分,少女终于酒醒,揉着太阳穴抬起头来,迎面便看到谢子商俊秀的侧脸。
少女愣了愣,随后便红了脸,迅速退开三丈,接着打量了四周一眼,二话不说,就消失在谢子商的视线里。
从那以后,谢子商就每天都到桃花林来看书。他专挑那丛丛桃花间露出白衣那一颗坐下,然后目不斜视看到天黑。
他们从不说话,这么一坐便是两年。
有一日,坐在桃花树上的姑娘终于没忍住,低头道:“喂,你是专门来等我的吧?”
谢子商笑起来,露出闪亮的大白牙,却是回答:“没,你想多了。”
少女面色一僵,正想说什么,便听谢子商又道:“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说着,谢子商侧过脸去,看向天边浮动的白云,慢慢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如此美景,不多看看,可惜了。”
话说完,许久不见动静,谢子商不由得慢慢红了脸。虽然面上很淡定,但到底不过十几岁少年,头一次学着那些世家子做些风流事,免不了羞涩。
看见他脸红,树上的人终于没憋住,拍着大腿大笑起来:“我说你有多淡定呢?原来也是装的!”
“你……”见自己心意被嘲笑,谢子商终于恼怒起来。正想说什么,少女却是突然停了笑声,看向他,一字一句,认真道:“不过,你念诗,的确很好听。”
谢子商微微愣住,看着桃花树上那姑娘的眼睛。她微笑起来,仰头看向天空:“我父亲说得对,天命师所做的便是逆天改命。我信命,但我愿意改命。谢子商,我与你做个交换吧。我知道你是真心向往天命之术……”
少女顿了顿声音,慢慢道:“那么,我会为你掩了星轨,不再让其他天命师看到你的星轨;我也会全心全意教你天命之术。而你……忘掉过去吧。”
“你不再是谢家的谢子商,忘记你母亲与天命师的爱恨,”少女转头看向他:“从今以后,你只是一个天命师,可好?”
“好。”谢子商痴痴看着少女的眼睛,答得坦然:“我其实,从来也不曾在意过这些。”
【3】
叶安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聪慧的天命师,虽然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却也已经是站在了天命师的顶峰。
她为谢子商隐了星轨,当天,所有天命师眼中,那颗曾经闪耀在天际、威胁着天命师一族、代表着谢子商的星星便黯淡了下去。
从那天起,叶安便每日陪着谢子商,教他制药、占星、推命盘、入梦、甚至于,转换时空……
天命师为的是逆天改命,学得十分繁杂,所有能改变天命的东西,他们都有所涉及。
谢子商成长得飞快,没几年,他便成长为只是稍逊叶安的天命师,一时间名遍九州。许多人慕名而来,只为求他一卦,他却是理都不理。外界盛传谢子商孤傲绝顶,然而当他在叶安面前的时候,却完全与之相反。
他对叶安,从来都是笑着的。叶安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从来不曾有过半分忤逆。哪怕有次叶安因为某件小事恼怒了叫他滚,他也是二话不说,丝毫不顾天命师的身份和自己的脸面,当着众人,拍一拍衣衫,就躺到地上滚着往外出去。
人家笑他谢子商打小没骨气,怕女人。他便笑着将说话的人打断了手脚扔出去,微笑道:“我谢子商不是怕女人,我怕的只是叶安不开心。”
然而这些话谢子商从不敢同其他人说,他知道叶安心里有人,所以他从来只是和她说:“我们是朋友。”
于是叶安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的好,还能每日同他说起她心里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墨染,是同她一起长大的竹马,也是天命师中少有的武修——也就是武功比天命术更好的天命师。
她打小仰慕他,哭着闹着终于与他定下了亲事,而他一心向武,居然为了逃避与她的亲事,在定亲前夜消失在了天命城,从此未曾归来。
他每日听着叶安的话,竟暗中给自己描绘了一个情敌。
墨染是武修,于是谢子商也成为了一位武修;
墨染擅长作画,于是谢子商也画了一手好画;
墨染俊美,于是谢子商也很骚包的暗中注重衣着……
谢子商以为,他总能等到叶安喜欢上他。墨染从不曾回来,然而谢子商却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叶安也的确很少再提起墨染,在叶安十七岁那年,谢子商终于向叶安求亲。
那日,在那片桃花林中,他拿出了代表他命牌的天命牌,红着脸,那样珍重的将它放进了叶安的手中。
他说:“安安,我将命交给你,你为我保管它一生,好不好?”
