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刚出生国师就断定,我只有二十年的寿阳,下面我们就来聊聊关于公主寄宿在自己家?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公主寄宿在自己家(我自小便是一个最受宠的公主)

公主寄宿在自己家

可惜,刚出生国师就断定,我只有二十年的寿阳。

七岁的时候还死了娘。

或许也因如此,我皇帝爹爹便毫无顾忌地溺爱我。

我刚生出来他就给我想了个小名儿,含珠奴。

一直唤到我三岁,才给我取了上玉谍的名字,萧妧,一并赐给了我骊阳公主的封号。

骊阳,国都也。

爹爹这是把京城送给我做封地了?

也没什么要紧的,毕竟,我终究会变成一个死人,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这宫中,人人都道,骊阳公主长歪了。

我自己也知道。

可皇帝爹爹是天子,是大黎的主人,在他的千般纵容,万般疼宠之下,换个人来当这公主,谁不长歪?

难免我娇纵一些,也是正常的事情。

万一我不顺意,又吐口血出来,可不得忙坏了太医院的老爷爷们?

若是严重点,皇帝爹爹生气了,摔几只茶碗,再捋几身官服下去,边疆又得多出几十号劳役。

那可真是作孽了。

我是个缺寿的,又不是个缺德的,何必为难老人家呢。

毕竟我爹爹虽疼我得紧,可实实在在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然怎会杀了自己的老子和兄弟,坐上了这个皇位。

尤其是碰上了我的事情,放在心尖尖上疼了这么多年的小公主,又活不长,可不得多爱顾一些?

也难怪我是个歪心肠的,有其父必有其女。

但是也不完全对,看我长姐和三姐,不就是贤淑温良的代表嘛。

不过一个真贤德,一个有所图罢了。

毕竟长姐是皇后娘娘的女儿,自然是要与别人不同的。

更何况,她虽然经常说我是个小没良心的,可嫁去南禹国后,每年都不会忘了给我捎些有趣的玩意儿回来。

三姐姐对我也算好,可她只在皇帝爹爹在的时候,才来看我。

白姑说,也无妨。

来便来吧,只怕她没有想要的东西,那才要叫人头疼。

如今她得偿所愿,被许配给了洪国公世子,三月后就要离开了,我们俩也算是银货两讫。

只是以后,再没人陪着我解闷儿了。

虽说皇帝爹爹有七八个公主,可我除了长姐和三姐,其他的姐姐妹妹我是真不熟悉。

就我这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万一出了什么事,惹了圣怒……可不得离得远远儿的?

我也不爱出昭华宫的门儿。

毕竟我有那么点子娇弱,不适合走动。

白姑说我是天生的懒骨头,生病只是借口。

我想反驳她,可我又不敢,毕竟是和我娘一块儿长大的,以前管着我娘,现在管着我。

这可是凶起来,连我娘都怕的人。

我娘就是个棒槌,虽然她是个好看的棒槌,那也还是个棒槌。

我外公是个芝麻官,我娘完全是靠脸被选进了宫,推上了龙床。

大概是因为她实在是不聪明,又实在是没什么势力,我皇帝爹爹倒是愿意宠着她。

由此她愈发棒槌,倒是只怕白姑。

毕竟,白姑是真舍得打她。

我向来有自知之明,还是乖觉些,免得像我娘一样,挨手板心,丢不丢人倒是其次,主要是皮肉之苦,难受。

可明显的,白姑待我,可比待我娘要纵容得多。

只要我不出格,明面上过得去,私下里怎么做都行。

白姑说,我比我娘聪明,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我都知道。

我猜,其实是因为我命太短,所以她觉得也没太多好顾忌的,人生苦短须尽欢嘛。

不过我确实聪明,不像我娘,更像是随了我便宜爹爹。

就我娘那棒槌样,也亏得没被我皇帝爹爹打入冷宫,倒是误打误着得了宠幸。

还生下了个公主。

虽然我也福薄就是了。

可在别人看来,能叫我那狼心狗肺,哦不,冷心冷肺的爹宠过,这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事情。

三姐与洪国公世子大婚是深秋,其实不必我到场,只是我实在是想去宫外边看看。

马上就要及笄了,我连西华门都没出过。

虽然我懒得走动,可出去透透气儿,还是挺新鲜的。

皇帝爹爹开始不答应,可我一磨他,再假巴意思掉两颗眼泪,还是头一点,同意了。

第二天下朝,就特意留了洪国公喝茶,意思叫他早些准备,好迎接他那第一次出宫玩耍的小公主。

我都可以想到,洪国公诚惶诚恐,跪在地上的心情,估计是被吓坏了。

虽说骊阳公主亲自贺婚确实有面子,毕竟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可坏就坏在,这个公主身体不好,脾气还古怪。

但皇帝都开口了,他也不能不答应哇。

君命难违啊。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于是我每天在昭华宫里好吃好喝,养好身体,就等着三姐大婚,去洪国公府里一日游。

不过洪国公确实想多了,三姐和她夫君又没得罪我,我可没打算在人家大喜日子搞什么幺蛾子,多缺德呀。

我就真是单纯地解个闷儿。

再说,不论如何,三姐确实陪着我玩儿了那么久,我去给她镇镇场子也无可厚非。

可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凑巧。

其实吧,是真不关我的事儿啊,我就真只是路过。

本来在我的计划中,就是出宫,吃喜酒,回宫。

可事实是,我的计划赶不上变化,生生地变成了出宫,吃喜酒,逛花园,回宫。

可不成想,就是这逛花园,一逛还带回了条小尾巴。

此刻我看着跪在下首瑟瑟发抖的小崽子,只觉得头疼得不行。

苍天可鉴,我就是凑巧看见了,真没想多管闲事呀!

可现在,整个骊阳都在传,骊阳公主看上了献国公家的妾生子,见色起意,想要据为己有。

尤其是第二天,献国公就立刻把那小东西打包,指明了是我要的人,一路顺通无阻地送到了昭华宫,更加坐实了这个谣言。

呵,我冷笑一声,这下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真是鬼迷了心窍了,我就不该喊那一声住手!

事实上,我也就是听别人说了,洪国公家的花园子挺不错,看看也无妨。

谁知道就恰好走到深处,又恰好看见一个男子抱着个男孩儿刚想啃下去,恰好那男孩儿又看见了我呢。

不知是谁家倒霉孩子,竟然带着自己的娈童赴宴来了。

虽说大黎这些个公子哥儿们好娈童,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也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呀。

非礼勿视,我装作没看见,带着侍女转身就走,身后却传来一声凄惨的「救救我!」

刚刚伸出去的脚顿住,我有些尴尬。

下一刻我的裙子突然被紧紧抓住,是那小娈童扑了过来,抱住我的腿,把脸埋在了我身上,身子抖得厉害。

我一句「娘希匹」哽在喉间。

白姑忙着我及笄礼的事情,没跟着来,我又嫌人多吵闹,就只带了个小侍女,这小东西跟个炮仗似的冲过来,哪里拦得住。

撞见了就撞见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毕竟我是公主,还是个最受宠的公主,当然是要天王老子都管不住才对头。

所以我转过身,义正词严地对那男子说:「住手!」

我没想到,这句话刚说出来,那男人便认出了我是谁,扑通一声跪下:「公主饶命!」

也是,我穿着这般华美的宫装,品阶还不是一般的高,要说认不出来,这还真是他瞎了眼了。

我踢了踢脚下的小崽子,出声:「起来。」

他倒是听话,哆嗦着站了起来,下一秒好像是腿软,身子晃了晃,竟然倒向了我这边。

我发誓我真是下意识的反应!

我他娘的怎么就接住了他!

刚想扔了他,身后乌泱泱一大群人挤了进来,几个侍女见我还不回去,白着脸通知了洪国公唤人寻我。

来贺喜的人吓得心惊肉跳的,都出来找我,可不成想,刚到就看了场好戏。

现在落在众人眼里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我死死抱着那男孩儿不撒手,那男人跪在不远处,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妙哇,这事儿真是妙哇。

妙就妙在他娘了个希匹。

我承认我当时确实是被皮相所惑。

献国公颤颤巍巍地挪出来,深深一揖:「骊阳公主康顺……」

他出来干嘛?这不是洪国公家的宴席吗……我抱着那小崽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似乎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献国公抖着声音说道:「地上跪着的是臣的嫡次子,您怀里那个……是臣的妾生子……」

想起刚刚撞见的场景。

所以我今儿运气到底是有多背?

这时候当然是要撇清关系,看到那群人的眼神儿我就知道,他们定是误会了什么。

娘了个希匹!心里又骂了一句我娘常挂在嘴边的家乡话,老娘才十四啊禽兽们!

我咳了两声。

「那个,献国公啊……」话还没说完,怀里的小崽子开口了。

「公主……」声音可怜兮兮地颤着,像只小狗崽儿。

我往怀里瞧去,那小东西抬起脸,小鼻子小嘴儿的,别说,长得还挺规整。

他一双多情的泪眼带着哀求,凄婉地看着我。

若我撇清了关系,献国公知道真相,一个妾生子,等待他的结局怕不会是有多好看。

也不过是个孩子,于是我换了个说法。

「吾就是路过,这孩子摔了一跤,跌倒了吾身上,顺手扶住了。」

怎么听怎么像狡辩。

骊阳公主竟还有这般善良热情的时候?

我自己都觉得假,更别提那些臣子臣妇,个个见了鬼似的,谁不知道我脾气最是古怪无常。

换了说辞,真不是见他长得好看,好吧确实有那么一点原因,可我今儿真的是带了一肚子慈悲心肠,娘希匹的怎么就没人信呢……

但到底是跳过了,难道他们还敢质问我不成?

我肯讲那几句,已经是给了献国公莫大的脸了,真想赖上我,也得看他敢不敢。

没想到的是,献国公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娘的还真敢!

可真是个勇敢的小机灵鬼呢。

我都忍不住想要为他鼓掌了,点明了我昭华宫要,那些侍卫不仅没拦着,还特意抽了好几个身手不错的护送过来。

白姑这次没打我手板心,她听我说完始末,知道我没撒谎。此刻她站在我身旁,问我想怎么处置他。

毕竟这事儿是瞒不住的,闹得这么大,我皇帝爹爹肯定是要问我的。

我也头疼,昭华宫又不是缺人的地儿。

看着下首跪着的人,我觉得也有必要问问他,缓缓开口:「抬头。」

小东西抬起脸,仍不敢看我,垂着眉眼。

那张脸深眉妙目,唇若含丹,带着些许女子媚气,却又看得出是个男孩子。

难怪引得那献国公的嫡次子不顾伦理,那双带着水气的眼,怯怯地看过来,谁会不心碎呢?

即便我喜欢臣妻风格的男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确实是赏心悦目。

长得好看的东西,总是让人想要毁灭,却又不忍心毁灭。

别误会,我倒不是其中之一。

不过就这么死了,确实有点可惜。

于是我皇帝爹爹问起时,我随意扯了两句,含糊带过了。

倒也不是爹爹好糊弄,主要他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情。一个妾生子罢了,说白了和玩物没什么两样,抢就抢了,谁敢跟我抢回去?

更何况,人是那献国公自己送上来的,是谁说的公主看上了硬抢?

人是骊阳公主抢的吗?

无论事情真相如何,这个答案永远是否定,没有为什么,我是公主,我爹爹是皇帝。

这就够了。

那小崽子被留了下来,我昭华宫最有钱,不缺他这一口饭。

但也就是不缺他一口饭,想要得到其他的东西,就得靠自己。

我从来不管我身边伺候的人是谁,也不管他们私底下怎么争东西,只要别污了昭华宫清净,或者是扰了我心情,争得到,也算是他们自个儿的本事。

这小崽子今后怎么样,都不干我的事。

实际上,我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毕竟也没什么好挂念的,又不是我的小宠物,我为什么要怜惜?

直到我及笄礼,都没有再看见过他。

不知道他会不会是病死了,也未可说呢。

皇帝爹爹为我准备了一个盛大的及笄礼。

他说我是他最宠爱的小公主,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及笄礼不曾按寻常规格,国师说,我的心缺了一块,不能太过劳累。

旧礼烦琐,我吃不消。

皇帝爹爹摸着我的头,慈爱微笑。

「含珠奴,爹爹要给你一场独一无二的盛宴。」

于是我的及笄礼瑰丽得不可思议。

全城的百姓都点起了祈福灯,骊阳的夜晚耀眼得如同白昼。各个藩国派来使者相贺,一车一车的奇珍异宝被拉进了昭华宫。

我第一次涂上口脂,描了眉黛,穿上美丽华贵的衣裙,坐在金玉雕琢的马车里,被送到了瑶池。

爹爹在那里等我,他要亲手为我戴上发冠。

「我的含珠奴,与天下寻常女儿不同,一支簪子太过于简单,爹爹为你寻来了大黎最精巧的匠人,做出天下最华贵精致的发冠,来配我大黎最尊贵的小公主,可好?」

那时他问我好不好,我歪着头缠他:「要爹爹亲手给我戴上。」

皇帝爹爹哑然失笑,可还是答应了我的任性要求,他一向对我有求必应。

走在白玉阶上,我提着裙子,一步一步朝爹爹走过去。

今夜,整个骊阳城为我灯火阑珊。

小时候,我会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偏爱于我,后来我就不想了,君王的心思捉摸不透。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地,我也就懂了。

走到了爹爹面前,我缓缓地跪下,皇后娘娘站在他身边,她是我的正宾。

说是正宾,其实她只是帮我梳好头而已。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她吟诵完祝词,爹爹捧起华美绝伦的发冠,亲手戴在我头上。

「我的含珠奴,今后一定顺遂无忧。」

烟花在天上绽开,他不祝我长命百岁,过了及笄礼,我的寿阳,只剩五年。

可是也无所谓了。

我站起身来,端起玉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笑着看向他。

「爹爹,天与厥福,其德永昌。」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可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头。

「其实我想说的是,岁纳永康,长乐未央。」

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经过那些臣子时,他们向我祝贺,我听到那些人的赞叹,既是为皇帝对我的宠爱,更是为大黎盛强的国力。

金玉车,泰阿冠,大黎的繁华与富足都体现在我身上。

观礼者们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就着美酒佳肴,惊叹那些铺路的牡丹多么珍贵,藩国进献的珍奇多么趣致。

爹爹果真为我举办了一场独一无二的盛宴。

只可惜,这场宴会的主角,并不是我。

坐在来时的马车上,一路晃晃悠悠回了昭华宫。

别人的热闹与我无关,今日与往日也并无不同。

白姑把我扶下来,对那泰阿冠视若无睹,我点头肯定,嗯,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方才一时冲动,饮了那杯酒,现在它开始作怪了,我脑袋迷迷糊糊的,抱着白姑就傻笑。

其实我心里清醒得很,只是跟不上我的动作。

白姑把我抱回屋里,我坐在榻上,怕她教训我,不依不饶要她亲手去熬醒酒汤,我也就敢这个时候对着她撒娇耍赖。

成年人么,也是要脸面的。

可如果,如果我能够预料到后面的尴尬,那先前我绝不会叫白姑离开,又捉弄几个大侍女,要她们去帮我抓狸奴。

那箱子送来时,我正斜倚在榻上小憩。

两个小典簿在外边和小侍女们说好话,帮他们传个信儿,小侍女们被逗得开心,支了最好看的一个来与我说话。

「公主,奴见他们两人提着那箱子,神神秘秘的,莫不是真有好玩儿的东西。」

我正醺得厉害,闻言也被勾起了兴味。

「哦?那就瞧瞧。」

两个刚来的小太监想往上爬,又不是什么羞人的事情,人往高处走嘛。

今儿我生辰,准了!

我相信,当时自己斜倚在榻上,示意他们把箱子搬进来,轻轻挥退他们时的动作,必定是十分的优雅迷人,还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

本公主现在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

当初拆礼物的动作有多淡定,此刻脸上的神情就有多狼狈。

和那小崽子眼神对上时,周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打死我也想不到,再见到他居然是在这种场景里,我浑身酒气,他衣裳半褪。

那两个小典簿是否误会了什么。

我看起来有那么……人面兽心?

这张脸印象太深刻,说我完全忘了他是不可能的,我只不过是一直没想起他。

此刻那小东西,赤着肩膀,露出精致的锁骨,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着,嘴被白布条缠住,不能发声,看见我,露出一副极力想辩解的神情。

他的眼睛渗出水意,似乎在告诉我:不是我,是别人逼迫我的。

我还处于震惊的状态之中,等反应过来,又是一脸懵。

这,他们啥意思啊……

所以说喝酒误事啊,我就该老老实实地戴完冠就走,哪来那么多话要说?嗯?

等我意识到自己要保持矜持,端起公主架子时,我的手已经在那小崽子胸上了。

白姑端着醒酒汤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是还朝她傻笑了一下。

事后白姑问起我当时怎么想的,我表示,生辰礼物,要自己拆起来才有意思嘛,人家帮着拆了,哪里还有什么惊喜?

我就只是摸了摸那颗红痣,什么都没干!真的!

白姑转头:「你确定摸的那是红痣?」

我:???

不是红痣是什么?

哼笑一声,白姑肯定我:「嗯,是红痣。」

我再说话倒显得我欲盖弥彰。

可是真的是红痣!我内心几乎尖叫到破音,那小崽子胸上真是有颗红痣!我哪里有那么禽兽!

为啥白姑都不相信我了……嗷!

可人家毕竟是被我占了便宜,我从来不欠别人东西,第二天醒来想起自己干的好事……好吧,我补偿他就是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话本子里面的负心汉?

那小崽子端着一杯热茶,缩在椅子里,听到我问他,眨了眨眼睛,又氤氲出了眼泪。

他放下茶杯,慢慢起身朝我跪下。

「不是我,公主,真的不是我。」

声音里有委屈,有难过,有失望,还带着一点点害怕。我看着他这个样子,脑海中突然飘过一个词。

梨花带雨。

这小东西,哭起来还挺好看……

旁边的侍女皱着眉呵斥:「在公主面前要自称奴!没规矩!」

我摆手,示意她退下。

「无碍。」

「吾知道,吾就是问问你……就是,补偿!补偿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那小崽子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公主不怪我就好了。」说罢他腼腆一笑,「之前公主救了我,我还没谢谢您。」

啧,小可怜。

自己都还委屈着,还这么贴心。

我挂上一张温和的脸,「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见我问他名字,抬起头又低下,声音闷闷的。

「我没有名字……国公大人不给妾生子赐名。」

我歪头,不知道怎么叫他,总不能一直小崽子小东西地叫吧。

很快他抬起头,有些期待地看向我:「公主能赐我一个名字吗?」眼神干净,带着孩子的天真。

赐名?我喜欢!

我还没给人取过名字呢,白姑说,从我给芜溪阁那两只雀儿取名大黑小白就知道,我没那个天赋。

大黑小白也不错的,只是已经给了雀儿了,再给这个小东西,也不太好。

于是我告诉他:「你先回去等着,等我想好了,差人给你送过去。」

可是那小东西听了,眼里却慢慢地蓄满了泪。

「公主……」

那小崽子被留在了我身边。

昭华宫有钱嘛,再说那小可怜都那般表心意了,我怎能不怜惜?

「我……我想待在公主身边,我什么都不要的,只想跟着您……求您不要丢下我……」

「我一个人,害怕……」

哎呀,这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拒绝嘛!

