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厂里放假，刘静在菜园里忙着栽辣椒。
“今天放假？”篱笆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刘静抬头一看，是离家不远的，一个叫东生的男人。
“身体好点了吗？”刘静上次回家听说他得了癌症，回家修养。（东生，一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
“好不了了。”东生抢装笑脸。
“不会。心放宽点，会好起来的。”
“嗯。不说这些，我们说点别的吧。”东生用征求的目光看一眼刘静，说：“一晃都三十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和你说过话。”东生对刘静笑笑。接着又说：“从回来以后，我每天都到这条路上走走。就想见到你，想和你说说话。今天总算见到了。时间过得好快，又很慢。”
“家去坐坐吧？”刘静说。
“不了。就在这坐坐，你栽辣椒，我和你说话。”
“石头上凉。”
“拿把草垫一下就行。”东生在旁边的蛇皮袋里抓一把干草，放在石头上。
虽说过去了这么多年，刘静看着眼前这个已年过半百的东生，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你怎么不去住院？”刘静问。
“住院和不住院都一样。都晚期了，住院也是白浪费钱。”东生残淡地笑了笑。
刘静注视着他，虽然还有点年轻时的模样，但脸上已部满了皱纹，瘦骨嶙峋，皮肤泛着土色。
“你还好吗？”东生迟疑地问。
“还好。”简单地一问一答之后，冷场了。
刘静在心里搜索话题。
而东生却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必定是思念了三十多年，一直装在心里的人。
由于身体的原因，他感觉有点累。他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刘静。说：
“这是我写的，还有许多，都烧了。留下这个，给你看看。”
刘静接过纸包，疑惑地看着东生。她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东西。
东生说：“我写的一些笑话，想带你分享。有时间看看。我回去了。”他看刘静接过他写的东西，心情好了许多。
临走时，他悲哀地看着刘静说：“允许我来生陪伴你。”
刘静听了心里一颤。
东生见她这样，凄凉地笑笑说：“别害怕。逗你玩的，哈。我走了。保重自己的身体。”东生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刘静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心里有点酸酸的。
刘静和东生虽说是一个生产队的，他们的接触却很少。他比刘静大两岁，只上过半年学，从小就放牛，大一点时就在生产队上工。而刘静却念书到十八岁。回家以后，生产队已经分小组了。东生住在村子的最上头，刘静住在村子的最下面，确切地说，离村子还有一里多路。分组以后，中间还隔着两个小组，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刘静毕业的当年下半年，东生就去当兵了。
刘静只有一天假，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她没功夫看东生递给她的东西，她把纸包放在东生坐过的石头上，继续做自己的事。
二
一个星期以后，刘静再次回家时，东生已经去世了。在临终前他吩咐家里的人，他的灵柩要从刘静房子后面的那条路上上山，他希望能再次见到刘静。
忙完了一天的活，吃过晚饭，刘静洗漱完毕，坐到书桌旁。打开那个纸包，开始阅读。
“亲爱的静，请允许我这样的称呼你，我只有用笔尖对着纸，才敢这样地称呼。其实，在这三十年里，在我的心里也一直这样地称呼你。
第一次注意你时，是一个夏天，你上初中的时候。那天早上，我上街回来路过你家门前，你正背着书包去上学。
你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了。那一次我是第一次正面，也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你，我的心里一怔，你姣好的面容，白皙的皮肤，皓月般的牙齿，线条优美的鼻子，还有那会说话的眼睛，醉倒了我。从此，你那亭亭玉立的身姿，美丽的脸庞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也挥不去。心里产生一个梦，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梦。
本来只当是个梦，没打算去实现，因为我们的距离太大了。
后来，你因为特殊原因没能参加中考，我心里窃喜。但看你那样地痛苦，我也为你难受。从那以后，弟妹们晚上做作业看书，我也跟在后面学。想拉近和你的距离。
我暗暗的注视着你的行动，你高兴我便快乐。
我不敢和你靠近，我自卑，我没有能匹配你的资本。我绞尽脑汁，希望老天创造我和你在一起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我参军了。静，你知道吗？我体检合格后，高兴地几夜都睡不着觉。我想：我要在部队里努力学习，多学文化，和你用文字交流无障碍。除此还有一个梦：想留在部队提干。
