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是怎样出生的全过程(婴儿第一天诞生到这个世界)(1)

第二章 不祥的数字

1

正宗美国姓、典型意大利名字的老诗人把曾外孙女抱在膝头,观看她的外孙女婿三周前在产房里拍摄的录影带。片子的开头亮出一张卡片: 艾布拉进入这个世界!镜头不太稳,要么急动要么急停,戴维尽量不把那些吓人的医疗工具纳入镜头(感谢上帝),孔切塔·雷诺兹看到了汗湿的乱发粘在露西娅的额前,听到了护士敦促她用力时她大喊“我已经用力了!”,也看到蓝色被单上的点点血迹——不是很多,但足以让切塔[15]自己的奶奶称之为“好戏”了。当然,她是不会用英语讲的。

婴儿终于出现时,画面摇晃起来,露西突然惊叫“她没有脸!”的时候,切塔忍不住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

此刻坐在露西身边的戴维笑出声来。因为,艾布拉当然是有脸孔的,而且面容甜美。切塔低头看看她的小脸蛋,好像要再次确认一下。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画面中的新生儿已经移交到母亲的怀抱里。三十秒或四十秒的颤抖画面过去,又亮出一张卡片字幕: 生日快乐!艾布拉·蕊法艾拉·斯通!

戴维用遥控器摁了停止键。

“你们可以看,但从今往后不能有更多人看这段录影。”露西斩钉截铁地说,“太难为情了。”

“很棒啊。不过,还有一个人肯定可以看,那就是艾布拉本人。”戴维看着和他并排坐在沙发里的妻子,“等她长大。当然,还要在她想看的前提下。”他拍拍露西的大腿,然后对切塔笑了笑,他很尊敬妻子的外婆,但也没有更深的感情。“给艾布拉看之前,这盒录影带会和保险单、房产证,还有我卖毒品得来的几百万黑钱一起藏在保险箱里。”

孔切塔微微一笑,表明她大致知道他是在说笑话,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艾布拉在她膝头熟睡。她想,从某种角度说,所有婴孩都带着胎膜出生,小小的脸蛋蒙着神秘的面纱,仿佛蕴藏着无数的可能性。也许这值得一写。也许不。

孔切塔十二岁就来到美国,能说一口地道的英语——毕竟,她毕业于瓦萨学院,并留校担任教授(现已退休),教的就是英语课——但在她的内心始终保留着各式各样的迷信故事和老妇人讲的传说。这些老故事时常对她发号施令,而且总是用意大利语。切塔相信,大部分从事艺术的人都是高功能精神分裂症患者,她也一样。她知道迷信那套都是胡扯,但若看到乌鸦或黑猫横穿过去,她也会交叉手指吐唾沫。

至于她本人的分裂症状,那就必须感谢慈悲修女会。她们信仰上帝;她们信仰基督的神性;她们也相信镜子有迷惑力,小孩子盯着镜子看太久就会长疣。她们是她在七岁到十二岁之间对她影响最大的人。她们的腰带里揣着直尺——不是为了丈量,而是用来打小孩的手心,她们看到孩子走过就忍不住去拧他们的耳朵。

露西要来抱宝宝。切塔把她递了过去,多少有点不舍得。这孩子是个甜蜜的负担。

2

艾布拉躺在孔切塔·雷诺兹怀里的时候,东南方向二十英里之外,丹·托伦斯正在戒酒互助会上听一位少妇唠唠叨叨地讲述她和前任的性事。凯西·金斯利让他在九十天里连续参加九十次聚会,在弗雷泽卫理公会教堂的地下室里举行的这次午间聚会是第八次。他坐在第一排,也是因为凯西——在戒酒小组里人称“凯西老大”——命令他这么做。

“想要康复的病人坐在前头,丹尼。我们把互助会的最后一排称作‘否决走道’。”

凯西给了他一册小本子,封面是一张海浪冲上海岬的照片,上面印了一句警言: 了不起的事,没有一蹴而成的。丹明白那意思,但不是很喜欢这句话。

“每一次参加聚会,你都要在这本子上记下来。不管何时何地,我要看,你就得把它从屁股兜里拽出来,让我看到你的满勤记录。”

“一个病假日都没有吗?”