「我不信你没看出来。」白姑在给我梳头。

此刻寝殿内空无一人,我毫无形象地趴在白姑腿上,舒服地直哼哼。

听到她意有所指的话,装傻:「什么嘛……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啊……」

白姑哼笑一声:「以为是只狗崽子,却原来是只狼崽子……倒是看走了眼。」

边说边放下梳子,用手指给我轻轻按摩,有些刺激,这回我是舒服地直嗷嗷,眼泪都被激了出来。

等缓过来,我才慢梭梭地回她:「这才有意思嘛……」

三姐大婚后,我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无聊了,白姑自然知道,所以她按着我的太阳穴,似笑非笑的,也就随我去了。

那孩子毕竟还小,就算是有些心眼儿,可在我眼前真是不够看,更别提一双招子眼的白姑。

虽说一开始,他确实表现得很好,让我都以为是自己运气背,碰巧赶上。可他偏偏急了,最后一段直接垮掉。若是能再忍忍,找到更稳妥的方式,便不会显得那般刻意。

以及,侍女斥责过却仍然自称我,故意显得无意,尾巴露出来了。

不过……也算是个可造之才。

一个妾生子,能把洪国公府闹得人仰马翻又全身而退,还说动献国公把自己送到昭华宫,接着蛊惑两个小典簿把他送到我面前。

瞧瞧那双眼睛,能伸能屈,属实厉害。

不过都十三岁的人了,看起来还跟个稚童似的,看来之前确实是苦怕了。我还是那句话,人往高处走,只要不污了昭华宫清净,我都可以接受。

我心情不错时,甚至愿意帮他们搭一条梯子。

就比如,我让那小狼崽留在我身边。

「白姑,那两个小典簿处理好了吗?」

「送到南崇阁了。」白姑端起热热的滚水,吹凉了,拿出个小玉瓶,「行了行了,我的小公主,该吃药了。」

还是嫩了些,这些都没想好怎么处理,就敢忽悠别人。那两小典簿真该谢谢我,若不是白姑为着我积阴德,他们早喂鱼了,而不是被远远送到南崇阁。

白姑可是什么都能干的,打我手板心不眨眼,抹脖子灌酒的动作也利索。

翻了个身,我懒洋洋地爬起来,一口吞下黑乎乎的药丸,今天的水加了点甘草,还挺好喝。

国师的药好像得再多吃几颗才行……算了,白姑都把瓶口封好了,懒得开了。

下一瞬困意袭来,我打了个呵欠。

机会我都给了,就看他自己……有没有那本事咯。

唔——

也不知道,狼养大了,咬不咬主子。

午睡起来。

「吾想好你的名字了。」

我发誓,这回绞尽脑汁想出的这个名字,是真不错。虽然说,还是白姑给我的灵感。

那小孩儿看着我,有些惊喜:「真的吗?」

「嗯。」我摸了摸下巴,「就叫你……却琅。」

「琅,美玉也。」

其实是胡乱扯的,我根本没这意思,取这个名字,完全是因为白姑说的那句「……却原来是个狼崽子」。

我可是想了整整一刻钟呢!瞧那小东西多欢喜,定然是受宠若惊了。嗨……这才哪到哪呀,要知道以后可是我亲自养着他,总不能别人给他取名吧?

「从今以后,我就是却琅了。」他极力平复下心情,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眼睛里闪着泪光。

看着就是个小狗崽儿似的。

可是我是不可能看错人的,即便这张脸时刻扮着柔软无辜的样子,身上却还是带着未曾驯化的野性。

我养过狸奴,我是说……如果逗一逗也算的话,那我可以说是十分有经验的驯兽人,要知道宫中的狸奴当然算是野兽,我连它们都驯服了,其余的算什么呢。

养小狼……呸呸呸,养小人儿和养狸奴,应该也差不多……吧?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告诉皇帝爹爹,从今以后,却琅就是我的伴读。

按理说,公主的伴读也该是女子,只是爹爹宠我嘛,连我的长幼齿序都是跟着哥哥弟弟们排的,这点小事儿,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不得不说,却琅的运气极好,我已经为如何养他,亲手制定了非常周密的计划。

养小人儿第一步。

因材施教,毁人不倦——哦不,诲人不倦。第二步嘛……待定。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皇帝爹爹和国师专门为我请来的太傅,总算有了点用处,虽说那小老头儿脾气不好,可能够教我,说明还是有些学问的。

他教我,我教却琅,这个安排简直是极其完美。

所以翌日老李头给我上课的时候,破天荒的,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做了批注,也没和他顶嘴。

「妙哉,妙哉!」老李头凑过来,看着我做的批注,啧啧称奇。

「老朽看着……今儿这太阳,可还是东边儿升起的哇?」他摸摸白胡子,「你这小魔星,是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我把毛笔扔在笔洗里,涮了涮。

「老师,这好好的小老头儿,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我几乎跳脚:「孽徒!孽徒!」

我不理他,得意一笑,撑在桌子上站起来,白姑把我的书收拾好,待会儿自会有小侍女替我拿走。

「好好的老头儿,长嘴干嘛?」白姑哼笑一声,也随着我刺了一下老李头,实打实的嘲讽。

我抱住白姑手臂:「还是姑姑疼我。」说完还朝老李头扮了个鬼脸。

白姑一扬头,端起胜者姿态,带着我气势十足地走了。隔了好远,还能听见老李头气急败坏地骂着我俩:「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你你……你们两个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气死老朽了,气死老朽了……」

可还是那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

等我把纸笔墨砚,史书策论都摆好了,那小崽子给我了个巨大的惊喜。

「你说你不识字?!」

却琅抖了一下,眼圈霎时红红的,又羞愧又害怕,「公主,却琅给您丢脸了。」

「不是不是……你怎么不早说?」我有些头疼,我可不想从识字开始教起,在我的计划中,是直接给他讲史辩论,可现在叫我怎么讲?怎么辩?

「却琅没想到,公主会亲自教我念书……」他眼睛里泛起泪水,却强憋着哭腔,「对不起,却琅没用……」

我相信他的羞窘是真的,至于他的眼泪和害怕……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养孩子,就是要有耐心。

「白姑,把他送去太学吧。」不过几息,我便有了极妙的主意,启蒙这事儿,太学的老夫子们最擅长了。

至于他们想不想,这就不关我的事啦。我可是骊阳公主,却琅是我的人,还去不了温故堂,岂不是非常丢脸嘛。

再说了,总不能把他一直关在昭华宫里吧,小孩子嘛,就是要多出去走走,认识一些新朋友,活泼点,多好不是?

所以这太学,咱是念定了。

我是在却琅去了太学十几天后,才发觉他不对劲儿的。

他学得很快,很认真,可以说确实是个好苗子。

可那日散学,他嘴角多出了一块淤青,怕我发现,还遮遮掩掩的,只是如今吃饭,他都是坐我身边,藏得住才怪了。

小典薄把他带下去看了看,缩着头回话,说是身上还有许多伤。

上一刻我还在逼他多吃青菜,下一刻我就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

「谁干的?」

我发誓我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很平静。

可却琅哭了,我知道这个狼崽子在故意示弱,但并不妨碍我为此生气。

这是打的他的脸吗?不是,打的是我骊阳公主的脸。不知道却琅是我的人?呵,哄鬼呢!

于是第二日,我亲自送了却琅去太学。

送他上课堂倒是其次,主要是想把场子找回来。我可不是个大度人,睚眦必报一向是我最爱干的事情。只是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倒是叫我没那个机会。

不过这不就有了?

我裹着雪狐披风,带着却琅进了温故堂。

这会儿夫子们都还没来,里面一群少年打打闹闹,抄作业的,吹牛的,甚至还有玩儿蝈蝈的。

爹爹拿钱办太学,就收了这么些个玩意儿?

还不如把钱拿给我买花戴。

我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笑意,也不说话,就看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不过我觉得应该就是下一秒。

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

「骊阳姐姐……」这不,那边我的蝈蝈,啊呸,我的弟弟不就看见我了吗?

少年们急急忙忙朝我行礼,异口同声:「骊阳公主康顺。」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态度十足十地和蔼。

我朝萧迟招了招手,假装没有看见他心虚的表情,温柔唤他:「十一啊,过来,姐姐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同手同脚地走过来,嗨,这孩子,紧张作甚呢,姐姐看起来很可怕吗?虽说没怎么在一起玩耍过,可毕竟是手足骨肉,我又不是六亲不认的人。

「告诉姐姐,是谁欺负了却琅呢?」我摸了摸他的头,给了他两颗糖,十岁的娃娃,可不许说谎。

萧迟朝我讨好地笑笑,眼神乱瞟,哦,我知道了,他也是其中一个。

不过我倒不会找他麻烦,毕竟是皇子,又是我弟弟,传出去爹爹脸上不好看。可是斗蝈蝈的事儿,总得让夫子们管管,太学又不是寻常酒肆,哪能污了圣贤之地?

听说太学里,张夫子最是刚直不阿,太子哥哥都挨过他的罚,不错,就他了。

「十一乖,姐姐疼你。」我笑眯眯地把糖喂进他嘴里,好脾气看着他,「可是别人打了姐姐的脸,你就干看着?」

萧迟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吸溜两下糖果,便被我收买了。此时他看我有些委屈,立马表明立场:「骊阳姐姐,十一肯定是向着你的!」

「都是他们动的手,我也就是在旁边看了两眼……」

嗯,意思就是袖手旁观了呗。

「诚实的好孩子,姐姐不怪你。」我又给了他两颗糖,「去吧,张夫子找你。」

萧迟白了脸,哭丧着问我:「骊阳姐姐,张夫子知道什么了吗?」

「张夫子什么都知道了。」我蹲下身,轻声细语地鼓励他:「十一要做一个勇敢的孩子,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只要勇于把自己做得不对的事情都告诉夫子,他就会知道,我们十一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坦白从宽,惩罚自然也不重了。」

萧迟被我说得热血沸腾,提着蝈蝈笼子,抬头挺胸地就朝张夫子的教房走去。

我爱怜一笑,傻孩子。

转过头,剩下的我看看……唔,没有弟弟,也没有侄儿,都不是姓萧的。

这就好办了。

拿着帕子,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开口:「……还有谁呢?」

或许是刚刚对萧迟的态度太好,这群狗东西好像以为我的脾气不错,看来,还是家中长辈耳提面命得不够。

一个个主动站了出来,甚至还很得意。

「回公主,他不过一个妾生子,凭什么来太学和我们平起平坐!」说话那人穿着宝蓝色的衣裳,长得有些着急。

倒是不巧,今日我恰好讨厌宝蓝色。

一群人还附和着:「就是!就是!」

「他是妾生子,又如何?」我看着他们,脸上带着漫不经心,「进了昭华宫,就是吾的人,怎么,你们是对吾有什么不满么?」

宝蓝色衣裳还不满意,大声驳斥:「不公平!公主,太学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进来?我们成什么了!」

我皱皱眉,有些不耐烦,可我是公主嘛,气急败坏实在是太不优雅,于是我语气平淡:「不公平?那叫你老子也弄个皇帝当当,不就公平了?」

我就是随意说说,瞧这一群孩子被吓得,跪了一地,宝蓝色衣裳浑身抖个不停。

「叫你老子篡个位,你成了太子,便能和吾一样任意妄为,莫说小小一个太学,就是送去朝堂,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

这回是真戳上他们肺管子了,瞧着宝蓝色衣裳的模样,像是要厥过去了似的。

啧啧,还是家里头没教好,如今不过是遇着一点小事,就把长辈的脸都给丢尽了。

我拉过却琅,问他:「想怎么教训他们?」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玉石般舒润的声音,有人唤我:「骊阳公主康顺。」

从前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皇帝爹爹有过为我教养一个夫君的念头,不过一直未曾定下,只是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

满骊阳的人都在猜,这骊阳公主驸马的名头,到底会落在谁头上。

众人猜来猜去,都拿不准皇帝的心思,只是左相家中嫡次子苏秩呼声最盛,苏小公子年长骊阳公主三岁,雅人深致,品貌非凡,倒是配得上做皇帝的女婿。

白姑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只觉得好笑,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再者,皇帝爹爹绝不可能不问过我便定下我的婚事。外边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好似圣旨已经下来了一样。

只是还没等到我叫爹爹说清楚,这位苏小公子倒是先放出了话,说自己无意于驸马之位,一心求学。接着便去了沆山白甫书院,直到最近,才进了太学知新阁。

听闻此事时,我正在昭华宫听伶人唱曲儿,倒是也没放在心上……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

我从未见过苏秩,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所以他在外面给我请安时,听他的声音,我很确定我不认识他。

我随意摆手,也未回头,继续与却琅说话:「你只管说,吾来做主。」

只是还未等却琅开口,那人走进来,还跟着几个知新阁的太学生。

我停下来,转过身去。

白衣翩翩,确实长得好看,可我身边的人,哪个不好看?

几个太学生向我请过安,我点点头,复又眨眼看向他:「你是何人?」

他沉默几息,又才开口:「在下苏秩。」

我一时没想起来,看向白姑,意思很明显:这人谁啊我不认识。

白姑冷冷一笑:「左相嫡次子,苏秩。」

我恍然大悟:「唔……你就是那个拒了做吾驸马的苏秩?」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可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当年之事,误会罢了。」我觉得有必要说清楚,于是极认真和他解释:「不过是以讹传讹,吾和爹爹并没有那般意思,你大可不必跑那么远。」

我没想抢你做驸马,不要自作多情了。

他一揖:「苏秩年少轻狂,多谢公主宽恕。」

行吧,还挺上道。

我歪了歪头,应该没什么事了吧,「你们且先退下吧,吾还有些小事处理。」

没想到他这回一点都不上道,还想要阻止我。

「苏秩失言。」知道失言还说?我蹙蹙眉,听他继续说,「只是快要上课了,公主不若饶恕温故堂的太学生,他们也只是孩子罢了。」

「孩子?」我看着苏秩,「他们是孩子,却琅就不是吗?」

也不等他解释,我拉着却琅的手侧身,淡淡开口:「吾知道你们什么意思。」

「无非觉得他是献国公妾生子,身份低微,哪就值得费这么大的气力?不如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口鼻,轻咳两声,我看向他:「是也不是?」

苏秩一时无话可说,一群人也接着沉默。

「刚刚吾说的话,你们也应该听到了。」我拿起教几上的一根戒尺,细细端详,「爹爹是皇帝,吾是公主,却琅待在吾身边,身份便不同于以往,巴掌打在他脸上,和打在吾脸上,有何区别?」

「苏公子,爹爹重用左相时,你左相府宾客盈门,爹爹不喜左相了,你左相府便门可罗雀。」

「左相没有教导过你这些吗?」我看着他,眼中带着切切实实的迷惑,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难道是读书读傻了?

「苏秩鲁莽。」他默然良久,脸上不辨喜怒。

不过他开不开心干我何事?

「却琅,继续。」

只要这小崽子开口,我自然愿意替他出气,不过他大概会阻止我,他一向聪明。

果然,他看着我脸色红红,又开心又不好意思,像是有人撑腰却仍旧懂礼的好孩子。

「公主,您对我好,却琅知道。」他温温柔柔笑着,「却琅来这里,是为了求学,让您高兴,而不是给您添麻烦。」

「本来之前想瞒着您的,可是却琅笨,没有瞒住,还是让您知道了……」

「放过他们吧,只要以后,他们不再为难我便好。」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既解释了不是他故意告的状,又安抚了所有人,还无形之中给了苏秩一巴掌,不愧是我养的小人儿,真棒!

却琅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会给他面子。

「吾知道了,既然却琅说不追究,吾便不追究。」

放下戒尺,我想了想,也给了他两颗糖。

「吾走了,要听夫子的话,别怕,若是他们再欺负你,吾就拿他们老子开刀。」

我一向是说走就走,也不管旁人如何反应,紧了紧雪狐披风,低声唤白姑:「走吧。」

白姑留了个小典簿,和夫子们交代,自己和侍女们护着我离开。

坐上肩舆,我忍不住想笑。

我都把他推上梯子了,接下来,就看却琅自己爬不爬得上去了。

却琅晚间回来的时候很快活。

看来,是交到新朋友了?

不错,这不就是我把他送去太学的初衷吗,果然是我萧妧的好……小崽子。

却琅背着我叫小侍女们专门为他做的书袋,看起来有些乖欸,我招手示意他过来,使劲儿揉搓了两下,又面色如常地叫他退下。

他顶着两个红红的脸蛋儿,我俩开始例行问话。

「今午的饭食用完了吗?」

「用完了。」

「可认真听讲?」

「认真听了。」

「唔……今日可有留了课业?」

却琅摇头:「明日夫子沐休,未曾留课业。」

我刚要叫他去做课业,做完好吃晚食,结果他说没有课业,又想起我从来都没有放过假,老李头今日还罚我抄五篇策论。

好气哦。

一想到他在玩的时候我在抄书,心里就好难过。

于是我小手一挥:「先摆饭。」

昭华宫倒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毕竟我还蛮喜欢热闹的。

于是用饭的时候,却琅和我讲了好些今天的事情,什么好多人和他道歉啦,和他交朋友啦,快乐得像个得了糖的小孩子。

我也不阻着他说话,这小崽子愿意演,就演罢。

一会儿他有的忙呢。

晚食过后,却琅站在案几前,良久才开口:「……公主?」

几上摆着笔墨纸砚和一本策论,干干净净的五页纸,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趴在美人椅上,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头发上的首饰拆了个干干净净,真舒服!

「却琅啊,这是吾给你找的字帖,照着练五页便够了。」

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愈发纯熟了。

「公主,这个字帖……与我们用的好像不一样……」

却琅毕竟不是傻子,不能被我这么忽悠。

不过也是,他是个大孩子了,也需要有大孩子的担当了。

所以我翻个身,趴着看他,诚实地告知:「这是吾的课业,吾不想做,所以叫却琅帮吾做。」

看却琅似乎想要拒绝我,我立马捂着耳朵翻回来:「吾不听吾不听!却琅帮吾做,吾已经睡着了。」

说罢躺在美人椅上装死,可装着装着,就真睡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却琅都抄完好久了。

我拿起来一看,这字儿……和狗爬的有一拼,扑哧,这爬得……还挺认真的。

憋住笑意,我夸他:「却琅有进步了,吾很欣慰。」

却琅脸上红成一片,差点演不下去,不过仍旧兜住了,忍着羞意解释:「却琅的字不好看,以后会好起来的。」

我信他脸上的羞意是真真切切的,不过他也是帮我抄了课业嘛,所以难得好声好气地哄他:「没关系,吾给你找几本字帖,保准好看。」

「是公主练过的吗?」他飞快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摆好纸笔。

我用过的字帖……不如我出个字帖,也成个集子?

妙极,简直是妙极了耶。

我喜欢!

自己养的小人儿自己要教嘛,写字也是一样的。于是我叫他再等几天,「你跟着吾学写字,一准儿好看,不叫你失望。」

我拿着五页纸,欢欢喜喜冲出了书房。

明日定要好好气气老李头,谁叫他公报私仇,叫我抄策论,这些个策论,我都快背烂了,哪里需要再温习?

好个老李头儿,你分明是因公徇私。

幸好本公主智慧与美貌并存,区区雕虫小技,怎难得到我。

且等着罢。

十一

老李头确实被我气到了,不过他也该习惯了。

说实话,这些年来我俩冤冤相报,何必呢?若不是他老是想着整治我,我也不会想着整治回去,如果他能收敛一些,拿出做老师的样子,我俩难道还不能成为一对好师徒?

啧,想想就算了。

能来教我,说明他也不是啥守礼人儿,不然早和先前那十三个夫子一般,被气得两眼翻白却毫无办法,只能委屈巴巴向我皇帝爹爹请辞,还不敢说我坏话。

老李头还真是有些本事,当年也是赶考骊阳赫赫有名的才子,只是他没中过状元,也没中过榜眼,至于探花嘛……他长得又不好看,就别想了。

一直蹉跎到三十几岁,都还无半点官爵在身,不过他也不在意,成家不重要,立业也随便。

倒不是我皇帝爹爹不爱才,老李头这人脾气古怪,再加上老是口出狂言,在试卷上尽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谁敢让他得个好成绩,送到皇帝面前?

不过他名气实在是太大,倒是被国师知晓了。

彼时我刚好气走最后一个夫子,宫中的读书人都不愿意教我。

国师和我爹爹一商量,当即拍板,就他了!

