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茶是国民饮料,也是社交的润滑剂。
十几年前,上海掀起了一波茶馆复兴,以大可堂为代表,老洋房、老家具、老茶器、老普洱,旧日繁华梦成了新时代品位的象征,财经大学常在那里举办EMBA沙龙。利基市场被充分挖掘,洋房纷纷辟出茶室,有和式的,有藏传佛教风的,有的还养了几只布偶猫。
早在南宋,杭州的茶坊已经追求时髦风雅,摆放应季鲜花,名人字画,还有音乐曲艺表演。当然,也少不了狎妓的“花茶坊”,《儒林外史》里写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揽客人吃茶,大概属于这一类。茶馆夏天售卖冰凉的梅花酒、缩脾饮,供茶客解暑,天寒时则有垫饥的七宝擂茶、馓子、葱茶,用瓷盏漆托盛着。
磁茶杯和漆茶盘,一个光润洁白,一个鲜亮醒目,是经久不衰的搭配,多见于明清小说。《金瓶梅》词话本里还出现了一种银镶雕漆茶钟。银导热快,而木胎隔热好,可以把茶水维持在一个适口的温度。贵金属和雕漆的组合,在元明两季迎来了鼎盛,尤其是镶银里的剔犀杯碗,木胎上轮番涂上深褐、朱红的漆,一道漆表面干了,再涂下一道,一共十余层。常见的是如意云头纹,饱满大气,寓意吉利,雕刻后刀口的断面呈现出不同颜色的漆层,质感接近犀牛角的横截面,因此得名。
富家女子如孟玉楼、李瓶儿,曾用这类珍玩招待西门庆,既显示财力,也表露爱意。这类茶器除了雕漆的,也有椰子壳和竹子制成的。2018年苏富比拍卖了一只雕椰镶银里碗,上有舟子渡客,奇树怪石,是浪漫的遐想。西门庆还曾经用银镶竹丝茶钟招待顶头上司。也难怪《醒世姻缘传》里,晁老爷要来富饶的松江做知县,消费升级名目里有一项就是“镶茶盏”。
在中国,茶是国民饮料,也是社交的润滑剂。茶传入欧洲,出现了新的喝法,也有了新的意义,饮茶成了正式的社交项目。18世纪兴建的集会厅里,除了舞厅、牌室,还有专门的茶室,茶资包含在舞会的入场券内。休息时,疲累的男女一窝蜂涌入茶室,抢位子聊天,男士们发扬绅士精神,从巨大的银桶里打来热水泡茶,供同行的女士享用。
各府邸、庄园时常举办茶会,耶鲁大学英国艺术中心有一幅《哈林顿男爵府的茶会》,男爵生身平民,凭着外交才干刚刚封爵,后来步步荣升,做到枢密院议长、爱尔兰总督,并受封伯爵和将军。厅堂装潢奢华有余,清雅不足,挂着巨大的山景油画和两幅四季瓶花,简直要让人怀疑英语文化里也有“步步高升”“鲜花着锦”的说法。十几个宾朋,有一桌在品茶,另两桌在打牌。新贵的社交生活是繁忙的,像西门庆还是殷实商人时,主动结交人脉,牵头结拜十兄弟,又把女儿嫁给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等他一跃成为理刑副千户,人情开始密集地找上门,蔡京的义子蔡状元来要赞助,大管家托他物色小妾,贵妃的亲戚要结娃娃亲,还有犯了事的来求情……他们夫妇忙个不停,接待各路男宾女眷,陪着吃茶。
《哈林顿男爵府的茶会》
老牌家族的茶会则要安静许多,比如第十四代维洛比·德·布洛克男爵一家的画像。富有的男爵正在翻修府邸,宽敞的房间,陈设却出人意料地简陋:磨损的地毯,旧搭搭的门帘,黯淡的墙纸,浮雕壁炉上只悬着一幅海景山崖图。男爵夫人穿着考究,硕大的耳环上缀满了珍珠,正扶着小女儿在桌上蹒跚学步。银茶水桶光亮可鉴,照出了中国来的盘盏。茶食却只有一碗糖块、一盘吐司。两儿子一个牵着玩具木马,一个伸手去抓吐司,被父亲批评了。
精巧与简朴,时尚与破旧,秩序与混乱,同时存在画中,毫不违和,男爵重金聘请名家作画,却无意炫耀财势或者社会纽带,只想表现小家庭私密的温馨。随心所欲不逾矩,这大概是最高规格的“凡尔赛”了。(戴萦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