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真实历史事件改编、讲述种族问题的电影《绿皮书》,票房大卖并且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主角黑人唐·谢利是位音乐天才,2岁开始接触钢琴,9岁已经能够弹奏大部分名曲,18岁踏进波士顿流行音乐界,多次跟交响乐团合作巡回,还曾在白宫演出。

白人托尼混迹于底层,干过司机、酒店保安等职业,他带领谢利重新找回自我,拥抱黑人草根文化。促进两人友情关键的一场戏跟吃炸鸡有关,托尼满心欢喜地从肯德基买了一个全家桶,却未料到谢利拒食。他非常意外:“你在骗谁?你们这些人(黑人)爱死了炸鸡玉米粉”。

《绿皮书》里的谢利原本摆着架子,跟黑人传统风俗划清界限,举手投足处处向白人上流社会靠拢。在相处过程中,他受托尼的影响,开始吃炸鸡,并且吃得津津有味,表明认同了自己的黑人身份。那么,炸鸡这道家常菜为何带上了种族政治的意味?

黑奴的饮食胜过清朝人

早在中世纪,欧洲的鸡肉烧烤非常普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餐饮风味随之传到美国南部,黑人又带来了独特的非洲香料调味,逐渐形成今天的美式炸鸡。

1910年代,美国乔治亚州萨凡纳,一个黑人家庭的合影。这是美国最后废除奴隶制的地区之一。

1930年代罗斯福新政,官方设立文化机构,负责宣传美国历史文化。一个叫亨利·格兰特的北方白人记者南下采风,询访战争岁月的故事,采访了大约2300个奴隶的子孙后代。

大家回忆了祖辈们的日常生活,普遍吃得饱、穿得暖,大鱼大肉,每年有数十天休假,小日子过得不错。有个黑奴评价说:“吃喝对于白人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奴隶的生活就是不愁吃喝。”反倒在南北战争后,消费降级,陷入一穷二白的境地。

当然,受访者纷纷表示,奴隶制时代有着监工拳打脚踢、鞭刑惩罚种种惨状。北美黑人遭遇的皮肉之苦肯定比普通白人平民要多,但是跟他国的奴隶相比,不算严重。最残暴的奴役制度,存在于加勒比海群岛的甘蔗种植园和巴西的咖啡种植园。这两种植物需要的劳动强度,比美国庄园的棉花、烟叶种植要高得多,底层阶级当牛做马,过劳死频发。

18世纪中叶的巴巴多斯岛屿,奴隶人口每十年的减损率高达43%。庄园主定期从非洲进口,补充劳动力。奴隶贩子进行三角贸易,运了1000万人到大西洋彼岸,只有6%的非洲人运到了北美,绝大多数奴隶抵达拉丁美洲。巴西进口的奴隶是美国的6倍,当地奴隶交易是买方市场,非洲黑人价格便宜,主人不惜命,肆意虐待。

联邦政府在1807年严格限制从国外买进奴隶,进口来源被卡死。虽然合众国内部允许贩卖人口,但禁止再从非洲输入移民,这项政策是废奴派在内战前最大的胜利。他们乐观地预测,国内黑人生育繁衍自然萎缩,南方种植园主扩张产业而需要劳动力时只能雇用自由的白人,不费一刀一枪,蓄奴制度和平消亡。

人算不如天算,非洲裔总人数不减反增。南方奴隶主提供基本的饮食、住房、医疗、养老保障。在挖矿等高危工种上,白人主子宁愿从外面雇用穷苦爱尔兰人,也不让自己家的奴隶上去。黑人人口持续上升,1840年以后每十年平均增长27%,跟白人的自然增长率几乎相等。这样人丁兴旺的景象在奴隶制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内战结束时,南方蓄奴州的黑人占据西半球黑人总数的30%。

