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的冲天大火,令诸多想起圆明园遗迹的国人拍手叫好。但幸灾乐祸者所不知道的是,一个半世纪前,正是民族主义的滔天狂澜,蛊惑法国在战争之路上越走越远。最终不仅将万园之园毁作残垣断壁,还使高卢雄鸡自食苦果。
逐渐变味的思想
三分加洛林帝国的 《凡尔登条约》
法兰西作为政治实体的历史,始自中世纪早期。那时拜占庭帝国刚走出毁坏圣像的阴影,而李唐皇朝则在灭佛风波中日薄西山。由于建国的法统依据只是查理曼后裔为瓜分家产所签的《凡尔登条约》,故法国在其后数个世纪里,不过是贵族领地拼成的马赛克。连首都大部分街区的合法拥有者,都是巴黎主教而非国王。对忙于向领主交租的百姓而言,“国家认同”与“民族意识”,还是天方夜谭。
进入13世纪,法王强势崛起,逐步打压了贵族势力。臣民首次发现自身命运受远方宫廷支配,由此产生了原始的国家意识。巴黎的生活方式也借政治权力向外辐射,将各地方言民俗统一为法语文化。可正如文豪雨果在《九三年》开篇所写的那样,布列塔尼等边区的乡民,直到大革命爆发仍不知“祖国”为何物。
法王领地在13世纪后急速扩大
在民族认同逐渐形成之际,法王野心也不断滋长。封建契约所划定的法国东界,是罗讷河、索恩河、默兹河与埃斯科河所组成的“四河之境”。马赛等今日法属名城,本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组成部分。但实力膨胀的君主盯上了邻居的家园,而偏处东北、无险可守的集权中心巴黎,也逼国王扩大领地纵深。
为美化侵略,君主与其鹰犬声称:法兰西是最虔诚最美丽的基督教王国,配得上比例匀称的国土。且本国历史源自凯撒时代的高卢,而非凡尔登的分割。故于情于理,国家都要向高卢所对应的、由莱茵河、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与大西洋所构成的“自然疆界”拓展!
为配合扩张 法王将凯撒时代的高卢人钦点为祖先
这套建立在发明历史与打鸡血上的理论,不仅同人民福祉毫不相干,还具有裹挟百姓对外开战的风险。但在宫廷反复宣传下,它竟成了国家共识。无奈历代大君奋斗至18世纪末,仍未将包括比利时在内的应许之地摸到掌中。扩张失利的根源在于,法国仍是贵族等级制王国,王权无法深入基层进行总动员。所以在对外交涉时,也不能无视继承法则,为圈地而不顾吃相。
美梦未成,革命已至。法国大革命之目的是将君主的统治变为民族的统治,矛头并不指向国外,故新政权一度宣布不奉行扩张政策。但燃烧起来的民族情绪,虽成就了全民参军的义务兵役制,却模糊了帝王野心同爱国热情的界线,更忽视了国际惯例的约束。疯狂爆兵的当权派,不仅打败了外国干涉军,还夺得大片土地并宣布其为不可分割的国土,这进一步降低了新政权同列强和解的可能。
革命政权为保住新领土而同列强持续作战
为捍卫已吃下的胜利果实,新政权只得在“自然疆界”外继续奋战。本为伸张民权反对王权的民族主义精神,彻底变味成对外争霸的野心,这反噬了革命本身。当拿破仑一再赢得对外扩张的胜利后,被大国梦冲昏头脑的国民便拥戴他当了皇帝。
尽管波拿巴声称,新帝制的目的在于推动进步和捍卫自由。可在他治下,大批报刊被查封、上百万男丁抛尸沙场导致生产难以为继。精疲力尽的国家,最后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法式民族主义狂潮给别国和本国都带来灾难
迟迟难醒的迷思
拿破仑令法国损失了一代人 却还是全民偶像
之后,反法联军攻入巴黎的消息,并未使法国人如梦方醒。他们仍沉浸在对昔日辉煌的回忆里,让已在圣赫勒拿岛崩殂的拿破仑,继续主宰着法兰西的精神世界。在司汤达、大仲马等人笔下,不论野心勃勃的于连还是传奇至极的基督山伯爵,均带有退位皇帝的影子。连从事喜剧创作的巴尔扎克,都视波拿巴为偶像。
复辟的波旁家族因此难以坐稳江山。其合法性源自王朝传承的正统主义原则,但处死过路易十六的国民却对此嗤之以鼻。体态臃肿的路易十八,企图用自由化改革来缓解国内矛盾,但大革命受害者的身份,又使他无法真正给自己贴上进步标签。而维也纳体系下法国霸权的丧失,更令百姓对当局不满至极。
臃肿的路易十八 根本满足不了法国人的大国梦
作为战败方,复辟王朝虽保住了主要领土,并只用三年就将列强占领军礼送出境,却仍无法摘掉“丧权辱国”的帽子。无计可施的新君,只得效仿拿破仑,继续进行对外冒险。西班牙被打着镇压革命旗号的法军再度侵入,隔海相望的阿尔及利亚,也被宣布成法国疆土的自然延伸,成了高卢雄鸡的用武之地。
可小打小闹无法让国民满足,正统王朝还是被奥尔良庶支所取代。新国王努力标榜自由开明,并持续向北非用兵,却仍不能令国民买账。尽管长达三十余年的国内和平,使被拿破仑透支的人力资源有较快增长,但天生反骨的百姓,却仍期待敢于折腾的雄主。
复辟王朝为转移国内矛盾而入侵阿尔及利亚
民众怨念在1848年彻底爆发!就和60年前一样,革命在确立共和制度之余,再度摧毁了国内秩序。男性公民因获得普选权而浮想联翩,政治精英则为抢夺统治地位争执不休。混乱之中,因流亡多年而操着口德国腔法语的路易-波拿巴登上历史舞台。凭借对手的软弱涣散与伯父的巨大声望,他轻松拿下总统宝座,进而经全民公投“当选”为帝,号称拿破仑三世!
