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老师,沈从文看到学生走红,自然是欣慰的。汪曾祺走红源头是在云南昆明西南联大的那段岁月,尤其是昆明的茶馆,见证了一位小说家的历程。
汪曾祺与沈从文合影
汪曾祺与沈从文的交集,始于西南联大。
1939年夏,汪曾祺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当时,沈从文任教该系,担任该系二年级课程,开设了“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三门课程。或许可以说,从二年级开始,汪曾祺才正式成了沈从文的入室弟子。
当时,汪曾祺居住在昆明一条叫青云街的街道里,是沈从文租下的一幢楼道,住在一起的还有后来成了巴金夫人的陈蕴珍,陈当时正复习准备考学。
听了沈从文的课后,汪曾祺开始写小说。也就在这一年(1940年),汪曾祺与一班热爱文学的学生,在校园创办了《文聚》文学杂志,发表学生习作。沈从文在看了汪曾祺发表在《文聚》上的一些习作后,大为赞赏,并向朋友做了热情推介。
1941年2月3日,沈从文在写给施蛰存的信中写到了汪曾祺,有着极大的期许:“……新作家联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好的几个的。有个汪曾祺,将来必有大成就。”
不知何故,汪曾祺却没能在联大毕业。有史料说,汪是因为体育、英语成绩不及格而拿不到毕业文凭的。
在过去了三十多年后,沈从文仍对汪没能拿到西南联大毕业文凭而耿耿于怀,在与亲友的书信往还中时有表露,只不过仍是语焉不详。1972年4月7日,沈从文在给朋友窦达因的信中写到:“近年写《沙家浜》的一位汪同志,就是当年联大开除的学生,和上千搞写作的比较下,好学生可全落后了。”没拿到文凭自然就算不上是好学生了。1972年6月10日,沈从文在致张宗和的信中对此也有提及:“改写《沙家浜》的汪曾祺,你可能还记得住他。……当年罗头徇私,还把他从联大开革!”张宗和是张兆和的大弟。
离开西南联大后,汪曾祺先是留在昆明,边在中学教书,边在沈从文指导下写小说。后去了上海,因为没有文凭,生活自然毫无章法可言。已经回到北平并任北大教授的沈从文,依然关心着汪曾祺,并继续替其介绍职业。1947年2月初,沈从文致函李霖灿、李晨岚等朋友,推介汪曾祺:“我有个朋友汪曾祺,书读得很好,会画,能写好文章,在联大国文系读过四年书。现在上海教书不遂意。若你们能为他想法在博物馆找一工作极好。他能在这方面作整理工作,因对画有兴趣。如看看济之先生处可有想法,我再写个信给济之先生。”沈从文一直高看汪曾祺,视其为朋友。李霖灿、李晨岚等时供职南京中央博物院。著名考古学家李济之,时任中央历史博物馆馆长。其实当时,沈从文也受到了来自于不同阵营思潮的冲击,内心的震荡是空前的,仍心系学生,可见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刮目相看。
解放后,沈从文离开北大与文学界,进入历史博物馆工作。汪曾祺则来到北京,先是在市文联工作并在所属《说说唱唱》杂志任编辑,后调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任《民间文学》编辑。此间,汪开始京剧剧本的写作。
反右运动开始,汪被划成右派,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科所劳动。1960年10月被摘去右派帽子,继续留在农科所做事,因擅绘事,被派往马铃薯研究站画马铃薯图谱。此段应是汪一生中最为晦暗的岁月。