于是倒霉的老李头成了我的夫子,又成了我的老师,在昭华宫一教就是六年。

倒霉的人又成了我。

虽然我实在不想承认,可这人确实同我是有那么一点点臭味……呸!志趣相投。

昭华宫的麻雀都被我俩掏得灭绝了。

以前我娘还在的时候,她带着我掏麻雀窝,她在树上,我也在树上。

白姑的戒尺从来不偏袒谁。

我和我娘眼泪汪汪。

后来老李头带着我掏麻雀窝,他在树上,我也在树上。

白姑的戒尺偏袒我。

我一个人眼泪汪汪。

后来长大了,没小时候那么憨了,我一想,不对啊!

老李头每次赶在白姑到来前跑得风快,留我一个人站在树上,还偏偏每次都是我不认真做课业的时候,带我去撒欢儿……他有那么好心?

有问题。

果不其然,在我伙同白姑略施小计后,他露出了马脚,我就知道这个大尾巴狼没安好心!

居然借着白姑的手整治我!

白姑不理我的委屈,她看着我控诉的眼神,冷笑说道:「多少次了还上当,该打!」

我知道,我挨打一个是因为次次上了老李头的当,还有一个就是我身体本就羸弱,还跟着老李头疯。

娘每次挨打,都是因为她觉得我太无聊,就是要多玩玩儿,于是开始棒槌,好了伤疤忘了疼,把我给拐了出去撒野。

回来就挨打。

下次又棒槌,又挨打。

后来老李头来了,白姑撵不上他,只能用别的法子整治他,挨手板心就成了我一个人的福利。

白姑没指望我念多少书,但她极其在意我的身体,毕竟我每次生病,都会难受得不得了。

她面无表情给我擦洗身体,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掉眼泪。

白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看见了。

好吧,那我就稍微听话一点吧,不不不,我明明一直很听话!

都是老李头儿!

从那以后我背着他就叫老李头,虽然他也不是很老,但是我偏要叫他老李头。

谁叫他老是整我,可讨厌可烦。

「噗!」老李头正喝着茶,此时偏头一口喷出来。

「你还要成帖?还要叫别人练你的字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叫老朽笑会儿……」

我面无表情,看吧,果然老李头可烦可讨厌。

毫无审美情趣可言。

他越笑,本公主越要成帖!

哼哼,以后我再给他去偷我膳房的烤鸡?

做!梦!

十二

不管老李头如何嘲笑我,这帖还是成了。

反正给却琅练习用,我的字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说孩子喜欢嘛,瞧,他多高兴啊。

这孩子有志气,学习也用功。

不过这学字的速度,到不像是之前没接触过……算了,也没甚关系,都是小事情。

太学生们先是要在温故堂修习六艺三年,才会转入知新阁深研专攻。却琅在温故堂学得很快,能者多劳嘛,我对他要求也就高了那么一点点。

三年的课业,争取两年内完成,转入知新阁。

我想看看他能走多远,当然是要抓紧时间么,不然他这辈子就真只能给我守墓了,那多没意思。

于是却琅在入学半年后,便反馈给我极其不错的成果。

只是御射不精。

我瞧了瞧,这半年他长高了不少,许是过得好了,不再似之前一般瘦弱凄惶,眼里泛着温润的玉色。

此刻他垂着头,颇有些懊恼。

「都是却琅不好,倘若我能再多花些心思在御射上,一定能叫公主更开心。」

啧啧,多贴心的小可怜儿,我神色不明地笑笑。

「白姑,骠骑营里是不是有个叫苏柘的,武艺超群来着?」

「把却琅送过去,让他好好教。」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却琅想去,去就是了。只要他自己愿意吃苦,那我搭把手也不是不可以。

可这样一来,他每天都好忙哦。

又没人陪我玩了。

不得不说,却琅的危机感的确强烈。

察觉到我是真的无聊,不管每日回来多晚,也一定要来与我讲今日做了何事,遇着了何人。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无非是顾忌我再找只小东西养着玩儿,他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可我也确实没有那个精力了。

国师的药,从前我是每日五粒便能起效,如今要七粒了。

爹爹来看我,亲手喂我喝甘草水,默然良久,问我:「含珠奴想不想出宫玩儿?」

去洪国公家赴宴,是我第一次出宫。

爹爹从前总不放心,所以不许我出宫,如今却松了口,当然,我也知道是为什么。

于是他给了我一块儿腰牌,以后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再不用被拘着。

我嘛自然是开心,毕竟天天待在昭华宫,有点子无趣。拉着皇帝爹爹的手摇得欢快,我甜腻腻地谢过他。

真是我的好爹爹。

刚想打瞌睡就给我送来枕头。

大皇兄在却琅习武半年后,终是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嫡子。

不容易啊,大皇兄风流,府里庶子和妾生子一箩筐,如今有了嫡子,大皇嫂这回总算可以放下心了。

满月宴的帖子是白姑给我拿来的,她早就知道我会去凑凑热闹,衣裙都替我准备好了。

「不如把却琅也带去好了。」我自言自语道,「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嘛。」

白姑正给我的帕子洒香,闻言觑我一眼,手下动作不停,也懒得理我。

她知道我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决定如此做。

说做就做!

我吩咐几个小典簿替却琅准备好一应衣物扮饰,又替他配了两个小常随。虽说宦官是宫里的人才能用的,可却琅是我的伴读,配上两个也无所谓。

于是却琅从骠骑营回到昭华宫,入眼的便是一溜排的新衣裳,他有些懵。

我坐在椅子上剥葡萄皮,边剥边问他:「喜欢哪一套?」

却琅水润润的眼睛看着我,有些欢喜,他温声道:「却琅喜欢宝蓝色那套。」

我点点头:「行吧,宝蓝色挺好看。」接着又吩咐几个小侍女儿,「剩下的送去白玉楼。」

「公主?」却琅诧异。

刚好剥完最后一颗葡萄,小侍女端来清水为我净手。

「哦,那些都是给你做的新衣服。」我擦干手,招手示意他过来,「三日后你随吾一同赴宴。」

说着使劲揉搓几下他的脸,暗暗可惜,没有之前绵软了。

把剥好的葡萄递给他,却琅很给面子吃完了。

我看着旁边盘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葡萄皮,满意地点点头,差不多大,果然有意思。

明日换些其他果子好了,我记得长姐之前从南禹国给我捎带回来的小玩意儿里,有好几把精美的银错小刀,削铁如泥。

刚好大月国进献了许多雪花梨,那明日削梨好了。

一整串皮都不掉的那种。

十三

三日时间眨眼就过。

我带着却琅,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去了大皇兄的府邸。

上次在洪国公家用了吃食,结果回去不舒服了好久,国师说我肠胃娇惯得厉害,不许再吃宫外的东西。

皇帝爹爹知道了,特意给我配了好几个会做药膳的御厨,即便是去大皇兄那里,也特意差人叮嘱我带上。

带上就带上,干嘛要委屈自己呢。

不得不说,金玉车好看确实是好看,可坐起来,不舒服也确实是不舒服。车壁上的宝石硬邦邦的,硌得慌。

还是我的八鸾车好,宽敞又舒服。

却琅坐在我旁边,白姑坐在前面的一辆马车里,与我身后的几辆马车一起,把我围在中间。

这是却琅第一次参加这么正式的宴会,我也不能告诉他注意些什么,毕竟我不是男子,经验也不太丰富,但也没怎么担心,左右有两个小常随跟着,他吃不了什么亏。

「今日怎的没穿宝蓝色那套衣裳?」

却琅昳丽的眉眼微动,自他习武后,脸上的艳气便愈发浅淡,如今看他,更多的倒是温润。

真是越来越合我胃口了,跟了我一年,果然变得擅长揣摩我的心意。

十四岁的小小少年,也不知以后更大些会有多好看。

此刻他垂着长长的睫毛,脸朝着我,嘴角勾出清浅的弧度。

「却琅只是觉得,这套衣裳的颜色更好看罢了。」

「哦?」我挑挑眉,却也没多说其他的,只是道:「月白色也不错,却琅生得好看,自然穿什么都好看。」

真是巧,今日我也穿了月白色的衣裳。

却琅颊边微红,极温柔地看了我一眼,低头说道:「公主最好看。」

我起了玩心,逗他:「吾好看?有多好看?」

却琅眼里泛起羞涩,却又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在却琅心里,再没有比公主更好看的人了。」

真是个好孩子。

我被哄得心花怒放,又觉得他看起来可爱,捂着嘴笑个不停。

一直到大皇兄的府邸,我都是扬着嘴角的,叫大皇兄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他亲自迎了我,看着我感慨:「又是快一年不见了,骊阳妹妹又长大了许多。」

「恭喜大皇兄,得了小世子。」大皇兄人是风流了一点,但性格还是很不错的,我也愿意对他客客气气的。

我带着却琅进了摆筵席的园林,往右手边是女眷的路,左手边是儿郎们的路,我和他必定是要分开走的。

大黎的风气并不封闭,男女之防不如前朝严重,大户人家举办宴会,正席后,也乐意叫小儿女们一起玩耍玩耍。

却琅有些紧张,我看得出来,于是我告诉他:「别紧张,谁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吾给你撑腰。」

「他们老子没吾的老子厉害。」

没什么好怕的,论起拼爹爹,我可是从来没输过。

却琅点头,我满意笑笑,转身带着白姑她们离开,我也要去瞧瞧有什么好玩儿的了。

听说这次来了好些小姑娘,肯定热闹得很。

十四

「我这裙子哪里不好看了?」

我上了阁楼,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娇俏的声音,听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你本就长得矮,穿这身襦裙,就更矮了……就像我祖母园子里的冬瓜似的。」

「你你你……好你个姜南!居然敢说我矮?我和你拼了!」

「怎么又生气了……欸欸,不是你问我裙子好不好看嘛,我就是说了实话,咋就生气了呢?」

两人一个娇,一个憨,惹得里面的小姑娘们笑成一片。

「骊阳公主到!」

小总管报了一声,里面的笑声霎时止住,我进去的时候,安静得不行。

看得出来,她们还有些紧张。

一个年长的少女率先向我行礼:「骊阳公主康顺。」

周围的小姑娘们才如梦方醒般,异口同声向我请安:「骊阳公主康顺。」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平身。

「不必紧张,吾喜欢热闹,大家如之前一般就好,别拘着自个儿。」

健康活泼的小姑娘们,笑笑闹闹,谁不喜欢呢?

可我虽是说了,她们却并不如之前放松,我有些无奈,自己挑了个话头。

「刚刚吾在外边儿,听见两个小姑娘在打闹,是哪两个?」

室内气氛一滞,良久两个小姑娘站出来,其中一个还有些小哆嗦。

「公主,是臣女的不对,是我先说她裙子不好看的!」

穿着齐腰衣裙的姑娘把错揽到了自己身上,她扎着简简单单的高马尾,看起来利索简练,透着英气。

我眼尖地看见了她腰间别着的小弹弓,看来也是个调皮蛋。

「你武功一定很厉害吧。」我看着她,肯定地点头。

她一愣,随即摆手:「其实也不是很厉害!比不上爹爹和哥哥的!」脸上霎时红了一片,不好意思极了。

我转头看着穿齐胸襦裙的小姑娘,鹅黄色诃子上绣的是小鹿,梳着两个小苞苞,乖得叫人心里发软。

她有些婴儿肥,不似别的姑娘纤细,却丰腴得刚刚好。

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悄悄搓了搓,想捏她脸,还想捏她手臂。

「这襦裙的颜色与绣花倒是精巧,襦裙的版样确实显矮,不过你生得玉雪可爱,穿着这套裙子是极好看的。」

对于可爱的小姑娘,我一向是不啬于夸奖的。

俩人被我夸得羞涩不已,不好意思说道:「公主谬赞了,臣女受之有愧。」

我摇摇头,极认真地告诉她们:「不必妄自菲薄,吾从来不说假话。」

周围的气氛松缓下来。

两人知道我并不是怪罪她们,脸上都挂上笑意,轻松了不少。

抓住时机,我盈盈笑着:「吾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穿襦裙的小姑娘活泼些,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臣女程嘉,爹爹是户部尚书程珉,今年十四岁啦。」

说罢又极热情地拉过旁边的小姑娘:「她叫姜南,十五岁,是镇西将军姜炆家的女孩儿。」

我挂起和蔼的笑,她们已经开始喜欢我了,我看得出来。

果然,世上没有女娃娃能不喜欢我萧妧。

没有!

先前那个年长的少女,已经开始和我介绍小姑娘们了,室内又开始热闹起来。

不过一会儿时间,她们便和我聊得热火朝天。我已然成了她们的知心大姐姐,女孩儿们同我说了好些悄悄话。

有些小姑娘向我抱怨自己腿粗脸大,脸上还有小雀斑,嘴巴太小了也不好看。

对此我表示:「没有不好看的小姑娘,腿粗肉肉的可爱,脸大那是有福气,有小雀斑显得俏皮得紧,嘴巴小,不是还有『樱桃樊素口』嘛,小小的多秀气。」

「自己就是好看,别人觉得不好看,那是他们不懂欣赏,不善于发现美,可明白了?」

看着小姑娘们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满意点头,这才对嘛,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有不好看的地方了?明明是无处不可爱。

十五

大皇兄家的厨子不错。

虽然我吃的仍旧是御厨做的药膳,可看见小姑娘们吃得香甜,我也多用了半碗莲子羹。

程嘉小姑娘看上了我桌子上的菜,眼巴巴地瞅了这边好几眼,她本就生得绵软,一看过来,贪吃的眼神叫我心里喜欢得不行。

我招了招手,笑着唤她过来,「嘉嘉。」

小姑娘懵了一下,随即欢快地小跑过来,又在我的示意下,乖乖地在凳子上坐好。

「这桌子上的东西,可是有想吃的什么?」

嘉嘉眼睛亮了亮,软声软气地说:「想吃那个。」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龙骨冬瓜瑶柱汤,她凑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道:「嘉嘉想吃肉,但是姜南老是说人家胖,我就只好忍着不吃,公主给嘉嘉吃肉,看她还敢不敢说我。」

我听得心里忍不住发笑,这小姑娘怎么就这么招人疼?

这点小要求当然是可以满足的。

桌子上的菜肴我都没怎么碰过,也是温热的,小姑娘吃了不会凉肚子。

我拿起新上的碗,亲手给她舀了满满一碗肉,瞧着她鼓鼓的腮帮,时不时还用公筷给她夹些其他的菜。

这种投喂的感觉实在是太快乐了。

不过我瞧着她刚刚已经吃了好些东西,现在又在我这桌吃了这么多药膳,怕不是晚上会攒肚。我给她盛了一碗银耳雪梨羹,顺手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油汪汪的小嘴。

「吃不完就不吃,别撑着。」

嘉嘉嘴巴里还有东西,说不了话,于是她眼睛弯成月牙,朝我使劲儿点头。

我面上微笑着看她,内心却已经被她可爱到几乎要尖叫。

啊啊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又有些遗憾。

唉,却琅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小总管碎步走到我身边,低声禀报:「却琅公子来了,在楼下等您。」

大黎男女之防确实不严,只是小姑娘们这么多,又刚刚吃完饭,让却琅上来确实不太合适。

听说大皇兄请了伶人助兴,一会儿大家都会去看,索性我先下去好了。

趁着嘉嘉还在吃东西,我假装自然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还是没舍得使劲儿,柔声道:「吾先下去,一会儿见。」

嘉嘉乖巧点头,把东西咽下去,「好!一会儿见啦!」

我笑了笑,站起身来,小姑娘们齐齐礼送我:「公主慢行。」

「一会儿见。」我也朝她们招手。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回我。

「一会儿见,公主!」

「公主等我们!」

「……」

我嘴角的笑意就没消失过,见到却琅的时候,仍是快活得很。

却琅向我行了一礼。

「公主午膳可用得好?」

我点点头,朝外边走去,连声说道:「好好好。」

却琅默了一瞬,也跟在我身后离开了。

行至园林出口,却琅似是忍不住,开口问了我一句:「公主……却琅看见有人和您坐在一起用午膳。」

阁楼是透风的,站在对面的确可以看进里面。

我确实是和嘉嘉坐在一桌,所以我点了点头,「吾和嘉嘉一同用的膳。」

她吃我看。

「您亲手给她盛了汤。」

我点头。

「还给她夹菜。」

继续点头。

「还替她擦了嘴。」

我听着他的声音,挑了挑眉,小狼崽这是生气了?

「却琅可是不开心吾这般做?」

却琅不回我,过了好久,才低低地开口:「却琅不敢。」

这可不是不敢的样子。

不过自己养的小孩子,总归是要哄哄的,我想了想,刚想开口哄他几句,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噤了声。

那人柔声唤我:「妧妧。」

十六

我和我的哥哥弟弟们,是真的不熟。

除了太子哥哥。

可自从他有了太子妃后,也就慢慢疏远了。

当然,储君嘛,也忙。

这些时候,他被爹爹派去川南赈灾,一去便是一年,不仅赈了灾,还平了匪患。刚回来就受了许多赏赐,还在朝堂得了爹爹两句夸奖。

我没去找他,事实上我压根没想过要去找他。

一开始是因为,太子哥哥决定娶我极讨厌的陈家阿璇做太子妃,我觉得他背叛了我,所以赌气不去找他,他当我小孩子脾气犯倔,倒是哄过我,可惜我不领情。

他又忙,虽然东西总源源不断地送来昭华宫,人却渐渐的见得少了。

十三岁的时候还不甚懂事,总会有一点点小情绪。

后来就慢慢想明白了。

没甚意趣。

总不能因为我的喜好,决定太子哥哥要娶的人是谁,朝中的势力总是需要平衡牵制的,爹爹疑心又重,陈家阿璇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太子哥哥是储君。

他也未必真的就喜欢陈家阿璇。

萧家人生来便凉薄冷情,爹爹是这样,太子哥哥也是这样,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啧,她有些可怜。

可这宫里的女人,各有各的可怜,也不差她一个。

她也未必真的就觉得自己可怜。

我和太子哥哥,确实是太久不曾见到了,他唤我时,我甚至觉得一丝陌生和尴尬。

可也只是一瞬间,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子小事,算得了什么。

挂起笑脸,端端正正地喊了一声太子哥哥。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发,脾气极好地哄我:「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呀,我没有生气。」我肯定不承认,可也确实是没有生气了。

他不信,「噢」了一声,说:「是吗?」

太子哥哥微微俯身,和我保持同一高度,免得我说话抬头累。

看着我的眼睛,笑得温柔极了:「妧妧之前都叫哥哥,现在却叫太子哥哥,明明是同我生分了。」

「嗯,就是生分了。」我知哄不过他,便也懒得哄。

他也不恼,太子哥哥对我一向是最有耐心,以前我可比现在要难搞得多。扮哭哭脸,他明知道我是故意装着去缠他,都能面带微笑哄上我好几个时辰。

「好了好了,都是哥哥的错,惹得妧妧不顺意了。」又是一贯承认自己有错。

「哥哥这次回来,给妧妧带了好些礼物,想要亲自送给妧妧,姐姐也从南禹国寄了小玩意儿,妧妧都不想看看吗?」

其实也不是特别想看,但我还是很给面子点了点头。

「妧妧的及笄礼,哥哥错过了,这次妧妧十六岁的生辰,想要什么哥哥都给。」

我眨了眨眼,「可是我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

吃也吃过了,玩也玩过了,坟也在挖了,我现在就等二十岁时间一到,一躺一埋,这就完事了。

不过也可以撑一撑,偏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再死,那些觉得我怎么还不死的人,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太子哥哥替我正了正发钗,眼里泛着的,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溺爱。

「哥哥知道,哥哥知道妧妧什么都有,可哥哥就是想给妧妧送好多东西。」

「妧妧又乖又可爱,哥哥怎么能不疼你呢。」

这话说得,我都有些难得的羞耻,他竟也不觉得诛心。

真是十足十的好哥哥。

不愧是身上和我萧妧流着一种血的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谁都比不上。

十七

我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还没等我回他,太子哥哥的常随就走了过来,先是向我请安,道一声「骊阳公主康顺」,继而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禀报:「殿下,天家来了。」

爹爹来了?

