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传统哲学是讲究辨证的,所谓“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浸淫在这种思维方式中,上千年下来,把日子也过成了辩证法。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1)

就说吃,往往就是这样。火锅本来是卖苦力的穷苦人民用边角料,就地取材的吃法,现在却极为流行,也不乏极其奢侈讲究的吃法。而在老北京有一种食物,上得宫廷,下得路边摊,配得了珍馐,也能佐餐白饭,很多人提到它就捏鼻子,爱的非常爱,讨厌的非常讨厌,那就是豆汁儿。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2)

水磨绿豆提取淀粉制作粉丝或团粉,剩下的残渣和汤水,经过发酵,前者可以做麻豆腐,后者就做了豆汁儿。既然是发酵饮料,有些特殊风味在所难免。很多人第一次到北京,将喝豆汁儿当冒险游戏来玩,需要一鼓作气,不然就再而衰,三而竭了。但现在常见的这种酸馊水并不是豆汁儿的本来面目。据说想到把这种汤水当做饮料来喝,完全是个意外。一家粉房磨好制粉的绿豆汁,因为天热腐败了,弃之可惜。不知道哪个不怕死的尝了尝,竟然觉得酸甜可口,就此发现了新大陆。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3)

这个不怕死的粉房伙计(若是老板,也未免太吝啬了),味觉和嗅觉是特殊了一些,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道。而且他绝想不到,这样特殊的感官不是他的专利,不仅市井里有他的同好,连宫廷中也有他的知己。

这个什么都敢尝试的伙计应该是康熙朝出生的,又是在乾隆朝学的徒,偶然见发现了这么一种饮料,一经推出,风靡街市,连宫里人都知道有这么一种新产品,当成新鲜事讲开去,并成功勾引起了乾隆的兴趣。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4)

乾隆十八年十月,这个四处搜罗小吃的大吃货下了一道谕帖交内务府,并被记录在了御膳房饭局的档册上,是这样说的:“近日京师新兴豆汁一物,已派伊立布检查是否清洁可饮,如无不洁之处,着蕴布招募制造豆汁匠人二三名,派在膳房当差,所有应用器具,准照野意膳房成例办理,并赏给拜唐二缺以专责成。”

乾隆只关心吃的,并不关心这吃食是怎么来的,所以那家粉房,那个伙计(或许是老板本人吧)和所在的街巷,都湮没无闻了。这倒不妨碍宫中的男男女女从乾隆十九年的初夏开始品尝豆汁儿。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5)

他们会如何评价这种东西呢?江苏、安徽、浙江、云南等地的外省入京人士,用吃惯了臭咸菜、臭冬瓜、臭苋菜、臭豆腐、臭鳜鱼、生猪肉的嘴尝了尝,倒或许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前味、后味都嫌不足。北京人士或许在酸臭之外,还咂摸出一点甜香的回甘,于是很自豪地宣布只有北京的风土和气候,才能有这样好喝的东西,嘴里还念叨着:“嘿,酸甜口儿”。其他地区的,可能已经阵亡了。

但口味从来不单纯只是个人习惯问题。就算不喜欢,也不妨碍有些人喝出自豪感,喝出姿势水平。有一个广泛流传的谣言说乾隆朝,三品以下不准喝豆汁儿。街面儿上讨不到三品顶戴花翎,还不得多喝两碗过过官瘾?把寻常事整出若干规矩和讲究,越来越繁复和刻板,是老北京的一项发明。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6)

既然是非三品不能喝的豆汁儿,当然也要有若干讲究来陪衬它。老北京有所谓“北京三嘴”的说法,就是说喝豆汁儿。三嘴是“豆汁儿嘴”、“卤虾嘴”、“老米嘴”,卤虾是指从关东“进口”的各种卤味小菜,老米是紫色仓米,据说它的甜可以增加豆汁儿的风味。掺以紫色仓米的熬豆汁,配上卤虾小菜或卤虾蓁椒,酸、甜、鲜、辣都有了,诸位想象一下。这是什么人的讲究呢?旗人的。