在巴西,黑人的大无畏革命精神非常强烈。成千上万的奴隶逃出主人家,长途跋涉抵达内陆丛林,仿照非洲传统部落,建立自卫保护区,跟追捕的白人游击作战。其中最大的一个自卫保护区,人口多达3万,面积相当于葡萄牙那么大。

北美黑人很少有过反抗的念头。最大的一次反抗暴动发生于1831年弗吉尼亚州,奈特·杜纳(Nat Turner)杀死主人,一路招兵买马,却没有黑人同胞追随,起义部队人数没超过70人。奇怪的是,杜纳的境遇并不悲惨。他被捕后在法庭上陈述,白人主子待他不薄,日常吃穿都及时供应,主人的儿子甚至还教他读书识字。

有些学者认为,杜纳起义是一场宗教性质的骚乱,他是一个激进的宗教信徒。杜纳长期在浸礼会学习教义,认为自己获得预卜未来的超能力。1831年初发生日蚀,杜纳认为上帝显灵,建立地上天国的时刻即将到来;8月13日太阳变得“蓝中带绿”,他看到异象便决定一周后带领信众起义。杜纳的辩护律师托马斯·格雷写道:“他完全是一个狂热分子,轰轰烈烈地干了一番事业。”

现在还有黑奴制度吗(绿皮书背后的真正黑奴史)(1)

描绘奈特·杜纳鼓励奴隶起义的版画。

光鲜亮丽的休闲生活

分析种族问题的过程中,学者谢恩·怀特和格雷厄姆·怀特发现,美国奴隶们平日里不仅酒足饭饱,而且穿得漂亮,玩得开心。这项研究既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一些左派历史学家认为,内战之前黑奴自发暴动较少,并不是因为他们受到压迫太残酷,而是因为他们通过娱乐活动麻痹自己,满足于最原始的食欲、色欲,丧失了斗志。

怀特兄弟搜集了内战前上千份逃奴寻人启事,白人庄园主为了找到逃跑的奴隶,尽力细致讲述他们的样貌外表。根据寻人启事的图像素描,黑奴的衣服美轮美奂,有进口的马甲背心、天鹅绒披肩、皮帽、大礼帽、饰以纱罗和羽毛的帽子、高跟鞋、亚麻衬衫、银质链扣和搭扣、金线花边、长筒袜。而当时多数北方劳工打扮朴素,不敢用精美的布料。

有些黑人紧随时尚潮流,服饰搭配跟纽约、巴黎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相同,他们经常举办宴会,还引起了白人平民的注意和敌视。《南卡罗莱纳公报》发布文章《乡村舞蹈,是黑鬼的聚众闹事还是秘密集会》,报道了一场宴会:“大约有60人参加,其中50人都是来自本地,每人都如前文,手里拿着各种瓶装酒。桌子上放着朗姆酒、动物舌头、火腿、牛肉、鹅肉、火鸡,以及各种珍禽;还有各种零嘴,蜜饯、泡菜……接下来他们跳舞、赌博、游戏、骂脏话、吵架、打架,干着绝大多数有涵养的现代绅士们所不齿的事情。”

北方废奴主义者南下宣传自由平等思想,却看到黑人们穿着大红大绿,完全不像是苦大仇深的样子。1850年代,美国景观设计师弗雷德里克·洛·奥姆斯特德来到里士满(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的首都)街头,发现许多黑人穿的衣服是纽约最新的流行款式。

在高级富人区,白人的家政奴仆,外面套着最好的法国时装、带刺绣的马甲,胸前配着华丽的胸针,脚上穿着名牌皮鞋,大礼帽与羔皮手套一件不少,一副绅士派头。内战爆发后,一个北方军官在攻入休斯敦后看到,数不清的黑人男女穿着最奢华的衣服在街头游荡。