显然太子哥哥和我一样,不知道他会来。

啧,爹爹都来了,大皇兄这满月宴办的,确实长脸。

我清清楚楚看见,太子哥哥的眼神扫过我身后的却琅,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了捏我的鼻尖。

接着温温柔柔吐出一句:「淘气。」

他把自己的衣袖朝我拢了拢,「好了,妧妧乖,同哥哥去见父皇。」

父皇,父皇。

不论是哥哥姐姐,抑或是弟弟妹妹,他们都只能规规矩矩喊一声父皇。

我却从小爹爹长爹爹短,一路唤到今天。

谁叫他宠我呢?

皇帝宠谁,谁就是天王老子。

现在我就是天王老子,虽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可至少如今,我才是那个天王老子。

现在,本天王老子要去见自个儿老子了。

于是我乖乖抓住他的衣袖,动作熟练。又假装不经意地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崽子。

却琅看起来还是闷闷的。

管他是不是真的使小性子,驯养一匹狼,耐心总是必不可少的,再说,哄小人儿确实也是有趣。

我转过头,先去见爹爹吧,回去再慢慢哄哄他。

太子哥哥配合我的速度,走得并不快。

我跟着他,一路无话。

爹爹今天会来大皇兄这里,确实是出乎意料,可我知道,肯定不是因为大皇兄有了嫡子。

毕竟大皇兄的嫡子又不稀奇。

一阵风吹过,我看了一眼太子哥哥,眨眨眼睛,起风了。

大概过不了多久,几个成了家有了嫡子的皇兄,就会被封王了。

他们总是要走的,就算现在不走,以后也要走,还不如乖乖听爹爹的话,体体面面去自己的封地,免得以后闹个没脸,难看。

爹爹对太子哥哥还是很满意的,太子哥哥从小就是太子,换个人来做,可没有他干得熟练。

不过,我的哥哥弟弟们,应该也没有几个蠢的,爹爹立嫡的意思这么明显,到也不必赶着给自家找不痛快。

惹得爹爹不开心,又不是什么好事。

思及此,我勾勾嘴角,神色不明,露出一点古怪的笑意。

啊,我可真是爹爹的贴心小棉袄。

我很了解我的爹爹,或者说,我很了解这个皇帝。

十八

爹爹果然喜欢小棉袄。

原本他捧着茶,脸上神色严肃得很,可一见着我,却倏地柔软下来。

「含珠奴。」

爹爹今日穿了渚红色的衣裳,倒是家常。

随着太子哥哥给爹爹请了圣安,我提着裙子,不紧不慢,走到他身旁。

「爹爹怎的来了?」我看着他,「是来瞧大皇兄家的小娃娃么?」

爹爹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拉过我,叫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嗯,我已经习惯了特殊对待,当然,其他人也习惯了我被爹爹特殊对待。

所以我心安理得坐下。

爹爹把茶放下,摸了摸我碎软的额发,周围安静得紧,即便爹爹声音并不高,却仍然是满堂可闻。

「可乖乖用了膳?」

我点头。

「可淘气了?」

我摇头。

「可……」

「哎呀!」我嘟了嘟嘴,打断他,「爹爹怎的还把人家当作小孩儿?」

语气埋怨,颇有些不耐烦。

本就安静的环境愈发沉凝,没人敢出声,生怕惹了帝王不快。

顿了几息,爹爹突然笑出声。

他转头对着贴身常随揶揄道:「瞧瞧,还不乐意吾把她当作小孩儿,自己还留着额发,可不就是个娃娃?」

语气随意得像是在拉家常。

钟昀也不愧是伴君几十年的老人,笑呵呵的,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

「人之常情。公主再大,在陛下眼里都是个孩子,您自然就爱顾些。」

我捋了捋额发,大黎的女孩儿们,及笄后都会把多余的额发修剪得干干净净,露出明显的发际线,以示自己成年了。

但那不代表我就一定要这般做,这从娘胎里带出的头发,我可舍不得。

「人家觉得,留额发瞧着好看嘛!」我扯过他的袖子,用手指头使劲儿抠他衣裳上的暗纹,「还是说,爹爹觉得我不好看,嗯?」

语气隐含威胁,大有他敢说不好看马上抠破他衣裳之意。

我说的确实是实话,把大家的发际线都修成一模一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留着额发,我觉得自己可乖可美了。

爹爹似是无奈,连忙告饶:「好看好看,含珠奴怎么样都好看。」

我松开他的袖子,娇哼一声,「我当然好看。」

「这小精怪,天天就知道欺负自己爹爹。」

爹爹又跟钟昀笑说了几句,看似漫不经心,像极了一个溺爱纵容毫无底线的女儿奴。

周围紧绷的气氛松缓下来,我可以猜到臣子们的心情——瞧瞧,陛下也不过是个慈爱的父亲罢了,哪里就是那般弑父杀兄的狠心人了?

我也可以猜到,我死后史官定会提笔写下——

「骊阳公主,纯稚早夭,帝甚爱之,尝抚其额发,叹曰:『吾儿淘气柔弱。』帝每每召见其内侍,问康顺否。又忧其食,忧其寝,忧其乐。爱之深深,怜之切切……唯独骊阳公主而已。」

唔……好像,还不错?

总之,史官们的笔杆子,可比我会写多了,我也不必想得太多。

大皇嫂急急忙忙抱着孩子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众命妇。她们坐的地方,比未出阁的小姑娘们要远得多,赶来也就废了些时候。

当然了,那些少年人们,暂时还没有资格面见天家。

也好,倒是不用担心御前失仪。

十九

虽说今天爹爹来了大皇兄这里,可他并没有要抱一抱那孩子的意思。

抱孙不抱子,爹爹还没抱过哪个皇孙,要是这孩子能成为第一个,还是挺招人眼的。

不过我可没有硬要让爹爹抱一抱那孩子。

我可是爹爹唯一抱过的小娃娃呢!

看着襁褓中小小的一团,他闭着眼睛,还在睡觉,上嘴唇还有未曾褪下的白皮,叫我忍了好久,才没有动手撕下来。

于我来说,这真是一种煎熬。

所幸小孩子还不能见风,瞧着爹爹没有抱一抱的想法,大皇嫂很快带着孩子退下了。

此时的气氛尚还松快,爹爹和一些臣子们还开起了玩笑。

他年轻的时候,真的是个极冷硬肃杀的君王,随着朝纲稳定下来,或许也是奉行无为而治,这些年他脾气倒是愈发好了起来。

一味地独断专横并不能长久,温和仁慈也不失为另一种笼络人心的好方法。

刚柔并济嘛,毕竟如今也不是乱世。

可他们说着说着,便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爹爹看见了远处的却琅,揶揄我:「含珠奴倒是很欢喜这个小伴读,走哪里都要带着。」

我可不羞,大大方方地承认:「确实欢喜,谁叫爹爹总忙着,少陪我。」

「好好好,只要含珠奴欢喜。」

爹爹似乎没太在意这些,随口唤了却琅近前来,问了句:「可有了名字?」

我才不信他不知道呢,可他既然问了,却琅便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请陛下圣躬安,公主已赐名却琅。」

不卑不亢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是当初那个小可怜儿,我挑了挑眉,看来这一年的调教极有效果,可比太学里那些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好太多。

没有丢我萧妧的脸。

爹爹也有些惊异,倒是有几分意气,不似别的少年人,心里胆怯。

他转头笑看我:「难怪含珠奴喜欢。」

底下却琅仍旧站着,我见爹爹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有其他的想法,便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满堂的人,只有他身份最低,爹爹只是关注一时也就算了。

太子哥哥轻飘飘地看了却琅一眼,他似乎不太喜欢却琅,但他也并不在意却琅,萧家人都是骄傲的,他还不屑于沾上一个小小的伴读的血。

再说,我如今这般宠爱他,冲着这一点,太子哥哥也不会轻易动手。

不然,我又要和他置气了。

「大皇兄不是请了伶人吗,为何我们还不去听曲儿?」我嘟着嘴,见爹爹与臣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这般无聊下去,有些不乐意,我可不愿意干坐着。

爹爹好脾气地回我:「好好好,含珠奴想听曲儿了。」

「老大,」爹爹唤了一声,「带路。」

大皇兄站在一旁,听见爹爹吩咐,连忙安排人准备了,带着我们去了园子里。

这些臣子去了,小姑娘们就看不成了,毕竟是不太方便。

想着嘉嘉的脸,虽然有些惋惜,但我到底是没叫爹爹不准去。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听曲儿的地方。

二十

白姑自一开始便跟在我身边。

可她一直没说话,面无表情,把自己当成一个摆设。

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子,她也不愿意拘着我,再说在外人面前,她总是板着脸不肯笑一笑的,严厉得很。

直到爹爹见我听得喜欢,唤了那台上唱曲儿的伶人来我跟前问话,回话的姑娘一开口,却是个男人声音。

白姑的脸色一下变了,爹爹又说把这伶人带回昭华宫给我解闷儿,她的眼角绷得更紧了。

爹爹和白姑估计都是想到了却琅。

不同的是,一个想的是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有人陪我玩耍不致太寂寞。

另一个想的则是,都已经养了一个狼崽子,且知根知底的查过了,才肯放我身边的,怎的又来一个?

是啊,都有一个却琅了,倒也不必没完没了。

虽说那男子的扮相着实叫我惊艳了一把,可也没到多稀奇的地步,我还是没要他。

爹爹瞧着我真不想要,也没再提起。

白姑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点,嘴唇也没像之前一般抿着。

我朝她卖乖,示意我听话得很。

突然一只手轻轻抚上我头顶,我回头看去,是爹爹。

他有些出神,眼睛里映着我的脸。

不同于他看我时的眼神,此时的他,眼神里偷偷跑出透着一丝茫然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他看的人,是谁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看的人并不是我。

「含珠奴也怕她。」

除了我,又还有谁怕白姑呢?

爹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我那早逝的娘亲,只是偶尔像现在这般说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叫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想不想我娘?

好像是有些记挂的,大概某些时候。但又好像不怎么记挂,本来爹爹就不是那样深情的人。

那他又为什么这般爱护我呢?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给我这么多这么多的宠爱,却没有别的原因。

父女天性,他薄凉又多疑,谁都不信,我是他的孩子,当然也毫不逊色。

我们俩真是半斤八两。

爹爹毕竟是皇帝,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回复到之前的模样。

只是对我,他更柔软了。

等回到昭华宫,又是好多东西送来,那些小太监陆陆续续搬了好久才搬完。

白姑瞧了瞧,好些都是他私库里的。

她不怎么忌惮爹爹。实际上,因为我娘难产而死,白姑心里堵着一口气,可偏偏她却又不能对爹爹做什么,于是眼不见心不烦,每每爹爹来昭华宫,她都避而不见。

要么就是在爹爹差人送东西来的时候,脸上挂着讥讽的笑。

也不能怪她脾气不好,白姑嘴上说着我娘欠打,心里却疼她疼得要命,我娘走得那么早,她心都被烂穿出几个窟窿。

当初我娘被选进宫里,白姑怕她闯祸,陪着她从岭南千里迢迢来到了皇宫。

后来我娘没了,可又留了个我。

要不是为了我,她早就回岭南陪着外公外婆,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了。

可她还是留下了。

白姑白姑,其实更应该唤一声家家,虽没有亲缘,但她在外公家里,也是被当作女儿养大的。

小时候娘还在的时候,就许我这么喊她家家。娘说,白姑也是我娘,以后要好好听她的话,要像孝顺她一样孝顺白姑。

我舔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冰糖葫芦,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时候也笨,光顾着有糖吃了,也不知道冰糖葫芦一串有八颗,竹签也没这么短,上面那六颗冰糖葫芦,指定是进了她的肚子了。

最后还觍着脸骗走我一颗,也不嫌上面有我口水,小孩儿的东西都抢。

再到后来,没人骗我糖葫芦了,白姑也不许我这么喊她了。

她说,这么喊着叫别人听见了,生出事来总归麻烦。

可我知道,她是一听到我喊家家,就老想起我娘。

她也不肯叫我小猪儿了,因为我娘总叫我小猪儿。

以前娘这么叫我,我还老大不高兴,故意不应她,现在她要是再叫我一声小猪儿,我一定快快跑到她身边。

就算是她使坏想要捉弄我,我也认,谁叫我脾气好呢。

可就算我脾气再好,再不好。

我娘也不会叫我一声小猪儿了。

骗子,娘亲是个大骗子,明明说好的只是先欠着,可那些被你骗走的冰糖葫芦,到现在都还没还我呢。

可是,可是你要是回来哄哄我,我心这么软,原谅你也不是不可能。

要是能那样,就好了。

二十一

我没想到,这次去大皇兄家还会有额外的收获。

却琅和我闹别扭了。

虽然是他单方面的使小性子,也不曾表现得多明显,可我就是知道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但我有点得意。

肯和我闹别扭,说明我的驯养还是有作用的。

这小崽子毕竟还小,亲近我也是意料之中。

这一别扭就是许多天,后来却琅有些忍不住,他散学归来后,眉头蹙得很紧:「公主喜欢小女孩儿?」

我正拿着银簪子挑西瓜籽儿,一颗一颗地在玉盘上排好,没什么心思理他,随口答道:「喜欢,自然喜欢。」

「女娃娃又软又乖的,多可爱。」

「好,却琅知道了。」他有些可疑的脸红,一副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的样子。

我有些莫名其妙,但忙着挑瓜籽儿,有些上头,也就没继续问问他。

总归没有什么大事。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却没想到,远远没有过去。

生辰那日,却琅说他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等我回来就能看见。

于是我从宫宴上回来,刚到昭华宫,便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女。

红衣素手,撑着一把纸伞,伞檐遮住了她的脸。

她也不说话,披散着黑色的长发,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一阵风吹来,衣袖随着翩飞。

我眯着眼瞧了半晌,猛然间想到却琅说的生辰礼物,又记起那日他问我爱不爱女娃娃,眼睛一下睁圆了。

「……却琅?」

我试探着唤了一声,那红衣少女缓缓朝我走过来,近了把伞举高,叫我看清了她的脸。

不会吧不会吧?真的是他!

这孩子把自己扮成了个女子,送给我做生辰礼物。

我扶额。

当年被别人五花大绑,送来与我做礼物,如今他自己动手,干了同样的事儿。

脸上也同样和去年一般可怜巴巴,但又夹着一丝理直气壮。

好像笃定了我会喜欢。

事实上,我确实挺喜欢。

他本来就生得一副祸水模样,这一年练武又多了几分英气,如今这样穿,颇有些雌雄莫辨的美感,偏偏又用那样软绵的目光凝看我。

可真好看。

我把随手在宫宴上折的牡丹簪在他耳边,一时间不知道是花更好看,还是他更好看。

鲜活的美人配着这牡丹,也算是相得益彰。

白姑见他讨了我的欢心,轻笑一声,也没训斥却琅,只淡淡吐出一句:「你倒是纵着他。」

我正得了个漂亮女娃娃,虽说是假的,但也正稀奇着。

闻言,拉着白姑撒娇:「好看呀,白姑难道觉得不漂亮?」

白姑不反对,她知道我自己有分寸,也料定却琅不敢做些出格的事情,不想扫我的兴,施施然离开了。

我拉着却琅的手,兴冲冲地回到寝殿,本来之前还有些困倦,现在竟也不觉得累了。

翻翻捡捡,找出了一堆瓶瓶罐罐,我拉着却琅在我梳妆镜前坐下。

平常白姑是不准我上妆的,她总觉得我还小,可我却喜欢收集这些口脂眉黛,虽说不用,但光是看着也很开心。

今日总算有了用处。

我用尾指指尖挑起一抹殷红,仔仔细细地涂在却琅的唇上,又拿起螺子黛为他描了眉尾,在眉心贴上花钿,末了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却琅柔顺地任我动作,他看着我,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带着水光粼粼的媚气。

我知道缺什么了,他的头发披散着,或许需要有人替他梳一个发髻。

但我不太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却琅这副模样只有我见过,满足了我诡异的占有欲,我便不想叫别人瞧去了。

所以我打算亲自替他梳头,挽发髻是不可能了,我不会,但替他把发丝梳顺还是很简单的。

拿了平时小侍女替我顺发的木梳,我绕到却琅身后,一下一下把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不同于我的头发又细又软,他的头发看着极滑顺,摸着却是又粗又硬,倒是应了他这个人的脾气。

待我放下木梳,却琅突然转过身体看着我。

「公主……」他唤了一声,双手捧起我的右手,他埋下去,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

「您瞧,别人做的却琅一样能做到。」他喃喃着,「甚至做得更好。」

我没有抽回手,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左手忍不住碰了碰。

他蹭了蹭,继续说道:「您喜欢女孩儿,那却琅就扮作女孩儿……那伶人,有我好看么?」

「却琅不喜欢他们。」

却琅抬起脸,认真地说,「您也不要喜欢他们。」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崽子是在试探我的底线,他想知道我能容忍他到什么地步。

有意思。

「吾自然最喜欢却琅。」我安慰似的轻抚他的头发,「旁人怎么比得上你呢?」

他垂下眼睫。

「那公主……可要说话算数。」

二十二

陈家阿璇没了。

消息传到昭华宫时,我正黏在白姑怀里腻歪,乍然间听到太子妃薨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也仅仅一瞬罢了。

宫里死的人不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就算是太子妃又如何呢?

君要臣死,又有哪个逃得过。

但陈阿璇死得也不冤,陈丙做了四十年的丞相,权势迷了眼,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连海盐税都敢贪墨,可不得叫爹爹生气嘛。

盐铁官营,此两种乃国之命税,历来王朝哪个不是牢牢把控,严之又严。

陈丙真是老糊涂了,莫说陈阿璇这个孙女儿,比起九族都诛干净了,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落到如今这地步,固然有爹爹纵容捧杀的缘由,可若他自家稳住了,哪有今日的事端。

还是不够清醒。

他怎么会笃定爹爹会看在他是两朝元老,有从龙之功的面子上,不动他呢?

爹爹最是讨厌恃宠而骄的人。

这陈丙,真当人人都能是骊阳公主了?

白姑手指插过我的发根,舒服得我哼哼唧唧,她冷笑着,眼里全是爽快。

「恶心人的玩意儿,总算是不能膈应人了。」

我笑了笑,扯了扯她的衣袖:「还生气呢?」

「我就见不得她那双眼睛,她看着你的时候,真是恨不能把那眼珠子都抠下来。」

无怪乎白姑生气,她最见不得我受到委屈。

我也不喜欢陈阿璇,她能当上太子妃,家世固然是一方面,但家世好的姑娘也不少。

当年冬至太子哥哥生辰,又为选出太子妃,皇后娘娘特意设了宫宴,邀了世家女郎们来赴宴。

白姑不过错眼了一会儿,便被我抓住机会偷偷跑去找太子哥哥。

那时我正得了一条白玉鞶革,觉得极衬哥哥,本想宴会过后再送给他,可实在等不及,又想捉弄他,就自己悄悄地溜掉了。

寒天腊月,我被来宫中赴宴的陈阿璇撞进了冼墨池。

自那以后,便落下了肺冷之疾。

按理说,明明知道爹爹哥哥宠我,我身体又娇弱,便要远远躲开才是,她却偏偏往我身上撞。

我可不信她不认识我。

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全京城的人都在称赞,陈家阿璇不顾性命,救起了贪玩不慎落水的骊阳公主,自己也受了风寒。

竟是拿我作了筏子往上爬,她也是胆子大。

爹爹最疼我,知她救了我,赏赐了陈阿璇好些东西,京中人人便知道,这太子妃,算是定下来了。

随后她还敢与太子哥哥一同来看我,温柔娴静的模样,言辞里全是对我的关切,偏偏叫我心里膈应得慌。

我当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想看见她,叫白姑把她赶了出去,好和哥哥告状。

反正哥哥一定站在我这边,我笃定想着,可等我委屈地告完状,太子哥哥只说是我烧糊涂了。

我从没有想过哥哥会不信我,是,平日里我是任性娇纵了一些,可我对他从来不说谎。

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我一边抽泣一边赶他走:「我讨厌你!我讨厌哥哥!」

他把我的心伤到了。

我也再不想要他这个哥哥,连向爹爹告状的心思都淡了。

太子哥哥伸手想抱我,像以前那样哄我,可见我抗拒的样子,又有些迟疑。

最后留下一句「妧妧乖乖休息,等好起来哥哥再来陪你」,就离开了。

什么再来陪我,才不稀罕。当时我便下令,再不许他进我昭华宫。

白姑也被陈阿璇恶心得够呛,她气自己没看好我,更气陈阿璇这般虚伪的小人姿态。往上爬没错,可既然选择了踩着我往上爬,总要做好得到教训的准备。

于是白姑亲自挑拣了赐给陈阿璇的教养嬷嬷,三个月里的磨搓叫她吃尽了苦头。

听说直到如今,她的腿一遇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这已经是极轻极轻的惩罚了,若不是白姑怕自己犯了杀孽,报应到我身上,依照她的性格,早叫人把陈阿璇挫骨扬灰了。

不得不说,陈阿璇真是被她祖父给养得太过自以为是。

她怎么就觉得太子哥哥是真的信她不信我呢?

