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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关于南京的小说
状元境_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叶兆言 小说在线阅读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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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境这地方脏得很。小小的一条街,鹅卵石铺的路面,黏糊糊的,总透着湿气。天刚破亮,刷马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挑水的汉子担着水桶,在细长的街上乱晃,极风流地走过,常有风骚的女人追在后面,骂、闹,整桶的井水便泼在路上。各色各样的污水随时破门而出。是地方就有人冲墙根撒尿。小孩子在气味最重的地方,画了不少乌龟一般的符号。状元境南去几十步,是著名的夫子庙。夫子庙,不知多少文人骚客牵肠挂肚。南京的破街小巷多,老派人的眼皮里,惟有这紧挨着繁华之地,才配有六朝的金粉和烟水气。破归破,正宗的南京货。到了辛亥革命前夕,秦淮河附近早没了旧时繁华。河水开始发臭,清风过处,异味扑鼻。大清朝气数既尽,桨声灯影依旧,秦淮河画舫里的嫖客中,多了不花钱的光棍,多了新式旧式的军官,多了没有名的名士。有一阵子,一位怜爱美人的英雄,常常立在文德桥上,眼见着桥下花船来去,一个个油头粉面,一阵阵谑浪笑语,满心里不是滋味。这天红日将西,英雄站在文德桥上,时间久了,只觉得隐隐有些腰痛。暗暗将手扶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桥下。一只画舫正歇在阴影处。那花船不大,就一个舱,舱中间一张方桌,罩着乌油油的白布。英雄站在桥上,舱里的情形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桌子后面,便是一张下流的木床。船上的人这刻都在船头,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并排躺在藤椅上,胖的一头歪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瘦的也是一副疲倦相,两眼呆呆地望天,手里玩着自己的一截辫子。两个姑娘一站一坐,都是十八九岁光景,悠悠地吃瓜子。站着的姑娘胸脯极高,身体微扭着,宽大的青竹布大褂里面,叫人想着每一块肉都是活的,都在动。她一边极有力地把瓜子壳往秦淮河里吐,一边和同伴谈着笑着骂着,一边懒洋洋用眼梢扫桥上的英雄。那花船慢慢地朝东移过去,慢慢地没了影儿。英雄慢慢走下桥来,日落前的夫子庙,正人多热闹。英雄满腹心事地在人群中走,众人不看他,他也不看众人。眼见着进了状元境东口,英雄的步子不由得放得更慢。一阵悠悠的二胡声,从沿街的一家茶炉子铺里传出来,那声音悠长哀怨,英雄的满腹心事让它一撩拨,竟有些不能自持,停住脚洗耳静听,眼珠子到处转着去找那个拉二胡的人。这二胡声,英雄已经熟悉,每次路过时,都忍不住要听上一会。状元境西头有一家货栈,表面上卖木料,兼做棺材生意,实际上是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据点。南来北往的军火常常贮存在这。英雄正是这家货栈的主人,是个头儿。几个伙计也是同盟会会员。三天前,一个伙计配制土造炸药,不慎弄炸了一枚,虽然不曾伤着人,但怕引起清朝巡警的注意,全货栈的人白天都不敢留在家里。紧连着两天平安无事,大家的胆子也大了。第三天一切正常。吃了中饭,英雄依然上街闲逛,两个伙计到钓鱼台会朋友。那英雄听着二胡,两个去钓鱼台会朋友的伙计也进了状元境。