叶安被他的话吓呆了,他也很是紧张,死死拉着叶安道:“那么多年了,墨染也没有回来,你……你嫁给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说着,他抬头看她,面上似乎是急得快要哭出来,语无伦次道:“我……我绝对不会欺负你。我什么都听你的,安安,好……”
话还没说完,他便听到远处传来了欢呼声,他和叶安同时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天命城。却见城头站了一个男子,白衣墨发,美得惊人。
天命师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只是一瞬,叶安竟就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墨染回来了!”
她语调中全是兴奋,竟就忘了一刻前还在告白的谢子商,提裙冲了出去。
谢子商站在桃花树下,看见被她无意间抛在地上的命牌。许久许久,方才弯腰下去捡它。
他颤抖着手指,拿着命牌的瞬间,那么清晰的意识到,也许,他就要失去她了。
他的安安。
【4】
墨染回来了,老城主要求如约举行婚礼。
全城上下张灯结彩之时,谢子商却和叶安在喝着酒。
叶安喝得多,谢子商就在旁边给她倒着酒,苦涩地笑着:“安安,他回来了,你开心吗?”
听到这话,叶安微微一愣,竟是抬起头来,看着他清俊的容颜,许久却是问他:“你开心吗?”
谢子商被她问得有几分诧异,却还是笑了起来,他说:“安安,你开心,就是我开心。”
听他的回答,叶安没有说话,她点了点头,又胡乱喝起酒来。酒一杯接一杯,谢子商看她喝得有些迷糊了,终于下定了决心,将一小点白沫放入了酒中。
这是一种药,它会让人忘记自己对上一个爱人的爱恋,转而爱上下药之人。
叶安教他制这种药的时候,曾对他说:“不过子商,若有一日,你爱上一个人,千万不要对她用这个。因为你将一生活在担忧之中,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到底爱不爱你。”
他答应了她,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对她用了这种药。
因为他已走投无路,而他不能眼睁睁瞧着她离开。
叶安拿着酒杯,方才抿了一口,便就愣住了。谢子商在一旁故作淡定地看她错愕的表情,随后叶安苦笑起来,竟是问道:“子商,你喜欢我吗?”
谢子商没说话,许久以后,他抬起头来,那么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喜欢。”
“叶安,”他如此郑重唤着她的名字,仿佛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方才道:“我喜欢你。喜欢到你无法想象。”
说着,他侧过头去,眼中全是苦涩:“叶安,我出身名门世家,但却从未被人在意。我的母亲早逝,父亲软弱,继母喜欢把我往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方向培养,朝廷因为天命师不敢重用我。我曾以为我这一生注定孤苦,哪怕来到天命城,我也不过是求一个安身之所,可是叶安,我遇到你。”
他看向面前的姑娘:“叶安,再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对我了。谢子商一生不曾拥有过什么,除了你。”
叶安不说话,她呆呆看着他,终于是低下头,“哦”了一声,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等第二日午时,谢子商从宿醉中醒来,开门便见到叶安站在门口,欢天喜地说了那么一句:“子商,我退婚了,你来娶我吧。”
谢子商站在那里,呆了许久,终于扯出一个似哭了一般的笑容来。
他说:“安安,我喜欢你。”
叶安便微笑着点头:“我也喜欢你。”
【5】
当天夜里,谢子商便去找了叶城提亲。
叶安守在门口,羞涩而紧张地听着里面谢子商与叶城的对话。
当谢子商说出:“我想娶安安为妻。”之后,叶城沉默了许久,却是问:“安安是为了你退了墨染那孩子的婚吗?”
谢子商点头:“是。”
叶城二话不说,一巴掌便抽到了谢子商的脸上,咆哮道:“你这是害了我的女儿!你哪里比得上墨染?你凭什么娶我女儿?!谢子商,我当年让你进天命城,是为了让你好好学天命之术,而不是毁人因缘!墨染与安安乃天定姻缘,你凭什么让他们二人分开?!”
