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吃早饭的时候,同事告诉我,前一天下午,有一对夫妻在大楼里面找姓周的人,然后找了半天都不对。
同事觉得他可能弄错了什么,打发第二天早上来找我,因为我姓钟。
果然,上班一会儿,一对夫妻就进了办公室,怯怯地进了门,怯怯地站在沙发前。
哦,我一看,原来真是找我的。
男人清秀干净的样子和在看守所的时候判若两人,不仔细看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可能他也是在辨认,我俩互相愣了好久。
接着,在我的示意下,俩人又怯怯地坐下,笑容干净清澈,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
坐下之后,男人说了些感谢我在审查逮捕的时候去看守所讯问他,然后和他谈话比较耐心之类的好话,我当然恰到好处地表示了客气。
更多的问题是,孩子马上要大学毕业了,他的这个事情是否会影响到孩子考研究生,是否会影响孩子考公务员之类的琐碎事情。
我告诉他没有株连这些事情,让他放心,并叮嘱他只是没有批准逮捕,他仍然在取保候审期间,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林林总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收获了一大堆快要溢出来的感激。
送走他们,那张怯懦潦倒的面孔又浮上脑海。
非法制造枪支,这样的案卷送上案头的时候,我脑袋中尽是布鲁斯威利斯这样的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硬汉形象。
要么就是性格古怪、寡言少语,《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里昂那样的怪蜀黍。
薄薄的两本案卷呈现了并不复杂的故事。
因为喜欢枪,男人通过网上购买高压气筒、液压弹簧等东西,制造了几把枪。
平时在自家的墙上打打靶,打打塑料瓶,玩得不亦乐乎。然后,男人就以非法制造枪支罪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并被刑事拘留。
“我就是喜欢枪,想造枪来打鸟玩玩……”,俏皮又痛楚的供述让我对这个贪玩的男人产生了兴趣。
办公室的小妹将已经早早发送的听取犯罪嫌疑人意见书收回送到了案头。
没有意见。
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样让我兴致盎然。
是的,你没有意见,我有意见,我决定去看守所问问他。
反贪转隶之前一直在做侦查工作,从案件侦查到案件审查,角色的次第变换,失去最多的就是对于案件亲历性的感受。
看着一本本案卷,一份份笔录,脑子当中构建着一个又一个场景,想象着一个又一个故事,但我听不到声音,看不见样子,这种感觉让我非常难受。
所以,无论有没有意见我都想要去问问,何况是这样一个还会造枪的怪蜀黍。
相由心生,我觉得见过他之后,聊了之后,一定会让我有更多的理由去阐释我的意见。
是的,当我在看守所的讯问室里见到这个温润的男人的时候,脑子当中原先的那些雄伟的构建全部都垮掉了。
眼前这个已经五十岁的人,一副还算清秀的脸庞胡子拉碴、被剃得发光的脑袋全然没有一个造枪者应有的英武,反而透着和尚般的仁慈和温和。
皱皱巴巴的囚服包裹着的形象让人想起来某个刚刚落榜穷酸潦倒的书生,眉宇间透着些谦和也带着些羞怯,投足间散发着文气也带着些猥琐。
抬头望了一眼我,旋即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两手不自在地捉弄着自己的衣角,然后,又抬起头来,眼神无助地再次望向我,怯怯地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发问。
猝不及防,我脑子当中原先准备好的那些问题竟然全都忘记了。
许久,我才想起来应该问他些什么了。
就那么喜欢枪吗?
我觉得,梦想,是一个不错的话题。
“是的,是的。”
他应声诺诺:“我进去之后,里面的人都不理解,他们都嘲笑我,说我这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大人谁还会犯这种错误。我做枪真的就只是喜欢枪。我也知道非常危险,但是我就是非常喜欢。”
局促间,男人果然就打开了话匣子,语速很快,欲言又止的双唇像是紧绷的绳子被突然拨动,快速地一张一合,唾液泛白的嘴角绕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急切地向我诉说这些天在号子里面的哀怨。
生活在城市旁边的一个小村庄里,男人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邻居家有一把猎枪,男人非常喜欢,经常和邻居一起去打猎,看人家用枪击落一个个跳跃的鸟雀,他就很着迷,一直梦想着能够有一把自己的枪。
后来国家禁止使用,很长时间就也不再玩枪了,但这个念头一直都在。
高中毕业后,男人一直在家务农,这两年,随着城市的发展,村上的农耕地也被征用得差不多了,男人就在村上的一家工厂找了一个零工干,儿子上了大学,老婆在附近的超市里打工,日子过得快乐简单,自在闲逸。
因为不喜欢呼来喝去的麻将,也不习惯觥筹交错的社交,男人还是习惯和俗世的主旋律保持着距离,工作之余,就喜欢一个人一杯茶,在电脑前度过平常的每一天。
一天,在网上论坛闲逛的时候,看到了别人讨论能够从淘宝购买零件来做枪,是的,他有时间也有兴趣,他想要圆自己许久之前的一个梦想,他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枪。
接着,他就通过网站论坛上的方法,加上自己的琢磨,通过淘宝购买这些零部件,让在超市上班的女人帮自己代收。
下班之后,就急匆匆赶回家,潜心造枪,努力圆梦。
他一直在家偷偷摸摸地玩弄,也没有敢拿出去,然后不知道怎么就被发现了。
是的,他被公安机关的大数据发现了。
循着大数据的指引,公安机关来到了超市里面,找到了正在忙碌的女人,高清摄像头清楚地显示了女人在被公安机关第一次询问时的情形:在和公安机关的交谈中,她一遍遍半责备半试探地大声喊叫着:“啥事情么啥事情么,他就是喜欢枪,就是弄个枪么,不就是弄个枪么,这算个啥,算个啥?”