太子妃多年无所出,杀人诛心,未必不是太子哥哥给的惩罚。

这也是我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的道理。

尤其是那日在大皇兄府里,我一眼便望见了太子哥哥腰间的白玉鞶革。

——应当沉在池底的东西。

而太子哥哥也早知我的委屈。

「谁都不能叫你受委屈。」白姑仍嫌晦气,「死了还脏人耳朵。」

由此可见,白姑真是恨毒了她。

这边我俩正说着悄悄话,忽然来了个小侍女,禀报:「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嗯?太子哥哥来了?

「太子殿下问您。」小侍女尽职尽责地传话,「如今,可愿意让哥哥进昭华宫了?」

二十三

婚事是爹爹赐下的,这次贪墨案也是太子哥哥收集证据揭发的,是以他并未受到什么牵连。

不是没有人怀疑他,但仔细一想,太子之位不会易主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完全没有必要那般做。

且爹爹的意思也很明显,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的授意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把太子哥哥拦在门外也毫无意义。

未来整个皇宫都是他的,昭华宫又算什么呢?

倒不是怕他,只是如今的我确实不太在意之前的事情了。

人么,总是要长大的。

从前那些觉得不得了的事情,现在回头看看,竟也没甚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记仇不错,可恩怨已了,身死债消。

一码归一码。

白姑倒是很放心太子哥哥的,我娘走后,皇后娘娘颇照顾我,长姐和太子哥哥也时常陪着我。

她向来是爱欲令其生,恨欲令其死。当然,她最爱的也只有我一个。

谁对我好,她就对谁好。

虽说她对着太子哥哥仍旧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比起对爹爹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和蔼了。

白姑把人迎进来便离开了,留给我们独处的时间。

又是好久未见。

太子哥哥腰间的白玉鞶革十分显眼,他似乎很喜欢,左手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在上面轻轻摩挲。

一见到我,他便俯身逗我。

「猜猜哥哥今天给妧妧带了什么?」

我觑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懒洋洋的,连敷衍都不愿意敷衍。

「不知道。」

太子哥哥无奈一笑:「妧妧真是不给面子。」

说着把手伸出来,掌心躺着一颗淡粉色的珍珠,圆润娇美。要说珍珠也不稀奇,昭华宫多得被我拿来当弹珠玩儿,可品相这般漂亮的大珍珠还真是少见。

这颗珠子我一只手握着刚刚好,把玩起来倒是顺手。

正玩得起劲儿,太子哥哥忽然软着声音唤我:「妧妧。」

我抬眼看他。

「妧妧受委屈了。」

本来都想开了,也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可乍然间听到他的话,鼻头还是一酸。

眼泪虽然没掉下来,但我知道,我的眼眶热热的,定然是红了。

可我还是转过脸硬着脾气道:「没什么好委屈的。」

「不是你说的,我烧糊涂了么?」

「呼……」太子哥哥叹了一口气,他大掌轻抚我头顶,声音温柔极了,「这条鞶革哥哥很喜欢。」

「我知道妧妧不贪玩的,妧妧是想给哥哥送生辰礼物。」

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我赌气转头:「可你也不疼我。」

「你还娶她做太子妃,我才不要这个嫂嫂。」

明明都想好要学会无动于衷的,可毕竟被他们宠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这脾气。

还掉了眼泪。

娘希匹的!太丢人了这也。

我狠狠瞪他一眼,太子哥哥也不恼,捧着我的脸用衣袖给我擦泪珠。

「哥哥叫父皇给妧妧出气啦,都是哥哥的错,妧妧原谅哥哥好不好?」

「乖妧妧,莫哭了。」

我吸了吸鼻子,轻哼一声,什么给我出气,明明就是爹爹想要集权罢了,这丞相之位碍手碍脚,他早就想废除了,给我出气只能算是顺便的事。

心里也开始生起爹爹的气。

就知道他也知晓这件事儿,难不怪后来给我送了好多东西过来,这些年皇后娘娘也总是派人去东宫传话,叫陈阿璇聆训。

肯定是当初他们一早就明了,是陈阿璇撞的我,于是将计就计把丞相府给掰倒。

而这么曲折长久,极有可能是陈丙手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筹码。

爹爹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一些老臣们都心知肚明。

可知道是知道,理不理解又是另一件事了。

就算我知道皇家哪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可这不代表我就不会难受。

事实上,我难受死了。

果然,我还是想不开。去他娘的长大,我就要做个小孩子,还要做个坏孩子,这样才爽利。

太子哥哥见我仍旧抽抽嗒嗒的,动了动手指,又叹气:「妧妧大了,哥哥不能像以前抱着哄你了。」

「谁稀罕你哄!我才不稀罕呢!」我打断他,可语气又比之前软多了,比起赌气更像是撒娇。

「不稀罕不稀罕。」太子哥哥好脾气地附和,「是哥哥稀罕哄妧妧。」

我手里还捏着那颗珠子,哼唧了两声,不想理他。

他蹲下身,温柔地看着我,同我讲话。

「以后哥哥再不会叫妧妧委屈。」

「再找个妧妧喜欢的嫂嫂。」

「好不好?」

我撇嘴,「我喜欢的小姑娘多了去了。」

再说叫别人进宫做什么,他以后会有好多妃子,不会只守着一个人的。

帝王之爱,太过虚无缥缈,叫人患得患失。

若是进了宫……便日日都只能看同一扇纱窗,难免厌倦。

那不是祸祸人小姑娘吗?

爹爹和哥哥不是真的不宠我,但在皇权面前,我仍旧是可以被委屈的那一个。

圣人执要太重要了。

毕竟不是寻常人家。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薄情?

坐上这个位置,多疑本就是常态。

我也不能真就毫无顾忌了,就如同现在,我确实会赌气哭闹,对着太子哥哥撒娇,可心里总是清醒的,我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就算他对我,看起来一直是毫无底线。

在这个皇宫里,比起聪明,清醒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二十四

春去秋来。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离我二十岁的生辰堪堪只有一年时间。

却琅长高了,比我高了好多。

十七岁的年纪,在别家早该娶妻生子了,可他是我养大的么,就算要娶媳妇儿,也得等我薨了再说。

以前想的是叫他给我守墓,后来我又想通了,毕竟我现在连我的坟也不想要了。

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不入公主坟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缺德事不是人人都不干,再过几百年,估计我的棺材都会被盗墓的拆完。那么多皇帝王侯都遭过挖坟,我一个公主,哪逃得过?

再者……爹爹肯定会给我许多陪葬,岂不是更招人眼红。

我也不想被虫子咬,或是发出腐烂的臭味。

于是我对爹爹说,等我死后,一把火烧了,烧得干干净净的。也不要给我什么陪葬,劳民伤财的多不好,逢年过节,爹爹派人多给我烧点纸钱就行了。

毕竟这才是硬通货。

我生前是锦衣玉食的骊阳公主,那死后也定要当个有钱的富婆。

爹爹垂着眼看我,脸上动容,却又被我孩子气的话逗笑。

最后他允了我。

那个公主坟我本想送给三姐,毕竟姐妹一场不是?可爹爹不肯,他说这个规制不太对。

「含珠奴总要给爹爹一个念想。」

他说完,面目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玉扳指,似难过又非难过。

「再多陪陪爹爹吧。」

二十五

留给我的时间确实不太多。

临了临了,又觉得好些事情都没安排好,身体的衰弱太明显,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

却琅被我塞进了爹爹组建的骊阳卫,我是公主嘛,玩弄权力塞个人进去又怎么了?

再说却琅文武双全,是个好苗子,人才总是不能被埋没的。

他在我面前还是那副温柔无害的模样,可我知道,他手上沾的血,可不比上阵杀敌的将士们少。

爹爹发布了废除丞相的诏令,且不许后世人再设立丞相之位。

他需要有人来帮他做事,也需要把自己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

骊阳卫便诞生了。

朝中关系越来越错综复杂,爹爹最近又对岭南下手了。

富庶的岭南远离京城,湖多靠海,物产丰饶。

相应的,官场贪腐也极其严重,商不商,官不官。我外公也是失望于此,索性辞了官回老家,做了个教书的夫子。

我的外公外婆,他们都在岭南。

而我从未见过他们,舟车劳顿,老人年纪大了受不住,他们也不曾来看过我。

但他们会给白姑写信,白姑也会回信他们。

信上问得最多的,是京城的天气好不好……其实我知道不是在问天气,是在问我好不好。

只是不好说出口,毕竟太残忍了,已经送过一次黑发人了,十几年了,又要送一次。

这对外公外婆来说,真的很残忍。

子先父死,未曾奉养长辈,我娘和我确实是不孝。

连着叫老人伤心两次。

可国师的谶语,从未失误过。早在我出生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书写好了。

这结局,只是我的结局。

二十六

「公主。」

我手中的木梳掉在地上,而却琅的发丝被我绞断了好几根。

他皱眉,并不是因为疼痛。

「您今日怎么这般心神不宁?」自刚才起,我便一直在走神。

我懒懒地靠在他背上,慢吞吞地回他:「没什么。」

他如今好高,被苏柘在骠骑营磨砺那么久,健壮了好多,丝毫看不出刚刚来昭华宫时的小可怜样儿。

当然,再扮作女装,也没有那么像女孩了,但也是好看的。

只要在我身边,他十有八九都会穿着红色衣裙,与我也愈来愈亲近。

比起伴读,倒更像是我的男宠。

我看着他微微敞开的衣祍,哼了一声,白姑还不信他胸口有颗红痣,明明就是有的,正长在心脏的位置上。

白姑……我脸上喜怒不辨。

我还有白姑吗?

「公主!不好了!」小侍女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声音急急地传进来,「白姑姑回来了!」

「已经过了昭华宫门口了!怕是马上就到寝殿了!」

我眼睛一凛,推了推却琅:「快!先去屏风后躲着!」

却琅刚刚躲好,白姑便进来了。

我看得出,她真是气得很了,板着的脸上全是怒气。

她看着我,手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低下头,我有些不敢看她。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老了,没用了。」白姑压抑着怒气,冷嘲热讽:「还是说挨了我的打,您恨我了……怎么,就这么想把我送走了?」

我受不了她用这样陌生嘲讽的语气同我说话,太叫人难受了,心里发堵。

可我也知道,她生气也是应该的。

等白姑冷冷嘲讽完,看着我病弱的样子,她突然就捂着脸哭了。

「你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你不要我了。」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我听着她声音里的哭腔,也觉得心痛,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怎么能把白姑惹哭了?她这么爱我爱得要命,我却伤了她的心。

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家家……」

可一开口,只有破碎的哽咽声。

白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她还是舍不得我难过,即便我骗了她,想把她骗回岭南。

「我没有不要家家!」我哭着喊,「我错了……我错了,惹你伤心,家家用戒尺打我好了。」

白姑亲亲我的额头,「舍不得……我舍不得。」

「我没有家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也知道家家没有我不行的,可我没有办法……」白姑没了我,她该怎么办呢?

她肯定会和我一起走的。

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她这样走了。

她劳累了一辈子,全是为了我和我娘,待在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地方,一待就是这么多年,不能嫁人生子,不能陪着外公外婆。

除了是我的家家,她还是她自己。

可不可以叫她对自己也好一些呢?我的家家,她余下的人生里不该全是我。

把她送回岭南,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明知道失败了她会生气难过,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万一成功了呢?

我的家家,就能回家了。

白姑轻轻拍着我的背,缓解我的难受。

「家家知道,小猪儿舍不得家家,也是不想我难过。」她喃喃着,「可家家就舍得你了吗?」

「知道你要把我送走,家家的心都被剜了似的,疼得很。」

我的泪又下来了,不住地说对不起,心里的愧疚排山倒海。

「家家心疼的是,我的小猪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这里,都没人陪在身边,该多寂寞。」白姑说着,给我擦了擦眼泪。

「别不要家家,家家年纪大了,受不住这些。」

我很久很久没有大声哭过了,可这次在白姑怀里,却哭得像个孩子。

边哭边喊:「家家……」

白姑抱着我,叫我好好发泄了一场,她和我……都想我娘了。

「家家不会离开的,你赶我我也不走。」

「……不赶,我错了,家家不要生气。」

我的家家心里挂念着昭华宫的小猪儿,怎么都走不了,她最怕我受委屈。

在她眼里,叫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我该有多委屈啊,所以她怎么忍心呢?

她最疼我了。

我的家家,最疼我了。

二十七

许是我时日无多,爹爹和哥哥对我愈发纵爱了。

只是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一开始是走几步路便喘得慌,心脏时时传来绞痛,后来连床也下不了了,只能每日待在寝殿里,让白姑给我讲故事。

老李头则在旁边和她顶嘴,白姑说一句,他便非要揪出一个谬论,气得白姑想拿戒尺打他。

贱兮兮的样子,真是没眼看。

离我生辰只有三个月的时候,却琅向我辞行。

他要去岭南,爹爹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若却琅能回来,公主便给却琅一个恩典吧。」他笑得温柔缱绻,「若回不来,却琅便先走一步,在下面等着您。」

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就不舍得了,我千辛万苦——姑且算作千辛万苦吧,费尽心思养大的小崽子,怎么就能回不来了?

他都还没建功立业,成为不得了的人物呢。

可再舍不得,他也是要走的。

「却琅去赌一把。」他很坚决,「我会回来的,届时与您要一个恩典,可不许不给。」

我装作不耐烦的模样,转过头去。

「要走便走,我才不会不舍得你呢!」

明明被嫌弃了,却琅愣了半晌,却突然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公主,我很开心。」他说着,「等我回来就告诉您,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您要等着我。」

二十八

岭南死了很多人。

这段时间,无数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我有些茫然,爹爹这次真的是太激进了,岭南官场污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各种势力根深蒂固盘杂交错……怎么突然就要大刀阔斧地整改呢?

从前岭南山高路远,只要不触及逆鳞,爹爹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的,那些人安分规矩些,也就罢了。

可岭南最近也没出什么大事啊。

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想不通,便不想了,爹爹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反正,不会影响到外公外婆便好。

三姐带着她的一对龙凤胎来看我,两个小娃娃刚学会走路,只是走不太稳,大部分时间还是得乳娘抱着。

这些年,我们拢共也没见上几面。

看得出来,嫁给洪国公世子后,她越来越沉稳了。

「骊阳,我来看看你。」

她皱了皱眉,不太高兴:「太医们都是做什么的,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不怪他们。」我懒懒地眨眼,「你也知道,国师早就说了他们治不好的。」

「三姐,你过得好不好?」

三姐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我很好,可是你一点都不好。」

「骊阳,谢谢你。」

她突然对我道谢,「我知道,如今我能有这般快活日子,定然是你和爹爹求来的。」

我扯了扯嘴角:「一句话的事儿,人是三姐姐自己挑的,我只是传个话罢了。」

「是啊。」她淡淡道,「可就是这一句话,除了你还会有谁去说呢?」

爹爹的儿女太多,虽不会亏待了,却也不会太上心,更何况三姐又没了母妃。

「从一开始,我就是有所图才接近你的。」

「我知道,你也没瞒着我。」

我之所以愿意接受三姐的亲近,也是了解她的。

她有所图不假,但也坦坦荡荡。

洪国公世子相貌平平无奇,也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大才,除去世子这个身份,他只是个普通男人。

但是三姐仍旧选了他做驸马。

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平平淡淡的生活已经足够,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都不太在乎。

「别担心,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若世子仍真心待我,我便以真心待之,若他情淡,我亦不惧。」

「萧家人骨子里透出的薄情,我总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自伤。」

是啊,我们是流着一样血的姐妹,三姐亦有身为公主的骄傲。

弯腰这件事,我们从来做不来。

几盏茶后,三姐看出了我的疲累,她替我掖了掖被角,沉声道:「好好休息,骊阳,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金阁寺上香。」

我微笑着点头:「好呀,说话算话。」

等她走到门口,我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声。

「三姐,你要好好的。」

三姐的身子颤了颤,也不说话,只是点头,顿了顿还是离开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一直都知道,清醒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二十九

却琅在我生辰前一天赶了回来。

彼时我正在躺在美人椅上晒太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困倦。

我瞧着他瘦了好多,定是没有好好吃饭。

「却琅给公主带了生辰礼物。」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狸奴,雪白蓬松得像个球儿似的。

我嫌弃地看着它:「怎么这么圆肥?」嘴上说着,手却还是撸了上去。

「就叫你不出门吧。」

我与狸奴不出门,这次看谁还敢说,什么我没取名儿的天赋。

却琅温柔地看着我,这才说:「公主,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我「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却琅蹲在我面前,提醒我:「公主可还记得允我的话?」

我装傻:「你说什么?」

「给却琅一个恩典。」他说完,末了还给我戴了顶高帽子:「我知道的,公主向来说话算话。」

我见含糊不过去,索性问个明白:「好吧,却琅想要什么恩典?」

「做却琅的妻。」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所以才会幻听,「再说一遍?」

「却琅想要公主做我的妻。」

我倒也不是生气,就是有些惊奇,明日我就要死了,他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崽子想做什么?

「你是怎么想的?」我撸着猫,慢吞吞地问他。

今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最适合睡觉了,我忍不住就想眯着眼睛。

旁边站着我养大的小少年,其实看着,也是个男人了。

在我面前,他一直是极温柔的,清风朗月,把自己真实的一面藏得很深。

我自以为看得很透彻。

他能有如今这个地位,固然有我推了他一把,可我知道,按照他的心计与手段,就算当年我没有带走他,他也能有一番成就。

无非是要走的路崎岖了一些罢了。

可如今,我竟有些不懂他了。

「走之前,却琅说等回来便告诉公主,为何那么开心。」他笑得极其单纯无辜,「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等我们新婚之夜,再告诉您好了。」

我努了努嘴,其实并不是很想知道,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心动了。

却琅似有若无地诱惑我:「难道公主就不想穿一穿喜服,尝尝当新娘子的滋味么?」

「这般有趣好玩的事情,公主就不想试试看?」

我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人生四大喜事,我总得沾一个吧。

此时又听见他说:「……若不然公主做新郎,却琅扮新娘子也是使得的,公主以为如何?」

「好!」我睁开眼,得逞一笑,「就这么说定了!」

三十

「含珠奴想要嫁给却琅?」

当天下午,爹爹得知我与却琅要成亲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匆匆地赶到昭华宫。

也不知道那小典簿是如何传话的,我连忙纠正爹爹:「您误会了,我可不是要嫁人。」

说罢得意极了,「我是要娶妻。」

虽说却琅是个男的,但他自己说要做新娘的,说是娶妻也没差。

啧啧,我可是大黎头一个当新郎倌儿的女子呢!