外国游客到了南方,对黑人鲜艳的穿着服饰印象深刻。1845年,一位加拿大人游玩查尔斯顿,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般感叹:“精致的型男,时髦的美女,从未见过的款式。真漂亮,所有人!所有的奴隶!”有些地区的县政府看不惯黑人时装华丽,制定了“限奢令”,但往往沦为一纸空文。《南卡罗莱纳公报》有封读者来信抱怨:“许多女奴穿得太好了,比绝大多数不富裕的白人女性穿得都要好。”

奴隶主对底下人的嬉戏游乐,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现代企业的总经理,他只要求完成工作任务,无法干涉员工的下班时间。南方的农业种植园跟现代企业同样属于生产单位,奴隶主作为经济理性人,也不是事必躬亲的,他不怎么管黑人私下酒色游宴。除非奴隶酗酒误事,影响到正常工作,这时候他就要采取措施。

1840年代中期,萨凡纳河流域的奴隶主们成立了一支巡防队,阻止自家的黑奴晚上偷偷溜出门到外面厮混。巡防队长汇报:“毫不夸张地说,每天晚上,甚至每晚的每个钟点,你都能看见有成百上千的黑奴在乡间游荡。”奴隶主尤其担心,黑人男子的性生活混乱,身体吃不消。巡防队长说:“黑鬼的健康严重受损,在外面玩了一夜之后,白天工作时就无精打采。”

扫黄打非行动只能收效一时,过了风头,黑人继续纵情声色。19世纪中期,英国小说家、《名利场》的作者威廉·萨克雷与友人一起到美国南部旅行,碰到一场黑人舞会。他回忆:“我们荣幸应邀参加了这样的一种娱乐……绿色植物环绕着巡游艺人,他们演奏着华尔兹舞曲,众人跳得不亦乐乎,大厅响彻着欢乐的笑声……黑鬼们的夜礼服引人瞩目,无檐帽上插着鹳毛,以及小鞭炮形状和其他形状的装饰。”

根据经济史学者的统计,黑人的休闲娱乐时间位于美国各阶层前列,中西部的自耕农一年下来,平均要比奴隶们多工作400小时。城市里产业工人的工时更长,通常一周工作6天,一个工作日的工作时间长达14个小时。在南方种植园,黑人经常以磨洋工、开小差的方式逃避劳动。废奴主义者奥姆斯特德花了一年的时间实地考察,发现他们懒散,不如北方工人勤快。

《绿皮书》主角不是正宗黑人

南北战争结束后,费城、五大湖等工业区起初欢迎黑人劳动力,然而很快就态度冷淡下来。那些来自南方庄园的前奴隶保留了拖拉磨蹭、不守纪律的习气,还经常小偷小摸,天气不好就拒绝出工。

白人精英阶层困惑于此,一部分人从种族生物学寻找答案,认为黑人天生低劣。这种论调直到今天仍有市场,DNA之父、诺贝尔奖得主詹姆斯沃森声称,不同种族的人群存在智商差异。

另一部分人的研究从社会经济制度着手。非洲裔学者、奥地利经济学派的代表人物托马斯·索维尔注意到,有一群黑人出类拔萃,受教育程度、收入水平跟白人持平,这就是独特的加勒比黑人。他们把持了1970年代以来纽约警察局的高级职务,以及曼哈顿区历届行政首长职位。

这一类黑人的祖籍为牙买加岛、巴巴多斯岛、特立尼达岛以及英属加勒比群岛,在20世纪第一个十年移民到美利坚。加勒比黑人工作勤劳,生育率和犯罪率低于北美本土黑人,其子女在学校里读书较刻苦,成绩优异。第二代移民参加工作,从事律师、医生等中产职业,收入已经高于爱尔兰裔、意大利裔。美国黑人的杰出人士,比如经济学家威廉·阿瑟·刘易斯、社会活动家马库斯·加维、前国务卿科林·鲍威尔,均来自该群体。

《绿皮书》中的唐·谢利也是加勒比黑人,他出生在牙买加,自幼接受高等精英教育,有3个博士学位,精通八国语言,曾在白宫演出。电影中主角一行人的车子半路抛锚,谢利下车看到一样肤色的同胞在乡间劳作,种地的美国本土黑人放下锄头看着他,双方对望,互相带着好奇和不解。