小波拿巴深知自己最大的底牌,便是百姓对伯父的爱戴。为巩固统治,他只能去扮演拿破仑。边高举自由进步的大旗,边努力让法兰西重振大国雄风。斥资不菲的铁路运河修建计划与城市改造项目纷纷上马,工业经济在纸面上飞速增长,但这只是对人口红利的最后消耗。一派花团锦簇之下,法国人口增长率狂跌一半,巨额资本尴尬地存在银行里,呆滞不动。
拿破仑三世的政治资本就是模仿伯父
在教育方面,随着文盲率大为下降,爱好国故的教育部长杜律伊还使初等历史教育得到普及。但认字不等于有文化,应试能力更与学术水准风马牛不相及。基佐、米什莱等法国史学宗师,几乎全站在新帝国对立面。只会认字背课文的普通民众,则迅速被官方发明的历史与充当喉舌的媒体所俘获,在大国迷思中无法醒来。
看似成功的教育事业,愣是将早就变味的民族情绪之火越吹越旺。骑虎难下的帝国元首也只得在穷兵黩武、炫耀国威之路上狂奔不休。
拿破仑三世的法国只是经历了一场假繁荣
玩火自焚的结局
自诩和平与爱的拿破仑三世 使法国深陷战争泥潭
小波拿巴在黄袍加身之际,为打消国际社会对拿破仑阴影的顾忌,曾信誓旦旦地声称“帝国就是和平”。但他深知法国政府已形成了对军事冒险的路径依赖,而光刷阿尔及利亚一个副本只会让臣民审美疲劳。缺乏根基的帝国,必须向更有难度或更为新奇的对手发起挑战。
新皇帝出手不凡,上来就瞄准了庞大的俄国。四十年前正是意气风发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骑着高头大马攻入了巴黎。但昔日荣光早已逝去,内外交困的尼古拉一世下了一步臭棋,企图独霸奥斯曼以转移国内矛盾。英国当即撕破脸皮,老朋友奥地利也背后捅刀。顺风顺水的国际形势,助小波拿巴战胜了外强中干的“欧洲宪兵”,代价则是10万士兵的生命。
法国以10万条生命换得克里木战争的胜利
大清帝国也在劫难逃。不少人认为,英法侵华是为了扩大商品输出,并被礼仪冲突所激怒。但洋商早已发现中国市场消费力有限。何况在傲慢自负的乾隆帝在位时,中法还有段蜜月期。正是在法国技师蒋友仁指导下,农家乐审美的弘历才在圆明园修建了逼格冠绝远东的远瀛观、大水法。清高宗甚至打算向法王派出使团,但路易十六被处死的消息,却唬得他改在1794年搜捕白莲教徒,以预防民变。
两国友好的象征,终被拿破仑三世所毁灭。愤怒的大作家雨果,怒斥祖国法兰西为强盗。但更多法国民众却并未意识到,在所谓爱国热忱之上还有普世的良知,雨果的表现在其看来更似同情心泛滥的圣母婊。小波拿巴的真正亚洲扩张重点是越南,大清毕竟只是交付赔款,大清的南方藩属却被迫对法割地。南太平洋的新喀里多尼亚岛也被帝国占领,这使法国至今保有在亚太地区的影响力。
本是清法友谊象征的圆明园 惨遭英法联军毁灭
但皇帝的运气很快用尽,远征墨西哥成了场劳民伤财的灾难,意大利问题更造成毁灭性影响。跟意大利烧炭党过从甚密的拿破仑三世,本打着一箭三雕的如意算盘:以撒丁王国为小弟,以支持撒丁统一意大利为条件向东南扩张,并借此打击主宰亚平宁的奥地利。但虔信天主的法国人不许小波拿巴放弃罗马教皇国,这令他反被意大利民族主义者仇恨。而奥地利的被削弱,则令普鲁士迅速崛起。
作为法式民族主义的重要输出地,普鲁士人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发明。他们仿照“自然疆界”理论,有样学样地声称,法属阿尔萨斯—洛林应归德意志。铁血宰相俾斯麦更同拿破仑三世一样,靠打鸡血和对外开战来巩固自身地位。正所谓同行是冤家,因意大利问题而进退失据的小波拿巴,很快就体验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感觉了。
向俾斯麦低头的拿破仑三世
俾斯麦刻意用强硬辞令激怒法国,使两国爆发战争。亢奋的法兰西人民,做着进军柏林的美梦,收到的却是色当战败、皇帝被俘的消息。玩火自焚的拿破仑三世,如伯父透支法国人力那般,挥霍尽了百姓对波拿巴家族的忠诚。
但两代法国皇帝所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却并未就此合上。即便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折磨,鸡血情绪与异化的民族主义狂潮,仍拥有巨大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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