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时代的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臣下必须谨小慎微地生存。在庙堂之上,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惹急了皇帝老儿,说话的艺术至关重要。《史记 ·滑稽列传》有不少这方面的生动例子。

先看看淳于髡,直接引原文如下: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於楚。出邑门,道飞其鹄,徒揭空笼,造诈成辞,往见楚王曰:“齐王使臣来献鹄,过於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去我飞亡。吾欲刺腹绞颈而死。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鹄,毛物,多相类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他国奔亡,痛吾两主使不通。故来服过,叩头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赐之,财倍鹄在也。

把大天鹅弄丢了,按说就等着被楚王收拾吧,可淳于髡的嘴太厉害,在“仁”“信”“诚”等方面大做文章,编造出一套逼真的心理活动,来哄骗楚王。楚王也不见得是傻缺,轻易被淳于髡骗倒,事情的关键在于,淳于髡给自己编造了一个道德的高台,如果因丢鸟被治罪的话,楚王就会落下轻人重鸟、伤害诚信之士的名声。楚王干脆就坡下驴,不但不怪罪,还大大奖赏了淳于髡。淳于髡的谎言,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实际上也给楚王递了个小枕头,让楚王轻轻松松落个美名。淳于髡的狡猾,实在不同一般。

再看看优旃,服侍了秦始皇和秦二世两代,也制止了两个皇帝不少荒唐事,还是引原文。

始皇尝议欲大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曰:“善。多纵禽兽于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始皇以故辍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于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于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

优旃采取的方法是顺着杆子往上爬,把对方荒唐的想法推到极致,让对方感受到荒诞与可笑,进而终止愚行。秦朝二帝给人的共同印象是霸道,二世再加上荒唐,但在优旃的滑稽幽默面前,二人倒是没有一意孤行,也没有恼羞成怒,甚至二世还被逗笑了。看来,幽默会是霸道的克星,也是面对独裁者的温柔武器。

最后看看名气更大的东方朔。

东方朔被相声界尊为祖师爷,嘴皮子功夫自然了得。东方朔生活在汉武帝时期,面对这个开疆拓土的强人皇帝,从《史记》对东方朔的记载,更像个“狂人”,并未有淳于髡、优旃那样经典的反讽案例,倒是临死前对汉武帝说的话以及皇帝的反应,成为历史的生动细节,原文如下: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 。原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之谓也。

一生狂言的东方朔,临终说出如此正经的话,这是汉武帝刘彻没想到的,这大概也是东方朔憋了一辈子的心里话,直到快死时,才敢说出来。刘彻对东方朔的遗言感到奇怪,但它是否悟出其中隐含的意思,这就不好说了。司马迁生活在汉武帝时代,也被汉武帝捉弄,东方朔滑稽言行的取舍,或许和太史公所处的环境以及他的心态,也有着很大的关联吧?这真的不好说。

滑稽列传还提到了西门豹治邺,如何煞有介事地把巫婆神汉扔到了河里,从而解救了邺地的人民。这是历史上经典的以愚治愚故事,形式上滑稽,但其本质很正点,和滑稽列传中其他侍优之人的言行大不相同,在我看来,单独列传也无不可。

淳于髡、优旃都是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如同戏剧中的丑角,用插科打诨给生活增添若干乐趣和亮色,他们用智慧和语言,突破了封建社会皇帝极权统治的牢笼,阻止了不少 荒唐的举动,是值得赞扬和肯定的。

从唐宋以降,文人统治系统孕育了“死谏”的传统,涌现了一批“硬骨头”,是否有效果,就看碰到什么统治者了。魏征有幸遇上李世民,被气得大骂魏征是“乡巴佬”,但还是能听得进良言,故取得贞观盛世。但如胡绳在《二千年间》所言:“假如说皇帝和一般人不同,那么我们倒不妨说,这不同之处正在于皇帝中的大半是在精神上不健全,在智力上很低能的人。”大部分直言的硬骨头,一般都没有好下场,像滑稽列传中既能说动皇帝办成事,又能保护好自己的能言善辩之人,更显其珍贵了。

太史公在自序中,特别写道:“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 这应是相当高的评价啦。

滑稽列传里有几个滑稽的人:说话的艺术读滑稽列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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