提干的目的，是想我们俩以后的生活有个保障，不想你嫁给我吃苦。我想让你过好日子，让你青春永驻。因为你在我的心中，实在是太美好了。我不舍得让你这朵娇美的花枯萎。
可，不管我怎么努力，终因为没有学历，没有文化和一技之长而退役。
在部队里，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除了回绝我的三封信，并没有再给我写信。
无论你怎么看我，我都坚持我的思想，一颗爱你的心从不变，也从不动摇。我想：只要我坚持，总有一天你会被我的真爱所打动，接受我。那将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和幸福，我别无它求。
我坚持十天给你发一封信，其实，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不敢全都寄给你，怕你不高兴，怕打扰你，怕你讨厌我，
记得给你第十封信后，才收到你的第一封来信。在之前我怀疑，我的信是否寄到了你的手里？我一有空就去通讯室，但总是失望而归。
终于在第十封信寄出去以后，我收到了你的回信。但我从通讯员手上接过信，看过封面，确定是你给我的信时，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不敢轻易地拆信，我想猜猜是接受我的信还是回绝信，我把信翻来复去的在手上反复地看，猜想着结果。
冷静一下心情以后，结果也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盼到了你的回信。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及时这是一封回绝信，我也不气馁，我会给你继续写信。太容易得到的，我怕我不会珍惜，忘了初心。不见一番风霜苦，难得腊梅吐青香。不易得到的，才懂得珍爱。
我很小心地拆开你的回信，带着一颗忐忑的心去一字一字地细心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琢磨，生怕误解了字意。
从信的字里行间，我读懂了你的意思，是一封回绝信。说实在的，尽管我自认为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对我的打击还是很大的。
我把你的来信反复看，发现你并不讨厌我。这又给我增添了新的希望，我把你的这封信当成是一封考验我的信。
尤其从你的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你良好的修养，高贵的人品。从此，你就象一块磁铁牢牢地吸住了我的心。
我又开始给你写信，每十天给你寄一封。
三
我不知道我给你写了多少封信。
给你写的第一封信，是我当兵一年后，探亲回部队的第二个月。为什么以前我没有给你写过信，因为当兵的第一年，我都在学习。学习认字，学习写字，学习写信。
你知道吗？在给你寄的第一封信之前，我曾下笔千万次，每次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心里想对你说的话，无法用合适的语言来表达，更要命的是很多的字不会写。
为了把语言写通顺，我一有空就看书。为了想把心里的话表达出来，我虚心请教战友，他们告诉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你想对她说什么，就写什么。”在他们的指导下，我反复练习，终于过了语言这一关。为了学字我翻烂了两本《新华字典》。
我终于战胜了这些困难，能流畅的写信了。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一个晚上都在纸上写：亲爱的静，我终于能给你写信了。亲爱的静，亲爱的静………
几张纸上写的都是同样的话。我不知道，我怎么那么痴。
收到你第二封信，是我当兵快两年的时候。你首先在信里夸我的文化水平进步的很快，并给我以鼓励。静，你知道吗？对你的夸赞和鼓励，我好高兴，好激动。但你还是不接受我的感情。为了顾忌我的面子，你回绝的语言写的很客气。但在客气的语言里，却没有给我一点希望。
静，我彻底的没有了信心，再没有勇气给你写信。
不再给你写信了，我的人生失去了方向，我的人生失去了希望。我的心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的躯体。我常躲在被窝里哭泣，战友们知道后，有的劝我放弃，“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执着于一朵花下。”
可我怎么也放不下你，日夜思念。有的战友怕我思念过度，拖垮了身体。就对我说：“你既然放不下，就做一个厚脸皮的人，再给她写信。说不定她被你的死心塌地给打动了，也是很难说的事。”
静，在我无法自拔的时候，又开始给你写信。信写好装进信封，我照样写你的地址，照样到邮局里给你寄信，但贴上邮票时，却不敢寄出。
战友们看我的精神好了许多，但依然痛苦。就又鼓励我：“你只当给天上的那朵云彩写信，你寄出去，不求她给你回信。”
我这样地做了。静，我把你当做天上的云，我对你说话，给你写信，我活在幻想里。这样，给你写信时，反而没有了拘束，我想什么，就写什么。我向你倾诉了心中全部的情和爱。