凯西乐了:“你每天都有病啊,我的朋友——你是酗酒病患者。想知道我的督助人跟我说过什么吗?”

“你不是都说了吗?腌黄瓜变不回鲜黄瓜,是不是?”

“别给我耍小聪明,好好听着。”

丹叹了口气:“听着呢。”

“‘你要挪动屁股去参加聚会,’他说,‘就算你的屁股掉了,也要装进袋子里,带到聚会上去。’”

“漂亮。那么,如果我只是忘了呢?”

凯西耸耸肩:“那你就得另请高明了,再去找个相信健忘之说的督助人。我不信。”

丹不想换督助人,也不想有任何变动,因为他已经像是高架子上的易碎品,滑到了边缘,几乎就要掉下去了。他还撑得住,但很脆弱。非常脆弱,几乎毫无防护。来到弗雷泽后缠住他不放、让他身心俱疲的幻景不再出现,即便他还是常常想起蒂尼和她的小男孩,那些念头也不至于让他太痛苦了。几乎每次互助会结束时都会有人来念诵《誓言》。其中有一句:我们不会抱憾过往,也不指望闭锁往昔。丹觉得,自己永远都会为过往之事感到遗憾,但他早就放弃闭锁往昔了。何必徒劳?封住过去的门总会再次开启的,那该死的装置连门闩都没有,更别提上锁了。

此刻,他开始在凯西给的小本子上写一个词。就在这一页,他写得很大,很仔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写这个词,也不知道此举有何意义。这个词是:ABRA(艾布拉)。

这时候,发言人的倾诉快完了,她痛哭流涕地坦承,虽然她的前任是个烂人,她却依然爱着他,她很高兴现在的自己能清醒地一吐为快。丹跟着午间聚会的其他成员一起鼓掌,然后开始用钢笔给那三个字涂颜色,描粗,让它们仿似凸显在纸面上。

我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吗?应该认识。

下一位发言人开始讲了。他走到咖啡台盛一杯新煮好的咖啡,就在这时,他想起来了。艾布拉是约翰·斯坦贝克的一部小说里的主人公,书名是《伊甸园之东》。他读过……但不记得在哪里读的。漫漫长途的某个落脚点。什么地方。不重要。

另一个念头冒出来,像个泡泡升起又破灭。

(你保存了吗)

保存什么?

弗兰克·P.,主持午餐聚会的老帮主问道,谁愿意来发奖章。没有人举手,弗兰克就点名了:“溜到后面咖啡台的那位,你愿意吗?”

丹知道自己被点名了,就走向前方,希望自己还记得发奖章的顺序。刚开始的人只能拿到白色奖章,他有一枚。当他端着盛有奖章、外表却是坑坑巴巴的旧饼干桶时,那个念头又冒出来了。

你保存了吗?

3

那天是真结族开拔的日子。他们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露营地过了冬,现在收拾家当,回头朝东,继续流浪。他们沿着77号公路往肖洛城而去,十四辆车按照老规矩排成一列,有的是拖车,有的在车尾绑上折叠椅或脚踏车。露营车的型号也不一而足:南风、温尼贝戈、摩纳哥和莽汉。领头的是罗思的陆巡舰——进口轧钢打造,价值七十万美元,市面上能买到的最棒的全功能旅宿车。但它们开得很慢,时速不超过五十五英里。

他们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几个月之后才有大餐。

4

“你保存了吗?”露西解开胸襟,让艾布拉凑近乳房的时候,孔切塔问道。艾比睡意蒙眬地眨眨眼,吮吸了几口,很快就没兴趣了。切塔在心里说,等乳头感到酸痛了,你就不会这么着急喂她了,你会等到她要,而且撕心裂肺、连哭带喊地要。

“保存什么?”戴维问。

露西明白:“她们把她送到我怀里,我立刻就昏过去了。戴维说我差点儿把她摔了。婆婆,根本没时间。”

“噢,你是说她脸上那层黏糊糊的东西。”戴维鄙夷地说,“她们把它扯下来,扔掉了。要我说,干得漂亮。”他是在笑,眼神却在挑衅她:你心里明白,最好别再提这事儿了。你心知肚明,所以别提了。