这两类黑人的种族隔离程度,不亚于黑白之间的种族隔离。他们居住在不同的社区,通婚率很低,即便在同一个高校、公司里任职,两个群体也绝少往来。加勒比黑人信奉敬业、勤俭的伦理价值观,在美式资本主义制度里如鱼得水,他们成功的根源是加勒比特殊的社会背景。

虽然加勒比的奴役制度比美国南部更残忍,却留下更大“自由”空间。南方庄园主包办了黑人食宿,而加勒比的白人拨给黑人部分土地,允许他们自己耕种,盈亏自负。丰收后,黑人将剩余的粮食拿到市场上出售,由此获得了商业买卖的经验。他们省吃俭用,努力攒钱,积蓄了一定资产,等到政府废奴后,黑人自主创业,开个小店铺、小旅馆。

南方蓄奴州的黑人生活于自给自足的种植园经济,生于斯、长于斯。即便他们逃跑也会很快回到主人身边,因为黑奴丧失了谋生技能,很难适应北部的工商业社会。罗斯福新政时期,亨利·格兰特的采访调查也证实了这个情况,一位名叫洛伦佐·L·艾维的受访者回忆道:“奴隶们为了避开农活,会跑到树林里躲上一两周,然后再回来。”

从事定量化研究的学者保罗·D·爱斯科特统计,林肯解放黑奴后,只有9%的奴隶立刻离去,18.8%的人留在原主人家里1到12个月后才找到新工作。14.9%的人留了1至5年,留了5年以上的人居然高达22.1%。

另外,人口贩卖经常致使黑人骨肉分离,加速削弱他们的组织能力。在白人雇主买不起黑人全家的情况下,奴隶贩子把夫妻中的一个分拆卖,或者把儿女分拆卖,至少有五分之一的黑人家庭因此被拆散。既然生下的孩子极有可能丢失,财产积累也没用,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花钱如流水。主人逢年过节分赐赏钱,黑奴拿到后立刻消费挥霍,购买最时髦的服饰,参加娱乐宴会,表面生活反倒光鲜亮丽。

林肯打破了蓄奴制度,却没带来彻底的变革。黑人从农奴变成了雇农,生活习惯一如既往,给外界留下了好吃懒做的刻板印象。黑人爱吃喝的风俗遭到白人的嘲讽,特别是炸鸡,它不需要餐具,可以直接用手吃,手指沾到油渍直接擦在衣服上,碎屑掉身上也无所谓,跟上等的餐桌礼仪格格不入。

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义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导演架空虚构了黑人拥有投票权的场面:黑人议员挤满了国会,有的白日纵酒,有的嚼花生米,有的脱鞋晾脚,最显眼的一个人在啃炸鸡。

现实生活中,白人请黑人吃鸡往往容易被误会为种族歧视举动。2012年,有记者采访著名高尔夫球选手塞尔吉奥·加西亚,问是否邀请黑人球星老虎泰格伍兹一起吃饭时,加西亚回答说:“会的,我每晚都会邀请他,给他炸鸡吃。”此言一出,网友愤慨,指责加西亚有种族歧视,他不得不公开道歉。2014年,加州一所女子高中在举办黑人历史月活动时推出特别菜单——炸鸡、玉米面包和西瓜,引发家长不满。

现在还有黑奴制度吗(绿皮书背后的真正黑奴史)(2)

电影《绿皮书》里教养良好的谢利原本拒吃鸡肉,在南方进行音乐巡回表演时,东道主特意摆出全鸡宴,现场气氛极度尴尬。最后,他在司机托尼的开导下认清了事实,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融入白人上流社会。片尾,他们去了底层贫苦黑人的餐厅,愉快地吃着炸鸡,度过了整个巡演里最欢乐的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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