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曙光
去到城头山,是清明过后不久的一个下午。那是回老家奔丧途中,突然萌生的一个念头。
得知三叔过世,心灵訇然崩塌了一块。没有撕心裂肺的悲恸,只是一种顿然间不知所思、不知所措、空空荡荡的隐隐伤痛。三叔重病经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给祖父母上坟,还专程拐去了三叔屋里。躺在床上的三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眼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没了往日的光泽。握着三叔枯槁的双手,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剥茧抽丝般渐渐远去,如同一星摇曳的灯火,油尽灯灭已成定数。
父亲兄弟五人,只有三叔身高体壮,气宇轩昂。有一种与生俱来强蛮蓬勃的生命力。三叔年少从军,退伍后一直在乡务农,是他的坦荡率直和勤劳能干,铸造了我心中不变的农民形象。儿时回老家,我大多吃住在三叔三婶家里。如今祖父母走了,三婶走了,三叔也走了,老家于我,只剩下几堆荒草蓬乱的黄土,和一串日渐淡忘的少年往事。
车近老家,我突然不愿面对已经躺在棺木里的三叔,不敢面对披麻戴孝、呼天呛地的老屋亲人。在我不知所往的那一刻,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城头山。差不多有四十年,我无数次与这个声名显赫的史前遗址擦身而过,没有一次萌生过驻足凭吊的冲动。
春夏之交,是澧阳平原冷热无常的季节。白炽的太阳,照耀着鹅黄翠绿的平坦原野,炎热的天气和繁忙的农事,让人仿佛早早地走进了盛夏。依旧是河汊纵横的水网,依旧是紫云英遍开的田畴,薰风四月,莺飞草长,放眼望不到边际的这一派欣欣景象,还真让人难辨今夕何夕。如果抹去那座高耸的石头牌坊和横卧在草地上的陈列馆,六千年前的先民站在城头山夯土筑起的城墙,纵目所及的原野,大抵也就是眼前这幅景致。历史学家们考据的千秋万代,在大自然日月相推、春秋代序的轮回里,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春华秋实。
我读大一那年,隐约得知老家发现了一处史前人类遗址。之后的发掘与考证,让考古学家们大喜过望。先是发现了由护城河和夯土城墙环绕的古老城池,经同位素测定,城墙最早的夯筑年代,早在六千年前。专家宣称,这是国内迄今发现的最早城市,甚至推断为全球最早的城市样本。虽然,这一判断至今仍有争议,然而一座占地二百八十亩,街衢通达,建筑严整,功能齐备,护城河环绕,夯土墙高筑的城池,在六千年前拔地而起,无论如何都挑战了我们对先民生活的想象,挑战了史学家对史前文明的定义。
站上夯土高筑的城墙,环视平坦无涯的澧阳平原,想象那群从洞穴中爬出来的先民,直立行走到这片河港密布、水草丰茂的原野,他们无法抑制的狂喜中,究竟掺和了多少莫名的恐惧?他们不再归返洞穴的决绝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改变命运的犹豫?在这片辽阔的古洞庭冲积平原上,先民们如何一面狩猎与采摘,一面驯养与稻作?从茹毛饮血到生火炊食,这期间经历了多少日月轮回和春秋流转?先民们如何一面因血缘而自成聚落,一面以筑城池而渐构中心,这期间又经历了多少代智能进化和灵性生长?在那个只能以石器作为工具的时代,调集多少劳力,耗费多少时日,才能挖掘出那条环绕城池的深深壕沟?才能夯筑起那道令人望而却步的高高城墙?在那个没有任何测量器具的时代,开启怎样的智慧,凭借怎样的经验,才能修造出近乎规整的圆形城池?才能描画出近乎完善的城市蓝本?还有东西南北的四道城门,其方位的准确,即使今天用指南针测量,其误差也仅在毫厘间。有多少个月淡风轻的夜晚,先民们在浩瀚的星空中找寻北斗;有多少个天光熹微的清晨,先民们面对喷薄的旭日等待神启。人们曾经怀疑,玛雅人的大型石雕,并非人力所为;人们曾经猜测,埃及人的金字巨塔,或为外星生物的杰作。那么,城头山的古老城池,又该借助了怎样的神灵和外力呢?这道在两千年里不断被加高加固的夯土城墙,这座在两千年里不断被强化优化的王者之城,究竟是因为这个氏族的强大,还是这片土地的宜居,才使得这座城池两千年繁盛,才使得这种文明六千年不绝?
