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的故事里从不缺乏关于“诱惑”的寓言

比如中国有女鬼诱惑书生然后吸取书生阳气的故事

德国童话里,有巫婆用糖果屋诱惑迷路小孩,然后把小孩吃掉的故事;

丹麦童话有诱惑女孩穿上后,只能跳舞到累死的红舞鞋的故事;

日本动漫《千与千寻》讲经受不住食物诱惑的人贪吃就会变成猪;

而张爱玲的处女座《沉香屑 第一炉香》,也是这样一个关于诱惑的故事。

张爱玲最好的爱情是互不打扰(几乎每个薄情女都会遇到负心男)(1)

聂小倩,诱惑书生的女鬼

像20世纪初期的许多女学生一样,《第一炉香》的女主角葛薇龙是把人生目标设计为“个人奋斗”式一生的人,由于家境贫穷,为了完成在香港的学业,她一边向父亲撒谎自己取得全额奖学金,一边向富孀姑母求助。她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姑妈是比她老练得多的的“有本领”的人,她给薇龙设计的圈套是不动声色的。

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哦!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找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在不经意间,姑妈通过贬低薇龙过去的衣服否定了她的过去(包括她的理想),并通过为她设计新的衣服设计了她的未来——成为一个像她一样的人,以身体和美色换取金钱,一个小号的梁太太。

此刻的薇龙在意识中还在“暗暗担着心事”,考虑怎样哄骗父亲,而那丝质衬衫柔滑质地和柔和的色彩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的心中扎下根来,当她离开姑妈家,再来看自家穿着蓝竹布罩衫的陈妈时,开始觉得自家的女佣寒酸的上不得台面。

第一回合,尚未入住姑妈家的薇龙已经开始输。

第二个回合发生在薇龙来到梁家的第一天。虽然薇龙凭直觉感到姑妈家是个危险的地方,她如林黛玉进贾府般时时小心,步步在意,自以为“行得正,立得正”,却在这第一个夜晚就一头钻进了梁太太为鰱精心设计的圈套——衣橱中。

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

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坐了一会,又站起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肋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熄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的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阴阴的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

楼下正奏着气喘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原文引下,是因为这一夜的衣橱经验对小说的情节发展和薇龙的心理变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如果说上一次姑妈让薇龙试穿运动服只是试探的话,那这一次的“金翠辉煌”的衣橱就是一个华丽的圈套,一个美丽的引诱,一次温情的腐蚀,一次强大又凌厉的全的宣战。那一排排款式不同、质地上乘的衣裙就是姑妈的秘密武器,它们将薇龙的防线层层剥落,终于以温情的面目尖锐地刺中了薇龙的身体。

尽管薇龙的意识中清楚地知道这些衣服的真正含义:“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然而梦境之中的撼还是禁不住一件一件地试穿那些衣服。

再也明显不过的是,梦境中的衰龙与现实牛的薇龙是合二为一的,那些服饰如富贵、柔美高雅的音乐般浸润着的整个身心,她将来可能拥有的“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物质生活已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并已开始在服饰的暗示下(毛茸茸的、厚沉沉的、古典性的、挑拨性的,忧郁的、柔滑的……)感受那将要到来的丰富的、多彩的、复杂的、不再单调的生活。

薇龙在意识中不能认同这一切,因她在梦境中接受了这些诱惑,决定安心地住下来“看看也好”。

这一次的衣橱体验,象征着薇龙将要向姑妈屈服,象征着她将把自己的身体棚灵魂都交到一个巫婆的手中。

经过这次衣橱体验后,薇龙便一发不可收拾,"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与各色人物交际,给姑妈当幌子,帮她吸引年轻人。薇龙一边做着这些,一边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夜里念书念到天亮,还悄悄计划着找一个“合适的人”,幻想着“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幻想着在她和姑妈的这场较量中有彰一日能反败为胜。

然而她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姑妈手中的绳索只会越套越紧——不仅是姑妈,还有其他的男性,他们齐打伙地一起对她实施诱拐。

姑妈与薇龙之间的第三次较量发生在一个雨夜,这一次,她还有一个同伙——老情人汕头搪瓷大王司徒协,他们试图降伏薇龙的武器是一只饰物——金刚石手镯。

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照亮了......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喷啧称赏,不想喀拉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套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子,想它硬褪下来……

手镯如手铐,假如薇龙接受了它,就意味着成了姑妈的犯人,一生都被拷住,不得解脱,而她自己则将永远出卖自己的身体,灵魂无所归依。

薇龙非常明白这只手镯的分量,她暂时地将手镯收下,小心翼翼地放在橱中,寻思着找机会“想法子还给他”,但内心的惊惧就像当晚翻山搅斑的风雨那样狂暴,让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

她明白司徒协不会无缘无故送她一份这样的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薇龙已经看见姑妈带着一蓬一蓬的杀气向自己步步逼近,"梁太太牺牲年轻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作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

她开始意识到,在这场“战争”中,自己不是姑妈的对手,她想到了逃跑:“唯一推却的办法是离开这儿。”然而,“三个月的工夫,她对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

张爱玲最好的爱情是互不打扰(几乎每个薄情女都会遇到负心男)(2)

这三个月,正是薇龙混在衣橱的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荼会,音乐会,牌局。"那一排排不同款式的衣服把她领到了色彩各异的物质生活中,让她“穿也穿了,吃也吃了,交际场中,也小小地有了些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

她的意志也被一点一点地腐蚀掉了。当初“好好读书”的打算被“活到哪里算哪里”的消极所替代,想找个“合适的人”的计划也由于姑妈“横里杀将出来”而搁浅。经过了这个“杀气腾腾”的手镯事件后,已经无力逃跑的薇龙决定把自己交给花花公子乔琪乔。

而乔琪乔并不是薇龙的拯救者,是男性中的梁太太,他先引诱然后又抛弃了她:“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他玩世不恭、肆无忌惮地剥削着薇龙的身体,蹂躏着她的情感。他也是梁太太的同谋者,他们共同谋划并期待着薇龙成为他们共同的奴隶。薇龙最后向梁太太投降也是以她对手镯的态度的转变为标志的。

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瞟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红了脸,辩道: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手镯。"

当葛薇龙彻底接受手镯的时候,就是她彻底败北,彻底向姑妈臣服的同时:她接受了手镯、衣服一衣橱里的一切,接受了乔琪乔,司徒协一向她索取身体的一切男性,接受了姑妈为自己设计的角色——以身体换取金钱。

曾经希望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命运的涉世未深的少女,就这样变成了魔鬼的同伙,与他们一起残酷地践踏着自己的身体、青春、尊严、生命,她的生活内容变成了不是用身体替乔其乔弄钱,就是用身体替梁太太弄人,就像穿上红舞鞋的少女,一直跳舞一直跳舞,直至筋疲力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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