“就凭,子商一片真心。”谢子商俯在地上,认真道:“师父,这世上,再不会寻到第二个人如子商这般对待安安。”
“放屁!”叶城恼怒起来,提剑便要砍:“你以为你下药……”
“父亲!”话还没说完,叶安便冲进来拉住了叶城的手。她挡在谢子商身前,看着叶城,咬牙道:“我与子商的亲事,无论如何,便是这样定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
叶安将叶城的剑猛地摔倒地上,转身拉起跪在地上的谢子商,往外道:“我都要嫁给他。”
说完,叶安便仿佛是害怕一般,拉着谢子商疯狂地往外走去。谢子商便笑了,反手握住了叶安的手,低声唤她:“安安。”
“恩?”叶安被他握着手,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安定下来,她转过头去,看着他俊秀的面容,谢子商微笑起来,慢慢道:“我们私奔吧,今晚上,我带你走。”
叶安看着他,才发现,这么多年,他已成长为这样俊朗的男子。
“子商,”她唤他的名字:“你会害我吗?”
“不会,”谢子商说得这样郑重:“若有一日,我害你分毫,便让我为你身毁神碎,不得超生。”
听着这样恶毒的誓言,她微笑起来,点头道:“好。”
“子商,我陪你走。”
【6】
当天夜里,他们便出了天命城。谢子商说,要带她去蜀中,那里有高山秀水。于是两人一路往西南而行,不久后,便遇到了第一波追兵。
叶安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来捉他们回去,然而来的却是天命师中的四长老,出手便是狠招,指着他们二人,怒道:“叶安,谢子商,你们这对杀父弑师的狗男女!”
听到这话,叶安微微一愣,只见四人朝她直刺而来,谢子商猛地将她一拉,剑刃便没入了谢子商体内。她见到眼前一片血红,谢子商挡在她身前,艰难道:“快跑……师父死了……”
那句话猛地惊醒了叶安,她出手夺过谢子商,将四长老打成重伤后,背着谢子商逃了出去。
那一次,谢子商伤得极重,叶安看着沉睡的他,那么害怕,害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如果谢子商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她用了十年寿命,才保住了谢子商。等谢子商悠悠醒来,她就直接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了他:“子商,我什么都没有了……子商……”
谢子商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怕,还有我,你还有我。”
谢子商醒来后,同她分析了局势。他们二人刚走,叶城就被杀,而且嫁祸到他二人身上,这样的话,天命城城主之位必然落入他人手中。而这个人是谁,还得等他们回去才能知晓。但是谢子商伤势还没好,叶安放心不下,只能守着他。
然而不久后,便传来消息,天命师墨染因杀害城主叶城被捕,而后越狱出逃。
叶安听闻消息,再也按耐不住,当天夜里,便决定去追杀墨染。她将谢子商安顿好,便自己冲了出去。
她追了三月,终于找到墨染。那时候他已经被天命城派来的人追杀了许久,全身伤痕累累。叶安找到他的时候,他在悬崖边,叶安拉开长弓,将箭指向他,墨染便对她微微笑了笑,而后道:“安安,我护不住你了。”
叶安微微一愣,便就是那刻,墨染张开双臂,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叶安觉得脑中有什么闪过,却始终未曾想起来。
她觉得害怕,便传音给千里之外的谢子商。
她说,子商,我爱你。
谢子商正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了世家子弟华丽的衣衫,听到这话,他偏过头,微微一笑,温和道:“我也爱你。”
到此为止,天命城中城主已死、四大长老重伤,三位中流砥柱皆流落在外,已是有史以来最虚弱不过的时光。
于是,朝廷派精兵二十万,联合苗疆蛊师、极北神啻宫、画皮师、引魂师等十族之人,组精兵三十万,围剿天命城。
领军,天命师——谢氏子商。
【7】
后来很多年,无论哪一族人,都记得那一日。
那一日,有一颗早已黯淡之星突然彻亮天际,所有天命师震动不已。
那一日,三界十道,上万人扑向了那座存在了千年的城池——天命城。