爹爹沉呼一口气,见我快活的样子,似是想到了什么,把原本的火气硬生生给压了下去。

「含珠奴乖乖歇着。」爹爹肃着脸,「既然我儿要娶妻,爹爹自然应允。」

「走,去看看吾那儿媳妇。」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爹爹这话阴阳怪气的。

以防万一,我叫住爹爹:「您别为难他,毕竟明天他就是我媳妇儿呢。」

只是话音刚落,爹爹脸又黑了几度。我缩进被子里,也不敢多开口了,看着爹爹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却琅进来了。

我看他全头全尾的模样,便知他没受什么刁难,顶多就是被训斥了两句。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蹲在我床边,眼里有光。

「公主,明日咱们就能成亲了。」他喃喃着,「虽然不能叫天下人都知道,但也够了。」

这场婚礼只被允许存在于昭华宫内,不记册,也不录史,甚至连婚书都没有。

这是我的意思,若真昭告天下,却琅以后便是骊阳公主的未亡人,再不能娶妻生子,也不能入仕参政,只能守着我的牌位过一生。

这场婚礼于我来说,更像是参与了一次好玩儿的游戏而已,倒也不必把他下半辈子都搭进来。

这大概可以看成是我所剩不多的仁慈。

同时这也是爹爹的意思。毕竟殇于新婚之夜,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他爱惜羽毛,绝不会容许我沾上一点点污垢。

他能答应这次算得上是胡闹的婚礼,约莫也是看在我明日就要死了的份上,但也真是疼我了。

想一想,能早点见到我娘,早死也不是坏事。

或许我真的惧怕死亡,我怕疼,怕那些夹着真心的哭声,怕死亡带来的绝望与难过,虽然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想来若是有机会,我也是会选择活下去的,哪能不怕死呢?

我走了,爹爹怕是也会有些难过的吧?

肯定会的,不管如何,他对我的疼爱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即便掺了太多其他的东西。

这二十年,他给了我独一无二的爱,含珠奴,我是他含在舌尖上的明珠。

我明明知道,我也理解,帝王是不能有情的,一个囿于私情的皇帝,一定不是个好皇帝。

只是人总是贪婪的,我心里总是不满足,他给得越多我越想要更多,想要他是真的爱过我娘,想着我娘,想要爹爹对女儿的疼惜,而不是皇帝对公主的宠爱,但又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

可求不可得,最叫人意郁。

看,就算我是骊阳公主,是皇帝最疼最疼的公主,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呢。

这很公平。

三十一

我和却琅的婚礼定在我生辰那日。

主要是也只有这么一天能选择不是,我们又没有挑挑拣拣的机会。

且今日我身体感觉康健了好多,都可以下床了,还能自己走路,没有往日那般虚弱。

这大概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白姑替我挽了个男子发髻,戴上白玉冠。

我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掺着病气,但看着还是俊俏的,就是有点娘兮兮的。

但我本就是女子,这点娘气就被我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白姑有些恍惚,虽然说是假成亲,我还啼笑皆非成了个新郎官,但她还是有些感慨。

「当年的小娃娃,一晃眼就这么大了。」

她茫然若失地看着我出神,我也不打搅她,乖乖靠在侍女肩膀上。

寻常人家二十岁的女子,娃娃都生了好几个了,我却还黏着家家耍赖打滚。

使尽力气叫她答应我,一定回岭南给外公外婆养老送终。

「尽孝嘛!连着我和娘亲那份儿。」

……

不得不说新嫁娘确实辛苦。

我这边男子要收拾的很少,因着身体原因又一切从简。

却琅可就麻烦了,晚间要拜天地的时候,我才见着人,他顶着一大坨发髻珠翠,拢着红盖头,远远看去头上像顶着一颗蹴鞠。

我差点就憋不住喉间的笑声,忍得肩膀都在抖。

很快小典簿就开始唱礼了。

今天的月亮挺圆的,一拜天地的时候,我没来由地想起老李头教我背的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我记得最牢的却是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喊到二拜高堂的时候,转身看见了爹爹和皇后娘娘,他们在上首坐着,受了我和却琅的礼。

太子哥哥在旁边站着,脸色臭臭的,看着却琅更是不满。

他如今也是做爹的人了。

其实,我觉得皇后娘娘真的是个很清醒的女人,小时候我娘带我们,去她那里串门子的时候,她对着我娘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害人精,可千万不能爱上了。

尤其是我爹爹这般冷心冷肺的人,石头是捂不热的,还不如看看他身上有什么好搜刮的,攥到自己手里。

白姑和我娘不住点头,回来还可劲儿感叹,这听起来还真他娘希匹的有道理……

我忍不住就想笑。

很快夫妻对拜,隔着盖头,我看不清却琅的脸,眼前却浮现出刚见到他时的样子。

造孽兮兮的一小只,只能被嫡兄欺负。

不过我早就已经帮他把那个混蛋收拾了一顿,也不知白姑派人去做了些什么,叫他自那以后见到男人便两股战战,几欲失禁。

哼,我的人,只能我欺负。

更莫说我都没怎么欺负他呢,旁的人……又怎有资格这般对他?

「……送入洞房!」小典簿尖细的声音传来,我这时才有了些不真实感。

……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呢?

等死的滋味不太好受,可也就那样。我也没想到,陪我最后一程的人,竟会是却琅。

心脏又传来一阵绞痛,都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能习惯它的存在。

我最怕痛了。

三十二

合卺酒是一定要喝的。

今儿个我大喜日子,哪能不喝酒呢?再说自我及笄宴后,我再也没碰过酒了。

其实,那果酒挺好喝的,一点都不辣。

我掀起了却琅的盖头,他发髻繁复,脸上倒是没上厚重的妆容,只涂了口脂。

虽说他还是好看,但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个新娘子可真高真壮,还没有胸。

我的新娘子垂下了那双媚眸,嘴唇微微勾勒出清浅的弧度,沉声唤了一句:「公主。」

我眨巴眨巴眼睛。

「叫夫君。」

却琅从善如流:「夫君。」

我满意点头,使唤他过去倒合卺酒,屋里就我们俩,总不可能我亲自去倒酒吧。

却琅很纵容我,只不过和合卺酒一起端过来的,还有国师大人的药。

「今天就不用吃了吧?」我看着吃了二十年的药丸,觉得今天没必要再吃了,况且……这颗药丸怎么这么大。

却琅劝我:「夫君听话,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

我一想也是,和却琅交杯的时候,就着果酒给咽下去了。

卡得我嗓子疼。

却琅伸手把我抱到怀里,我有些懵,感觉到他的手轻拍我背,一句「大胆」卡在喉咙里。

我轻轻咳了咳,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开始没话找话。

「你之前说,很开心。」我勾起他腰间的流苏,手指绕来绕去,问他:「为何?」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就着这个姿势附在我耳边说:「因为喜欢公主呀。」

热气划过我的耳边,我不舒服地动了动。待听清他的话,我的脸一瞬间红地快要滴血。

他?他怎么敢!

「放肆!」

我惊得头脑发昏,连忙斥责了他一句,却颇有些底气不足。

……说出来别人可能不信,身为大黎皇帝最宠爱的骊阳公主,今天是我第一次被别人告白。

我镇定下来,色厉内荏训他:「你想要什么直说便可,大可不必如此。」

他有些受伤地看着我,委屈极了,搞得我像负心汉似的,娘希匹,真是莫名其妙。

「却琅那天很开心。」他慢慢说道,「是因为公主第一次对着却琅自称我。」

他脸颊蹭了蹭我的肩膀,一阵酥麻传来,偏生我没有力气推开他,这破身体,我又想骂人了。

「你对着别人总是冷淡的一声吾,只有亲近之人才称我,为了这个我,却琅等了好久好久。」

「我也是你亲近的人了,真好。」

……就这?就这?!

他紧紧抱着我,身上的气息强势地侵入,我被气了个半死,反了反了,这狗东西居然敢轻薄我,我还反击不了,本公主的夫纲何在?何在?!

正暗暗攒劲儿想要扳回一局,却又被他捧过脸,对着唇亲了下去。

刚攒的一点力气散了个彻底,我睁大眼睛。

我我我……我被却琅亲了?我被这个小崽子箍在怀里,然后我俩亲了?

我麻木了。

没想到原来我养的不是狼崽,我养的是禽兽。

想起多年前,我还曾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这宫中最有经验的驯兽人,嘶……脸有点疼。

此时口中突然传来一股铁锈味,我反应不及,吞了下去,却琅这才肯放开我。

他的唇边流着血,荼靡极了……我可没咬他!是他自己咬的。

末了又想起,刚刚喝的……是他的血?

胃里一阵翻腾,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心里蓦然升腾起被冒犯的怒气。

我冷下脸,想要给他一巴掌,但我没有掌掴别人的经验,看着他的脸我也竟然下不去手。

「呵。」我冷笑了一声,杀人诛心,「养了你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

反正我就要死了,索性把想说的话说个痛快。

「你就是一只心狠手辣的狼崽子,这些年在我面前装的温柔小意,背后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我不知道?」

「从黑暗里爬出来的兽,披上了人皮,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什么清风朗月,分明是心机深沉,狠毒至极。我这么聪明,你才瞒不过我呢!」

最后一句我忍不住有些得意,又可恨一时不察,这狗贼居然对我下了手。

却琅的身体都在颤抖,他脸上还挂着温柔的笑意,只是我看着好像愈发的扭曲……不会暴起吧?

我心里毛毛的,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他要是对我做些什么我就……我还真奈何不得他……

好气!

正当我想着要不再喊一喊的时候,却琅突然动了。

他双手伸进我腋下,像抱小孩子一般把我给托了起来,仰着看我。

他的动作太迅速,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和他对视。

这些年来我身体病弱,加上挑食,身高不尽如人意,而却琅像是吃了仙丹,不住地长高变壮,如今我堪堪只到他胸口,手一叉就给我叉起来。

我觉得自己无形中受到了他的羞辱。再者,他怎么能比自己的主人还要强大?还敢对我这么不敬?!

气得脸都木了。

「真好。」他笑得我脊柱发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浑身颤抖。

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我有些不想你知道,但又总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最了解我了,你果然最了解我了。」

我听着总觉得不对劲,他垂下眼看着我,神情不似往日那般温顺,全是扭曲的快意。

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打了个寒战,突然明白,他根本没有丝毫恐惧,他是兴奋得发抖!

呜呜呜……好可怕的眼睛,我竟有些怕他,但我守着身为骊阳公主的最后一丝丝倔强,不肯说害怕。

这个疯批到底想做什么……

天呐救命!

爹爹救我,吾命休矣!

风萧萧兮易水寒,没想到,我萧妧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嚣张了二十年,临了临了却栽在自家养的狼崽子手里。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我恨!

不知是不是气急攻心,我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有气无力地斥责他:「你放肆……」

我可以肯定,自己是被却琅气死的,人生中所见的最后一幕,是他挂着诡异的笑脸,抱着我满足地喟叹:「现在,你是我的了。」

我只想骂人。

眼睛已睁不开了,耳边传来大丧之音,远远地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骊阳公主薨——」

打死我也想不到,我能死得这么憋屈。可意识已渐渐涣散,提醒我是时候走了。

可惜——还没找却琅这个犯上作乱的小崽子算账呢。

怕是……没机会了。

三十三

我醒来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

不在宫里,那这是……阴曹地府?

啧,可又不太像。

我使劲儿捏捏自己的脸,痛得我眼眶一湿。

动了动手臂,鲜活有力的感觉充盈全身,这是我二十年来从未体会过的。

我这是,怎么了?

「公主醒了?」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

我眯着眼看了半晌:「……国师?」

他逆着光,有些看不清他的脸,明明同十几年前一样年轻,声音却透着温和慈祥。

「你不是说,我只有二十年的寿阳么?」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我还活着?」

国师走到我身边,他身后的门自动关上。

「确实如此。」他轻声说,「可你爹爹不许,又把你抢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爹爹?

国师突然感叹:「真是父女天性,一样的脾气。」

「公主为何不肯相信,你爹爹是真的爱你呢?」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告诉他,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

一颗帝王的真心,我娘都没有得到,何况我呢?

「为了今日,他等了二十年的时间。」国师平淡的叙述,「公主,他是皇帝不假,但他也是你的爹爹。」

「你也知道,他最偏心你了。」

连心蛊,暹巫族,却琅……于是我知道了,为了我,爹爹到底做了些什么。

二十年前,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判定了死期,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爹爹疯狂地寻找救我的办法。

世界无奇不有,他听说西域沙漠之中有一暹巫古城,暹巫族人世代炼蛊,其中便有一味连心蛊。

子蛊宿主可依附母蛊宿主而活。

爹爹费尽心力,终于找到了暹巫族的所在之地,然沙漠之中暹巫所剩族人寥寥无几,他以复城为代价,换回了连心蛊和一位女子。

那女子混入献国公府,与献国公生下却琅后便诈死离开了,于她而言,这个孩子不过是筹码。

献国公也只以为她是西域舞女,对却琅也不甚上心。

爹爹冷眼看着却琅在献国公府艰难地活着,只保他的性命,其余一概不管,想的便是如今吃够了苦处,将来送到我身边,才会乖乖听话,唯我是从。

……原来却琅一开始来到我身边,便是被爹爹计划好了的,根本不是我恰好碰上。

却琅胸口那颗红痣是暹巫族的标志,也是母蛊入体的地方。

心脉俱碎之痛……我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愧疚,不论是爹爹对他的冷待利用,还是我对他的驯养取乐,对他都不太公平。

他的不幸,皆因我而起。

我的确自私薄情,却也非铁石心肠之人,我以后都不知该以何种面目见他。

新婚之夜的气也消得干干净净。

「他是真的爱你。」国师看着我平静地说着,「权衡各方势力,凉薄冷情确实是帝王的共通之处,但公主,你爹爹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了,他想宠爱谁还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

「公主也不是时时陪在他的身边,不是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从前我总以为,是我娘和我的外家没什么威胁,娘早逝了,我也活不长,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宠着我,向朝臣展示他仁慈的一面。

还曾肯定自己很了解爹爹是个怎样的皇帝。

可如今我才明白,我一点都不了解我的爹爹,我也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爹爹他……是真心疼惜我的。

我的眼泪决堤,爹爹他也是真心爱着娘亲的。

「连心蛊是一场赌局,我也只有两成的把握……可你爹爹还是把你抢回来了。」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骊阳公主。」

国师转身,「两日后,镇南侯便会护送公主回岭南。」

我见他准备离去,强忍着哭音:「我还能见爹爹一面吗?」

他顿了顿,也不回答,只温声道:「公主,你自由了。」

是啊,我自由了。

可我只想哭,爹爹他知我的厌倦,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宫里的生活。

所以,他要把我送走了。

送回魂牵梦萦的岭南。

白姑,还有外公外婆,他们都在等着我。

我也知道了为何他突然急着对岭南动手……原来,全都是为了我。

为了他的含珠奴不被别人欺负,为了他的含珠奴活得快意顺心……可含珠奴,再见不到爹爹了。

我的爹爹,也没有含珠奴了。

三十四

宫中大丧。

爹爹上朝,悲痛之余封了却琅做镇南侯,镇守岭南。

朝臣们不明真相,都叹息着爹爹丧女,却爱屋及乌地封赏了公主曾经的伴读,真是舐犊情深。

接着他又宣布,尊公主遗志,陵寝陪葬劳民伤财,一概从简。

于是朝臣们又纷纷称颂,骊阳公主爱民恤物,是大黎之福。

爹爹他爱惜的,原来是我的羽毛。

这两日,却琅不知把不出门送去了哪里,自己却一直待在我身边,不肯离开。

按照他的话说我们已经是夫妻,按理说本就不该分开,听得我一阵火大,可一想起他受过的苦,又是一阵心虚气短。

毕竟我对他是有亏欠的,便也有些纵容他。

可却琅不满意了。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戴着温柔面具的少年了,现在的他,是个小变态。

此刻他把我抱在怀里,眼里布满血丝,似是被我气到了,低声吼着:「我不要你的愧疚!」

我还是很不适应别人靠近我,有些抗拒地挣扎,闻言无奈极了:「那你想要什么?」

颈肩突然掉下水渍,我后知后觉……却琅哭了?

「我要你喜欢我。」却琅的声音里全是委屈,他蹭着我的肩膀,声音颤抖。

我承认我心软了。

「你所有的不幸都是因我而起——」

「我又没有怪你!」

我还没说完,便被他恶狠狠地打断。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又开始愧疚:「为什么不恨我?」

「恨。」

却琅咬着牙沉默了好久,然后把我抱得更紧,「一开始我恨所有人,尤其是在我知道真相之后。」

「凭什么你的爹娘爱你如宝,而我却贱如蒲草?」

他哽咽了两声。

「……可你抱住我的时候,我就突然不那么恨你了。」

「你还对我那么好……」说到这里他有些气恼,声音里全是对我的控诉:「虽然我知道你薄情寡义!为我做这些全是为了图乐子!」

「我在你眼里就是只宠物,我也知道你把我当狼崽子!」

「你真是,坏透了……」

我眼神乱瞟,有些心虚,毕竟却琅说的都是事实,我狡辩不得。

「可我却舍不得恨你了。」

「看见你对皇上白姑那么亲近也就算了,可程嘉算什么东西,你竟然喂她吃饭,还那般亲密!」离得近我听见却琅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看来真是气疯了。

于是我忍住了那句「只是夹了个菜」。

「我嫉妒得要死。」却琅忍着怒气,「可你明明发觉了,却毫不在意。」

「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我!」

肩膀上的衣服被氤湿了一大片,我叹了口气,却琅又哭了。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哭得惨兮兮的。

「你这么坏,可我还是喜欢你了。」他的声音闷闷的,我虽看不见他的脸,却也可以猜出他委屈坏了。

我脸又红了,也不能怪我,被喜欢的感觉太奇怪了,我是真的不适应。

尤其还是亲手养大的却琅,羞耻之余还带着些许尴尬。

刚想用商量的语气开口,叫他先放开我,却琅的声音却突然软下来。

他放开我,扯开自己的衣襟,把我的手握住扯到他胸膛,这个场面震惊得我快要窒息,一句「放肆」卡在喉间刚要甩出来。

「好疼。」却琅低低的嗓音传进耳朵,他对着我撒娇:「却琅这里好疼。」

看着那颗红痣,我又心软了。

只是摸着却琅的胸肌真的让我很尴尬,我也是真的想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不料却琅似是看出了我的意图,声音愈发可怜:「妧妧……」

我竟是连生气都没力气了。

「妧妧喜欢我好不好?」

他衣衫半褪跪坐在我面前,眼角泛红,闭上眼睛,一颗泪珠便划过他的颊边。

这张脸简直是我见犹怜,我也不例外。

我哼哼唧唧:「那我试试?」

「真的吗?」却琅惊喜地睁开眼睛,接着又撒娇:「那你亲亲我。」

啊这……

我迟疑了,和他打商量:「我们慢慢来?」

却琅一把将我抱紧,我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何表情。

良久,才听见他委屈巴巴地说:「好。」还透着一丝不情不愿。

我心底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哄住了。

三十五

却琅把大氅解开披到我身上,他摸了摸我的手,皱眉:「怎么这么凉?」

随即吩咐人给我找来手炉。

「深秋了,妧妧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此时他又变成了稳重清朗的模样,哪里看得出之前偏执任性的影子?

我垂下眼睛,有些失落。

「不等了。」

却琅也不劝我,下了马车骑上马背,吩咐卫队启程。

脚边不出门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喵了一声。

车轮缓缓滚动。

出了京城,一直走到了十里亭,可是爹爹还是没有出现。

他是不是真不会来了。

我委屈得想哭,这些年爹爹真是把我宠坏了。

绞着手指,眼前弥漫起雾气。

可马车突然停下了。

「含珠奴!」

……是爹爹的声音,我绝不可能听错!

我撩开帘子,顾不得什么,急急忙忙跳下马车,差点崴了脚,幸好却琅连忙下马扶住了我。

远远地,我看见了爹爹纵马的身影。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爹爹牵住缰绳,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匆忙下马。

他朝我疾走过来,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可他毫不在乎,稳住身形继续朝我这边走来。

我也朝他跑去,眼泪转着圈圈还是掉了下来,待他走近,我看清他脸旁几缕发丝散乱着,气喘吁吁,他以前从未这般狼狈不堪过。

他的头发白了好多好多……为何我从前都没有发现呢?

