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岁的任欢，是一位在上海打拼的白领。2021年5月，因照顾患上阿尔兹海默病的妈妈，她选择裸辞，放弃了自己年薪百万的工作。
之后，与任欢有关的话题引发热议，陆续有十几家媒体找到她，跟进报道。
其中，“女白领”、“年薪百万”、“裸辞”是绕不过的词汇。网友的讨论也集中在这几点，而有关“陪伴”的信息，却被视而不见。
“这些是事实，但我希望大家能够多关注陪伴父母，或者关注到阿尔兹海默症群体。”3月末，在电话中，任欢对「最人物」这样说。
如果不是一向方向感很强的欢妈，开始逐渐忘记路线，任欢或许不会感知到妈妈的变化。
在她眼中，妈妈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作为家中大姐，欢妈年轻时吃了太多苦，品尝了半生人世艰难，到了本该安享清闲生活的年纪，却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病。
阿尔兹海默病，又称老年痴呆症。相关数据显示，在中国，有1000多万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而全球，平均每3秒钟就多出一位痴呆症患者。
过去的四年，任欢见证了妈妈的病情从中度到重度的变化过程。她调侃，妈妈现在说话时空错乱、毫无逻辑，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但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她又哭得不能自已。
任欢说，这个病到了后期，让人失智、失能，大小便也会失禁。“但不管怎么样，我会尽最大努力，让妈妈在人生最后阶段能过得有尊严一些。”
任欢教妈妈学习
似乎是身份互换。
近一年以来，任欢像小时候被辅导着写作业那样，教妈妈算数和英语，也陪她做各种游戏，偶尔还会在客厅里一起高歌几曲。
她不吝啬于说些甜言蜜语。“我离不开你”、“我舍不得你”、“我一天都不能见不到你啊”……成为任欢终日挂在嘴边的话。
做出裸辞的决定，她没有考虑太久。但如果说，丝毫不担心以后回归职场可能遇到的阻碍，当然是假话。
而眼下最宝贵的，是陪伴。
任欢在和时间赛跑，她希望赶在妈妈彻底将自己遗忘前，能度过一段难忘的日子，留下些珍贵的回忆，一份独属于母女之间的美好回忆。
“只要有妈妈在，我就还有家。”她说。
欢妈不认识欢爸
任欢是重庆人，大学毕业后，入职当地一家国有银行。三年后，她辞职去了北京，在一家外资银行工作。
那时，作为家中独生女，备受宠爱的她希望离家越远越好，“可以没有父母管束”。哪怕当时的北京无亲无故，任欢仍然坚定地选择了北漂。
在京打拼几年，她又改北漂为沪漂，就此定居在上海。这期间，任欢读了上海财经大学的MBA，也在多家公司任职，她成了家，但一直没要孩子。
2021年离职时，任欢是一家金融科技公司的产品总监，年薪百万。
也是在那年，年轻时的逃离，在她心里有了别样的意义，“到了40岁，才会理解很多老人讲的话，诸如养儿防老，人生就是一场反哺……”
此前，任欢并不了解阿尔兹海默病，妈妈是她接触到的第一位患者。
一切早有预兆。任欢最初察觉妈妈患病的苗头，是在4年前。那时，欢妈有一些方向感上的迷失，出门时经常会坐错车。而以前，但凡“走过一遍的路，妈妈都记得。”
再后来，欢妈开始记不住最近发生的事，昨天来的客人、中午吃过的饭，甚至刚刚聊过的话，全都没有印象，像是在脑海中抹除了记忆。
觉出问题后，任欢带着妈妈去问诊。坐诊的医生冲老太太问：现在几月几号，星期几，你在哪个城市，是什么文化水平？
这类问题，欢妈一个也答不上来，30分的测评，她只得了15分。
医生给出诊断结果：阿尔兹海默病，中度。
“我不能接受，但最不能接受的应该是我爸。”任欢说。
后来的日子，任欢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上海工作，欢妈留在重庆，由欢爸照看。每隔一段时间，任欢会把两位老人接到上海，让他们和自己住在一起。
过去的四年时间，每当工作闲下来，任欢都会带着父母去旅游。在上海周边，他们自驾去了很多地方，去年到北京时，欢妈认出了鸟巢，这是为数不多让任欢感到惊喜的时刻。
任欢和妈妈在故宫
发现妈妈病情加重，是在2021年4月。那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没有任何预兆，“妈妈突然就不认得我了。”任欢哽咽着，回忆道。
与父母同住的每一天，任欢都会习惯性地问妈妈，我是谁、老爸是谁。那天再次问到这个问题时，欢妈反问任欢，“你是妹妹吗？”
听到这一句，任欢躲进卫生间嚎啕大哭，“我一直觉得，我会是这个世界上她最后一个忘记的人。”
事后没多久，任欢就向领导提交了离职申请。