她当然明白……但她不肯善罢甘休。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这样表里不一?她不记得了,但她似乎能记住神圣奇迹教堂里的每一堂宣讲、慈悲修女会里那些一身黑袍的恶人带来的地狱般的无尽痛苦。少女的眼睛被打瞎,只因她偷瞥在浴缸里赤身洗浴的兄长;男人被打死,只因他讲了有辱教皇圣名、大逆不道的闲话;全都是这样的故事。

在他们尚且年轻的时候,把他们给我们,不管他们上过多少堂优等生课,写过多少本诗集,甚至哪怕某一本诗作赢得了所有大奖。在他们尚且年轻的时候,把他们给我们……他们就永远是我们的了。

“你应该把胎膜[16]留下来的。那是福气。”

她是对着外孙女讲话的,索性把戴维晾在一边。对露西娅来说,他是个好丈夫、好男人,但既然他用那样鄙夷的语气说话,那就让他见鬼去吧。更不用说他那种挑衅的眼神了,两只眼睛都见鬼去吧。

“我是想留的,外婆,可是我没机会啊。戴维又不懂。”她又扣上了胸衣。

切塔俯下身子,用指尖蹭了蹭艾布拉粉粉的脸颊,苍老的肌肤滑过娇嫩的肌肤。“带着胎膜出生的人应该是有预知能力的。”

“你不是真的相信那一套吧?”戴维问,“胎膜只是包裹婴儿的胎衣,仅此而已……”

他还想说更多,但孔切塔置若罔闻。艾布拉睁开眼睛了。那双眼睛里有一个诗意的宇宙,诗句太美,因而无法复写。甚而无法记住。

“没关系。”孔切塔说着,抱起婴孩,亲吻光滑的头颅上跳动的囟门,下面,极其贴近的地方就隐藏着奇幻的神智。“覆水难收。”

5

关于艾布拉的胎膜的谈话——不能说是争执——过去五个月后,露西梦到她的女儿在哭泣,哭得撕心裂肺。这个梦里,艾比不在里奇兰庭园路的这栋宅子的主卧室里,而是在某条长长走廊的深处。露西循着哭泣声往那里跑。一开始,走廊两边都是门,而后是椅子。蓝色的高靠背椅。她是在一架飞机上,或是美铁公司的某辆列车上。仿佛跑了几英里,她跑到了一扇洗手间的门外。她的宝宝就在门里头哭个不停。不是饥饿引起的哭泣,而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疼痛。

(噢上帝,哦圣母玛利亚)

露西很怕门上锁了,那样,她就不得不破门而入——岂不是噩梦中经常有的场面?——可是门把手转得动,她打开了门。但门开了之后,新的恐惧攫住了她:万一艾布拉掉进马桶里怎么办?你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类新闻。婴儿落入马桶,婴儿落入垃圾桶。万一她在某个丑陋不堪、公共场所司空见惯的不锈钢马桶里溺水了怎么办?蓝色消毒水浸没了她的嘴巴和鼻子?

可是,艾布拉躺在地板上。她是赤裸的,双眼噙满了泪水,紧紧盯着她妈妈。似乎用鲜血写在她胸前的是数字11。

6

戴维·斯通梦到的是:他循着女儿的哭声跑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电动扶梯,扶梯在走——很慢但无情地往错误的方向走。更糟的是,电梯是在商场里,商场着火了。照理说,在他跑到最顶上之前,他早该被呛得喘不过气来了,但这场火没有烟,只有熊熊火焰。也没有任何声音,哪怕他看到有人着火了,像浸过煤油的火炬一样在炽燃,但他只听得到艾布拉的哭声。等他终于跑上来了,他看到艾比躺在地板上,就像别人抛下的废物。男男女女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却没有人注意到她,虽然大火在燃烧,虽然电梯是下行的,却也没有人试图用这台电梯。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四面八方全速奔跑,活像蚂蚁窝被农夫的耙子捣开后蚂蚁四散而逃。一个穿细高跟鞋的女人几乎踩在他女儿身上,那凶器般的鞋跟简直能在瞬间让她丧命。

