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娣丨文
喜欢一个人常常是喜欢他的一切。因为沈从文先生的缘故,今天我要去的地方是先生心中的女神张兆和的故居。
坐上早上7点50分的大巴,到苏州南站时是正午,阳光明晃晃地照射大地,站着不动就已大汗淋漓,但我顾不了许多,只管赶路。心里反复念叨的就只有九个字:五卅路九如巷3号院。
堵车了,早知道交通拥堵是城市的常态,但今天车子稍有停顿,我都会心急如焚。突然,“五卅路”三个字跃入了我的眼帘,看到道旁浓密的梧桐枝叶间显现出的路牌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近了!近了!
转!再转!终于,车子进入到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到了?怎么没有看到九如巷的路牌呢?向一个杂货店的老板娘打听,她告诉我:九如巷?就是前边的那条巷子呀。就那里?那么破旧?我半信半疑地走进去,果然看到了九如巷2号院的门牌,那么,勿庸置疑,2号院前面就是3号院了!可是,前面就是大街了。难道是我记错了么?
眼前还有一条狭窄的小巷,没有标识,我试着走了一次,快到尽头时,“九如巷3”几个字竟赫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漆成砖红的防盗门右边有一块长方形木字招牌,那是张冀牖故居简介。
张冀牖是一位开明的教育家,祖籍安徽合肥,于1911年旅居苏州。五四运动后,张冀牖接受了新思潮,认识到女子教育对国家、社会的重要性,于1921年变卖家产在苏州憩桥巷创办私立乐益女中。校舍西面向南,盖了上下五间的楼房,建筑装修很不讲究,作为自宅,大门设在九如巷,全家人就搬了进去。作家叶圣陶曾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这四个才女便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和张充和。而张冀牗便是叶圣陶老先生口中所说的四个才女的父亲。
有人说,希望就在绝望处,有时候真的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大门是紧闭的,但我已站在了隐匿于苏州古城区的张家老宅前,轻轻敲门,无人回应。没能走进张宅,我无法想象不大的门头里面,是桃花源般的曲径通幽呢,还是百草园一样的活泼有趣?然而,我知道在1932年的一个夏日,有一个身穿长衫,戴着眼镜的青年人也曾和我一样站在张家门前。
他说他从青岛来,要找张兆和。他就是吴淞中国公学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两年前,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的学生。可是人家不理他,于是他就写信,这信一写就是三年,于是《从文家书》里有了这样一段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个正当好年龄的人便是张兆和,她当时只有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灿烂的年华。
在张家四姐妹中,兆和并不算美,她长得黑黑的,功课很好,运动更出色,是中国公学女子全能运动第一名。她沉默而内向,然而沈从文认为这一切都恰到好处,他全心全意地爱慕着这个“黑脸的美人”,很多时候,好便是美。
沈从文这个湘西人,看起来斯文温和,其实骨子里一腔湖南人的热血和蛮劲,认准的事九头牛也追不回。然而几年的信件都得不到回应,再执着的人也会绝望。可就在这时,张兆和紧闭的心扉居然被炸开了一道缝,对人说:“自己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人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因为先生在给兆和的情书里,不断叮嘱她不要因为干扰荒废了学业。
后来,他下定决心登门拜访,可是门房说三小姐不在家,请他进屋。这位客人于是退到墙边,站着发愣。大姐充和不在家,门房就把二姐允和叫了出来,她认出是沈从文,再三请他进屋等,可是他不知所措地说:“我走吧。”允和无奈,只好请他留下住处,他结结巴巴地告诉了二姐他住的旅馆。兆和中午回来,允和怪她:“明知道沈从文今天来,还去图书馆假装用功!”要她去旅馆回访老师,兆和大吃一惊:“旅馆?我不去!”允和思来想去,想了个办法:“你就说,我家有好多个小弟弟,很好玩,请到我家去。”兆和终于同意去了。多年后,沈从文下放去五七干校的前一天,允和去给他送行,他兴味盎然地向允和描述着36年前的那日情形。那次,沈从文给兆和带来一大包礼物,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为了买这些,他卖掉了一本书的版权。
第二年春天,兆和给二姐看沈从文的信,信中婉转地请允和替他向父母提亲。并且说,如果父母同意,求兆和早点打电报通知他,让他“乡下人喝杯甜酒吧”。主张儿女婚事自己做主的张冀牖和沈从文很谈得来,当然应允。允和拟了一个字的电报稿:允。她很得意:一个“允”字两用,既表示允婚,又代表自己的署名。兆和却有点不放心,怕沈从文看不懂,悄悄地坐人力车,又去发了一封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1933年9月9日,沈从文和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园的水榭结婚。一场持续了四年的苦恋,终于通向了婚姻。
雪小禅说,人的一生,总有一个人,不早不晚划过你青春的夜空,留下刀一样的刻痕。这个人,是宗教,是神旨,是祈祷,是恰好的相遇。于沈从文而言,这个人便是张兆和。
兆和小时候所处的大家庭背景帮助她成为了一个沉着踏实的人,沈从文的一封信里写道:“小妈妈,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而你却是奇迹中的奇迹。我满意生命中拥有那么多温柔动人的画像!更感动的是在云南乡下八年,你充满勇气和精力来接受生活的情形,世界上哪还有更动人的电影或小说,如此一场一场都是光彩鲜丽,而背景又如何朴素!”
后来,兆和成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沈从文在信中对她的赞美持之以恒:“曹子建……迁来徙去,终于死去,曹雪芹干脆穷死,而《湘行散记》作者真是幸运,年逾半百,犹精神健旺,家有一乌金墨玉之宝,遐迩知名!”他把兆和看成是乌金墨玉之宝,兆和在其心中的位置可想而知。
然而,1949年后,他被北大的学生贴大字报,他的小说被严厉批评,他的老友疏离了他。一个真诚的写作者被全盘否定,看不到前途,他曾数度自杀。北大取消了他的课程,他被调往历史博物馆为文物贴标签。他却非常喜欢这份工作,后来充和甚至说他简直最合适干这个工作。但比起充和对沈二哥的了解,兆和对丈夫经常不得要领。兆和纳闷:为什么在多年前那么差的条件下,他还能没日没夜地写,如今党那样关心创作,给作家各方面的鼓励,他却能写而不写。
1995年,沈从文去世后七年,兆和整理出版了他们的通信。在后记中,她写到:“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所幸,兆和最终是明白了,虽然这个明白来的实在太晩。如果早一点明白,那么情形可能完全不同了,“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沈先生在1961年题为《抽象的抒情》未完遗作前的题词,先生一直固守着心中的一片净土。
遗憾总是难免的。最后望一眼紧闭的大门,转身离开。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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