见英雄正在雅兴头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奔货栈。英雄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心里想跟着一起走,腿却让那二胡声吸引着迈不出步。这时候只听见二胡的旋律一转,忽然激昂起来,仿佛荒凉古战场上一声马嘶,又仿佛酷暑天里一阵疾风暴雨。那边两个伙计已到货栈门口,走在前面的刚跨进门,便被几个人冲上来抱住,后面的这个吃了一惊,正好身上揣着枚炸弹,掏出来捡人多的地方就扔。那炸弹的杀伤力并不大,被抱住的那个伙计受了点伤,却趁势抱过一支枪来,冲着巡警劈里啪啦地乱打。等英雄在这边清醒过来,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拥过去,两伙计已经一死一伤。那伤的躺在地上叫两个又黑又壮的汉子压住,痛得一声声骂娘,不住地转过脸来吐唾沫。英雄挤在人群里,恨自己身上没有枪,牙咬得格格直响,捏了满满的一拳头汗。巡警一个个庆幸自己还活着,兴冲冲地找了辆马车来,把一死一伤的战果装了走。留下几个巡警依然守着货栈,一边轰那些看热闹的人赶快散开。英雄随着那些眉飞色舞的看客,退潮一般地向状元境东头退过去,耳听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怪论,止不住一阵阵的悲痛。天不知不觉地黑了。沿街的门如一张张裂开的嘴,把看客们一个一个地叼了进去。又到了状元境的东口,英雄觉得人越来越少,不免有了种孤单的感觉。隐隐约约地望过去,巷口仿佛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说话,手里端的大约是枪。干巡警的绝不会都是傻子,只要守在这巷口把来人盘问几句,一听那英雄的浙江口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抓起来。英雄想自己没必要去送死。脚下的步子不禁由快而慢,由慢转停,甚至迟了几步。货栈回不去,进不得,退又不得,孤单的感觉变成了虎落平阳的感叹。正走投无路,却听见身边的茶炉子铺,二胡依然叽叽嘎嘎拉个不停。附近发生的一切对它好像毫无影响。这是一首常听得见的二胡曲目。英雄听了,身不由己地竖起头来找月亮。寻思了一会,才记起不是有月亮的日子。满天的星星已经亮起来,衬着一块暗暗的红云。二胡声幽幽不断,英雄猛想起自己早存着和拉二胡的结识一下的念头,顺手推开虚掩的门,进了茶炉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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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拉二胡的姓张,自小就没了父亲。他妈是状元境里有名的辣货,虽然只该一个儿子,却有了十个儿子的威风。男人连儿子的名字都来不及取就去了,她懒得给儿子找个正式的名字,高兴时心肝宝宝地乱叫,发起火来,一口一个“婊子养的”。状元境的男男女女都见她头疼。寡妇门前是非多,做寡妇的自己不怕,别人便怕。儿子一天天大起来,早过了娶亲年龄,没人乐意把女儿送来做媳妇,娘不急,儿子也不敢急。这儿子念私塾时取过一个正经名字。书不念了,那正经过的名字便没人叫。他从小就和音乐有些缘。两岁多一点时,有一次跑不见了,寻来找去,临了在一个卖艺的摊子前抓到他。也没有正经和什么人学过,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无师自通,胡琴琵琶,笛箫笙竽,十八般乐器,样样都会,样样不精。其中玩得最多最好的是二胡。状元境的男女老幼都知道他会拉二胡。因为他姓张,都叫他张二胡。那英雄在张二胡家平平安安地躲了一夜,臭虫咬了一身疙瘩,不自在了好几天。没几年却发迹做了个什么司令。那时南京已经光复,清朝成了民国。司令部设在秦淮河边的一个尼姑庵里。门口成天木桩似的竖着两排大兵,司令出门回府,里里外外一片的吆喝。