本来挺普通的小吃,这么一来,还挺上得了台面。没卤虾和老米配豆汁儿的普通人,则自去研发咸水芥和烧饼、焦圈的五十种吃法。一碗豆汁儿,庙堂之上和江湖之中,完全两样。豆汁儿是多普通的食物,却处处体现了品味和阶级的区隔,矛盾而统一。布尔迪厄和保罗·福塞尔等人若知道在中国有这样一种完美体现了区隔、格调背后的社会等级和社会趣味的食物样本,而且是这样的样本,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7)

讲究的人,连喝豆汁儿的时令也不放过。绿豆是清热解毒的,即便极热也有这一功效。但老北京的讲究人家,是不在大暑天里喝热豆汁儿的,据说能勾起暑气来。宫里也是这个讲究,自立夏后五日,即停制豆汁,至九月朔,始开缸再制。解暑的东西在最热的天气里不能碰,清热解毒的东西在特定的时节里却能勾起暑气,多辨证。

还要讲究制法。豆汁儿按口味分,大约有三种,甜、酸、酸甜。纯绿豆的豆汁儿,口味最好,但也最贵,渐渐看不到了,里面掺入了黑豆、黄豆,有了豆腥味。这当然不能满足原教旨主义者的胃口,他们要纯绿豆汁儿,但要掺上一些辅料,就像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女士在大吉岭红茶中掺入牛奶一样。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8)

常见的“添加剂”有面和米。面是绿豆面,增加清甜味,米以老米为佳,增加酸味。更讲究的要加入剩米饭,让饭香味融入豆汁儿中,配饭的上品。穷人当然讲究不了这么多,掺了黑豆、黄豆的,那股子豆腥味儿,成了反向身份象征,变作市井人士的心头好,掺的比例本来是为了让价更廉,也反而成就了一种口味的偏好,从九一一直掺到对半。配卤虾是不可能,就配上一点咸菜丝儿,不贵,但搭配起来就是得法,也必须是喝豆汁儿送咸菜,这也是规矩。再配上烧饼、焦圈,乃至大米饭,就是一餐,却是浓浓的平民风味。

有一出京剧叫《鸿鸾禧》,又名《金玉奴》,一名《棒打薄情郎》。还有个名字叫《豆汁记》,荀派代表作。一个落魄书生晕倒在一个“杆儿上的”人家的门口,“杆儿上的”就是叫花头,叫花头的女儿金玉奴就给他盛了一碗剩豆汁儿,救人一命,书生以身相许,考中进士后却反害糟糠之妻。豆汁儿在剧中成了一个关键道具,这种极其便宜、低贱的食物,就像叫花子和他的女儿,虽然卑贱,却有滋有味,有骨有节,反而是烧尾跃龙门的人脏心烂肺。用低社会阶级对高社会阶级的想象,来抒发一种穷而有节的道德观,是古典文艺常见的手段。在天桥花三毛钱看戏的主儿,和点了戏让自家小班唱折子的主儿,却没准儿都喝着豆汁儿呢。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9)

虽然都是豆汁儿,做汁儿的差别也是很大的。据崇璋在1945年的回忆,当时北京庙会的豆汁儿,要价五块钱一碗,还是什么都不加的“清熬”,想当初三小枚铜元就能来一锅的豆汁儿,居然和金汁并价。卤虾、老米本来就见不到真货,连豆汁儿也终于变成了价高质次的赝品。不过倒也符合豆汁儿的调性,它就是这么矛盾而辨证的嘛。

老北京的豆汁怎么制作(最穷也最富贵的老北京)(10)

人生经历最能体现豆汁儿辩证法的,不是别人,而是慈禧。据说慈禧未入宫前,是很贫苦的,在新街口大二条潜邸居住时,每天用豆汁儿拌饭,美其名曰“豆汁饭”。她虽熬不了豆汁儿,但终于熬死了咸丰,带着同治从热河返回京师。从卑微的起点到达权力的顶峰,或许给了她很多触动,把豆汁儿想起来了,点名让寿膳房做“豆汁饭”,厨师们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珍馐。没人知道怎么做这种饭,也没人知道那一天,慈禧都想了些什么。只有豆汁始终在那里,成了高低贵贱的古代权力辨证法的矛盾而辨证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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