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形容倒影里的自己(倒影的语言)(1)

写夏天,有这样一首诗:“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高骈《山亭夏日》)。夏天太热了,纳凉就成了人们的消遣。如果坐在繁茂高树下,烈日当空,树阴匝地,看日光斑驳从树荫中漏出,看楼台倒影在池塘上荡漾,风吹帘动,蔷薇飘香,心也在暑热之中慢慢安静下来,悠闲自得。让人暑意全消的,除了绿树阴浓、微风吹送之外,还有池塘水波,水意清凉带来了身体上的降温,倒影飘渺带来了心灵上的虚空。喜欢诗中说到倒影,所使用的一个“入”字:夏日午时,晴空骄阳,烈日照耀下的池水,晶莹透澈,映在塘中的楼台倒影,定然非常清晰,这个“入”字正好写出了楼台倒影的真实情景。但此时,起风了!夏日的微风是不会让人一下子感觉出来的,诗人用“水晶帘动”来比喻这一景象──整个水面犹如一挂水晶做成的帘子,被风吹得泛起微波,在荡漾着的水波下则是随之晃动的楼台倒影,水光潋滟,碧波粼粼,如梦如幻,远隔了一段红尘。难怪诗人感叹夏日悠长,在虚空而恬淡的心境下,这摇曳而恍惚的时光当然漫长!

这首晚唐诗名为《山亭夏日》,这一切都是由诗人站立在山亭上所描绘下来的。山亭和诗人虽然没有在诗中出现,然而当人们在欣赏这首诗时,却仿佛看到了那个山亭和那位悠闲自在的诗人。他凭栏独倚,俯看波荡水面,里面有绿树,有楼台,有水晶帘,有蔷薇架,水的幽明之中,有着许多华丽而典雅的倒影,这个痴爱与幻梦的人世的倒影。希腊神话里水仙之神(Narciss)临水自鉴,眷恋着自己的仙姿,无限相思,憔悴以死。中国的诗人兰生幽谷,倒影自照,孤芳自赏,虽感空寂,却有天地自然相伴,一呼一吸,与宇宙息息相关,悦怿风神,悠然自足。

形容倒影里的自己(倒影的语言)(2)

倒影实在是很美好的事物。我想起以前在湖上荡舟时的快乐,湖岸四周高低错落的树丛、野花、小桥、栏杆、屋舍、晒着的衣裳,垂钓的人,奔跑的孩子,蓝天,白云,飞鸟……全都倒影在澄碧的湖水中,随着每一次打桨,各自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轻轻荡漾。回看船尾,粼粼倒影被一条银光闪闪的长带划破。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但等小船驶出了一段距离,水面又复归平静,刚才融和的水中诸影,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了。然而那些倒印的图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其边缘都参差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的焰火光芒。

在雾气还未褪去的早晨,泛一叶小舟于湖上。湖水波澜不惊,光滑如镜,远看是一片深蓝幽光,近看可见清澈水底的水草,青青的远山倒影照绿湖上,山光水色融为一体,浮云若絮在水中天空里自在游荡,这就是万物丛生的感觉吧?在夕阳衔山、红霞满天时分,水中倒影的画面则有一种油画的味道。倒影的色彩异常丰富,从暗红到赤红到橙黄到鹅黄到墨绿,到灰褐,到月白,许许多多层次,在暮色四合中渐渐失色,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黑白,也还有许多不同的调子,就像一张褪色的旧的黑白照片。

如果这个宇宙中有什么是无限深邃的,那一定是镜中世界,它从不囿于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水面就是宛如舞台的不尽之镜,以水中青天为底子,一切事物在上面交错,无限延展、触碰、融合、衍生,永远生动,永远展开,永远看不见结束。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倒影在水中弯曲拓印,就像是一本奇妙的书——对有些人来说,这本书的语言是死的;但是对我来说,它不言而喻,毫无保留,好像有声音的言说一样,向我倾诉着它最珍爱的秘密……可惜倒影的语言是跳动的波纹,我徒然渴望拥有,但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

形容倒影里的自己(倒影的语言)(3)

形容倒影里的自己(倒影的语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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