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声音:海外汉学访谈录》增订版近日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本书是季进教授对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大家的访谈录结集,访谈对象包括宇文所安、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葛浩文、顾彬等学者。内容既涉及学术,又时而穿插闲话,机警回答与琐碎闲话的背后,往往渗透着学者们深厚的学养,颇能予人以启发。

汉学名家访谈录(十六位汉学名家)(1)

季进,1965年生,江苏如皋人。文学博士。现任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二十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钱锺书研究、海外汉学(中国文学)研究。主要著作有《钱锺书与现代西学》《现代性的中国面孔:李欧梵、季进对谈录》《陈铨:异邦的借镜》《阅读的镜像》《另一种声音:海外汉学访谈录》《彼此的视界》等,主编有“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译丛”“西方现代批评经典译丛”“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丛书”等。

在《另一种声音:海外汉学访谈录》中,作者以一种比较理性的立场来审视评价海外汉学,而不是一味地肯定或否定;既尊重文化差异和汉学家独有的文化视角,又以自觉的文化意识依托本土资源与之展开平等对话。这样的访谈以及相应的海外汉学研究,对于我们考察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思考中国文化的输出战略、建构中国文学的世界性维度都是极有意义和价值的。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乐黛云评价道:“目前国内关于海外汉学的访谈著作并不少见,但在我看来,都不像这本《另一种声音:海外汉学访谈录》,能如此既概观全局,又深入核心;既通透历史,又执着现状;既有理论深度,又是朋友间闲话家常,娓娓而谈,使访谈内容于不知不觉间,渗入读者心田,臻于润物细无声的妙境。”

精彩书摘:

《对优美作品的发现与批评——夏志清访谈录》(节选)

作者:季进

关于萧红研究

夏志清:当时写端木的时候,我就发现萧红了不起,张爱玲下来就是萧红的文章好,《生死场》、《呼兰河传》真是好得不得了。有一件事情可以告诉你,柳无忌晓得吧?他妹妹柳无垢在香港跟萧红是好朋友。我认识柳无忌,就写信跟他谈写萧红的事,问他柳无垢在哪里,我想问问关于萧红的情况。他一听,就说好啊,我的学生葛浩文也在研究萧红,我让他跟你通信。以前研究萧红的文章一篇也没有,是我第一个讲她好,我真是伟大。可是葛浩文博士论文也写萧红,如果我一写萧红,他就一点功劳都没有了。所以我干脆就不写了,让年轻人去写。做人品德很重要,有时就是要奖掖后进。有的人不管的,管你什么人在写,我只写我的,甚至老师抢学生的饭碗。我跟葛浩文原来也不认识的,后来通信,我也没跟他说过我本来要写萧红的。

季进:葛浩文就是以研究萧红一举成名的,后来把萧红的作品都翻译成了英文。他现在也算是中国文学的翻译大家了吧?包括莫言、苏童、余华等人的大量当代文学作品都是他翻译到美国的,今天下午的会议上,葛浩文也在呢。

夏志清:这方面他作了不少贡献。要是其他人就不管他了,我写我的,可是我的东西写出来以后,人家就很难写了。像我写了张爱玲,讲出了张的好处,现在人家就很难写了。他可以翻译,可是要再评论就不容易了。

评判作家的标准:

夏志清:我评判的标准还是文学的标准,这是我比其他人深刻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故意要把我定位成反共的学者。你看茅盾、吴组缃都是左翼作家,我对他们的评价都很高,萧红也是啊,你看我这么捧她。我评断作家作品的好坏还是看文学价值的,没有完全用政治来定性。我当年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时候,没有机会读到萧红的小说,后来一看,真是了不起!所以我后来一直要提萧红,她是不朽的作家,几百年都不朽。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现在没有人提呢?三十年代的沈从文和张天翼都很有成就,张天翼甚至可能更伟大。沈从文刚出道的时候还是很嫩的,而张天翼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很老练。这个你一定要帮我写清楚,夏志清肯定的不是三个人,是四个人。我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结论里就说,这四个人是中国现代小说的佼佼者,他们的作品显示出特有的性格和对道德问题的热情,创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季进:从一种全面真实的文学史来看,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还有张天翼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给予合适的定位绝对是我们重返文学史的必然途径。可是,您也知道,八十年代以后,先后出现过“张爱玲热”、“沈从文热”、“钱锺书热”,这都跟您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有着直接的关联。您是不是觉得这里面也有一种过热的现象?