那时的我就象是一只风筝，围绕着彩云飘动。心情也象是飘浮在天空中的风筝，忽高忽低，忽荡漾，忽浮沉。但我却时终将拴住风筝的那根线紧紧地缠绕着你，这样，我心里踏实。
就在我为自己的梦，添加色彩时，你给我回信了。信依然还是那么短：
“东升，你不要给我再写信了。我说过，我对你没有感觉，不会爱上你的。
你后来写给我的信，我没有再看过，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里。
我没办法叫你不爱我，这是你的权力，你的自由。但我请你尽早的清醒，一厢情愿是没有结果的。”
风筝线断了。可风筝却还伴着那朵云彩不愿离开。
四
三年服役期满，我回家了。那天我没想到会遇上你，路过你家门前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我的家人跟我说话时，我都没听见。心里想着：如果见到你，怎么跟你说话。但终于没有见到你，我如释重负。但心里不勉又有点失落。
弟弟和妹妹抬着我的行李，一路说笑，我低着头想你。对面过来了人，我也没注意。一抬头，来人已到眼前，原来是你。
猛然相见，我手足无措，找不到话题跟你打招呼。而你却自然而大方地对我笑笑，说：“回来了？”
我涨红了脸，“嗯”了一声，后面尽然没话了。我太紧张了，真没出息。
静，这种蠢态，也只有在你面前才有。我实在太再乎你了。
你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手上套着一付洁白的手套，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白皙甜美的脸上带着微笑，婀娜多姿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从我身边飘然而过时，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我痴迷了，你此刻的形象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里。
这一次的擦肩，爱你的火苗在我心里燃的更旺了。脑子里，心里都是你的身影。我白天想你，晚上想你。白天我们都要劳动，两家的田地又不在一起，无法见到你。
我盼着太阳快快下山。
多少个晚上，我徘徊在你家门前的路上，看着窗户上你的倩影。
你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前，低着头，我看不到你在做什么。我想，你一定是在看书、写字。书是你全部的精神生活，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我多想陪在你的身边，伴你共读。
多少次我想走到你的窗前，敲开你的窗门，跟你说话，可我不敢。我怕被你发现，以后不能再守着你。我无奈地对着月亮叹息：月佬为什么这么无情，不给我们牵牵红线。
从冬到春又到夏，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我伫立在你的窗前，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你。
老天爷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借着你家盖新房的时机去帮忙。我很开心，也很卖力。我两手不停，可我的心和耳却时终跟随着你的身影。我想，如果一辈子就这样近距离地跟你相处，跟你说话，该有多好。那段日子，我最开心。
你家房子盖好以后，我没有再去你家的理由。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整天失魂落魄。晚上象游魂一样，又游荡在你家门前。
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我在村口遇见了本村的鹏飞，他手上拿着一本书，说是送给你，并说你看的书，很多都是他借给你的。
他的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好，人长的帅，文化程度又高。
我以为你们好上了，可他说，你只把他当成是借书的好友。（因为农村的女孩，出校门以后，基本上就不在碰书了，白天要做田地里的活，晚上要做针线，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再看书。化钱买书，根本没有那个经济条件。想看书只有借。所以你借书的渠道只有靠一些男孩子。）但我看他对你却有那个意思。我自愧不如，只有退出。
至那天晚上以后，我的自卑克制着我，我没有再去看过你。
静，你知道我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生产队照顾我，叫我去做护林员。人那，在痛苦的时候闲着，反而会出问题。不用动脑，不用出力，可以全身心地去想你。我走在林间的小路上，想你。想着想着，眼前就出现了你的影子。有时拿着一片树叶，看着看着，树叶就变成了你的脸。这种幻觉折磨得我差点跳水自尽。
我病了，我又烧（发热）又冷，嘴里说着糊话，喊着你的名子。
父母怕我会死，到处托媒给我说亲。
我非常的抵触，非常的反感，我说我曾经承诺过你：非你不娶。
父母说我是一厢情愿。我说，不管怎样，在你末嫁之前，我不可能先娶。