爹爹真的老了。

「本来决定……」爹爹用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可一想到含珠奴怕是会哭鼻子,爹爹就赶来了。」

他还是舍不得让我受委屈,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

我哭得更凶了。

「爹爹,我不走了,含珠奴就陪着爹爹好不好?」

此时此刻,爹爹和我都知道,我说这话是认真的,我是真的想要留下来陪着他。

可爹爹摇头,他轻轻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拍背:「不好,若这样做了,日后爹爹和含珠奴都会后悔的。」

「爹爹没有给你一个好身体。」他的声音越温柔,我越难过,「叫我的女孩儿日日被困在同一个地方。」

「那么多好看的地方,我的含珠奴都没去过。」

「爹爹怎么忍心把你关在笼子里呢?」

爹爹放开我,他的眼眶也红了,皱纹布满了眼角,无声地显示着他的苍老。

我想起小的时候他把我放在脖子上,纵容地任我扯他头发,他把我举得高高,朗声大笑,他抱着我的胳膊总是很有力气。

我以为他无所不能。

我也以为他永远不会老去。

可我的爹爹真的老了,这个认知叫我心酸得要命。

「含珠奴不哭。」爹爹仍是温柔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爹爹以后,不做含珠奴的爹爹了。」

「爹爹以后,只是大黎的皇帝。」

充满偏爱的话却听得我心里难过。我的爹爹,我的爹爹从此以后要一个人孤独地待在那个皇宫里,直到死亡将他带走……

他最疼的含珠奴走了,都没人陪着他了。

可他舍不得留下含珠奴。

「去吧。」他轻轻用力把我向前推,「爹爹在这里守着你离开。」

我慢慢向前走,却一直回头看着他。

看一眼便少一眼,我和爹爹心里都很清楚,此去经年,便是永别。

或许,我们这一生都再不能相见了。

上了马车,我听见爹爹唤了我一声,我望回去,可爹爹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笑着,朝我挥挥手。

我便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不见,我哽咽了一声,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却琅陪着我,任我在他怀里哭喊:「爹爹……爹爹,含珠奴抛下爹爹了。」

我的爹爹真的很爱我。

爹爹他……真的很爱他的含珠奴。

三十六

两年后。

却琅扶着我下了马车,我一站稳便甩开他的手,等不及向前方的竹楼跑去,边跑边喊:「外公!外婆!」

白姑站在篱笆门口,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口中埋怨:「跑这么快做什么,摔着怎么办?」

「家家别生气。」我嘿嘿一笑,突然想到身后的却琅,果不其然,虽然脸上笑着,我却已经感受到了他在生气。

肯定是刚刚我把他的手甩开,所以不高兴了。

他的心思实在是太细腻了,好多次我都很想让他多喝热水。

估计今晚上又得发疯,逼问我喜不喜欢他。

我转了转眼睛,一手拉着白姑,一手拉着却琅,兴冲冲地进了屋。

老李头和外公还没有下课。

外婆和白姑亲自下了厨房给我做好吃的,白姑在宫里这么多年都没做过吃食,我自然是知道她的手艺属实粗糙。

不过我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这些东西总会有人吃完的。

我偷偷笑了笑。

「哟,小猪儿来啦!」我的嘴角瞬间瘪下去,不满地哼唧一声,老李头回来了。

虽然他刮了胡子顺眼了些,却还是那么惹人讨厌,一进屋便凑到我身边:「来,叫声姨父听听。」

贱兮兮的模样简直是不能更伤眼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狗脾气。

「你还不是我姨父呢!」我誓死捍卫白姑的清白,才不肯喊他。

他讪讪地,「这不就快了嘛,快了快了。」

我努努嘴,不是我小觑他,就凭他之前那么多年和白姑抬的杠,这辈子也别想做我姨父。

我和白姑,那可不是一般的记仇。

却琅突然出声:「妧妧,我想要喝水。」

我顺手就把茶杯递给了他,却琅接过,对着老李头说:「夫子,您明白什么了吗?」

「明白什么?」

我和老李头同时发出疑问,却琅轻呷一口茶,才老神在在地开口:「您瞧,我撒撒娇,我家妧妧就什么都依我。」

「您怎么就不知道以柔克刚呢?」

我凭着这两年的经验,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老李头使劲儿摇头,抗拒:「那不行那不行,我拉不下这张老脸。」

「啧。」却琅循循善诱,「都两年了,您从骊阳追到岭南,难道就真甘心只做个夫子吗?」

「找个机会试试嘛。」

「白姨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再说,为了自己娘子不要脸又怎么了?」

好一个风轻云淡的不要脸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却琅是真心黑啊,看着老李头欢快离去的身影,我还是没告诉他,白姑确实是吃软不吃硬,但——她也是看脸的。

「妧妧。」却琅忍不住拉着我的手,我挣不开也就随他,拉拉手总比直接抱住我好些。

他满意一笑,眉眼间全是得逞。

「终于清静了。」

……

果不其然,晚间却琅回到府里,又开始犯病了。

我刚刚沐浴完,撸了几把不出门,便觉困倦得不行,只想着爬上床睡觉,奈何却琅突然阴恻恻地开口。

「妧妧还记得今天做了什么吗?」

什么啊?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早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我!」

听到这句话我的睡意立马飞走,救命啊又是这句话。

又来了又来了……

「你又甩开了我的手!」却琅眼睛泛红,把我抱起来,用牙齿研磨我的肩膀,虽然没用劲儿,却着实叫我全身发麻。

真是要命,我真的很怕痒痒。

「我错了我错了。」我认错的速度一向很快,虽说没怎么改,但态度还是良好的。

「妧妧喜不喜欢我?」

「喜欢喜欢。」

「最喜欢我?」

「最喜欢最喜欢。」

「那你亲亲我。」却琅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也没让他失望,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还发出了「木啊」的声音。

按照往常,到这个步骤他也就好了,我的困意上涌,心里只想着终于能睡觉了。

只是今天他仍旧抱着我不撒手。

扭了扭,突然听见他低沉下去的声音:「妧妧。」

我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悄悄看向他,见他笑得诡异极了。

「我觉得这样好像不行。」他自顾自说道,「装柔弱扮可怜两年了,你却总把我当个孩子哄。」

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意装下去了啊,我心里毛毛的,有些气弱:「你不要冲动。」

他低下头极温柔地吻了吻我额头。

「我在想——」却琅顿了顿,与我脸贴脸。

「妧妧和我,是不是该圆房了。」

我一惊,随即便感觉到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襟。

「别扯我裙子!」

「其实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我不急我真不急!」

「痒痒痒……」

三十七

这几年,经过却琅的日夜耕耘,怎么说呢,我终于怀上了小狼崽子。

只是孕妇着实辛苦,情绪波动更是激烈。

「妧妧怎么又哭了?」却琅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他脸上胡子拉碴,显然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我吸了吸鼻子,委屈得不行:「昨儿的月亮不圆。」

「都十五了,它怎么能不圆呢呜呜呜……」

「真是不知好歹!」却琅跟着我指责那月亮,「身为月亮,怎么能够不圆?」

又连忙哄我:「莫哭莫哭。」

「今晚上它要再不圆,夫君就把它射下来给妧妧当球踢!」

这这这……前羿射月?

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泪花。

却琅见我终于不哭了,松了口气。

「进去歇会儿可好?」

我正巧困意上涌,便伸出手要他抱。

却琅从善如流地抱起我,朝寝房走去,我看着他下巴上面淡青色的胡茬,忍不住亲了他一口。

「夫君,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风吹过来,墙角的牡丹开得热烈。

却琅的嘴角微微翘起,矜持地「嗯」了一声,待他走到床前将我放下,我已经困到流泪。

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却琅附在我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我永远爱妧妧。」

我勾着他的手,翻了个身,沉沉睡去。等我醒来,他一定仍然守在我身边。

最后——

我们终于驯养了彼此。

番外一

白铃是在街上看见那小女孩儿的。

彼时她穿着男娃娃的衣服,手里攥着糖葫芦,只剩一颗了。

旁边那个拉着她的男人,应该是她爹。

同样是爹,一个给女儿擦嘴提布包,一个是把女儿买进妓院还赌债……她自嘲一笑。

这就是命。

可她没想到,那女孩儿会让她爹爹买下她。

周大成不肯卖,他看不上男人出的那点钱,可下一秒那女孩儿说:「我爹爹可是县令!」

「你居然敢在这里逼良为娼,卖的还是自己的女儿,真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牲!」

周围百姓纷纷附和,对周大成投去鄙夷的目光。

迫于压力,周大成把她卖给了县令家,还签了字画了押,表示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再不去打扰他。

县令姓白,和白铃早逝的娘亲一个姓。

白县令看着自己的女儿搓手,唤她:「阮阮啊,还有一件事情。」

白阮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喂给了白铃,随口一问:「什么啊?」

「你娘还不知道咱俩干的事儿呢。」声音苦哈哈的。

「吧嗒——」

白阮手里的竹签掉在了地上。

……

「反了你们俩了——」

「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和我商量商量,怎么?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了?!」

县令夫人胭脂虎啸,果然是名不虚传。

白铃被白阮藏在院子里,听见县令急急和她解释,白阮也谄媚地给她娘戴高帽子。

县令家是一处小小的院落,也没什么下人。怕是一些富庶的百姓住的都比他好。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县令夫人没好气地问:「人呢?」

白铃推开门进去,却不想看见一大一小苦哈哈地顶着书,都跪在地上。

「夫人。」白铃朝她跪下,「您别怪他们,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白铃愿意受罚。」

不卑不亢,不闪不躲。

小小的女娃,若不是吃够了苦,哪里会说话说得像个大人似的。

县令夫人看着她,沉声问:「几岁了?」

「八岁。」

「你娘亲呢?」

「去世了。」

「叫白铃是吗?」县令夫人不笑时看着很凶,「你也看见了,我们家穷,养不起下人什么的。」

白铃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点点头:「我知道。」

看来自己是要离开了。

「所以。」她听见县令夫人说,「留下来做我女儿吧。」

白铃憋住自己的哭声,镇定道:「好。」

「我叫苏俞蓉,是你娘,你爹叫白世启,妹妹叫白阮……可记住了?」

「记住了。」声音已然哽咽了。

……

「你长得真好看嘿嘿……」

「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辈子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可不是正巧,你也姓白。」

白阮的话是真的多,拉着白铃嘴巴一刻都没闲过,由此可以看出,她有多兴奋。

可她的兴奋在第二日戛然而止。

「不是吧不是吧阿娘。」她看着苏俞蓉把之前拿来教训她的戒尺给了白铃,哭丧着脸:「怎么这样啊!」

「哼,成日上蹿下跳的。」苏俞蓉冷冷一笑,「劳累你自己带了个人回来,倒是能替我管着你。」

白阮欲哭无泪,等苏俞蓉走远,她拉着白铃试探:「你不会真打我吧姐?」

「当然了。」白铃理所当然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娘刚刚说了,你又不是没听见。」

「啊啊啊——」白阮望天,「苍天啊!大地啊!」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用律法惩罚我,而不是叫我知道有了两个娘……」

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之感。

白铃偷偷弯了弯嘴角,又立马变回板着脸的模样。

苏俞蓉忘了拿荷包,走回来正巧听到这句话,柳眉一竖:「白阮!」

白阮身体僵住,头转过去:「娘,你听我狡辩……啊呸,不是,你听我解释。」

「疼——娘!疼疼疼——哎呦我的亲娘诶,疼啊——」

白铃看着苏俞蓉拧着白阮的耳朵离开,忍不住笑了笑,真好,她也有家了。

暴脾气的好看娘亲,妻管严爹爹,还有一个古灵精怪的妹妹——

「白铃!愣着做什么?」

暴脾气娘亲提溜着妹妹的耳朵,转过身等她。

她答应了一声,轻巧地跟上去。

「这就来了。」

番外二

萧屹没见过那么能吃的女人。

今夜他随意翻了个牌子,恰好翻到新选进宫的美人,叫什么来着?

他不记得,至于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等他刚沐浴完回到自己的寝殿,就看见床上的蚕蛹拱了拱,露出一个头来。

「你就是皇上?」

他和那女子面面相觑,一个满眼好奇,一个冷如冰霜。

下一秒,她垂头丧气地开口:「我饿了。」肚子还非常配合地「咕噜」了一声。

萧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沉默了,他想,不是选秀的嬷嬷脑子有问题,就是这个女子的脑子有问题。

不过他看着裹着被子,蹦跳到桌子前吃点心的女人,终于确定了,嬷嬷和她脑子都有问题。

桌子上三盘点心被她吃完,居然又转头问他:「还有吗?」一副意犹未尽没吃饱的样子。

萧屹再次沉默了,他在想自己表现得是否太过于仁慈了。

以至于给她造成了什么错觉?

「算了。」那女子叹气,萧屹想,也算她识趣,没想到她下一句却是:「吃得太撑也睡不香。」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看来选秀的嬷嬷年纪真的大了,是不是该换一批?

萧屹没有让别人伺候的习惯,也懒得管她要做什么,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干,就想歇息。

刚闭上眼,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停,随即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我想刷牙。」

萧屹睁眼,冷冷看着她。

「就是漱口。」她有些难受地舔舔牙齿,鼓起脸:「难受。」

萧屹就这样看着她也不回话,但他显然低估了白阮的脸皮厚度,比起她姐和她娘,萧屹这种干看不打的假把式,她还真不怕。

她还很有些理直气壮:「我毕竟还小呢,十五岁的女娃娃要是不刷牙,会长蛀牙的!」

怎么?是嫌他三十岁了太老?

无形之中被侮辱了年龄的萧屹神色更冰冷了。

但就像白阮说的,她才十五岁,他也不会小心眼儿到和她计较这些。

可萧屹也没料到,白阮的话……居然能那么多!

「你这里的糕点真好吃,是单独做的吗?」

「这床有点儿硬啊,没席梦思软……睡着背疼,诶?你背疼不疼?」

「你看着好年轻啊!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

白阮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是一丝不挂,但她一直趴在那里喋喋不休,明明没人理她,小嘴却还是叭叭的就没停过。

萧屹皱了皱眉,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却看见她奶白色的肩膀露在外面,他冷冷一笑,本来都不想动她了,可偏偏她聒噪个不停。

翻了个身,他堵住她的嘴,心想:终于清静了。

……

翌日一早。

萧屹看着睡得天昏地暗的白阮,额头鼓起青筋。

自他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个敢起得比他晚的妃嫔。

萧屹也没指望她来服侍穿衣,自己穿好衣服,遮住身上的指甲印子,却发现颈上的牙印怎么也遮不住。

他脸更黑了。

思及昨天晚上,她在委屈嗒嗒说了句「一点都不舒服」表示自己的嫌弃后,便沉沉睡去,萧屹胸中一阵郁气。

没想到,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萧屹阴沉地笑笑,渗人极了。

当然,他也没想到,就是这个牙印,等他下朝回来,宫中到处都在传,他甚是宠爱这个新来的白美人。

等回到玉乾宫,还发现内侍们自作主张,把这个话痨给留下了。

一看见他,托腮坐在门口的白阮眼睛一亮,萧屹觉得自己肯定是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会觉得她的眼睛闪着绿光呢。

白阮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抓住他的袖子,使劲儿把他往里扯,边扯边感叹:「可算回来了。」

萧屹有些奇怪,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等他回来……

「要不然他们都不准我吃饭!」下一秒他就听见白阮揉着肚子抱怨。

她还加了一句:「就非得等你回来,人家可饿了。」要不是图这一口吃的,她早就回自己的寝宫了。

所以她方才眼巴巴地等他回来,就是为了吃饭?!

萧屹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知道世间原来真有这样能吃的女人。

他是个男人,生得高大,平日里也要练武,所以吃得多情有可原,可她这么娇小,身上也没二两肉,还和自己吃得一样多。

所以她到底是把东西吃哪儿去了?

等到白阮吃完,晃晃悠悠地去沐浴收拾后,萧屹唤来侍人,沉声询问:「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似乎是不知从何说起。

首先开口的是一个侍女。

「美人起来后,奴本是要给她梳发的,可美人听说不用回自己的寝殿,就说反正她也不出去,就懒得梳头了,奴劝不过,只好依了美人。」

萧屹想起白阮披散的长发,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又多又密,昨天晚上把他热醒了好几次。

「上午美人突然去了小厨房,看御厨做糕点看了好久,末了还吃了好几盘……」另一个小典簿声音越说越低,萧屹问他:「中午应该没怎么吃饭吧?」

估计是饿了,所以刚刚才吃那么多。

「美人她中午……吃得挺多的……」小典簿额头滴下几滴汗水,连忙改口:「不多不多!也就三碗大米饭而已……」

萧屹沉默了,这时又有别人开口。

「美人吃过午饭,歇息了一会儿。」

「然后呢?」萧屹觉得她可能不只是歇息了一会儿。

「午睡过后,美人突发奇想地要去小花园里面赏花,奴和几个侍人陪着去了。」

「然后……然后,然后美人就看见了花园里的几颗麻柳树……」

萧屹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美人把几颗麻柳树爬了个遍,边爬边说麻柳树不结果子,真没意思……接着……接着美人就从树上摔下来了……陛下恕罪!奴们没接住美人,美人虽然没有怪罪,但奴实在是罪该万死!」

萧屹想起刚刚她过来拉他衣袖时,一瘸一拐的样子,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也不知道她怎么长大的,满脑子都只想着吃饭吃饭。

「算了,她不是没有怪罪你们么?起来吧。」

他现在可以确定了,他的这个美人,真的是个没长大的笨丫头。

脑子怕是也真的有些问题,选秀嬷嬷估计是看着她那张脸,才给她开了后门。

白阮也懒得管萧屹怎么想,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干饭才最重要。

原本她对和萧屹困觉还是有些期待的,但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无它,萧屹的技术实在是太烂了。

她又不是受虐狂。

嘁,她在心里默默地吐槽,还说是黎朝子嗣最多的皇帝呢,结果就这?就这?

