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也就是上周日晚,第二十三届金鸡奖落幕,《流浪地球》摘得最佳故事片的桂冠。备受好评的《我不是药神》与这一奖项失之交臂,让一众影迷十分惋惜。《药神》上映之初,除了其故事原型备受讨论,影片的三观也一度成为媒体报道和网友讨论的焦点,称《药神》是平民英雄重塑三观。
再来看前段时间大火的美剧《致命女人》,讲述了三组家庭中妻子如何谋杀了丈夫的故事。其中有出轨的男性角色,也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性角色。剧中人物的越轨行为引来了一片网友的骂声,痛斥“渣男!”、“绿茶婊!”的弹幕和评论接连刷屏。而最后女人们的复仇反击让剧情急速翻转,引得观众们直呼这部剧”毁尽三观又刷新三观”。
每当文艺作品涉及到挑战普遍认知的情节时,就会和三观挂钩。如果观众认为作品符合自己的价值判断,就会慷慨地给出“三观正”的最高评价。三观的含义也从原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变成了“道德伦理”的代名词:毁三观=道德沦丧 伦理崩塌;三观正=道德标杆 伦理示范,造成了如今国内文艺作品“成也三观,败也三观”的现象。为什么评价一部作品的好坏,三观就这么重要呢?
你的三观,作者的五指山
对文艺作品的“三观审查”并非中国一家独有,西方历史上也有过此类情况。上世纪20年代,著名意识流小说代表作《尤利西斯》因被认为内容过于淫秽,在欧美出版业遭到封杀,纽约政府更是直接焚毁了成书。50年代,英国大批出版社接连被告上法庭,罪名是”出版的内容有违道德伦理,会腐蚀年轻人的心灵”。如今在豆瓣读书下,《英国病人》、《包法利夫人》等经典文学名著的短评中,仍然有许多读者发出“三观崩塌”的评价。
供儿童阅读的童话也免不了三观批判。安徒生童话一度被斥为“毒草”,家长称其会误导孩子三观,皆大欢喜的王子公主童话中更有矮化女性的问题。《丑小鸭》宣扬的是“血统论”、《海的女儿》则是不折不扣的“恋爱脑”故事。
三观仿若佛祖的五指山,任何作品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那些复杂的、纠缠的、讽刺的、浪漫的关于人的困境、讨论与幻想,全部被渣男、绿茶、妈宝、凤凰男、屌癌、公主病等烂俗字眼一句概括,最后记上一笔重罪:毁三观。
“这粗糙的生活!”
诚然,在文艺作品的评价体系中,道德伦理是一个参照元素。普通观众并不具备文学、电影学、历史等专业知识,投映在文艺作品中的生活缩影,基本是大部分观众与文艺作品的唯一交集。处理生活中家长里短的思路,演变成了对文艺作品的三观评价。可生活能用私德衡量哪个能做哪个不能,文艺作品作为超脱于生活的虚构语境,可以不止从道德层面评价。审美,现实性,甚至创作技巧等都是重要的参照维度。
今年上半年大火的韩剧《春夜》,就讲述了一个挑战人们三观的爱情故事。订婚的女主和带着孩子的单亲爸爸男主,两个过着普通生活的普通人突然因对方心动,这段感情一萌芽就蒙上了道德困境的尘灰。在剧中,女主的精神出轨辜负了家庭和社会对于“做个好女人”的期待,男主意外诞生的孩子和贫寒的家境让他只能向现实低头。两个自顾不暇的人,在现实、责任、爱情中挣扎,最亲密的接触也止步于拥抱。可同时,他们又无比坚定这份没有结果的感情,或许只是因为彼此相爱时,才能暂时做一下真正的自己。
这部以灰色爱情为主线的韩剧,细腻地讨论了当代都市人的感情、家庭、职场中暗含的生活困境。没有一个完美的好人,也没有一个完全的恶人。灯红酒绿中迷茫的男男女女,在这部剧中都可以隐约看见自己的身影。困顿之外,男女主在春夜对视的瞬间,所有烦恼都在情愫的冲击下消散,让人得以喘息。如果能从道德高地抽身,这部剧能为观众带来很多思考和共鸣。但遗憾的是,一些观众仍然把焦点放在出轨和单亲爸爸等道德问题上。
三观从何而来?
