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秀:约客人不来,江湖一鬼才
在中国诗歌史上,有个著名的派别,唤作“江湖诗派”,顾名思义,所谓“江湖”者,乃是与“庙堂”相对,其实就是一帮落第文人或布衣,仕途穷促,身份低微,以山人骚客相标榜,以隐逸山水为题材的一个松散群体。
这一诗派缘自于“永嘉四灵”,这也是一个文学史上响亮的名词,但实际上,不是考试的话,没几人能说出这“四灵”是谁,如果能说出一个的话,必是这赵师秀。
赵师秀是典型的诗红人不红之人,喜欢诗词之人大多能背诵他的一首诗,这便是《约客》,但了解他的人真是不多,在人们头脑中他几乎就是一个空白,也就是属于那种知其诗而不知其人的诗人。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自七岁开始学围棋,又爱好诗词,而描写围棋的诗词是极少的,这首算是最有名的了,所以,我很小就能背诵这首诗,也知道这个赵诗人,算来已有半个多世纪了。
这首诗写得太好了,我很是喜欢,它简直就如同一幅风情画,将江南特有的梅雨时节中,一个等客人的逸者心中无奈而又稍显焦急的神态,描述得很是细腻,惟妙惟肖。
不下围棋之人是识不得这“敲棋”为何的,围棋子一面为平,另一面稍凸,呈扁平的半圆状,一个人研究棋局或打谱时,就会用中指和食指将棋子优雅的夹起,不停地一下下旋转,反复转换着用棋子的平面敲击桌面,就会发出那“落灯花”的声响。
所以,不知其妙之人,一般都会理解成闲极无聊时,拿着棋子把玩,这就可惜其中的蕴意了,也是对那“敲”字的误解。
这是一首情景交融、清新隽永又耐人寻味的小诗,雨后深夜,烟雾将四周笼罩得迷离无边,在蛙声一片的鼓噪声中,主人在等着客人的到来,百无聊赖中,摆棋打谱,这是江南版的《夏雨待客》诗意图。
与“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不同,赵师秀诗的前两句突出的是声音的妙处,有着浓烈的音质美;而晏殊的诗句则显示的是寂静中的嗅觉和感受,二者殊途同归,都可谓是诗中仙品。
赵师秀,字紫芝,号灵秀,永嘉人,进士出身,“永嘉四灵”之一,曾任上元主簿,后为筠州推官,仕途艰辛,久不升迁,晚年宦游,寓居钱塘,未及半百便逝于临安,葬西湖。
永嘉,即今浙江温州,这个词在古语中就是指水长而美,楠溪江贯通全境,山峦叠嶂,钟灵毓秀,风光绝美,山水派诗歌鼻祖谢灵运曾在此任官多年,笔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使得此处于山水田园吟诵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赵师秀的家族说起来是无比的显贵,同那到处喊叫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的刘大耳朵不同,他那个是虚的,中山靖王有百多个子女,谁也弄不清楚刘备这出身的真假;而赵师秀的八世祖乃开国皇帝赵匡胤,可以说是大宋显贵第一家,那可是如假包换的皇族血统。
可能是这个家族太庞大,百余年下来,也没人认这个称了,如那一样皇室宗亲的贺铸和赵孟頫一样,也就是有点象征性的补贴,其它也没几人拿这当回事了,不然,名声很大,写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贺鬼头,能只混了个仓库管理员?