公务之外,司令的精力便用在美人身上。当年南京的头面人物,商会的财神,翰林出身的耆儒,老名士,风流教主,有的慷慨送银子,有的做诗填词捧场,有的牵引着往风流的场所跑,游画舫,逛青楼,南京凡是略有些名声的香巢,不多久就让英雄司令访了个遍。英雄做了两年司令,讨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二姨太最标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女人该大的她都大,女人该小的她都小。二姨太姓沈,人都称沈姨太。沈姨太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便叫她三姐。这三姐也是个英雄脾气,跟玩似的养了个儿子,没有显出老来,反而更精神,更标致。司令花天酒地,沈姨太也不生气。有时暗暗地替男人们打抱不平。司令的女人太多,司令部的男人太多。不平则鸣,沈姨太叫喊不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抽不出刀来。只能偷偷地觉得,司令的女人和司令部的男人,太窝囊。沈姨太忽然想到了要学琵琶。别的姨太太嗤之以鼻,正经的姨太太,不是堂子里接客的女人。于是司令想到了张二胡。于是张二胡成了沈姨太的老师。沈姨太并不用心地学琵琶。她比当年的英雄更喜欢听二胡。司令部又多了个男人,多了整日不肯安静的二胡声。一些风雅的座上客,难免极懂行地夸张二胡的绝技,顺带盛赞司令和姨太太的趣味。有位当过榜眼的老翰林,酒席之上,常常停杯举箸,把个秃脑袋随着张二胡拉弓的手,摆来甩去。司令乘着酒兴,不免把他和张二胡的奇遇,不动声色娓娓道来,大有好汉又提当年之勇的意思。“福人自有天相。司令逢凶化吉,也是命中注定。要不,众位好汉一一落难,惟有司令平步青云,贵不可言!”老翰林捡了块海参在嘴里,嚼了半天,想通似的说道。“那是,那是,命。命。”下首一桌围着群大大小小的军官,扯着嗓子叫道,只管喝酒。紧接着又是一番类似的恭维。司令听多了,也不领情。毕竟是拎着脑袋干的,单说一个命字,太屈才。老翰林年老眼花,酒喝多了,头却不昏。话锋一转,说是唐朝有位将军,生来有个异秉,指挥着千军万马,临阵只要听手下的一个美人唱段曲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又说明朝的一位大将军,一听某某某的琵琶,脑筋陡然地好起来,顿时英勇无比,气吞万里之势和猛虎一般。怪才怪才,人无怪则不才。堂堂司令好听听二胡,原来也和上述两位将军一样,似怪而不怪。惟有怪,方显出英雄本色。这司令被搔到痒处,立刻有了酒意,晕乎乎的,心想日后对张二胡一定要有所器重。当年若是没有张二胡,他司令没准真没有今天。今天没有了张二胡,他司令说不定就会没有了将来。酒宴散了,司令只恨一时没有仗打。张二胡有了司令的照应,运气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高飘到了不知所以。司令部里有他的单间。大门口进进出出,他一个穿长衫拉二胡的,那些木桩似的大兵见了,乖乖地敬礼,那些高攀的名流,乖乖地鞠躬。他也不还礼,长衫在大门槛上扫来掸去,进出就像在自己家里。别人眼里有他,他眼里没有别人。沈姨太起先每天和张二胡学两个小时琵琶。她那琵琶可值一个大价钱。然而不多久偏要改学二胡。学二胡更不像个有长性的样子,勉勉强强拉成了调子,名贵的二胡倒换了好几把,张二胡这把二胡拉到那把二胡,有吃有喝,又有银子花。他娘有时寻到司令部来。门口站岗的不让她进,张二胡也赖着不肯出去。他娘远远地急得直跺脚。“张先生生得这么高大,又是一副好相貌,又斯文,又有绝技,又没有女人,难道你张先生还有什么打算?说出来,叫我听听。”沈姨太武人里头待久了,见惯了粗野,对张二胡的憨样说不出的新鲜,有心给他个机会,不住地用话撩他。张二胡除了自己妈,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不过沈姨太的话他都懂。心里暗暗地羡慕那些挎盒子炮的大兵,小街破巷地乱串,见上看得过去的姑娘,抱住了啃萝卜似的便亲嘴。