夏志清:当然有啊,我是不赞成的,过热本身就是不正常的现象。依我看,鲁迅也是过热嘛。我对鲁迅的评价是很低的,我们不说其他,单说学问就绝对不如他的弟弟周作人。周作人用功啊,懂好几种外文,文学方面都懂。鲁迅就懂一点东欧文学和苏俄文学,可是《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都不看。他最喜欢看的是一些画册、木版画什么的,一些大部头的作品,他是不看的。当然,像陀氏的最短的《穷人》他是看的。其实,陀氏真伟大啊,西方文学中最伟大的两位作家就是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关于《我们仨》的评论:

夏志清:我写的《我们仨》的评论文章,是登在《中国时报》上的,我寄了一份副本给杨绛。这本书其实写得不好,写一个什么梦幻,没什么道理。这梦做得有点莫名其妙。梦要写得恐怖,可能还有一些力量。最后一部分写得比较好。我印象最深的是对钱瑗婚姻不满意,提到了亲家,可女婿连名字都不提,不知什么道理。我提出这个问题,我说你们夫妻关系这么好,可女儿的婚姻却很不幸。后来杨绛写信给我,说我女儿的婚姻好得很,原来的丈夫非常好,现在的也很好,我是很欢喜我女婿的。可是这哪里看得出来啊,我只是根据材料说话嘛。她说的事实,书里可真的看不大出来。这个杨绛!

季进:《我们仨》出版以后,不少人都质疑这一点,一方面说他们跟亲家母关系很好,一方面连女婿的名字都不愿提及。杨绛先生当然不会喜欢您这篇文章了。

夏志清:对啊。她说你不懂,哈哈。杨绛的父亲当年在上海不得了啊,我见过一面的。

季进:对,杨荫杭,上海滩有名的大律师,还是《申报》的副总编辑,当年他在《申报》上的“时评”、“常评”已经收成了厚厚的一本《老圃遗文辑》。

夏志清:当时在上海,朋友们让我追杨绛的妹妹杨必,那时她刚刚英文系毕业。我毕业了两年,穷书生一个,没有钱,哪敢追啊!要是现在,倒也门当户对了,哈哈。我有一个朋友,原来是杨必的学生,她跟我说,杨必是很骄傲的,看不起人。如果当年杨必跟了我,那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对,绝配!苏州人跟无锡人结果本来就最好的啦。可惜我那时没有钱,也没有她漂亮。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这个人很可爱的,对不对?我比钱锺书可爱吧?

季进:是的,哈哈。

关于《中国现代小说史》:

季进:我们再回到您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我看到王德威写了一篇新版导论,称您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创立了一种 “夏氏范式”,我觉得这个评价太经典了。您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出,整个改写了对文学史的认识。现在回过头来,您对这本小说史有没有什么评价?

夏志清:最大的遗憾就是有几个优秀的作家没有讲,比如李劼人,比如萧红,都没有好好讲。还有,没有把晚清和民初的小说专门加以讨论,这是全书缺失的方面。我当时一无所凭,什么资料都没有,完全是白手起家啊。我当时房子很小,只有两架书,哪有现在这么多啊。我都是一包一包地从图书馆借回来,看好了再还回去。耶鲁图书馆所藏的现代文学作品我全翻过了,然后就每个月到哥大图书馆借着看。上午动身,下午看一下午书,再挑选自己需要的书和杂志,装一手提箱带回来看。我写巴金、老舍什么的,身边都没有书的,全凭笔记,竟然没有弄错,真是不容易啊。我现在想想真是伟大。其实,我也只是根据自己的感觉,好感与恶感,来评价这些作家作品的。当年在上海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没看过,后来又是读的西洋文学,郭沫若、郁达夫等作家作品,都是到了耶鲁之后从头看起的。这时我已经拿到英美文学博士,看法自然完全不一样了。

文学的好坏没什么中国标准、外国标准的,中外文学的标准应该是一样的。我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初版序里早就说过,作为文学史家,对优美作品的发现与批评,永远是我的首要工作。我到现在仍然坚持这一点。比如我一读到张爱玲,就觉得她的文字实在是太好了,象征的运用十分圆熟,不断地给你刺激,不断地有所创新,我毫不犹豫地把她定位成一个优秀作家。其他人也许也看到了她的优秀,可是说不出来,而我很清楚地把她的优秀论述出来了,这一点我真是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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