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云区江高镇大岭村，家家户户有着学木雕的传统。
广式硬木家具制作技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胡敏强便出生于木雕世家，爷爷胡超洪是木作高手，父亲胡枝从艺70多年，佳作颇多。顺着爷爷和父亲的步伐，胡敏强做了六年红木雕刻后，转入红木家具厂。1985年，他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下海”，以几千元起步，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红木家具生涯，摸着门道改用机械进行标准化生产。
近四十年来，他见证了广式硬木家具市场的起伏变化，在白云区江高镇大岭南路建起广州市松园广作家具博物馆，用于收藏、展示从各地搜集来的硬木家具。
木材需要经历烘烤水煮、开介、出榫、雕刻、装配、刮磨、上腊等多个程序，最终变成广式硬木家具成品。这是门协作的手艺，一位师傅往往只需要负责几个程序，很少有人能够一个人担起整个制作流程。
广式硬木家具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梁俊威在胡敏强的指导下工作。
但广作家具取材依赖名贵的热带硬木，资源消耗型产业和环境保护存在矛盾，近几年消费市场遇冷。老手艺日渐式微，在胡敏强教授的徒弟中只有1%能出师，广州市松园广作家具博物馆副馆长、广式硬木家具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梁俊威是其中之一。他将广式家具非遗传承课程带进校园，将广式硬木家具的榫卯结构应用至鲁班锁、榫卯字体等产品之中。
原材料限制流通
红木市场鱼龙混杂
广作硬木家具是中国传统红木家具的三大流派之一，与“苏作”“京作”家具齐名。不同于苏派工匠们用材的精打细算，广式家具构件一般不喜拼接，而是用一木制成，还会根据设计配上云石片装饰。
由于用料粗大充裕，广式家具的原材料往往是大枕木，主要来自东南亚、海南。传统广作红木家具使用多种热带硬木作为原材料，其中不少是濒危植物。在2018年执行实施的国家标准《红木》（GB/T 18107-2017）中，过半树种被列入CITES公约附录Ⅱ管制，1个树种被列入CITES公约附录Ⅰ管制。一旦树种被列入CITES公约管制，就意味着相关方面在进出口国际贸易中必须向政府有关机构出示已经获取的CITES证明文件，否则会被扣押甚至没收。
广式家具的原材料往往是大枕木。
十几年前，家具制造商时常亲自去越南、柬埔寨、老挝、缅甸等地采购，近几年随着管制变得严格，不少制造商选择通过贸易公司进货，往来于广东鱼珠国际木材市场、东莞厚街兴业木材夹板市场等地。
不只是木材，广式家具时而会用到的云南大理石（又称“云石”）也被列入限制开采的行列。梁俊威说，“我们现在用的都是早些年存下来的云石，之后还想用云石成本会很高，不少都是从藏家手上买回来的，也会挑好看的纹路。”
原材料的管制使得行业面临挑战，近几年存续的新冠肺炎疫情更是雪上加霜。2020年初，不少家具抱着“疫情不会持续很久”的希望，觉得国内还有两到三年的原木库存，几乎够用了。但事实上不少人错估了疫情存续的时间。国内的库存消耗得差不多了，外面的木材运回来又很慢，甚至出现“面粉比面包贵”现象。
工人正在制作红木家具。
广作红木家具最常用的木材为紫檀（红木紫檀）、交趾黄檀、奥氏黄檀、东京黄檀和大果紫檀，其中尤以交趾黄檀为多，故常被称为酸枝家具。传统广式家具对材料的区分并不明显，只要木材的属性、类别属于红木，就可以混在一起做成一套家具。市场经济背景下的制造逻辑则有所差异，不同材料之间分得很清晰，且存在差价。
价格高、辨别难，在红木市场上，时常会出现廉价代替品或假冒伪劣产品。一些投机者找到与昂贵木材颜色、纹路相近的材料作为代替。每年市场上都会流出不少打着厂家大促销名号的红木家具，很多是卖的时候摆出来的是一套，下单两个月后交的货是另外一套。
上线电商引流线下
与拍卖机构建立联系