艾布拉是赤裸的。写在她胸前的是数字175。

7

斯通夫妇同时醒来,一开始,都以为哭声是他们刚刚梦到的噩梦的余响。但是不,哭声就在他们这间卧室里。艾比躺在婴儿床里,在史瑞克风动玩具下面,眼睛瞪得大大的,脸颊通红,小拳头用力地捶着,摇头晃脑地使劲哭号。

换尿布、喂奶都无法让她安静下来,在过道里边走边拍她的背也没用,哪怕走了快有几英里,哼了起码上千遍“小巴士跑啊跑”还是没用。艾比是露西的第一个孩子,此时的露西惊恐极了,撑到最后,不知所措的她只能给住在波士顿的孔切塔打了电话。虽然已是半夜两点,但电话铃只响了两声就被外婆接起来了。她八十五岁了,睡眠很浅,像干枯的皮肤那样轻薄。她听露西喋喋不休地说他们试了每一种安抚的办法,但都无法让宝宝平静下来;她更仔细地去聆听曾外孙女的哭号,然后问了些相关的事情:“她有没有发烧?拉扯自己的耳朵?好像用力拉屎那样狠狠地踢腿?”

“没有。”露西回答,“都没有。她哭得有点热,但我不觉得是发烧。外婆,我该怎么做?”

此时的切塔已经坐在书桌边了,她没有片刻的犹豫:“再给她十五分钟。要是她还不肯安静,也不肯吃奶,你就要带她去医院。”

“什么?布列根妇产医院?”露西心神不宁,这下更糊涂了。她就是在那家医院生孩子的。“那有一百五十英里远呢!”

“不,不是布列根。布里奇顿,跨过缅因州界就是。比新罕布什尔中部医院近一点。”

“你确定?”

“我可是盯着电脑在查看呀。”

艾布拉没有停止哭号。那哭声很单调,但很凶猛,让人发疯似的,十分吓人。他们抵达布里奇顿医院的时候是四点一刻,艾布拉依然在声嘶力竭地哭叫。通常,她只要坐上本田讴歌车就会睡,比吃安眠药还灵,但在这个凌晨,连讴歌也失效了。戴维想到了脑动脉瘤,又对自己说:你真是疯了。婴儿不会中风……是吗?

“戴维?”他们把车停靠在仅限急诊病人下车的指示牌旁边,露西压低了声音问道,“婴儿不会中风或心脏病暴发吧……会不会?”

“不会的,我肯定。”

但那时候,戴维又有了一个新猜想。假设,宝宝不知怎么搞的吞下了一枚闭合的别针,而别针跑到她胃里又不知怎么搞的弹开了,露出了针尖?这念头太蠢了,我们用的是纸尿裤,她的身边甚至都没出现过别针。

但是,还有别的可能性。露西的发夹。落进摇篮里的大头针。甚至——老天保佑——可能是吊在床上的风动玩具的塑料碎片,来自史瑞克、贫嘴驴或菲奥娜公主。

“戴维?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玩具是好的。他可以肯定。

几乎可以肯定。

艾布拉继续哭号。

8

戴维希望值班医生给他女儿一点镇静剂,但对于尚未诊断的婴儿来说,这是违反规程的。而且,艾布拉·蕊法艾拉·斯通好像也没有哪里异常。她没有发烧,没有发疹子,超声波测试也排除了幽门狭窄的可能性。X光显示她的喉咙、胃和肠里都没有异物。要说异样,仅仅是她不肯收声。星期二早上的那个钟点里,急诊室里的病人只有斯通一家人,三个当班的护士轮流出手尝试安抚她,都没用。

“你们不该给她一点吃的吗?”医生回来复查时,露西问道。林格氏液,她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单词。少女时代迷过乔治·克鲁尼,看过他演的医生,长大后她只看过一部医护电视剧,听到过这个术语。但她只知道林格氏液可以做足部乳霜、抗凝血剂或治疗胃溃疡的药物。“她不肯吃母乳,也不肯叼奶瓶。”

“她饿到一定程度就会吃了。”医生这样回答,但露西和戴维都没放下心来。一来是因为这医生太年轻,比他们两个都小。二来是因为,他的语气本身就没太大把握(这比什么都糟)。“你们给儿科医生打电话了吗?”他看了看资料,“道尔顿医生?”

