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俞飞鸿对话时,我们聊到第一次听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以及日本电影和电影人在华风靡一时的情形。她每每作答,都会以一句“像我们那代人”起兴——这似了无痕迹的一宕,见得她之于年龄感的清晰而坦荡,也得见她不愿特立独行于70后女性演员集体身份的自然与妥帖。
“袁元的年龄,也该是我现在的情形”
4月12日公映的电影《在乎你》,是俞飞鸿近年来鲜有的一部电影主演作品。作为片中的“大女主”,她所饰演的袁元是一位当下社会中的女性精英,知名服装设计师的身份,反打在身为许多国际知名奢侈品“品牌挚友”的俞飞鸿身上,两厢观照,有着毫无违和的闭环联想。然而在聚光灯的背后,袁元却又时时被过往在事业与家庭间所做的痛苦抉择困扰——首映礼上,影片导演毕国智就抛出一个话题:袁元当年无法忍受在逼仄的家庭空间中消耗自己,为梦想而出走,“这是年轻时的‘犯错’?还是当代女性‘be yourself’的宣言?”
《在乎你》剧照,俞飞鸿饰演袁元
这样的角色,似乎是为现今的俞飞鸿量身定制。
在她的演艺生涯中,有两部现代题材的电视剧曾引起巨大争议。一部是20年前播出的《牵手》,她饰演的第三者王纯让人恨不起来,当时甚至有舆论质疑该剧是不是在美化婚外恋。还有一部是2016年播出的《小丈夫》,俞飞鸿饰演的姚澜谈了一段相差9岁的姐弟恋。
常看国产剧的观众不难发现,男演员无论是二十来岁还是四五十岁,他们在剧中都可以和二十岁的女孩子谈恋爱;而女演员到了四五十,往往只能演婆婆妈妈,别说谈恋爱,能配个不出轨的丈夫就算是难得了。但这个规律不适用于俞飞鸿。她和比自己小16岁的男演员演一对,观众会觉得姐弟恋没问题,但这么幼稚的男生怎么配得上俞飞鸿。大家希望她演“大女主”,独立女性。俞飞鸿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没有攻击性,但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无论外界如何纷扰,她接戏有自己的步调,她的感情生活不受干扰,淡定从容,神秘低调,就像作家韩松落早先对她“偶然派”传人的判语:飞鸿,一个“鸿”字,总有点难得一见的意思。偶然雪泥留趾,偶然春波照影,都是稍纵即逝,似在不在,人海里匆匆打个照面,擦身而过的车窗里给个侧影。
捱至眼下的《在乎你》,先前延续的人设已被舆论升级为“女性意见领袖”。这让认识俞飞鸿的人听来不免一笑。倒不是KOL头衔她担不担得起,而是这位一向不喜在人前用语言过多表达自己的人本就无意于此——过往多次采访中,她都曾如此表露心迹:正是曾受限于讲说,她才选择了用当演员和表演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意见”。此次对谈,我问俞飞鸿,相较于之前多是温婉中“示弱”的角色,为何直到现在才选择演绎都市精英女性的职场闯荡和情感世界,得到的回答依旧淡而又淡,“之前年纪还没到,现在年纪大了(笑)。”
近些年,俞飞鸿的角色年龄多定位在三十多岁,但这次《在乎你》,“戏中女儿差不多要20岁了,反推袁元的年龄也该是我现在的情形。”
《在乎你》剧照
“我很喜欢成濑巳喜男的片子”
2018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缔结40周年,《在乎你》亦是当年摄制完成,并成为中日签署合拍电影协议后的第一部合拍片。与此相应,成功在当下中国的袁元,当年悲欢离合的抉择则发生在日本。电影开头取景于北海道真驹内泷野陵园的头大佛,在建筑师安藤忠雄标志性的清水水泥世界中,俞飞鸿独自行走,凝视远方……据说头大佛本来周围没有任何遮掩,安藤忠雄就给它加了一个盖子,如此一来从远处看就只露出佛像的肉髻。“那个建筑本身和这个戏有一个契合点,因为佛身被埋起来,更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威严和慈悲,电影中也有一句台词,‘越是刻意去藏,越是难以忽视。’”俞飞鸿说。
《在乎你》剧照