评价广式家具离不开三个元素：材、型、工。材料的价值高低从市场反馈可以窥见一二，外形好自然赏心悦目，工艺则涉及家具中榫卯结构、雕刻的精细程度以及花费的人力物力。广式家具采用了大量的西方装饰风格和技术，也会在设计中添加众多中式传统装饰图形用以装饰，例如云纹图案，回纹图案，冰裂纹，以及动植物图案。
随着互联网时代到来，广式家具的展示销售被搬到了线上，通过公众号图文、视频号中的短视频与大众见面。“对于我们来说，电商是很难做的，难就难在产品款式是一样的，但是木头的纹路、味道都不一样。加上产品发货要用木箱，收货的人没有工具拆箱，搬回家也是件难事。”在梁俊威看来，广式家具不是快消品，而是长决策产品，冲动消费的人少。除了产品本身，购买者也希望有相关的服务，甚至有交流分享的圈子。因此上线电商仅是引流线下的一个渠道。
广式家具采用了大量的西方装饰风格和技术。
近年来广式家具发展脚步放缓，可胡敏强不认为广式家具已成为夕阳行业。广式硬木家具曾经是广交会的“畅销货”，难复制的收藏级作品获得不少外商青睐。一些海外华人看到老一辈的家具觉得很漂亮，也会选择定制广式家具产品，流通到海外市场拍卖。
收藏拍卖机构也会收一些鉴赏价值较高的广式家具作品。老一辈的想法是不轻易接触拍卖公司，认为好产品自然会有人欣赏；年轻一代则更积极地与拍卖公司建立联系，熟悉拍卖规则。
专业收藏领域单价高但市场小，胡敏强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在大众市场上，以量取胜。广州人的精明务实在他的观念中可以很好地显现：在做一个东西之前，先要看市场认不认可，成本是多少。市场有高低，遇到低潮，也可以留下货，等没钱的时候卖。
一般而言实用型广式家具大概半年左右可以制成，带收藏价值的作品需要1年到5年不等。胡敏强表示，以《金鼓齐鸣》为例，需要5年以上的时间才可以出货。“最核心的还是要有设计、文化艺术的表现手法，配合好的工艺材料。”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胡敏强也尝试做加盟店。但由于加盟商追求利润最大化，出现了打着品牌的名号卖次品的情况，保险期间胡敏强转为只做直营店。
用机器提升生产力
传统结构特点不能变
胡敏强从事广式家具这一行并不意外。他出生在大岭村的木匠之家，是家族技艺的第三代传承人。自清代中后期，广州白云区江高镇大岭村的村民就有学木雕的传统，其中广式硬木家具制作技艺尤为突出。长久以来，大岭村满溢着红木味、酸枝香。
爷爷和父亲做木雕，胡敏强在广州木雕厂大岭加工点做了六年红木雕刻后，转入红木家具厂又干了六年。1985年，他迎着改革开放的政策指引选择下海，在离家和加工点不远的大路边，租了二间小铺，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红木家具生涯。
20世纪80年代，胡敏强便开始用机器提升生产力：原来80%靠人工的环节由机器代替，20%最关键的工艺则由人工完成。走进偌大的厂房，简单重复的劳动被吊机、铲车、剪床等轨道式、皮带式的机器替代，刨木被分为更精细分工的平刨、压刨等。
广州市松园广作家具博物馆内的展品。
“一些型配的榫卯结构，虽然人工可以做，但很难控制精确度。早上刚开工力气、精神比较好，开的榫会好一点，到下午力气可能会有所减损。”梁俊威介绍，机械开的榫口贴合度高、成形好，比手工完成效率更高。所以现代生产会先使用机器把技术含量不高的步骤做好，再由人工做更为精细的雕刻。
虽说一些手艺活改为机器替代，但做广式硬木家具的初心不能变。90年代初，珠三角的顺德、中山等地，西式沙发、大床等大行其道。有人建议胡敏强改做西式家具，可以短期暴富。正在犹豫间，他的父亲胡枝先站出来说：阿强，你做人就只为了钱追求钱吗？父亲的话让胡敏强收回了该做西式家具的想法。
“到了我儿子这代，市场上又有了新中式家具的说法。还是在走一些表面性的东西，找不回中国传统手艺。”胡敏强要求儿子保持住中国的传统技法。“普通家具很难流传太长时间，但广式家具在现代依旧有市场，说明有一些特点值得传承，不能轻易改变。即便随着原材料的管控，一些东西没办法做了，可以换个材料，但结构不可以改变。”
胡敏强的儿子胡宏驱也从广州出发，“北上”合肥办红木家具分厂，面积达五千多平方米，集设计、制作、展览、展销于一体。
行业面临“断层”问题
非遗传承课程进校园