“我觉得现在对我妈来说，最宝贵的是时间，如果说她已经完全失忆、失智失能，我可能会给她请个护工，但现在，我想趁她还记得我的时候，多陪陪她。
假如哪天她完全不记得我了，挣再多的钱，都没有意义。”
2022年春节开始，她将自己与妈妈的日常拍摄下来，上传到社交平台，很快就引起媒体的关注，甚至登上热搜排行榜。
而网友集中讨论的，是吸睛的年薪和裸辞的勇气。
任欢并不喜欢被安在身上的标签，她希望大家可以将关注点转移到“陪伴”上，让更多人注意到阿尔兹海默病群体，而不是百万薪金。
“我也是花了18年才做到年薪百万的。”
这两年，任欢最直观的感受是，老太太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
欢妈今年68岁，患病后，她的眼角逐渐下垂，嘴唇歪斜，眼神有些呆滞。
年轻时，欢妈很苦。任欢的外婆去世早，外公再娶后，生了五个孩子，对欢妈却异常苛刻。她要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偶尔还会因为做不好被打。
欢妈直到患病，都还能记起少年时吃过的苦，“对那段记忆很深刻。”
9岁，她被亲人接到新疆，开始读书、工作。她在工厂做纺织工时，认识了欢爸。成婚后，二人从新疆搬到了重庆。
欢爸是公务员，欢妈则在一家五金公司做采购，全国各地跑业务。退休后她仍不休息，开过饭馆、麻将馆，倒腾过不少小生意。
年轻时的欢妈
欢妈身上始终有一股闯劲和拼劲，即便到了晚年，仍爱染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也爱穿时髦衣服。手表、手链等饰物长期佩戴在她身上，人打扮得珠光宝气。
50岁那年，她读了老年大学，在舞蹈班担任班长。“以前是那么精明能干的一个人啊。”任欢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受妈妈患病的事实。
为了延缓病情，任欢带妈妈做康复训练。每天下午，她会扮演起老师的角色，教妈妈学习算数、英语和语文。
十以内的加减法，欢妈常会弄错，英语单词的发音，也往往说不准确。但欢妈还是抢着要上英语课，因为“觉得洋气”。
任欢带着她细读每个单词的发音，两人时不时因读错而爆发出一阵欢笑，平静的时光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以前是她追着我做作业，现在是我每天追着她上课、聊天。好像角色互换了一样，活反了。”任欢笑着说。她看起来很安静，说话轻声细语，但在中学时期，任欢也有过叛逆。
欢妈在学习
作为独生女，任欢从小娇生惯养。十多岁的时候，由于父母管教严格，承受不住家庭和学业压力的她，选择偷偷从家中溜走。父母找了三天，差一点报警。最后是从同学家里找到了任欢。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父母在把自己领回家，关上门的刹那，迎来的不是数落和打骂，而是拥抱、泪水与美食，“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怕我又跑了。”
如今回忆起这段往事，任欢总觉得对不起父母。
欢妈患病后，一次外出旅游时，欢爸凌晨醒来，突然发现身边没了人。他沿着酒店一层层找，最终才在大厅中找到欢妈。
而欢妈出走的原因，仅仅是要找厕所。
从那以后，任欢不再让爸妈单独外出，“一般都是我带着他们两个一起。”
欢爸欢妈
很多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如果没有亲人很好地陪护，身体素质会很快下降，但“以我妈目前的状态，再坚持四五年肯定没问题，十年都有可能。”任欢很乐观。
在确诊的头两年，欢妈每次说错话，任欢总想着去纠正，时间长了，需要纠正的地方越来越多，她才放任妈妈错下去。
但唯有一件事，任欢不能妥协——她不允许妈妈忘记自己。
每临这一时刻，她总会不厌其烦地解释和追问，直到唤醒欢妈的记忆为止。
最难过的一次是，无论任欢如何努力，都没能让妈妈记起自己。那是让她感到无力的时刻。
任欢总觉得，似乎是有一种力量试图揪走妈妈的记忆，而她，正与这种力量做对抗。
回溯过去，最让任欢感到遗憾的一件事，是妈妈四年前被车撞骨折。
当时欢妈像往常一样去美容院做护理，却被路上的电瓶车撞倒。她忍着痛去了美容院，直到店里的服务员看到她肿胀的手，才带她去医院处理伤情。
任欢接到电话时，妈妈正要进行手术。通知她的人，是美容院的一个服务员。
“我想，她那么喜欢去美容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美容院的那些小姐姐经常会陪她聊天，说一些她爱听的话。”任欢感到极为自责。
四年以来，任欢虽偶尔会将父母接到上海，但并无太多精力陪伴他们。“我的工作是996，7*24小时在线的……现在来复盘这件事情，没有在最需要的时候，给到妈妈很多的温暖和安全感，我觉得会有一些遗憾。”