沈姨太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张二胡没吃过豹子胆,也没吃过天鹅肉。沈姨太的豆腐不敢吃。沈姨太的情分,全领了。“我就不信你三十好几的人,当真没挨过我们女人的边。人都说越是文乎的男人,越邪乎。又不比我们女人,留着贞,守着节,像熬一回事似的。我就不信。”这一天,司令又出去吃花酒。当时下关那地方,新红了一个妓女,叫刘小红。年纪不过是十六七岁,老南京人却能说一口清圆流利的苏州话,还喜欢骑着小马驹,在狮子山下驰骋往来,一时声名大振。司令慕名去访,差一点把那份干公务的心思全贴了进去。沈姨太也不管他什么牛小红马小红,司令不在家,她便是在家的司令。上午在张二胡房里泡了几个小时,听了会二胡,又捉住了说了会话,临走关照张二胡下午到她房间喝茶。姨太太房里的茶,都是上好的雨前茶。到下午张二胡急巴巴地跑去,茶未沏好,小桌上却摆好了酒,几碟淡雅清口的冷菜,一盘红烧的大蹄胖,中间那根骨头竖在那,像尊炮一样。张二胡也不客气,上茶喝茶,上酒喝酒,坐不多时,不住地往茅房跑。几碟冷菜完了,便一门心思专攻那只蹄胖,满手厚厚的油腻,都涂在沈姨太的绣花手绢上。沈姨太也不心痛,满心喜欢,专捡知心的话问他:“你娘既然就你这一个儿子,干吗不尽早地弄个媳妇回来。真正怪事?”张二胡只会尴尬地笑,心里已绕不清自己今天是上了几回厕所。“准是你家里已经有了现成的媳妇,你不肯老老实实地说罢了。”沈姨太见张二胡一个劲地傻发誓,笑得更甜。“沈姨太,”张二胡把啃尽的肉骨头,随手扔在盘子里,“当”的一声,吓了自己一跳,也吓了沈姨太一跳,“我哪敢骗你沈姨太。真正天知道,改日你到我家里一看就行。沈姨太,你不信?”沈姨太说:“我不要听你一口一个沈姨太的。我要你叫我三姐,叫,这就叫。”张二胡心头乱跳,头也晕了,眼也花了,才明白今天酒喝得多了。沈姨太撩起瘦瘦的袖管,露出一大截藕段般的胳膊,用细长的指甲尖尖,轻轻地搔着痒。张二胡偷看在眼里,自己的手指也仿佛是压在二胡的弦上,不知不觉地动起来。沈姨太搔了一会痒,蛾眉一拧,嗔怒道:“我要你叫,为何不叫?”张二胡说:“我又不是司令,这三姐长三姐短的,怎么敢?”沈姨太悠悠地反问道:“怎么敢?”脸忽然红了,两手指猛地捏住张二胡的长衫,一双眼睛盯在他的眼睛上,“你倒是叫还是不叫?”张二胡凉了半截,过了半晌,慌忙说:“沈——你身上这股香,真是好闻——”沈姨太捏住长衫的手猛一甩,差点把张二胡带个跟头,一张红脸已经白了,恨恨地说:“什么香不香的,老娘最见不得你们这副酸相。”张二胡被唬得五色六神没了主见,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慌乱中记起许久没去茅房,乘机站出来告辞,顺手抓住二胡,讪讪地走了。沈姨太脸上别一种表情,眉间打着结,嘴角一丝冷笑,也不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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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带兵的武将,八九都知道拥兵自重。这位英雄出身的司令却不十分明白。他骨子里本是个侠客,只懂得单枪匹马地蛮来,用兵用将不是他的本行。因为生来看不起别人,因此从来也不记着笼络别人。他不知道自己带的是现成的军队。这些军队最大的特点,就是谁有钱便为谁卖命。辛亥革命,革命党人得了势,这些军队就倒向革命党。谁有钱,谁有势,这些军队就拥谁做司令。谁做司令都无所谓。司令只是商会的一块招牌,只是庙里的一尊菩萨,真正当家做主的,是那些抱成团的职业军官。这位司令枉做了一世英雄,不知道伴“军”如伴虎的道理,更不知道,民国初年的历史,淘汰了多少像他这般的英雄。到了南军北军重新开战之际,这位司令才发现自己治下的军队难侍候。他平时眼里没有手下的大大小小的军官,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官,眼里也没有他这个司令。