两人一个觉得她痴傻,一个觉得他活儿烂,可阴差阳错传出去的,却是让全京城的人都觉得,天家是真宠爱这个白美人啊,连日常都要过问。

白美人表示: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白阮实在是受不了萧屹那稀巴烂的技术,翻了个身:「我自己来!」

萧屹本想斥责她,可下一秒被白阮堵住嘴巴,安静了下来,后来……后来也就习惯了。

由此可见,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

萧屹不认为自己喜欢白阮,喜欢于他来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

对白阮,充其量……也就是宠一些罢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发过誓,这辈子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也不会偏心哪个孩子。

臣子的猜测不假,他的父亲兄弟确实死于他的刀下。

因为他恨他们。

他恨父皇的偏心,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听从蛊惑,杀了一个又一个妃子,把她捧上后座。

全然不顾那些女人也曾为他生儿育女。

那些女人里面,也有他的母妃啊,那样温柔又活泼的母妃,还不到二十三岁,就失去了性命。

而在那个女人生下他的儿子后,所谓的父皇,更是对他们这些皇子冷漠忽视,以至于,他小时候竟是连饭都吃不饱,只能饿着肚子自己去找食物。

真是可笑的爱情。

不讲先来后到,也无礼义廉耻。

所以他反了,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亲手砍下了那个男人的头颅,既然他宠爱他的儿子,那么就让他的儿子也和他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倒是便宜了那个妖女,死得早,只能鞭她的尸。

所以他绝不能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他的皇位一定会传给嫡子,他也不会爱上任何女人,任由她摆布。

他对白阮,不过是闲时的消遣罢了。

一定是这样。

可他们的女儿出生的时候,萧屹的心却硬不起来。

他想,就是个女娃娃,他已经封了太子,不会影响到什么的。

所以他没忍住抱了她,这一抱,便再也不肯放手。

白阮什么时候都是精力十足,就连刚生产完,她都还有力气问他:「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呀?」

萧屹摇头:「还没想好。」

他看着怀里的小娃娃,接着说道:「不过已经想好了小名儿。」

白阮喝了一口宫人喂过来的红糖水:「什么啊?」

「含珠奴。」

「噗——」

白阮一口红糖水喷出去,萧屹下意识侧身,免得喷到孩子身上。

「什么?含珠奴?!」

白阮睁大眼睛,见了鬼似的。

声音把萧屹怀里的小东西吵醒了,咿咿呀呀地哭起来,萧屹无措地摇了摇,却发现自己根本哄不好。

看向白阮,他不满地开口:「你把她弄哭了。」

白阮吞了吞口水,苦哈哈地想:这才刚出生呢,就护成这样子,看来史书真是不假。

但她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等缓过来,她又觉得自己了不起得很,居然生下了武帝最最疼爱的骊阳公主。

那可是武帝的眼珠子命根子……呸呸呸肺叶子,骊阳公主欸,在她去后三年,武帝因为思念她过度,也跟着驾崩了。

而文帝也极其疼护自己的这个妹妹,在他七十岁的时候,都还曾为她写出好多悼念的诗词。

嗨,看来自家小乖乖的后台还是蛮给力的。

虽然自个儿只能活七年,自个儿的乖女也只能活二十年,不过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白阮苦中作乐,带着慢慢长大的女儿疯玩儿,几乎每日都要挨她姐姐的打。

哪里有一点儿做母亲的样子,怪不得就连含珠奴有时候都要和她爹爹告状。

后来女儿三岁的时候,萧屹终于想好了她的名字。

萧妧,意为萧屹和白阮之女。

虽然他很想取个更好听的名字,可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取名的天分,别的孩子的名字都是礼官找的字,所以他也没什么经验。

当作对含珠奴的补偿,她才三岁,萧屹就封了她做了骊阳公主。

骊阳,国都也。

他觉得配得上含珠奴的封地,也就只有骊阳了。

白阮抱着自己的小猪儿,脸上笑得傻气,心里却感叹:历史果然就是历史啊,不过这样说起来,好像只有四年时间了……吧?

含珠奴过了六岁生辰不久,白阮诊出有了身孕。

萧屹面上不显,却早早地开始思考孩子的名字,直到生产前夕,他终于想出了满意的。

女孩儿,小名儿就叫观音奴,大名萧奷。

若是个男孩儿,小名儿就叫毗沙摩,大名萧通。

可白阮难产了。

他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心里一阵慌忙,孩子却还是不肯出来,比起生含珠奴的时候,艰难了不知多少倍。

孕期她也比含珠奴那时候娇气好多,动不动就掉眼泪,还有些黏人。

隔了一会儿,产婆出来了,哆哆嗦嗦地说,是个男孩儿,可白阮大出血,孩子和大人都保不住了。

萧屹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怎么就都保不住了呢?他刚想唤人把这产婆拉下去处刑,白阮就开口了。

她唤他:「萧屹。」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名字,也是她第一次这么安静。

萧屹顾不得什么,冲了进去,屋内是浓重的血腥味儿,白阮脸色白到透明。

他把她抱在怀里,白阮得意一笑:「小猪儿被我骗去皇后娘娘那里找糖葫芦了。」

「要不然她哭起来没完没了的,可吵得我耳朵疼。」

她的眼睛亮亮的,絮叨个不停,一会儿说要他好好吃饭穿衣,一会儿说他随时都臭着个脸,欠了他钱似的。

萧屹却没来由地有点害怕,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明明很久以前,他就没有害怕这种情绪了。

可他现在,是真的怕白阮撒手不管了。

白阮口干舌燥地说完,见他还是一张冷脸,不由得抱怨道:「你怎么还是黑着一张脸,从来都不肯对我笑一笑,讨厌死了。」

许是真觉得委屈,眼泪哗啦啦就掉下来了。

萧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白阮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突然眨眨眼睛,说:「你低下头。」

萧屹低下头去,她「木啊」一口,亲在他脸上,然后快活地笑起来,脸上挂着恶作剧成功过后的得逞。

「我觉得,我好像有些喜欢你……」最后她在萧屹怀里小声嘟囔了一声,娇气地骂他:「你比我还嘴硬……」

就这么落了气。

萧屹抱着她只觉得满心茫然,她怎么就走了呢?

她比自己小了十五岁呢,要走……也是他走在前头啊,是不是又在捉弄他?

她最爱调皮捣蛋,下一秒是不是又会突然睁开眼睛:「哈!被我骗了吧?」

可白阮就是走了,带着他们的毗沙摩一起走了。

晚间含珠奴问他要娘亲,可萧屹只能抱着她哄骗,说娘亲去看外公外婆了,还要等好久才能回家。

或许也是在骗自己,但他知道,她再不会回家了,她丢下了她的含珠奴,也不要自己了。

他的含珠奴,那么像她,是最聪明的孩子,又怎么瞒得住呢?

萧屹想,可怜的含珠奴已经没了娘亲弟弟,爹爹要是不给她更多的疼爱,她该怎么办啊?

于是他突然就理解了那个男人的想法,人的心长在左边,天生就是偏的,他无法做到不爱含珠奴。

可他不是那个男人,白阮不是妖妃,含珠奴也不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含珠奴是值得的,他这个爹爹本就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难道连别的也都给不了吗?

所以含珠奴合该得到他更多的爱。

萧屹觉得,自己对白阮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的,可一年一年过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念着她,他真的爱上她了。

明明自她走后,他还是过着与从前一样的生活。

可他的脸上笑意却越来越常见,侍人觉得他的脾气越来越温和。他也会好好添衣,好好吃饭,注意自己的身体……只要是她说过的,他竟然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改了。

分明就是在意她在意得要命。

只是他死犟着不肯承认,好像承认了,就会对不起自己早逝的母妃,就是忘了自己以前遭过的苦难。

可他最后还是成了个偏心的爹爹。

他的含珠奴,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一点念想了,他和她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疼着,他能怎么办呢?

白阮死后,国师终于开口:「我可以保住骊阳公主的性命,并且给她一具健康的身体。」

萧屹不知道他是从何而来,二十五岁那年,他出现在自己身边,帮他坐上皇位,如今他说,他能救自己的女儿。

让含珠奴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这太诱人了,萧屹拒绝不了。

于是他问:「你要什么?」

国师自顾自地讲了个故事。

「很久以前,我路过一个帝王身边,那帝王等了他早夭的妻子几十年,后来他用自己的一颗帝王心,向我求一个来世。」

「他希望他的妻子,一生顺遂,长命无忧。」

「即便下辈子,她再也遇不到他。」

「你要我的心吗?」萧屹大掌抚在胸口。

「是。」国师神色平静,「我要你的一颗帝王心。」

帝王真心难得,修炼之人与之交易而得,不算有违天道。

「我不求什么来世。」萧屹想起白阮拉着含珠奴爬树的场景,心里一痛,「我只求一个今生。」

「我要我的含珠奴,今生便万事顺遂,长命无忧。」

「即便……即便此生,父女也再不能相见。」

「只要我的含珠奴好,我就好。」

于是国师做到了,他的含珠奴真的有了健康的身体。

那样鲜活的含珠奴,他藏在门外,听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只觉得满心欢喜。

他想起国师所说的那个帝王,在临终前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妻子,那时的他,心里必然也是欢喜的。

那颗帝王心,肯定也是给得心甘情愿。

……就如同他一般。

即便,他们再不能相见。

那日送她离开,是父女最后能团聚的机会,其实原本,萧屹是不准备去的,他怕自己去见了含珠奴,就舍不得叫她走了。

可他还是去了,比起不舍,他更怕含珠奴委屈。

最后喊住她,其实萧屹是想说:「含珠奴,爹爹……是真的想你娘了。」

日日想,夜夜想。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看着他的小乖囡慢慢走远,直到她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自己再也看不见她在哪里,才一个踉跄,跌倒在钟昀身上。

他神色寂寥,却又坚定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阮阮,我做到了。

我们的含珠奴,要像小鸟一样快活。

她此生,一定顺遂无忧。

番外三

却琅知道,自己只是骊阳公主的小玩意儿。

可是他看见她真的来为他出气时,心还是跳漏了一拍。

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身体病弱,平时都不会随意走动,如今为了他,却亲自来了太学。

她裹着雪狐披风,小脸苍白,陷在一团毛乎乎里面,猫咪似的嘴巴只有一点点粉色,却好看得要命。

却琅乖乖地拉着她的手,心里想:无论如何,她待我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讨厌苏秩看向她的眼神。

更讨厌他们之间曾经并不存在的婚约。

他怎么敢呢?

于是却琅想着,不仅要抢了他太学第一的称号,还要比他更强壮善武。

公主喜欢什么样子,他就会是什么样子。

她喜欢温柔小意的男子,他就温柔地同她说话,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喜好。

她喜欢哄人的滋味,他就偶尔露出利爪。

她喜欢同女孩儿一起玩耍,他就扮作女孩儿的模样,果然换得了她的喜爱和亲密。

他能满足她所有的想法,是她最好的玩伴,什么程嘉和伶人,他们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她待他,和他们是不同的。

可他慢慢觉得,不够,还不够,他想要更多更多。

为什么她眼里不能只看到他?

他真的好嫉妒白姑,他也嫉妒皇上和太子,嫉妒他们能得到她的亲近与重视,而他只能藏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朝着他们撒娇痴缠。

他和她明明就是天生一对,他们生来便是要同用一颗心脏的,她怎么能不最爱他呢?

却琅不想再只能偷偷地亲近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于是他说要去岭南,其实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宫殿。

那个全大黎最尊贵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长长的母蛊爬入他的心脏,他眼里全是漠然。

却琅知道,他要亲眼看见母蛊入体,确保不会出现任何风险。

这个男人很爱他的女儿。

可,那又怎么样?他做的也不会比他差!

却琅忍着心碎欲裂的疼痛,阴鸷开口:「若想要我心甘情愿,我有条件。」

那个男人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能为含珠奴做这些,已然是你的荣幸。」

是啊,却琅想起她那张可怜又可爱的小脸,确实是他的荣幸,这个世上会有哪个男人忍心看着她心疼,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捧给她呢?

若是可以,这个男人,以及守在宫殿外面的那个太子爷,怕是都会让母蛊进入自己的身体的。

在他们眼里,含珠奴是这世上最好的小姑娘,又有谁配和她共用一颗心脏呢?

可偏偏,只有他能。

「我要公主。」却琅眼球暴凸,像是一头发狂的野狼,整个人十分可怖,「这不过分吧?」

「呵。」头上传来一声冷笑,「若含珠奴答应,倒也不是不可。」

「痴心妄想。」

皇帝笃定自己的女儿不会嫁给他,却忘了他是最狡猾的狼,他也最是了解小公主的脾气。

她那么贪玩儿,肯定想要尝尝当新郎官的滋味儿的。

却琅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于是他在做了她五年的小狼崽儿后,终于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小狸奴。

从此以后,他的妧妧,只属于他了。

山高路远的岭南,他们会有一个只属于彼此的家。

番外四

萧迩抱着怀里扮哭哭脸的小姑娘,已经哄了好几个时辰。

每当他一低头,怀里就会传来轻轻的呜咽声。

听见她小肚皮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他觉得有些好笑。

温声道:「妧妧饿不饿?」

怀里的小姑娘还是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口是心非地说不饿。

下一秒肚子叫得更欢快。

「妧妧不饿。」萧迩顺着她,保住了她的自尊心,只温柔地说:「可是哥哥手麻了,妧妧先吃饭,哥哥再抱你好不好?」

小姑娘哼唧一声,终于愿意落地了,还贴心地帮哥哥揉手臂。

侍女们把温热的菜品摆在桌子上,萧迩端起碗,先喂了她一口药膳汤,又拣了些小姑娘爱吃的菜,一口一口喂饱了,才就着剩下的菜解决自己的晚食。

他知道,八岁的萧妧刚失去母亲不久,同她要好的长姐又突然嫁去了南禹国,最近她正黏他的紧。

虽然她本就黏他这个哥哥,只是最近,更是要时时都同他待在一起,要他抱抱。

「哥哥真好,我以后若是能嫁人,就要嫁给像哥哥一样温柔的男子。」

想起她孩子气的话,萧迩低头浅笑,看了看昏昏欲睡的小姑娘。

原本从前,他同自己的这个妹妹是不熟的。

她身体不好,父皇看得紧张,很少允她出门玩耍。

他甚至有些不愉父皇对她的偏心。

可后来她年幼失怙,母后便对她多有照顾,连带着和他也熟了起来。

谁能不喜欢含珠奴呢?

萧迩觉得,自己若是有妹妹,那也只能是她了。

萧家人的薄凉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但偏心这件事情,也是一脉继承。

但凡他们真心疼爱一个人,必定是含在口里,放在心尖,那是可以把人溺死的温柔。

萧迩也不例外,他从生下来便是太子,皇室的骄傲冷情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得到他的疼爱的。

他摸了摸萧妧的头,小姑娘枕在他腿上睡得正香。

妧妧是不同的,旁人跟着他只会让他厌烦,但她这般依赖他,却叫他满心疼惜。

这,就是当哥哥的感觉吧。

看着他的妧妧,恨不得把世间的好东西全捧到她面前。若是谁敢伤害她,定要将伤害她的人碎尸万段。

只是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敢伤害她。

陈阿璇,那个爱慕他已久的女子,想要成为他的太子妃无可厚非,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碰他的妧妧。

陈丙这个老狐狸,手里不仅有证明父皇弑父的东西,竟还有父亲找寻连心蛊的证据。

巫蛊之术,乃是大忌。

萧迩垂下眼睫。

对妧妧有威胁的人或物,都不该留存于世。

陈阿璇成了他的太子妃,妧妧果然同他生气了,萧迩摩挲着属下从冼墨池捞起的白玉鞶革,侧脸冷硬如刀。

妧妧讨厌的女人,怎么配做他的太子妃呢?

他连看一眼都觉得肮脏。

……

「殿下!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如何能这样对我?」水牢里,陈阿璇看着走进来的萧迩,只觉得心神俱碎。

她的家族,竟然是覆于自己的夫君之手,甚至,她自己也做了内应,偷走了祖父的密件。

「我与你,从未亲密过,谈何夫妻?」

萧迩仍旧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却无端让人齿冷。

陈阿璇当初迷恋上他,便是因为看见了如同谪仙一般清冷的太子,对着骊阳公主却温柔怜爱,任由她胡闹痴缠。

她希望有一天,他也能用这般目光看着自己,所以她才不择手段地成了她的太子妃。

他不碰自己,却温柔以待,让她以为是因为他不能人道,她从不觉得委屈,只是心疼他……如今看着他的神情,她才明白了,原来他不碰她,是在惩罚她,惩罚她将手伸到了骊阳公主身上。

「被撞下池子的时候,我的妧妧该多疼多冷呀……叫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怎么敢?」

萧迩厌恶地看向陈阿璇,「泡在这寒池里的滋味想必不好受。」

「妧妧受过的苦,你得还回来。」

「妧妧,妧妧!你心里只有你的妧妧,从来不肯看其他人哪怕是一眼!」陈阿璇突然癫狂地挣扎起来,嘶吼着:「我恨,我恨你的目光不在我身上,就算我知道,她是你的妹妹……可,可你那样温柔溺爱的抱着她哄她,我还是嫉妒得发狂!」

「就算是妹妹,也不可以夺走你的目光!」

「哪怕是一点点……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冼墨池。可她命大,居然有宫人走过,我不得不下去救她洗清我的嫌疑……倒是误打误撞成了您的妻子。」

她眼睛里满是痴迷与偏执,萧迩只是冷淡地看着,如同高高在上的仙人,在陈阿璇眼中,他确是仙人了,否则怎么会引得她这般爱恋于他。

「殿下,骊阳公主午睡已醒,此刻去昭华宫,不会扰了公主清梦。」

一个小典簿跑进来,向萧迩禀报。

陈阿璇便看着仙人脸上露出纵爱的笑,温柔地低喃:「小懒猪,总是这么贪睡。」

而这副模样,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这个认识叫陈阿璇绝望至极。

「呵。」萧迩转身离去,他没心情在这里跟她耗费时间。「若她死了,尸体便剁碎了喂狼吧。」

「殿下!」陈阿璇在身后发出凄厉的嘶吼声,随即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人的背影。

「我陈阿璇……是真的喜欢你……」

萧迩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他很久很久以前便许诺过,若是有人胆敢伤害妧妧,那他们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碎尸万段。

毕竟——

妧妧的哥哥,最护短了。

……

萧迩站在门外,他的妧妧还没有发现他,只顾着捉弄木车里的小姑娘,故意当着她的面吃糖葫芦。

小人儿或许已经唱过甜滋味儿了,眼巴巴地瞧着娘亲,却又还不会说话。

萧迩看着她活泼调皮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恍惚。

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有见到他的妹妹了。

即便如今,他已是大黎的君主,但疼爱他的妧妧,已经成了萧迩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盖追先帝遗德,大丧之事一概从简,守孝一年便可除服,这才让他能早早巡视岭南,来看妹妹。

作为交易的代价,父皇此生再不能和妧妧相见。

但,他是可以的。

「妧妧。」

温柔一如从前。

萧妧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时候,太子哥哥应该在皇宫里才对。

可她转身,便看见温润如玉的男人站在门外,噙着笑容看着她。

「哥哥……哥哥!」

萧妧快活得像只小鸟,扑进自己哥哥的怀里。

「你来看我了,爹爹是不是也来看含珠奴了?」

眼里含着希冀。

萧迩摸着妹妹的头,他的妧妧被瞒得紧,还不知道爹爹已经……

但她总是要知道的。

「妧妧,父皇一年前,便已仙去了。」就由他来做这个恶人吧。

「你骗人!」小姑娘凶巴巴的,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爹爹他很厉害的!」

「爹爹他能抱着我飞!」

「还能让我骑大马……把我举得那么高那么高。」

「爹爹他还……」萧妧说不下去了,声音带上哽咽,她想起了离开之前,爹爹那花白的头发。

萧迩把她搂进怀里,像她小时候那样给她拍背,安慰着她。

「哥哥,含珠奴没有爹爹了,爹爹走了,妧妧怎么办啊?妧妧都没见上他最后一面,爹爹,我想爹爹……」萧妧语无伦次,她抓紧哥哥的衣袖,眼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来。

她不敢相信爹爹真的离开了,她的爹爹,都没有见到他的含珠奴,就这么孤零零地走了。

爹爹他该有多难过?

「爹爹不难过。」萧迩似是读懂她心中所想,「爹爹说他知道含珠奴过得很好,含珠奴好,他就好。」

萧妧只觉心痛如绞。

「爹爹有话要对含珠奴讲。」萧迩想起父皇临终前,手里抚摸着含珠奴的泰阿冠,眼神慈爱絮絮叨叨的模样。

「含珠奴要坚强一些,爹爹知道不能伴你一生……迟早是要走的,我的含珠奴不许太难过,也不许掉眼泪。」

「好,含珠奴听话。」萧妧忍住哭声,只是眼泪还是不听使唤。

「含珠奴还要好好穿衣,好好吃饭,不许做伤身体的事情。」

萧妧在哥哥怀里使劲儿点头,拼命地憋住眼泪。

萧迩叹了口气,他怕再说下去,妧妧真的会哭晕过去。

他指尖轻柔,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最后一句。」

萧妧抬头看他。

「含珠奴不许吃太多糖,若是吃了千万要记得刷牙——就是漱口。」萧迩顿了顿,接着说完。

萧妧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病榻上的爹爹。

他说——

「毕竟还小呢。」

「含珠奴若是不刷牙……」萧屹吃力喘息着,想起白阮鼓着脸颊说难受的模样,眼角弯起皱纹。

「是会长蛀牙的。」

番外五

今无山巅。

黑袍男人看了看手中的罗盘。

下一颗帝王心在——

殷氏王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