任欢和爸爸妈妈
如今，任欢开始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
20岁出头的年纪，她尚在重庆一家国有银行上班，那是很多人眼中的铁饭碗。任欢却因为憧憬大城市的生活，偷偷辞去了稳定工作。
“当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就想着离家越远越好。”摔掉铁饭碗的任欢，去到北京后才将离职的事告知父母。不出所料，他们焦虑、担心，生怕她在外面受了委屈。
直到任欢进入一家外资银行，父母的问候电话才少了一些。等到任欢结束北漂，开始沪漂时，也没和父母提前商量，她做事的风格，一贯是先斩后奏。也因此，才有这次的裸辞。
为更好地照顾妈妈，任欢查询过不少资料，也逐渐摸索出照顾病人的经验。
《忘不了餐厅》第二季在上海做完节目，实体店就此保留了下来。2022年春节，任欢到餐厅实地打卡后，决定带妈妈过去看看，“也许能参加一些他们的公益活动。”
但这一设想并没能付诸行动。任欢所在的小区因疫情被封闭后，只能带妈妈在小区里散步。
任欢和妈妈在唱歌
另一家名叫“记忆咖啡馆”的餐饮店，任欢也亲自体验过一次。在那里，患病的老人可以当咖啡馆的服务员，一些志愿者也可以被招募为店长。
任欢考虑，以后可以在这一方面做些项目，以便在陪伴妈妈和工作中找些平衡。
“像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也就这两家比较知名，所以这一块市场的缺口特别大。”她猜测，以后的工作也许会因为妈妈而彻底改变。
任欢不惧怕转行，她曾考过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如果真要做与阿尔兹海默病相关的工作，也许可以给患者和家属带来有帮助的心理辅导。
就在几天前，任欢又经历了一场帮助妈妈找寻记忆的“风波”。这之前的一个晚上，欢妈在凌晨三点背上背包要出门，嘴里不断重复着，“想妈妈了，要去找妈妈。”
任欢折腾了很久，将她安抚好入睡后，自己躲到被窝里闷声哭了一场。
近半年来，欢妈的记忆时常陷入混乱。在她的认知里，曾经见过普京和特朗普。有时，甚至分不清电视剧和现实，会说自己和芈月是朋友，和黄歇是同事……
更糟糕的情况是，会出现幻觉。欢妈常感觉有人来家里拿了她的东西，因此嚷嚷着要把东西藏起来。
这样的时刻，只会在往后的日子里，越积越多。2021年，任欢带妈妈再次做了测评，所得分值已从四年前的15下降到8。相应地，欢妈也从阿尔兹海默病中度患者变为重度患者。
难过之余，任欢又感到有些满足，“不管妈妈病情怎样，只要人还在就好。”
曾有人看到她的视频后，留言说，自己妈妈也是阿尔兹海默病。任欢和对方建立了联系，相互探讨着照看病人的方法。
另一位大姐，爸爸瘫痪，妈妈是阿尔兹海默病。而任欢的爸爸，患有肝硬化十多年。与相似的病人家属建立联系，等同于抱团取暖的过程，得以在相互鼓励中获得一丝慰藉。
任欢告诉「最人物」，如果认识这样的家属更多一些，会建立一个相关的群，愿大家做彼此的榜样和救赎。
欢妈和欢爸
接受采访时，任欢安排妈妈在客厅唱歌，但没过一会儿，卧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她一会儿看不见我，就会来找我。”任欢解释。
生活中，欢妈尚属于半自理状态。早上起床可自行洗漱，但分不清牙膏和洗面奶。晚上可自行洗澡，却需要身旁有人指导，以防将沐浴露和洗发露用混。
任欢就在这一朝一夕的相处中，和妈妈共度着时光。
闲下来的时候，她爱翻看过去的照片，也爱指着照片里的身影，让妈妈辨认身份。而通常，欢妈都会张冠李戴。
十年前的一个初春，任欢和爱人带着双方父母出境旅行，那时四位老人都很健康，他们一起在中国台湾看美景、吃美食，度过了迄今为止最开心的六口人时光。
“连我爸那么腼腆的人，都在台湾的海边跳起了舞。”任欢感慨。
任欢全家六口人
但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最近几年，任欢哭的次数变得频繁。有一次，欢妈清醒后，听说自己认不出女儿，便哭着用重庆话跟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跟你说，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你，不是故意的。”
提及这件事，任欢又抽噎起来。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觉得，其实她偶尔不记得我也没关系，只要最后能想起来就可以了。”
但终有一天，欢妈不会再记得。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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