在广式家具工厂里，多是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到上世纪70年代的老手艺人，普遍年龄在60岁左右，临近退休。“他们最多就再做10年，就要退休了。”梁俊威说，鼎盛时期，厂里有千余个员工，胡敏强老师收了很多徒弟，他们有些留在厂里工作，也有的自己出去当老板。不过80后做广式家具的人不是很多，行业发展仍面临“断层”等问题。
出生于80年代的梁俊威是个“例外”。从小学习美术，他与胡宏驱是同学，一次交作业时他发现胡宏驱的作业与大多数人不同，都是很传统的图案。“我觉得很好看，就经常问他，怎么会画这种图案。他告诉我，家是做广式家具行业的，寒暑假我们常常来参观。”
大学毕业后梁俊威正式入行，从最基础的销售、产品设计做起。但广式家具不是快消品，不懂生产很难解答客户关于材料、成本的问题。他始终记得每次从设计开始，胡敏强便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成本”。
广式家具不仅是一个与审美相关的行业，动手实践也很重要。刚开始接触广式家具行业时，新人难免会请教前辈，也会看一些书籍，有些款式想去尝试，但按照书上的尺寸去做，常常复原不了图片上的款式。
“书上的尺寸有误是常有的事，可能写书的人没有真的做过广式家具，只是翻查资料，看到资料记载的文献就搬过来。”梁俊威笑道，在广式家具这一行，“看跟做是两码事”。有经验的老师傅在行业待得久了，一看图片的尺寸比例就知道上面的尺寸对不对。
技艺更是要日复一日的打磨。以凿花这一工序为例，老师傅可以一刀过去，新人学了手法很难一刀即成。一刀不行，下一刀手怎么转既合乎规矩，又符合自己的习惯，只能通过不断练习摸索，形成自己的手法。
梁俊威还将广式家具非遗传承课程带进校园，包括雕刻、榫卯两个板块。“我在课上教学生最多的，就是图纸跟实物一定要相匹配。”他说，学生刚接触项目时，都觉得很简单，用胶水粘、气钉钉把相框的四个边粘连起来。但如果要用榫卯结构去装，原理看上去是一回事，把图画出来，拿两个木棒锯一下、拼接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胡敏强。
“做手艺是有窍门的，也靠人的感觉。”胡敏强拿起一个榫卯结构玩具一边拆装一边说，要练好手势、手腕、手指，手眼配合非常紧密，把我一个度。榫卯结构太紧，木头容易弄坏，太松又容易掉出来，这都是传统工艺。
除了传统作品，梁俊威也会尝试着做一些类似小型作品，比如利用榫卯结构的鲁班锁、榫卯字体等。“每个时代都有对应的经典作品，到我们这一代，应该做出怎样的经典产品，这是我们都需要思考的。”梁俊威说。
知多D
广式硬木家具制作技艺
广式硬木家具制作技艺是广州传统民间手工技艺的代表，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明代末叶，广式家具已在宫廷中得到应用。清代初年，广式家具因其豪华风格适应了皇家的需求而成为宫廷家具的主要类型。清代中期，受欧洲巴洛克式和洛可可式艺术风格的影响，广式家具在造型和装饰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形制更趋华贵。民国时期，广式家具行业因受战争的影响而萧条中落，抗日战争胜利后才逐渐复苏。
广式家具制作技艺是中国家具工艺的重要分支，它在继承我国传统家具制作技艺的同时，又吸纳和改造西洋家具文化，形成浓厚的岭南艺术特色。广式家具制作注意精选好料，精工细作，雕刻面积既宽且深，镶嵌技艺运用自如，开创了家具制作的一代新风。广式家具种类样式繁多，不仅有传统的桌、椅、凳、床、几，还有其他地区没有或极少见的品种，如客厅中可睡可坐的炕床等。
目前，名贵木料的稀少使得广式家具取材困难，生产受阻。在批量化制造的现代家具冲击下，广式家具厂大多经营困难，坚持生产典型广式家具的企业已经为数不多。
采写：南都记者 王美苏 实习生 曾嘉彦 陈舞泓
图片：南都记者 黄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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