这时,沈从文的日子也不好过。继续在历史博物馆干着讲解员的活,身体也出现了问题,罹患了严重的高血压与心脏病,便于1960年底入住阜外医院治疗。即便如此,汪曾祺的遭遇依然是放在沈从文心上的。1961年1月22日,沈从文在阜外医院写信给汪曾祺,鼓励其能够通透些,从容些。自然写得有些隐晦:“……从气功技术看,有时可能也用得着说‘是否当运’四个字。当运即科学。不当运,即老古董迷信而已。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在同一封信中,沈从文鼓励汪曾祺坚持写作,并要保持一种由内而发的常态:“……因此一个人如果能够用文字写作,又乐意终生从事于这个工作,对于写作,还是始终要有一颗顽强信心。这种信心是肯定生命一种正常态度,扩大延续生命一种目的。要从内而发,不决定于外在因子。如仅从外在‘行市’而作,工作是不可能持久终生的。我们用这点空想来互勉吧。”
病中的沈从文,身在医院,心中还是忘不掉身处逆境的汪曾祺。1961年2月2日,沈从文写信给汪曾祺。时,沈从文仍住在阜外医院。信中写的自然是一些勉励的话,开首便道:“曾祺:得到你一月十五日的信,应当想象得出我高兴心情。能保持健康,担背得起百多斤洋山芋,消息好得很!时代大,个人渺小如浮沤,应当好好地活,适应习惯各种不同生活,才像是个现代人!”这封信写得很长,长达六千余字,据说,沈从文靠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写了有好些天。沈从文以自身以及家庭的艰难而苦难的经历,循循善诱,开导自己的学生,以砺其心志,强其筋骨,沈从文在信中继续写到:“一个人生命的成熟,是要靠不同风睛雨雪照顾的。这话初看正像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翻版,事实上可大不相同,因为这里注重的是做一个普通扎实的人!我同意你的初步生活打算,一时如没有机会回到什么文化工作位置上,也不妨事,只要有机会到陌生人群中去,就尽管去滚个几年吧。趁年龄还来得及,有的是可学的东西。热忱的、素朴的去生活中接受一切,会使生命真正充实坚强起来的。……时代大,个人小得很,惟小小个人有时搁的位置如恰当,也会做出许多有益事情。”赤诚的师生情怀,若出其里。
在沈从文的激励下,汪曾祺根据切身经历,并观察与思考,着手小说写作,写成了短篇小说《羊舍一夕》,并拿给沈从文和师母张兆和,二位看后,大为赞赏,时,师母张兆和任《人民文学》编辑,在编辑部传阅后,一致以为是当时少见的好小说,即发表在该刊1962年第六期上。此时,经多方努力,汪调入北京京剧团任编剧,并继续小说写作,写出了一批深获行家嘉许的小说。沈从文看到汪曾祺的创作成绩,颇为欣慰。
1962年10月15日,沈从文在给朋友程应镠的信中写到:“……曾祺也在北京,是从张北农村学习三年不久回来的,体力健康,精神也好,在《人民文学》前几期写了篇小说,大家都承认‘好’。值得看看。目下在一个京剧团作事,还在写,下月可能还篇更好的发表。本月份《北京文艺》也有一篇。人太老实了,曾在北京市文联主席‘语言艺术大师’老舍先生手下工作数年,竟像什么也不会写过了几年。长处从未被大师发现过。事实上文字准确的深度,可比一些打哈哈的强得多。现年快四十了,他的同学朱德熙已作了北大老教授,李荣已作了科学院老研究员,曾祺呢,才起始被发现。我总觉得对他应抱歉,因为起始是我赞成他写文章,其次是反右时,可能在我的‘落后非落后’说了几句不得体的话。但是一切已成过去了,现在又凡事重新开始。若世界真还公平,他的文章应当说比几个大师还认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爱还是态度,宠辱不惊!”可谓是嘉惠之词,溢于言表。程应镠早年曾就学于西南联大,应是与汪是前后届同学。
此后,汪曾祺接手改编京剧《芦荡火种》,依然大获成功,尤其体现人物特性的文学语言风格,引入京剧人物对话,达到了出乎意想的效果。1964年7月25日,沈从文在给程应缪的信中,特别写到了这一点:“……汪曾祺改编《芦荡火种》文字方面成就值得注意,昨《人民日报》有专文介绍,说得很恰当得体。同时上演剧本不下廿种,似乎还少有能达到汪作水平。可知剧改由笔下较好作家(甚至于由第一流作家)来参预是极合理的。因为观众多,阶层广泛,改得好,教育意义也大!”
