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孤烟
1949年1月中旬,淮海战场硝烟散尽。徐州“剿总”前进指挥所副参谋长文强在陈官庄被俘后,和其他被俘军官一起,被押解到滕县。那些认识他的军官们围着他问:杜长官是不是被俘了?邱清泉是不是被打死了?李弥是不是跑出去了?
这些军官多是团营一级的,所知信息有限。他们觉得文强是杜聿明身边的人,一定知道真相。可文强也和他们一样,在土崩瓦解之中作鸟兽散,知道的东西也不比他们多多少。只好说,等着看报纸吧,过几天会有消息的。
被俘后的杜聿明
文强原本是不应该当战俘的。他虽是黄埔毕业,却非军界人士,一直在军统任职。戴笠死后,军统内部为争权夺利而互撕,文强斗不过对手,只好到程潜那里去谋了个差事,算是跳出了军统特务系统。直到徐蚌会战之前,徐州“剿总”前进指挥所主任杜聿明邀请文强去给他当副参谋长。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考虑的,竟然放弃了大后方的舒适位置,去了生死难料的前线。
文强和杜聿明原本不认识,还是抗战胜利后,文强在军统东北办事处里短暂待过,和东北保安司令杜聿明打过交道。大家都是黄埔同学,谈话自然亲近些。而且杜感到文为人坦荡,不像其他军统人员那么阴险诡异,简直就是军统里的一股“清流”。话说得投机,两人成了知己。文强之所以听了杜聿明的话去了徐州上任,也许就是因为“士为知己者死”。
就任东北保安司令的杜聿明
想当初,程潜曾经劝过文强,徐蚌战场凶多吉少,能不去还是不去为好。可文强愣是没听进去。要是文强留在程潜身边,日后长沙起义他也有份,哪里还需要去接受25年的改造啊!
这些被俘的将官,一开始被送往华东解放军军官教导团,学习了几个月后又被集中送到济南城里的一所图书馆里。直到有一天,文强才从一个警卫战士的口中得知,杜聿明也关在这里,起义将领陈明仁刚才来看他了。
虽然关在一起,但高级战俘都是单独关押,因此文强和杜聿明数年未曾谋面。直到转移到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以后,二人才在一次“放风”中相遇。
文强主动上前搭话,说以老哥的身体,能熬到今天实属不易。杜叹道:“我所想的只有一死,只有死了才能报答校长知遇之恩。如今留此残生,只能活一天是一天了。”说罢,杜转身而去。
第二天,杜聿明和文强又见面了,杜说出了自己心中一个一直不解的问题——陈明仁为什么会起义?
当初,他们被关押在济南战俘团的时候,陈明仁奉主席之命来看望杜聿明,见面后依旧立正敬礼,言谈中只有安慰,毫无劝降的意思。杜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陈明仁对校长之忠,那是人所共知的,当初在东北和林彪部在四平血拼,宁可战至一兵一卒也决不投降,论其悍勇,在蒋军将领中堪称楷模,这样的人居然也能起义?难不成他的起义是假的,来个身在曹营心在汉?
文强对此大不以为然,直言陈明仁的起义半点不假。何以见得?连程潜这样声称“骨头烧成灰都是蒋的人”的元老重臣都起义了,陈明仁起义又有何不可?文强透露了一个秘密:他在离开长沙去徐州上任之前,程潜曾在他面前批评杜聿明迷信武力,称机械化军队起不了作用,并警告文强去了徐州小心做俘虏。文当时不过一笑置之,事后不得不惊叹程潜老谋深算,目光如炬。由此可见,程潜起义绝非偶然,乃是顺应天下大势的明智之举。
杜聿明被一语点醒,叹息自己的眼光只是囿于黄埔同学的小圈子,相比于程潜,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接受改造的杜聿明,很快又遇上了不解之惑,这一次是缘于他和宋希濂的争论。
上世纪60年代,宋希濂、杜聿明、溥杰、溥仪(左起)在政协文史专员室
战犯们接受改造,采用的是集中学习为主的方式,大家在一起学文件,然后就一个话题展开讨论。过去大家军阶不同,尊卑有别,现在一样都是战犯,自然就是平等对话,时常因为观点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杜聿明统兵多年,早就习惯了说一不二,因此对这种学习方式很不习惯。如果有人反驳他的观点,难免会让他难堪。
在一次集中学习讨论时,大家共同讨论一个话题,就是斯大林发起的号召全世界人民签名拥护和平的运动。宋希濂认为,只要这个运动能全面开展,全世界人民都签了字,就能形成强大舆论,那些战争贩子就无法发动战争,从而维护世界和平。杜聿明认为,这种看法太乐观,他的观点是必须两手准备,签名活动也要搞,军事手段也不能丢,光签名是制止不了战争贩子的,必须以战止战。
现在看来,杜聿明的观点是对的。但在当时,他却成了少数派,遭到群起而攻之。“同学”们纷纷批评他是唯武力论者,有人甚至说他是“好战分子”。杜聿明受到这样的批评,感情上是不能接受的,很久不能释怀。
杜聿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观点怎么就错了?就拿抗美援朝来说,如果不是志愿军打了胜仗,美国人怎么可能坐下来谈判?其实,这并非观点之争,实质上是一种关于立场的表态。斯大林发起的运动,不管其本意及结果如何,在当时都是要全面拥护的,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不同的观点是不合时宜的。在这个问题上,宋希濂是看得很明白的。
杜聿明最大的疑惑,则是在于对南京当局在抗战中的评价问题。在学员的发言中,否定蒋军在抗日中的作用成了主流意见,这是杜聿明万万不能同意的。
他本人并不反对蒋氏消极抗日的说法,但日寇灭亡中国的企图蒋氏也是清楚的,南京当局积极调兵遣将发动多次会战也是事实。别的不说,杜聿明本人就曾率部在昆仑关重创日军一个旅团,也曾率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这些身在功德林的战犯们,多数人都曾投身抗日战场,牺牲的将士何止千万,如今把他们的功绩一笔抹杀,这不仅是个人荣辱问题,更是有损民族气节,死后何以面对抗日烈士?
1975年,文强(右一)、黄维(右二)等在政协接待故旧来访
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要肯定蒋军的抗日功绩显然不合时宜,那些否定正面战场抗战作用的发言,其实还是关于立场的表态。这个道理杜聿明并非不懂,但让他赞同这一观点,感情上是接受不了的。因此,对于其他的问题他可以不争论,但一旦在学习会上谈起这个话题,他必然要参加辩论,坚决捍卫自己的观点。
关于这个问题,学习组最后的意见是,学员们目前理论水平还不高,还不能得出真正客观公允的结论来。那些抗战有功的人员,也不能为此自居功臣而影响学习改造。相信后人是可以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的。
杜聿明直到特赦之后才得知,当初他的部下戴安澜在缅甸作战中牺牲后,延安的领袖毛、周、朱、彭都为烈士送上了挽诗挽联。全国解放后,广西还在昆仑关为阵亡将士立了碑。这些事,都让杜聿明感到无限欣慰和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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