北海道盛产优质的稻米,由此更酿造着堪称“国稀”的清酒。电影中,袁元那恪守职人精神的前夫富哉,曾因为醉心于承袭父业精研酿酒,而忽视了对太太的关怀。若干年后,两人重逢,万语千言也化在那一杯清冽回甘的大吟酿中。俞飞鸿回忆说在片场自己从“精米步合”的初级工序起,参与了整个酿酒过程,“那些酿酒工人夏天在自己的田地里劳作,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冬天便来到酒坊酿酒。酒坊的氛围非常祥和安宁,大家都穿着整洁的服饰,每一道工序都很细致,完全是用手工淘米,之后是蒸煮,最后才放入酵母发酵,包括放入冰块的数量都非常精确。我印象深刻的是酿完后的米渣,会拿来捣碎了以后做糍粑,撒上一些酱料就可以直接吃了。”
《在乎你》在北海道的小镇增毛町取景拍摄,小镇的站台曾因1981年时高仓健在此拍摄《车站》而颇有名气。后来,那位已逝的日本男神还曾在北海道拍摄过自己愧怍亡妻的还愿之作,《铁道员》。《在乎你》中增毛站也有出现,或许熏染了高仓健两部旧作的悲情和阴郁,电影里依然盛满了袁元的离愁别绪。
电影《铁道员》中的车站
《在乎你》中的车站
俞飞鸿介绍说自己本就知道《车站》取景的典故,而聊到日本的电影同行,她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对电影导演成濑巳喜男(1905-1969)的欣赏——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她个人执导的唯一一部电影,《爱有来生》中阿明和阿九在银杏树下对饮时,两人不断“淡入”与“淡出”的视效。作为二十世纪伟大的女性主义导演,“女性与日本现代性”是成濑巳喜男作品的标签,他在多部电影中都探讨过女性的依附地位与个人意识觉醒的冲突。而这在《在乎你》中,则依旧是个没有讨论出结果的议程。
在成濑经典之作《乱云》的结尾,由美子和三岛史郎在酒馆举杯痛饮,随后黯然分手。《在乎你》中袁元独自坐在回程的车厢中,女儿的身影和窗外的一切渐渐模糊,而泪水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滑落过俞飞鸿的脸颊。
【对话】
就算生命受到威胁,演员也必须沉浸在角色中
澎湃新闻:谈谈接演这部戏的缘起,你怎么看待袁元这一角色?电影自去年东京国际电影节展映之后,你似乎聊得不多。
俞飞鸿:对于演员而言,更多地是在想这个角色怎么去表达,如果只用“说”的话,可能就不需要我们来演了。我本来也是个不太会用语言表达自己感受的人,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时候,我就演出来。我和电影的制片人浮乐莲女士是多年好友,她一直想同我合作拍一部女性的电影,所以就有了这个故事,我跟这个电影可能是共同诞生的吧。
澎湃新闻:袁元的人设是一位成功而略显高冷的都市精英女性,蛮符合你目前在人前透射出的状态和感觉,但你在过往其实很少演绎类似角色?还有一点,之前很多影视剧包括此次电影,你在戏里的人设似乎从来没有超过四十岁。
俞飞鸿:呵呵,之前年纪还没到,现在年纪大了(笑)。没有啊,这次袁元(角色)的年纪就和我差不多啊,戏中她的女儿来见她的时候,差不多要20岁了,反推袁元的年龄也该是我现在的情形。
澎湃新闻:片名取自邓丽君的1986年前后推出的老歌《我只在乎你》,这首歌也出现在电影的关键戏份中。能谈谈你当年听到它时的感受吗?现在K歌时会唱到这首歌吗?
俞飞鸿:我对音乐其实没什么天赋,对这些流行歌曲,对邓丽君的歌,可能比我同辈人接触要晚些。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邓丽君的歌已经能够在大陆随便播放的时候,我在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顺便就听到了。在戏里,这首歌很容易把我带入当时的情境,就是我只在乎你,这是她们母女两个人之间共有的心结,不管相隔多久,相距多远的那种惦念。其实我不常去唱歌,因为自己的声线不太高。去KTV的时候,也就是去唱一些老歌吧,我这个年龄段同代人的,王菲的歌、梅艳芳的歌,还有一些男生的歌,女生的歌太高,我就唱不上去了。
俞飞鸿、木下彩音饰演母女
澎湃新闻:此次在片中有不少日文对白,之前就学过日语,还是专门为这部戏学习了日语?