“给他的电话留言了。”戴维说,“早中午之前可能不会有他的回复,但到那时候,这事儿应该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或是完蛋了,非此即彼,他心想着,脑海中——因为睡眠太少、焦虑太多,头脑仿佛已经失控了——又浮现出一个清晰无比,也恐怖无比的画面:送葬者围绕在小小的坟墓边。里面,有一口更小的棺材。

9

七点半,切塔·雷诺兹赶到了检查室,斯通夫妇和他们哭喊不停的女儿一直待在那里。老诗人据说曾入选总统自由勋章最终候选人,此刻却穿着直筒牛仔裤和一件波士顿大学圆领长袖运动衫,手肘的地方还有一个破洞。这身打扮将她这三四年消瘦得厉害的体型反衬得越发触目惊心。没得癌,如果你往那方面想的话,如果有人对她T台模特般的极瘦身材有所评论的话,她就会这样顶回去。事实上,平日里她总会穿有膨胀感或束带的长裙加以掩饰。我只是在受训罢了,为了跑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她的头发时常编成辫子,或是盘成复杂的扭花发髻,足以炫耀她那些老古董发夹,但在这个凌晨却是乱发冲天,酷似爱因斯坦的爆炸头。孔切塔未施粉黛,让自顾不暇的露西大吃一惊:外婆看起来竟是如此苍老。当然,她是很老了,八十五岁绝对算得上高龄,但在这个凌晨之前,她看起来顶多年逾花甲。“我得找个人来家里照看贝蒂,否则我还能早一个小时到。”贝蒂是她那条年老体弱的拳师犬。

戴维怨责地瞥了她一眼,她看到了。

“贝蒂快死了,戴维。根据你们在电话里向我描述的情况,我倒不是那么担心艾布拉。”

“现在你该担心了吧?”戴维呛了一句。

露西瞪了他一眼,仿佛无声的警告,但切塔似乎很乐意接受这次蓄意的责难。“是的。”她伸出双臂,“把她给我,露西。婆婆抱抱,我们看看她会不会安静下来。”

但是,无论曾外祖母怎么摇摆,怎么哄,艾布拉就是不肯停止哭号。轻轻哼唱的摇篮曲旋律起伏(在戴维听来,那不过是意大利语版的《小巴士跑啊跑》),格外动听,但也不见成效。边走边哄的办法他们也都尝试过了,先抱着她在小检查室里绕圈走,再是沿着过道走,最后绕回检查室。声嘶力竭的号哭不休不止。后来,外面也呼应起来,传来混乱的声响——戴维心想,真的有人被送进医院了,坐在轮椅上,带着看得见的外伤——但四号检查室里的这家人无心去关注外面的动态。

八点五十五分,检查室的门被推开,斯通家的儿科医生走了进来。丹·托伦斯会认出这位约翰·道尔顿医生,但未必叫得出他的姓氏。对丹来说,他就是约翰医生——在星期四晚上的北康威大书夜读会上做咖啡的那一位。

“感谢上帝!”露西说着,把号啕不止的女儿猛一下塞进儿科医生的臂弯里,“我们待在这儿都几个钟头了,没人管我们!”

“我收到留言的时候已经在路上了。”道尔顿手臂一抬,让艾布拉的头搁在他肩膀上,“先到附近出诊,又去了城堡岩。出大事了,你们听说了吧?”

“什么事?”戴维问。现在,门开着,他第一次留意到外面的喧嚣。人们大声交谈,有些人在哭。那个允许斯通家的人自由走动的护士已是满脸通红,泪湿的脸颊上狼藉一片。她甚至看都不看一眼这个尖声哭泣的女婴。

“一架客机撞上了世贸中心。”道尔顿说,“而且,大家都觉得那不是意外事故。”

他说的是美国航空11号航班。十七分钟后,联合航空175号航班也撞上了世贸中心大楼南塔,时间是上午九点零三分。就是在九点零三分,艾布拉突然不哭了。到了九点零四分,她已经沉睡了。

开车回安妮斯顿的路上,戴维和露西一直在听广播,艾布拉在他们后面的婴儿座椅里香甜地睡着。播放的新闻让人忍无可忍,但把它关掉更让人无法想象……他们等到新闻播音员宣布了航空公司的名字和航班号:两架在纽约撞毁,一架在华盛顿附近坠毁,另一架在宾夕法尼亚郊区坠毁。听完这段,戴维终于忍不住关掉了广播,让灾情暂时归于安静。