那一日,天命城绽出华光,云游在外的数万天命师,身着白袍、脚踏符纸、手持兵刃,带着赴死决心,回到了天命城。不计过往所犯之罪,不论往日爱恨得失,只要是天命师,便能越过天命城的结界,进入天命城中。
除了那一位——谢氏子商。
叶安回到天命城的时候,老远便看到了那个近日来早已被传诵烂了的人物。
彼时他乘着符纸,站在云端,一袭紫衣在风中招摇,表情淡然地看着城楼下厮杀的两边人马。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座千百年来,从来都庄重到沉寂的天命城。而此时此刻,这座城池周边布满了兵马,无数血肉堆积在周边,华光相交,箭矢流窜,喊杀声直逼天际,而两边人却是毫不畏惧生死,沉着了面色,以命相争。
叶安遥遥看了他一眼,便进入城中,入城之时,她听到他的声音,唤她:“安安,”
她脚步微顿,便听他道:“回来。”
她没说话,许久之后,她转头看他,那个记忆中温和得没有脾气的少年,站在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模样。
“子商,”她张口,突然发现,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明了,顺着回忆往前,天命城到这一步,似乎都是他所推动。
是他要带她私奔,私奔那夜她的父亲身亡;
是他在她面前受伤,逼得她出手重伤了四长老;
是他让她毫无保留的信任,用言语引她怀疑肯定了墨染为躲城主之位杀了父亲,让她杀了墨染;
是他知道天命城所有机关,所以才敢在天命城最虚弱之时,挟大军而来。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以至于当她听见天命城被围,他是领军时,瞬间便能明了。
她看着他对她伸出的手,微笑起来。
“回来?”她仰起头来,阻止了即将落下的眼泪,朗声道:“我当然要回去,我要回到天命城,以我天命师之尊严,以我叶氏之荣耀,以我叶安之性命,守住此城。”
说着,她的声音在空中散开,华光从她身上散开,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火坑。许多天命师仰头而望,便见天空中白袍墨发、额悬弯月的女子,骄傲地笑道:“今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说罢,叶安便化作一道华光,冲入天命城中。
谢子商静静看着她,不再说话。
那一战持续了七天七夜,不曾停歇。城外尸体三丈高、血水千米长。叶安忘记了一切,只记得不停出出剑,念咒,撒下符纸。
有天命师不断血祭,一个个在她面前爆开,每个人走时,便将天命牌交给她,然后从容淡定,微笑着上前。
这是天命师一族的骄傲,哪怕已知是必死之局,却仍旧毫无畏惧。
到第七天清晨,叶安已成天命城最后一位天命师,整座天命城已成空城。
她全身是伤,手里拿着装满了三万天命牌的乾坤袋,站在城门后,听着谢子商的声音。
“安安,开门,我保你一世无忧。”
叶安不说话,她看着那满是鲜血的城门,慢慢道:“谢子商,到底是什么,逼得你走到这一步呢?”
说着,她仰起头来,看着城楼上写着的“天命城”三个字,悠悠想起六年前那个倔强少年。他跪在城楼下,答应自己的父亲,一心向天命之术,至死不悔。
“你答应过我忘记过去,也对我说过爱我,是假的吗?”
叶安将手搭在城门上,听到身后整座城池的震动之声。终于忍耐不住,嘶吼出声来:“我以天命师一族人的性命与你相赌!我为了你,扰乱星轨、违背婚约、忤逆父上、背弃族人。”
“我为了你,与天争、与命争、与人争。”
“你为何还要负我!”叶安仰起头来,眼中全是血泪,声音仿佛是被沙子狠狠碾压而过,嘶哑而绝望:“为何还要负我!”
“我负你?”
城门外,谢子商却是轻笑起来,回忆起少年时光,扬声道:“不,安安,谢子商从来不曾骗谁,也不曾负谁。从来没有人给过谢子商什么,所有的都是谢子商自己去争取。”
“你说你的父亲教我天命之术,他是为了他自己,他太高傲,想同天争,不是为我;”
“你说你因爱我扰乱星轨、违背婚约、忤逆父上、背弃族人,那也不是你爱我,只是你喝下了我给你的药,你以为你爱我。”
“安安,”他站在外面,笑得苦涩:“谢子商一生不曾拥有过爱,没人爱我。唯一爱我的母亲,早在我八岁那年,一杯鸩酒,怀着她悲惨的爱情死去。安安,我也渴求过爱。可是当你把我的天命牌扔在地上时,我便明白,爱这种东西,于我而言,便是痴心妄想了。”
“所以……”谢子商扬高了声音:“谢子商一生,当做大丈夫。求千秋功名,万古流芳!青史留书,供后人传唱!”