俞飞鸿:我是专门为这部电影学的日语。时间卡在这,你没法从头学习。而且日文每个单词都是独立的,你一定要去背单词,不像我们中文词汇是一个个字组成的,你认识了这些字就可以去组合。这一次就是直接进入到台词部分,日文老师用标准的发音念下台词,我先背下来,然后再去琢磨其间的感情和情绪,所以就一直要听,一直要背,这个过程是蛮痛苦的。
我记得在日本拍摄袁元再次见到婆婆的戏,本来按剧本我只有一两句日文台词、其他间或讲中文。结果到了片场,导演发现不对,戏中我同日本前夫的交流可以是日文夹中文,因为恋人相恋时,很可能会学习彼此国家的语言,但婆婆不该也要学习中文。所以就临时改的,这场戏必须全程用日文演出,我就有点抓狂,没日没夜地练,只要停下来的间歇,就戴着耳机跟着一起背。这段戏很重要,不仅是婆婆和媳妇儿间的和解,也要带出往事里的秘密,很多信息是隐藏在台词中的。这是我此次拍摄,从表演上讲最艰难的时候,好在最后拿下来了。
澎湃新闻:除了克服日语,《在乎你》中你还有一场投河的戏,是你亲自出演吗?
俞飞鸿:是啊,那么大的近景啊,看到脸(笑)。这场戏对我也是蛮困难的,因为我水性不好,我们有在河边拍,具体在深水中的戏份是在一个深水池中拍摄的,那个水池有五六米深,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穿着潜水服,挂了氧气瓶。当我沉入水中的时候,导演的要求是一直往下沉,但水本身是有浮力的,除非身上拴着很重的石头,现场工作人员给我身上绑上了威压,把我使劲往下拉,这样才有了下沉的效果。
澎湃新闻:在现场,你如何解决一面呼吸,一面还要表演出一脸安宁、释怀的感觉?
俞飞鸿:剧组里有位夏威夷长大的员工,他告诫导演不能下拉超过1.5米,否则可能会对演员身体造成伤害。但我拍了两条之后,导演觉得不对,因为我表情太狰狞了。对于水性不好的人而言,每向下沉一点,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收紧,面部表情紧张是自然而然的。其实我和工作人员之间有约定的提示动作,一个手势,但在现场他们看我在扑腾,不知道我是在示意还是在表演,所以就呛了好多口水(大笑)。拍这场戏是我第一次在拍戏中遇到生命本能的威胁,我觉得别的外部压力还好,比如拍《爱有来生》,我要克服高原缺氧,但这一次是对抗本能的恐惧,还要协调自己的动作和表情,表现出平静、放空(的神色),一直在和身体的底线做对抗。我觉得作为演员就算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也要沉浸在你的角色中。
澎湃新闻:《在乎你》后半段有些心理悬疑的意思,片中你的女儿惠子是否存在,还是一个抱养的孩子,抑或只是袁元的内心投射?你怎么看?
俞飞鸿:我觉得惠子这个人物是否实有其人,恰恰是这部电影有意思的地方,观众在看完电影后,可以给出任何一种自己认为合理的解释。我是怎么理解的不便去引导观众,这个戏需要观众根据自己的情感和经历去判断,而任何一种可能性在我看来都是存在的。
澎湃新闻:在你成长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很多日本电影和影人曾在我国都红极一时。能否稍作回顾?在你,也有一重导演的身份,喜欢看哪位日本导演的作品?
俞飞鸿:小时候看的电影,其实没有太多的选择,能看到一些外面的片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像我这代人可能都看过《追捕》和《望乡》。日本从二十世纪初,每个阶段都有很好的电影,比如小津安二郎的片子。不敢说自己有导演的身份,我有导演的经历,因为只执导过一部电影。我比较喜欢日本导演成濑巳喜男的片子,他在二三十年代就拍出了非常好的电影,这些片子不是我儿时,甚至不是在学院看过的,而是近些年看到的。
《在乎你》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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