沈从文对汪曾祺取得的成绩,萦绕于怀。1965年11月18日,沈从文在给程应缪的信中再次写到:“一个汪曾祺在老舍手下工作了四五年,老舍就还不知道他会写小说(而且比老舍还写得好得多),幸而转到京剧团,改写《沙家浜》,才有人知道曾祺也会写文章。类此事或许还不少的。要承认这个现实,不必杞忧。总的方向好就够了。”至于老舍先生是否了解汪曾祺会写小说,找不到更多的佐证。到是汪曾祺后来曾写过一篇《老舍先生》,追忆当年在老舍手下工作的情状,其中写到:“老舍先生对他下面的干部很了解,也很爱护。老舍先生对每个人都相当清楚,他不看干部档案,也从不找人‘个别谈话’,只是从平常的谈吐中就了解一个的水平与才气……”
沈从文似乎将汪曾祺作为标尺,衡量左右,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子、儿媳。沈从文分别于1967年5月11日、1967年5月15日致函小儿沈虎雏、小儿媳张之佩,均以汪曾祺说事,可见沈对汪的由衷欣赏:“……正如搞《沙家浜》,能如汪叔叔笔下精彩,那里是从二三年中训练班可以解决?那里是一般训练方法即可解决?……大学校里教员,主任和教授,很多写小文章也不成。大多数也不会写小说。还有各省作协的负责指导写作的人,也多不会写小说,或很少写过几篇又有思想、又有文笔、可以示范的小说。……多近于温室育苗,稍露苗头,即抬举过高,期望过大。……一般缺点是既不会写人,又不善于写事,更不知如何写有特殊性风景背景”;“……《沙家浜》和《红岩》(戏改名《山城旭日》)原均由汪叔叔执笔,经江青改,到目前已肯定是革命样板戏新戏,成功的戏,虽然报上不见汪叔叔的名字,事实上他出的心力最多,我似乎也或多或少分有了一点儿光荣。过去他在北京市文联,工作了多年,老舍不认识他的长处,搞事务性多,么处难发挥,极可惜。现在搞戏改,可搞对了。若‘趁热铁打钉’,必然还可希望再写出三五个好戏!还可能会写得出更合理想的新作。”
进入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为改编京剧样板戏,汪已走红。除了改编《芦荡火种》为《沙家浜》,汪曾祺还参与了京剧剧本《杜鹃山》的写作。作为老师,沈从文看到学生走红,自然是欣慰的,而且,熟识汪曾祺走红的路径,并非一朝一夕,走过了数十年的路程,源头是在云南昆明西南联大的那段岁月,尤其是昆明的茶馆,见证了一位小说家的历程。沈从文分别在给亲友的书信中作出了表述。
1972年4月7日,沈从文在给窦达因的信中写到:“……古人说的‘勤能补拙’,永远有现实意义……小小成功也不至于骄傲……有个亲戚黄永玉,初中只读一年,自己学木刻,又喜欢音乐、文学、杂艺术,综合知识,兴趣广,搞的木刻在国内也就似乎取得了些纪录突破。当时还不到三十岁!我在学校较久,明白‘好学生’可未必中用。倒是当时学校认为不成的学生,后特别努力,反而成就出色。近年写《沙家浜》的一位汪同志,就是当年联大开除的学生,和上千搞写作的比较下,好学生可全落后了。”
1972年6月10日,沈从文在给张宗和的信中写到:“改写《沙家浜》的汪曾祺,你可能还记得住他。要这里已算是一把手。可没有人明白,这只比较得用的手,原是从如何情况下发展出来的!很少懂得他的笔是由于会叙事而取得进展的。当年罗头徇私,还把他从联大开革!有时间多看书,多看点杂书,另一时或许还得用。不仅治学有帮助,做人且更有帮助。”
1972年6月14日,沈从文在给巴金夫人陈蕴珍的信中写到:“曾祺在这里成了名人,头发也开始花白了,上次来已初步见出发福首长样子,我已不易认识。后来看到腰边帆布挎包,才觉悟不是首长。”读来颇有意味。
1972年6月16日,沈从文在写给窦达因的信中写到:“《沙家浜》的改编者汪曾祺,廿五年前在西南联大写散文就极出色,会叙事!我不懂音乐,可是听到一切有名好曲子,都像是极会用乐章叙事,不仅能写人,也能把人放到一定节令、一定景物背景下,加以解释,雄壮和柔和都有色彩和性格,我从中还可得到种种启发,转用到写作上。因为它用的动人处,都有个共同点,只是表现的工具不同而已。”