北军钱多兵多,来势凶猛,袁世凯又用大大小小的官衔,许诺了大大小小的将领。领兵的急先锋,是当年南京光复时,被革命军撵走的江南提督兼钦差江防大臣张勋张大帅。张大帅的名声并不好,打仗却不赖。这战事起先还只是在徐州,转眼间过了蚌埠,直逼南京。南京这地方兵家必争。地方上的商绅最怕战事。兵来,要饷。兵走,要饷。新的兵来,还是要饷。眼见着南军每况愈下,只差树倒猢狲散的份儿,有心省下一笔款子来,留着北军来时可以敷衍。这司令筹不到款,调不成兵遣不动将。那些商绅也都躲着不见,派兵去硬抓了几个,除了哭穷,还是哭穷。军情火急,司令一天发三通火,骂无数次娘,没钱还是没钱。又风闻北军已派人来运动倒戈,自己队伍里多北方佬,瓜瓜葛葛地多得不行,若是硬逼着开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人不得不防。急得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可急来急去,没办法仍然没办法,恨不能扔了队伍不管,一个人去打仗。最让人难堪的是青楼的妓女也变了味儿。这司令满腹心事,一肚子儿女心肠,急巴巴地想找刘小红诉上一诉。偏偏这个刘小红,今天头痛,明天肚子疼,天天煞风景。思前想后,他下决心要和刘小红断,发誓以后再也不和这号人往来。于是心思又回到了自己姨太太身上。这天办完了公务,把那些火烧火燎的电报稿置之不顾,司令想到久已不和二姨太亲热,便往沈姨太的房间去。沈姨太住在司令部的西北角上。穿过一小月门,有个独立的院落,这地方是往日尼姑庵中最雅静的所在,除了给师太住,有时也接待极有钱的香客。司令进了月门,迎面一阵清风吹来,说不出的凉爽。正是南京的酷暑,累了一天的疲劳,还有火急的军情,仿佛随着风烟消云散,司令的兴致陡然好起来,悄悄吩咐贴身的卫兵去叫张二胡。明月高照,透过院内一株尚未开花的桂树枝丫,斑驳陆离的月影都映在矮矮的粉墙上。沈姨太的房里似明似暗地点着一盏灯。她的贴身丫头环儿,正坐在桂树下一张石条凳上打瞌睡,粉颈低垂,露出一大块白白的肉来。环儿不过十三四岁,一举一动都有了大姑娘的味道。司令在环儿身边站了一会,有心伸出手去,在她那雪白的粉颈上摸一摸,脚步却向沈姨太的房间迈过去。沈姨太的房间忽然亮了盏大灯,极亮的灯光穿过窗帘射出来,满院的月色暗了不少。隐隐地只觉着窗户里有个什么,疑惑之间,司令已推开了纱门,又进了二道门,一眼看见手下的一个副官正对着试衣镜,慢吞吞地系着皮带。这个副官姓何,一脸的白麻子,也从镜子里看到司令来了,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是把脸掉过来好,还是不掉过来好。司令一时有坠入梦中的感觉,侧过头去,见他那位二姨太,哆哆嗦嗦地抱着一团衣服,坐在床角落里,赤裸裸的大腿没地方可以藏。司令就手掏枪,枪没带。瞥见墙上挂着一把他送给二姨太的日本指挥刀,便奔过去去取。那姓何的副官见了,连忙追过来夺,嘴里不住声地“司令饶命,司令饶命”。他的力气比司令大,司令夺了半天,拿不到指挥刀,从副官的皮带上抢过手枪,照着他劈头盖脸就打。偏偏那子弹没有上膛,急着要搂火,那副官又上来夺,临了,枪反被他抓了去。这时候,张二胡听说司令请他,拎了把二胡进来,看见司令和一个人扭在一起,又一眼看见缩在床上沈姨太白晃晃的大腿。何副官见有人来了,也不看是谁,一手抓着枪,跪下来捣蒜似的磕头,“司令饶命,司令饶命啊”地喊得惨得不得了。其他人闻声赶来,挤了半房间人,沈姨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钻,臊得想死不想活。睡在隔壁的宝贝儿子也醒了,哇哇地哭。那何副官是一位姓高的参谋的把兄弟。高参谋城府极深,恰恰是那伙抱成团的职业军官们心目中的头头。这几天军情如火,高参谋正住在司令部里,此刻出了件这么不光彩的事,也顾不上把兄弟的情面,大喝一声,要把何副官拖出去枪毙。何副官听了,跪在司令面前,“饶命、饶命”地喊得更急。那些军官也跪下来一长串,纷纷为何副官求情。