一天，我发着高烧，一个姑娘来到我的床前，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美珍。
我们从小就认识，她是我姑家隔壁的一个女孩。小时候到姑家去，就常和她在一起玩。后来长大了，要挣工分了，去姑家的次数就少了。听姑说，她常提起我。特别是当兵那会儿，美珍总是在姑面前找借口打听我。她对我有好感，只因为我们没有托媒提这件事。她也不好造次。
昨天父亲特地为这件事去了。姑姑带着她，赶紧跟了过来。
在美珍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爱的抚慰下，我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转了。
当时我确实被她的爱，动摇了心志，不再排斥她，由她去照顾。
我为自己找理由：又不是我叫她对我好，是她自愿的，万一不成，不能赖我。我真混蛋。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我不得不为她负责。
那是在一个月以后，我的心还没有接受她。
她从来我家以后，就不再想回去了。回家拿东西时，才不得己离开一二天。
这天晚上，因为她不在，我的身体还很虚弱。吃过晚饭，早早的就睡了，朦胧中我感觉有人在亲我的脸，一下又下，蜻蜓点水般的温柔。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一只玉手不停地抚摸着我。我的心化了，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有过如此的感受，我克制不住自己，翻身抱住她………云里雾里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等我清醒过来，已经晚了。我光着脚跑到后面山上，我扑倒在草丛里，我放声大哭。我犯下的这个错，将永远地失去了我心爱的姑娘。静，即使以后你有可能接受我，我也不可能再用我肮脏的身体去玷污你冰清玉洁的心了。
我不知道哭了几个小时，流了多少的泪，我心如刀绞。半死不活，昏昏沉沉地躺在草丛里。心想：就这样地死去吧，就这样地死去吧。那是我最好的解脱。
天快亮的时候，家人找到了我，我把背回家。
他们怕我死掉，想尽办法劝我，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甚至跪下来求我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看她实在可怜，就答应了她。我开始自己劝自己：找不到我爱的人，就找一个爱我的人吧。
我们很快就结婚了，我下决心不再去想你，如果心里还装着你，那是对美珍的不公平。
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我的心确实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我想，也许以后，不会再想你了。
可是不行，我依然还想着你。那个时候我好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不嫁人，你嫁了，也就断了我的念想。
后来我又好恨自己，恨我没有坚持，结婚早了。我想：如果你年龄大了，找不到好的了，也许就接受我了。
五
本以为你跟鹏飞能成。没想到你们也没走到一起。若知道你们也没有结果，当时我决不退出。一次的放弃，痛苦一生。
在一次喝酒中，我问鹏飞为什么没和你走到一起，他说是因为父母的原因。因早年双方父母发生过矛盾，留下了阴影。
我问他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意愿，他说怕父母伤心。等他醒过来，一切都晚了。你怎可能充当备胎？
他错过了你，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也使他父母后半辈子的悔恨。
当时我两借着酒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各自的心痛，说到深处，都泣不成声。两个大男人能哭成那样，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彻心扉。
我的婚姻不幸，他的婚姻也不快乐，不是她俩不好，是我俩执念太深。
人生苦短，一个执念就是一生。
我真羡慕他，能把对你的爱转变成友谊，还能象以前一样的来往。
后来你也结婚了，为了生活，结婚不久就出去打拼了。你一去就是十几年，听说在这十几年里，鹏飞还带着朋友去看望过你，而我却没有那个勇气。
静，你知道吗？我跟美珍虽然过了一生，但心终没有走到一起。后来她因爱生恨，背判了我。
在外打工这许多年，我俩各自生活，互不打扰。我不怪她，是我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人生已走到了尽头，回头一看，却有许多的悔和痛，悔，是辜负了美珍的一片真心，也苦了自己这一生。
痛，是我们没缘份，痴情一片留终生。
静，如果真有轮回，许我来生陪伴你，了我此生未了情。
东生：绝笔！
刘静看完东生这封信，叹息一声，提笔写到：
东生：来生有缘，无需我承诺。来生无缘，承诺又有何用。放下执念，一切随缘。愿你在天国安好！
刘静：回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