因为样板戏的写作,汪再次陷入政治漩涡,是在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后不久。沈从文对此深感忧虑,且感到无从着手,在写给汪曾祺的信中,竟顾左右而言他,恐怕也是为了缓解学生更多的内心压力,其良苦的用心,无出其右。1977年4月4日,沈从文给汪曾祺写信,主要内容是这样的:“……我们馆中有位‘大画家’,本来是一再托人说要长远作我的学生,才经我负责介绍推荐来到馆中的。事实十年中,还学不到百分之一,离及格还早!却在一种‘巧着’中成了‘名人’,也可说‘中外知名’。有一回,画法家商鞅的形象,竟带一把亮亮的刀,别在腰带间上殿议事。善意告他‘不成,秦代不会有这种刀,更不会用这种装扮上朝议政事。’这位大画家‘恼羞成怒’,竟指着我的额部说:‘你过了时,早没有发言权了,这事我负责!’大致是‘文化革命’时,曾胡说我‘家中是什么裴多斐俱乐部’,有客人来,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黄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书和工作资料全部毁去。心中过意不去,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扮一回现代有典型性的‘中山狼’传奇,还以为早已踏着我的肩背上了天,料不到我一生看过了多少蠢人作的自以为聪明的蠢事,那会把这种小人的小玩意儿留在记忆中难受,但是也由此得到了些新知识,我搞的工作、方法和态度,和社会要求将长远有一段距离。”信中所指的“中山狼”姓甚名谁,如今怕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电影厂准备改编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本子几易其稿出来后,沈从文似乎都不甚满意,以为失去了小说固有的诗意。汪曾祺也认为《边城》的拍摄,是需要超越于现实之上的。1980年9月中旬,沈从文在给徐盈的信中写到:“朋友汪曾祺曾说过,求《边城》电影上得到成功,纯粹用现实主义手法恐不易见功,或许应照伊文思拍《雾》的手法,镜头必须采用一种新格调,不必侧重在故事的现实性。应分当作抒情诗的安排,把一条一沅水几十个大大小小码头的情景作背景,在不同气候下热闹和寂寞交替加以反映。一切作为女主角半现实半空想的印象式的重现。”沈从文对汪曾祺的说法是很认可的。
新时期以来,汪曾祺在小说创作上,获得了极大成功,广受读者喜爱,自然而诗性的笔法,给传统小说界注入了一股清丽的新风,尤其《受戒》《大淖纪事》等。汪曾祺的小说创作自然也受到老师沈从文的赞许,沈从文在回答一些学者论家的采访时,以为“素朴亲切”是汪曾祺小说的特色。1982年11月7日,沈从文在给吴宏聪的信中,对此有较为详尽的叙说:“函中问及曾祺作品特征,此事值得专家介绍,或较具体。我印象只是‘素朴亲切’。由于‘对人事有深刻理解,对文字应用效果,也有深刻理解,一切心中有数,所以才能在极普通小小故事中,给读者一种清新印象。’其实我说的还不甚得体,似不妨转引胡乔木同志随便谈及曾祺成就,简而扼要。他于春节到我家相看时,谈及曾祺作品,以为‘无一句空话’,我等于把他意见重译成我的习惯用语,便是‘素朴亲切’四字。说来容易,作来可相当困难。年轻作者,最容易见出才华,文字装饰性过多,辞胜于理,不易持久。浪漫抒情,易得到一时成功。至于处理平凡故事,有意求素朴亲切,却易涉寒酸,见做作处,求素朴中具丰腴感,便不容易。以私意言,作者必对人事有深刻理解,和使用文字非常明白分寸,两结合,才易慢慢达到如此境界也。以曾祺近作《大淖纪事》为例,私意或能得到认可也。”淡淡着墨,却是笔力无限,穿越纸背。“素朴亲切”一说,是对汪曾祺小说创作的嘉许,是否也是沈从文小说创作的自我写照!
录入编辑:王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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