观众对三观的高度重视并非偶然。在强调道德伦理的中华文化里,“三观要正”的观念就早已深深扎根在人们的认知中,难以被撼动,更不可挑衅。社会心理学中,“信念固着”(belief perseverance)被用来描述这种坚定先入之见的行为,先前的信念会强烈影响人们对事物的解释和判断。传统伦理观作为最普遍的群体道德标准,人们通常对其毋庸置疑。
再加上现实规条的原因,“三观说”不仅让创作者们束手束脚,也让观众们更加恪守三观之道。虽然观众们会痛骂《娘道》这种真正“毁三观”、贬低女性的电视剧,但也会斥责值得更深入探讨的“毁三观作品”,导致文艺作品创作题材受限、内容刻板僵化。
同时,社交网络上疯狂传播的流行语侵袭了人们的表达方式,破坏了语言多样性。“傻白甜”、“直男癌”、“绿茶婊”、“公主病”等原本对某类现象或某类人的概括,变成了拿来主义的工具。刷屏快感令人沉溺,根本无暇观察生活。人们对现实世界的感知逐渐匮乏,变得微博化、抖音化。流行语原本对现实状态的讽刺被抛之脑后,化为单一的标签,被观众们不假思索地贴给了文艺作品。
贴标签无疑培养了一刀切的思维方式。文艺作品的多面、立体和现实等特点在三观面前,只能机械地划分为“三观正”和“毁三观”。可真实又残酷的世界里哪有非黑即白的故事,又怎么会有完美的好人和完全的恶人。所谓的“三观正”,也不过是被故事的表面逻辑牵着鼻子走而不自知的自我安慰罢了。
就像最近备受好评的电影《少年的你》,作为难得的现实题材作品,引起了网络上关于校园欺凌的广泛讨论。但关注点大部分集中在受害者的弱势境地,而对同样值得重视的施害者,更多的却是唾骂。微博上有一位电影博主,分析了影片中霸凌老大魏莱为何会使用校园暴力,以及此角色困顿的生活处境。本可以引导人们更加多元地去看待校园暴力、解决问题,其热门评论却是在斥责这个博主虚伪,为什么要为恶人考虑。可正如该评论中的回复所言:减少霸凌者的出现,就可以减少受害者的出现。
先去观察,才能观赏
作家苏珊·桑塔格曾说:“文艺作品应当是对不同的可能性的展示,可以是最日常的一种,也可以是最极端的一种,这种展示也是创造性的而不是刻板的。”文艺作品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尽可能地创造多样的故事和人物命运,让观众们能在有限的生活中体验别样的人生。若观众坚持不允许有超出自己认知的内容出现,实在有些坐井观天了。
除了三观,近年来人们还喜欢以是否会“讲故事”来评价文艺作品。最近的争议之作就是陈凯歌导演在《我和我的祖国》中的《白昼流星》单元,短短二十多分钟的短片,被网友们从疯狂质疑片中扶贫和飞船降落的情节是否真实,到直斥陈凯歌:“不懂中国人!”影片中极具陈凯歌个人风格的诗意叙事被忽略,美学内核在所谓的真实性与逻辑性面前不堪一击,一切超脱出框条规矩的,都是胡诌。一段狂野又浪漫的少年成长故事,也只能得到“情节夸张、太过尴尬”的评价了。同样还有张艺谋的《影》、冯小刚的《我不是潘金莲》都被喷“形式主义、不会讲故事”,第五代导演近年来的作品齐齐折在网友手中。
其实,三观也好,逻辑也罢,这种单一的评价标准都是以刻板印象套在文艺作品上的行为。都说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但如果真把生活中没见过的人和事拿给观众们看,反而会引起不适。理解文艺作品,首先需要有相似的生活经历引起共鸣,也要求观众有较强的共情能力和敏感的感知力,真真切切地感受作品中人物在当时处境下千丝万缕的情绪。但凡二者能拥有其一,文艺作品也不会有那么多“毁我三观”的评价了。
更奇怪的是,网友们坚定无比的三观似乎也并不那么无懈可击。前段时间雪莉去世时,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雪花论“疯狂刷屏,人人都在谴责网络暴力。结果两天不到,宣扬着雪花论的人们转头就去骂雪莉的队友宋茜。现在具荷拉去世,本是雪莉好友的她曾在Instagram直播间里与雪莉道别,被雪花论们狂喷作秀。可现在,当初骂她作秀的人又在互联网上可怜她。这些年轻的生命在三观论里,不过是满足私人道德虚荣的工具。所以,被高高举起的三观大旗,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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