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一开篇,便对这双手进行了描写:

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她叫王亚明,一个从乡下来的“另类”女学生,一开始同学们都叫她“怪物”,下课都绕着她走。

她总是闹出很多笑话,老师点名的时候,她要么是听不见,要么就是喊好几声“到、到、到。”

不管同学怎样笑她,她不辩驳,也不慌张,浪费几分钟后又慢慢地坐回去。

英文课上更是笑料百出。

“黑耳,黑耳”的回答声,总是回荡在教室的上空,一众同学笑得前仰后合,可是王亚明又能安然地坐回去,翻着书页,轻轻地继续读着:“华提……贼死……阿儿……”

夜里她总是躲在厕所里读书,天快亮的时候,在楼梯口也经常看到她。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总会出现她的身影。

星期日的早晨,一部分同学在化妆,一部分同学还没起来,可是王亚明却在过道的窗台上睡着了。

“我”过去轻轻地叫醒她,以防她着凉。她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继续念着:“华提……贼死…,右……爱……”

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原来她的眼睛里爬满了红血丝,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不能满足的愿望。

老师和同学们都嘲笑她奇怪的发音,她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私下里她一直在默默努力,想以这样的方式缩短和同学们的距离,融入她们。

萧红最经典的一段话(一双洗不干净的黑手)(1)

可上早操的时候,校长又特别强调了这个“距离”。

“你的手,就洗不干净了吗?多加点肥皂!好好洗洗,用热水烫烫。操场上竖起来几百条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别呀!真特别。”

她父亲来看她的时候,她告诉父亲,让他下次带副手套。她父亲的手也是青色的,比她的手更大更黑。父亲嘱咐她好好读书,三年下来,成不了圣人,也总能明白明白人情道理。

虽然戴了手套,可她还是没机会参加早操,她向校长展示她这个提议的时候,校长笑得咳嗽了起来,说着:“不必了!既然不整齐,戴手套也是不整齐。”

差距无时无刻不在鞭笞着王亚明的身体和灵魂。

等杨树长出了绿叶,满院结成了荫影的时候,她却明显地消瘦了下去,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似乎也薄了一些,肩头也不再显出蛮野和粗壮。

有人来参观学校,她戴着手套,校长仍然不让她站在楼道里。言辞犀利地批评着她的衣服脏,批评着她的大手套难看,校长还用她明亮的皮鞋踢着掉在地上的那只。

我们从未见她哭过,可是那一次风声都停止了,她的哭声还在持续。

暑假之后她又来了,而她的手又变黑了,因为此,她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秋季宿舍搬家,没人愿意挨着她。

有人说她身上有虱子,有人嫌弃她的被子有味道,有人害怕她的黑手。

萧红最经典的一段话(一双洗不干净的黑手)(2)

后来,她睡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有一次她和我聊天,对我说着:“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

我知道她是不想让别人看出她心底的悲伤,故意这么说的,话虽然是对我说的,但更像是安慰她自己,给她自己加油打气呢。

“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吗?”

“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安慰着她说。

自从搬了新宿舍,宿舍到学校的距离远了很多。下雪天,刮着大风,手脚都冻僵了,还得起早去学校。

每一次早起从宿舍到学校的路上,我都很害怕,时刻注意着身后的情况,听听是否有脚步声跟上来,那样也能和自己做个伴。

有一次终于熬到了校门口,王亚明突然走了上来。

我问她是走在我的后面吗,她说没有,她已经来了很长时间。

我问她按门铃了没有,她说按了,校役不给开。

我又按了一下,里面的灯亮了,校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给开了门,一看是我,忙把脏话咽了回去,还有点道歉的意思:“萧先生,你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原来她想早点来看书,可是看门的人不让她进去,还骂了她很多脏话。但她还是这么坚持着,为了心底的那个强烈念好书的愿望。

萧红最经典的一段话(一双洗不干净的黑手)(3)

通过看书,我和她慢慢熟悉了起来,她向我讲述了她的经历。

她家是开染缸房的。因为看不起病,她母亲早早死了。后来她就负责照顾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她父亲染黑的和蓝的,姐姐染红的。有一次姐姐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到了她的家里,看见姐姐的红手,喊了出来:“唉呀,那杀人的手!”

从那以后,她父亲就不允许谁单独染红的了。所以她的手是现在的这个颜色: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

我问她,她的妹妹有没有读书?

她说将来由她负责教她们,可是她又担心她教不好。

她又和我说了其他一些东西:

“读不好书真是连妹妹也对不起了。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一个月能染几匹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能挣多少钱呢?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的咸盐钱都拿来了,我怎能不用心念书呢?!”

她边说边用那只黑手抹着眼角,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寒假,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提着行李和零碎的东西,立在墙根,等着父亲来接她,她被校长劝退了。

她父亲并没有来,她又坐在了教室,自己喃喃地说着:“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

她看似认真地在记英语单词,实际上她的心完全慌乱了。

萧红最经典的一段话(一双洗不干净的黑手)(4)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看她的小册子,英文字母,有的落下一个,有的多加上一个……

晚上,她又睡在了走廊的长椅上,她从来没睡得这样早,睡得特别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

第二天早上,她的父亲才来。

父亲让她戴上大手套,穿上靴子,说着:“书没念好,别再冻掉两只脚。”

她问她的父亲:“马车就在门外吗?”

“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原来她的父亲晚了一天才来,是因为没有马车的缘故。王亚明来念书的时候是坐着马车的,那时候的父亲对她寄予了厚望。离开学校时,这样的待遇就没有了……

父女二人出了木栅门,向着远方,向着弥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王亚明有着一个不屈不挠的灵魂,她为了念好书,不怕老师和同学嘲笑她的发音,忍受着这双“黑手”给她带来的歧视,假装听不出来校役的冷言冷语……

在学校待一段时间,她的手就可以变白了。可是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别人可以心无旁骛地念书,她却必须趁着暑假的工夫,靠染衣服赚取学费。

可即便这样,还是被那个时代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可以不再忍受别人的嘲笑了,但同时也失去了求学的机会。

王亚明的灵魂是高贵的,可高贵有时仍然会败给现实,在一个弱肉强食的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总是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任你如何努力、挣扎,还是无济于事,到底该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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