城墙土基上数量可观的陶坑,分明已是一个颇具规模的作坊。坑中残存的陶器陶片,让人想象出当年陶工们制陶烧陶的忙碌,窑坑里升腾的青烟飘过高高的城墙,弥漫在广袤富饶的平原上,报道着升平祥和的市景。我想象陶工们头顶一轮明月满天星斗,一边制陶一边放歌的情景,那粗犷而欣悦的旋律,为熟睡的城池灌注了生趣和灵性。
城池的东方,是一块隆起的祭坛。其上牛羊牲畜的骸骨和碳化的谷物,是先民们祭祀土地的献礼;其上焚烧木柴的土坑和残灰,是先民们祭祀上天的遗存,借助一缕青烟,将自己的敬畏与虔诚上达苍穹;其上的孩童尸骨,是供奉给各路神灵的生命祭礼。祭地祭天祭鬼神,先民们在一块小小的祭坛上,表达了对不可知世界的全部敬畏与膜拜,实现了由武力统治向精神统治的权力升化。其后的数千年里,政治制度的进化有目共睹,然而究其本质,这种以蛮力镇压蛮力,以愚昧统治愚昧的传统,依旧生生不息。陈列馆里直躺的那副年轻首领的骸骨,右手执一柄权杖,那大约是一件代表权力,具有某种神力的法器;左手提着一个孩童的头颅,那应该是一种权力的警示。这一幅六千年前的权力图像,似乎定格了人类政治统治的本性。城头山这一份代表人类原始城市文明的大设计,最终由这位年轻的首领来落款,一枚鲜血淋漓的钤印,赫然地盖在了六千年历史上,也盖在了六千年后我这位拜谒者的心里 ……
在城墙的底部,考古学家发现了成片的稻田和碳化的稻谷,表明这座圆形城池建造在连片的稻田之上,继而证明中华民族的稻作历史,远比六千年城市文明更早。考古家据此宣称,城头山乃世界稻作之源。这一判断同样遭遇了历史学家的质疑甚至反驳。但在稻田之上建造最早的城市,则是城头山作为史前遗迹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它向我们佐证:城市文明的起源,依托于相当程度的农业发展,只有拥有稳定的农业收成,才可能筑城而居,享受安定的城市生活。人类宜居的首要条件,是适合种植的肥沃土地与温润气候,是相对稳定的农业收成。
澧阳平原素负 " 鱼米之乡 " 美誉," 耕读传家 " 的传统世代赓续。不仅仅是城头山,澧阳平原上已经发现的史前遗址,多达二十多处,说明从古至今,我的家乡都是一片人类的宜居之地。宜居造就了先进的农业文明与城市文明。有史学家认定,城头山历经两千年繁荣之后,众多聚落的中心转移至鸡叫城,那是距城头山不足二十公里的另一处史前遗址。鸡叫城衰落后,中心转移至江汉平原,然后一路向北,随之有了八百年风云际会的周朝。这条中华文明演进的路线图是否准确,我们尚可质疑,然而城头山作为稻作文明和城市文明双璧合一的源头,其价值的独特性却无可置疑。
陪同参观的管委会主任,似乎更关注旅游的开发,他所向往的遗址,是古希腊神庙和古罗马斗兽场,是那种一年到头万人拜谒的旅游盛况。我想,如果将平原上的万亩土地还原为传统的稻田,其上所有的民居还原为六千年前的聚落,在遗址之外,原样建造一座城头山城池,应该任何一位造访者,都会为这一史前文明复活的世界所吸引和震撼。一年四季的任何农时与农事,都会是一场宏大壮阔的真人秀 ……
跨过清澈如许的护城河,回望这片在澧阳平原上微微隆起却并不起眼的台地,渐起的晚风,拂动漫坡的青草,还有杂乱而蓬勃的野花。红红火火的斜阳,燃烧在西方天壤交接的遥远处,照射出一束束金色的光焰。那光焰倒映在清波荡漾的护城河里,凝结在荒草萋萋的夯土墙头,流淌在连缀成片的稻田中。我确信,这仍是六千年前的斜阳,斜阳里依稀有人吟唱着女蜗补天最原初的版本。成千上万赤裸着胴体的男人和女人,蚂蚁般地在平原上挖掘和搬运。城墙上夯土的男人,将沉重的石块举起来,然后狠狠地砸下去,粗壮的号子和着远处的歌谣,在金红的斜阳下远远传扬。
在城头夯土的男人中,我恍惚看到了三叔。原以为,去世的三叔和这六千年前的古城池扯不上一丁点关系,原来我莫名地造访城头山,似乎还真是三叔冥冥中的指引。于是,我确信: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三叔必定是他们中的一个;如果人真的有来生,他们中的某一个必定是三叔。三叔这辈子,和先民一样在澧阳平原上勤奋劳作、艰辛生息 …… 我曾在修筑大堤的工地上,目睹三叔赤裸着上半身,用强健的双臂将石夯扬起砸下,唦哑的号子蓄满撕心裂肺的力量。三叔黝黑高大的身躯,立在彤红的斜阳里,周身仿佛被点燃,胸前背后的汗珠,被烧灼得滋滋作响。
三叔的生命,只是澧阳平原上万千生灵中的一个;三叔的一生,只是六千年历史中逝者如斯的一瞬。三叔走不进历史,如同六千年前蚂蚁般筑城的万千生命;历史吞食不了三叔,如同六千年前的城池,凝结了那些蝼蚁般的生灵!真的历史,从来都不是用文字来记载的,她只是护城河里淌不尽的流水,夯土墙头烧不绝的野草,是平原上亘古如初、烧灼如火的斜阳,是古城池中前世来生流转不辍的生命。
原本,我的老家不仅是老屋场,还有城头山,以及丰饶宜居的澧阳平原;原本,我的先人不仅是三叔,还有城头山垦荒植稻、夯土筑城的先民,以及六千年来在这片冲积平原上生生息息的不灭魂灵 ……
2018 年 4 月 21 日于抱朴庐
龚曙光简介:
龚曙光,笔名毛子,湖南澧县人。第十二届、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二届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现任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中南出版传媒集团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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