犀利清脆的声音下,大红色上衣和青蓝色牛仔裤掩映下清秀的面容,传递出突然而来的惊恐和失态,垂在两鬓的两捋黑发和倔强的嘴角里,透露着对现实的不甘和倔强。
嗓门很大,但分明带着些怯懦,眼神清冽,却难掩心中的恐惧。
女人彼时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张艺谋镜头下那个奔走呼号、不甘又没辙的秋菊。
“我男人经常在网上买东西,寄到我这里,他平时就上网,也不抽烟,不喝酒,不出去吃饭打麻将,也没有什么交往,他就是爱好枪支,想自己制造枪支玩玩,我自己也不感兴趣,想着是拿着玩呢,可能也没事。他就爱好这个,就让他玩吧,所以就没有问过。”
女人在案卷材料里面的这段文字,清丽简单,但又爱意满满。
这段话,我读了好久。
不可否认,世间万象,一些事情非常容易地满足了法律的自洽性,但同时,也非常容易地侵害到了某种朴素无害的情感。
这是一个泼辣、麻利又善良的女人。
来我办公室说话的时候,尽管男人在前面说,但是一旦说到某个比较让男人难以回答的细节的时候,女人总是要不顾男人的责备,插嘴说话。
完了,男人小声责备一下,女人不管不顾,像打开机关枪一样抛出一堆话,然后,男人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笑一下,再回头深情地望向自己的老婆,任凭身旁的这个女人像只老母鸡一样伸开自己宽阔的翅膀,用自己一贯的大嗓门呵护着自己的丈夫,就像她一直以来都耐心地呵护着这个男人卑微的关于枪的梦想。
我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看见了爱情的样子。
是的,所有的男人都是小孩子,不管他年纪有多大。
其实,这样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经常都会演绎的场景。
女人的这种恒久的坚持和温暖的呵护常常会让男人持久感念,女人总是会在特别困难的时候,给你特别温柔的力量。
当然了,这是一个被梦想虐待的故事。
所谓梦想,就是那个虐你千万次,你却待之如初恋的东西。
这是很早之前就流行过的一句话。
年轻的时候,你可能会有无限的可能,憧憬所有现实或不现实的梦想。
但是随着年纪慢慢长大,遇到了生活中各式各样的困难,一切就非常容易改变。
尽管坚持是非常美好的事情,但一个人从有棱有角,有形有色变得圆滑温润、八面玲珑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人总得长大,总得学着慢慢地和生活和解,这是非常理智的一种生活的态度。
尽管这样,还是会有一些人,一直保持着孩子气,一直保持着少年气,一直葆有心心念念的梦想。
梦想是个美好,但又危险的东西,比如枪。
和大多数的男孩子一样,男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枪。
和大多数的男孩子不一样的是,男人在长大的时候还是会喜欢枪。
这样一个温婉的小男人,在他那样泼辣谨慎的老婆的护佑下,会有什么社会危险性?
于是,我们做出了不批准逮捕的决定。
“法律如何在自由和秩序之间平衡各种关系,既维护社会安全稳定,又保护公民个人创造力的发挥,这是一个需要认真研究的课题。”
当我在审查报告里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写下的是一份责任的伟岸,一个自己都走不出来的困惑。
刑事检察工作可以使我们有机会生硬地介入到别人的人生之中,如何妥帖地影响别人的人生,法律人可能常常需要扮演神的角色。
但正如台湾著名刑法学者林东茂先生说过的那样:
刑法的使用结果有时不能给人清楚的正确性标准,不能给人全面的正义,因而,法律人必须坦然面对理智的有限,并学会谦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有一副景象在我眼前浮现。
男人家的屋檐上,阳光灿烂,一只鸟雀跳跃着,男人坐在院子里面的小马扎上,用手比划成枪的样子,biu地一下,鸟飞走了……
来源:宝鸡市渭滨区人民检察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