赵师秀作为一名布衣文人,历史记载很少,但他是于文学上是大才之人倒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他在当时被称为“鬼才”,而又兼开“江湖派”一代诗风,其文学地位自当是一流。
但他在仕途上很是不顺,终其一生,只做过两个地方的副县级官员,作为一名进士来说,这是最低的职务了,也是考中进士放官后,下放历练最起码的任职。
一般来说,下放到地方后,如果没有特别让官家反感之处,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便会升迁或调任内官,而这赵师秀似乎就一直在这个级别徘徊,是能力不行还是有其他原因不得而知。
为宅傍城墙,先求夏日凉。
凿池容众水,栽竹断斜阳。
官是三年满,身无一事忙。
不知何补报,安坐恐难当。
从他这首《官舍初成》诗中,我们大致可以读出以下几点意思来,当官数年无升迁,乐于在此长住,担任的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所以,后来的他可能就无心仕途,干脆拿着政府补贴去游玩,所以,在他的简介中就有了一个词,名曰“宦游”。
王勃有诗云“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而赵师秀的“宦游”却同王勃所言不是一个意思,王勃是指外出当官或公干,而赵师秀却是带着工资游山玩水,反正就是个挂职干部。
赵师秀的一生就是个文人,那进士之名对别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而对他来说,则完全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这是他的洒脱还是无意官场,我不敢臆测,他从他的作品中,没有看见他倾怨天尤人之语,诉怀才不遇之感,所以,至少在性情上,他还是个很潇洒,很豁达之人。
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
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
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
吾生嫌已老,学圃未如君。
这是他浪迹山水或半隐之时所作的《薛氏瓜庐》一诗,反映的是他对隐士生活的向往,卒章显志,而对景色的描写,仅用“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一带而过,却野趣盎然,大有陶渊明之“心远地自偏”之诗意,
作为隐士,早已将功名之念抛开,读书是修心,“既耕且已种,时还读我书”,在远离尘嚣的山野中,一抒不求利禄,超乎世俗的超然情怀。
“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句,其实是化用白乐天之“人家半在船,野水多于地”,前句为直接移植而来,配以后句为对,犹为妙趣,故后人评价此两句是“殊觉安闲有味也。”
赵师秀对诗坛最大的贡献,便是开“江湖派”一代诗风,在他之前,以黄庭坚和陈与义为首的诗人们,都是“尊杜”,形成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诗歌派别“江西诗派”。
其实赵师秀原来也是学“江西诗派”的,可能是后来受仕途不顺的影响,抑或是家乡秀美的山水给了他灵感,其诗风便逐步转型,后来则走向了同“江西诗派”完全相反的方向,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加上家乡同好们的共同努力,成为与“江西诗派”分庭抗礼的“江湖诗派”。
他的诗,清新活泼,集各家之长,后期则学唐人姚合及贾岛,称这两人为“二妙”,他曾编撰《二妙集》,选二人诗作两百首;又选编《众妙集》,自唐沈佺期始共76家,但他却将杜甫排斥在外。
杜甫诗及其地位在中国诗史上自不必多言,那是皇冠上的顶珠,但为何赵师秀却视而不见,我想,这应该同他偏激的性格有关。
杜甫是被“江西诗派”尊为“一祖三宗”中祖师爷级别的人物,而他对朝廷和国事的挂念和忧心之情,同“江湖诗派”寄情山水的心迹相左,本着“凡是敌人拥挤的,我们就是反对”观念,赵师秀不选杜诗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更重要的是,赵师秀是反对“江西诗派”资书以为诗的风格,对该诗派崇尚以学问为诗,遵循黄庭坚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说很是反感,因为,就山水性灵来说,同那吟咏书斋生活和重视文字推敲的风格是大相径庭的。
赵师秀的诗风不落巢穴,明净自然,看似随心而成的信手拈来,但却也是精心打造而成,只是不露痕迹,让读者随着他镜头的摇摆,将影像极为自然的呈现,而其中又蕴含了作者自然心迹,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
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芜。
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云遮一半无。
秋叶飘零,云雾罩山,秋风加病人,这两个都是有些悲情的意象,但在诗人笔下却不是常见的悲秋,以及来自病人的自怨自艾,反而是充满了谐趣,活泼跳脱,一个“欺”字,似乎赋予了秋风以鲜活的生命,全然没有萧瑟之意,倒是像有些调皮的孩子“公然抱茅入竹去”。
前人评这《数日》诗有云“似诚斋”,此言甚当,这后两句颇类杨万里的“诚斋体”,风格与那“堂堂溪水出前村”相当,看那云卷云舒的万千气象,构图精绝,清新隽永,画面感极强。
唐诗宋词,并驾齐驱,诗一过唐朝仿佛好诗已尽,其实在宋朝也有很大一批人,终身致力于诗歌的创作,如黄庭坚等,而那写有万余首诗的陆游,也仅只十余首词面世,在他们的诗歌中,“不输唐人高处”的作品多多。
“永嘉四灵”是专注于诗歌创作的,他们这名称的来源有二,一是都是永嘉老乡,二是四人的字或号中都带有“灵”字故名;主体以啸傲田园,表现寄情泉石闲逸生活的诗歌为主,自他们出现后,“唐诗由此复行”。
赵师秀是四灵中的佼佼者,不仅是诗歌成就最高,而且他选编的《众妙》《二妙》,亦为同仁的艺术创作主张,所以,在当时的诗坛有着很大的影响。
可惜的是,赵师秀壮年便仙逝,时刘克庄曾写有《悼师秀》一诗,诗云“夺到斯人处,词林亦可悲。世间空有字,天下便无诗。”诗虽有夸张之嫌,却也反映了他在当时江湖诗人中首屈一指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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