“只是,安安,”谢子商声音慢慢平和下来:“你若出来,我仍旧愿意保你,一世无忧。”
叶安不说话,她感觉身后城池的震动,回过头来,却见地上横七竖八倒满了天命师的尸体,然而却有一个又一个带着华光的魂魄,从地面慢慢站了起来。
他们仿若还是活着一般,风姿动人,持着兵刃,目光坚定地站在那里。
那是天命师的魂魄,也是他们最后的骄傲。
——愿以天命师之名,不入轮回,与君魂飞魄散与此城。
“诸君……”
看着他们,叶安微笑起来,点了点头,转过身,将手放在城门之上,慢慢打开了城门。
清晨的阳光一寸寸照进城中,凉风卷着黄沙吟唱而过,叶安站在城门前,忽地扬手一送,千百魂魄,便顺着风势,猛地冲了出去。
天地震动,日月无光。叶安却是大笑起来,高喝了一声:“且战!”
说罢,便随着那千万魂魄一道,往前而去。
魂魄所过之处,只留累累白骨。谢子商淡然看着一切,瞧着中间那穿着血衣的姑娘,且歌且行,来到他身前。
她不说话,静静看着他,许久后,她微笑道:“子商,其实你给我下药的时候,我是知道得。”
“我亲自教你配的药,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然而我知道,却还是喝下去了。”
“子商,你始终同我说,没人爱你,你得不到爱。爱你的人早已死去,活着的人都是残躯。可是子商,”叶安微笑起来,目光却是转向了不远处的桃林。那时桃花尚未盛开,桃林光秃秃的一片,叶安手慢慢一挥,那些桃树竟就飞快的生枝、发芽、开花,最后成就嫣红一片。
叶安痴痴望着那片桃林,微笑起来:“我却始终记得,那年我在桃树上,瞧着树下的你,满心欢喜。”
“如果这不是爱情,那这世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说罢叶安微微笑着,击着手掌,踏歌而行。
天命城在她身后慢慢关上,然后在轰隆声之间,逐渐沉入地面。谢子商呆呆站在那里,许久后,他依稀听清她在唱什么。
娉娉褭褭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声音和十四岁的他重合在一起。
那时候他侧着脸,故作风流姿态,慢慢道:“如此美景,不多看看,可惜了。”
他不知年少时的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然而此时此刻想起,却终觉得,当那个姑娘从树上合着桃花翩然落入他怀中之时,那真是他这一生,最美好不过的风景。
【8】
那一战后,天命城陷落,而最后的天命师叶安,带着那数万天命师的魂魄,不知所踪。
此后,朝廷天子终于成为奉承天命之人,蛊师月赤、神啻宫祭司祭谛、画骨师染颜分管西南、极北、大漠的地盘。
而谢子商,作为这一战最大的功臣,成功登上丞相的宝座,将谢家从一个平凡世家代入鼎盛。
无数文人墨客、执笔史官书写着他的故事,将他流于纸笔之上,曲剧之间。他站在这庞大帝国高位之上,拥有着无上荣光,然而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心中是一座巨大的荒坟,日日夜夜,他一个人在坟头吹拉弹唱。
他常常梦见自己还是少年,然后她从树上跃下,他伸手去接,那少女却如流沙一般,消失在他手中。
有一夜他从梦中惊醒,听到窗外雨打桃花之声,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了一个素衣女子。
她瞧着他,慢慢开口:“我要为我的族人绘出一个世界,需要十二个天定之人的魂魄去支撑。谢子商,你愿不愿意把命给我?”
他不说话,却是站起来,向她走了过去。发丝在风中招摇,他才发现,不过而立之年,他却已是半白了头发。他走到她面前,温柔道:“我十七岁那年,便将命给你了。”
她微微一笑,温和道:“谢谢。”
而后,拘魂灯高高举起,将他纳入魂灯之内。
再后来,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游荡于一个奇异的世界。这里所有的人、事都与现实一样,但天命师却与所有人和平相处。
他没有实体,只能求了画骨师,为他画一个肉身,而后到了谢家,成为谢家的公子。
过了许多年,墨染突然找到他,他说:“我要带叶安出去,我想给她幸福。这些罪孽是你的,不是她的。”
谢子商不说话,他喝着酒,许久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墨染:“让我再见她一次。”
墨染不说话,最后,点了点头。
于是乎,在那个明月夜,他再见到她。
完全不一样的性子,却有着一样的眼睛。他吓唬她,将剑指向她。然后又在她面前堪堪停住,调笑道:“哦?竟是个姑娘。”
“冒犯了,在下谢氏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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