“露西,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梦到了——”

“我知道。”她用刚刚遭受震惊打击的人才有的呆滞语气说道,“我也梦到了。”

等他们开回新罕布什尔境内,戴维开始相信了那些关于胎膜的说法兴许是真的。

10

在哈德逊河西岸、新泽西州的一个小镇上,有一座公园是以该镇最有名的人命名的。晴好的日子里,从这个公园可以清楚地远眺曼哈顿下城区。真结族于九月八日抵达霍博肯市,车队停在一个私人停车场里。这个场地将被他们包租十天,全封闭。谈定这桩事的乌鸦老爹英俊又擅交际,看起来顶多四十岁,最喜欢的T恤上写着我最有人缘!这倒不是说他代表真结族去谈判时也会穿着T恤,那种场合他必定穿戴上严谨的西装领带。俗人就吃那一套。他的本名叫亨利·罗斯曼。他是毕业于哈佛大学的正牌律师(一九三八届),始终携带现金。真结族在遍及各国的诸多账户里拥有价值十亿美金的财富——包括金条、钻石、珍本古籍、限量邮票和名画——但他们从不以支票或信用卡付款。每个人,甚至看似孩童的豌豆和豆荚也会随身携带几捆卷成筒的十元或二十元现钞。

正如计算器吉米曾说的:“我们是现付自运组织。我们付现,俗人运货。”吉米是真结族的会计。身为俗人的年月里,他跟从一队人马走南闯北,也就是后来(他们打的那场仗过去很久以后)世人所称的“匡特里尔游骑兵”[17]。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穿着牛皮夹克、背着夏普斯步枪的野孩子,但经过了如许多年,他变得老成多了。这些日子里,他的房车里挂着罗纳德·里根亲手签名、裱在相框里的肖像照。

九月十一日清晨,真结族众人在停车场里目睹了双子塔被撞的全过程,四副望远镜在他们手中轮流传递。如果去辛纳特拉公园,看起来更清楚,但无须罗思赘言,他们都明白,一大早就聚集在公共场所免不了会引发旁人的猜测……就是从这一年的这个月开始,美国将成为草木皆兵的多疑之国:如果你观察到什么异样,你就得上报。

那天早上十点左右——人们都聚在河岸边观望,此时已很安全——他们开始分头走进公园。小双胞胎——豌豆和豆荚——推着轮椅,轮椅里的弗里克爷爷戴着他那顶写着我是老兵的帽子,又细又长的白发像乳草一样在帽檐下轻轻飘扬。最早,他对别人说自己是从西班牙战场回来的美国老兵。后来,他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现在,他说是二战。再过二十来年,他就该换成越战的版本了。可信度不是问题,他从来都不会穿帮,因为爷爷是个军事历史迷。

辛纳特拉公园里人头攒动。大部分人都静默不语,也有些人在哭泣。在这件事上,围裙安妮、黑眼睛苏西也贡献了微薄之力,但凡有需要,她俩就能哭出泪来。其余的人都保持悲伤、庄严兼顾讶异的神色,毋宁说,最般配此时此地的表情。

一句话,真结族混迹于人群,毫无破绽。这就是他们一贯的行事方式。

观望灾情的人来来去去,但真结族人待了足有一整天。这天十分明媚,万里无云(除了曼哈顿下城升腾而起的浓浓黑烟和建筑粉尘)。他们站在铁栏杆旁边,没有相互交谈,只是定定地望着远方。他们都在缓慢而深深地呼吸,俨如来自中西部的观光客第一次登上缅因州佩马基德角灯塔或郭德岬,不由地深深呼吸清新的海风。罗思摘下高帽子,捧在身旁,以表哀悼。

下午四点,他们三两结伴,走回了停车场里的封闭式营地,各个都显得精神百倍。次日,他们还会去公园,第三天、第四天也都会去。在魂魄之气被吸光之前,他们都会去。吸光之后,他们又将起程。

到那时,弗里克爷爷的白发就将变回铁灰色,也不再需要坐轮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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