高参谋执著不肯答应,脸气得发青,说就算是司令可以开恩,也不能饶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嘴上说着,趁拉住他的两个军官不注意,跑过去飞起一腿,踢得何副官痛得在地上乱滚。司令恨不能烧锅开水,煮熟了这个何副官。无奈军官们跪在地上,一个个都不肯起来,眼泪鼻涕一大把。那个跳着脚要枪毙何副官的高参谋,这会也让两个身强力壮的军官按住了,不得动弹,只能祖宗八代地海骂。一位往日里待司令情分不错的军官,怕再僵下去生出什么是非,站出来打圆场,说该把何副官交给军法处。高参谋第一个高声反对,然而那些军官们却如同大赦般地站起来,只等着司令的一句话。这司令再不识时务,也知大势所趋,只好挥手说了声“押下去”,恨得牙咬得断钢铁。早有两个小军官跳了出来,也不知哪儿弄来了一条绳,把个何副官结结实实一个五花大绑,前呼后拥地押了下去。司令的满腔怒火,只好用到他那位二姨太身上,蹿上去一记响亮的耳光,跳上床又踹了一脚。沈姨太东捂西摸,又要顾着害羞的地方。众军官傻站在旁边看,也不敢上来劝。张二胡是第一次看见没穿衣服的女人,心里有多少种说不出的滋味。司令于是想到要沈姨太穿衣服。这沈姨太也是个厉害角色,想自己反正丑已出了,人也丢了,穿上衣服,只有打得更凶。因此一手抢过件衣服来,也不穿,另一只手虚着,防备司令再打她。那些军官见了,打了个手势,极识相地退了出去。张二胡跟在后面,临出门,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几眼。这一夜,司令气得不能睡觉,发誓第二天要把何副官毙了。天亮时迷迷糊糊地刚想睡,一群军官又吵着要见他。原来张勋的兵已攻下了天堡城。这天堡城是南京的屏障,天堡城既失,南京危在旦夕。南军在各个战场先后失利,讨袁的英雄一个个已被袁世凯下令通缉。南京的队伍虽然还在革命党的控制中,但是那些职业军官,有的准备作鸟兽散,有的准备鼓噪哗变,没一个用心是好的。这司令曾派一个团去协助镇守天堡城,没想到这个团偷偷地投降了张勋,倒成了辫子军攻打天堡城的内应。留在司令身边的这些军官,也不说如何讨伐,如何守城,却联合起来逼着司令立即拿个主意。这司令从床上睡眼惺松地爬起来,面对着一群心怀叵测的军官,也不心慌。事到临头,火烧到了眉毛,反而把这司令的侠客脾气引犯了。真是愈关键,愈现出英雄本色。他拍了拍胸脯,答应中午前给一个准定答复。那些军官并不相信。然而他们自己也没有准定的主意。司令毕竟是司令。司令姑妄言之,他们只好姑妄听之。司令于是派兵把那些躲着不见的商绅,拣大的,都抓来。又派兵去六华春,老正兴,老万全,还有奇芳阁,把那些有名的厨师也一个个抓来。同时颁布命令,大宴全军将士,连以上军官通通到司令部大厅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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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妥当。司令命令两个卫兵守在卧房门口。自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司令部里乱成了一锅粥,谁也吃不透司令打什么主意。正当司令酣睡之际,司令部里还有一个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不肯醒。这个人就是张二胡。张二胡做了一夜的梦。几次梦到有个穿白衣服的人来找他。那白衣服宽宽大大的,没有袖子,也没有纽扣,倒像是站着的白床单。那人在白衣服中不成个形状,只有一个小小黑黑的脑袋,在上面动过来,动过去。有时是个女的,有时是个男的。有时是个老太婆,有时是个小男孩。弄得张二胡神魂颠倒,几次死过去,又活过来。天亮时只觉得筋疲力尽,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仿佛干了一天的重活。前后的窗大开着,因而更觉得脑袋隐隐地疼。那阳光从东面窗射进来,逼得他睁不开眼,于是倒头再睡,直到司令派来的人喊他去拉二胡。张二胡眼屎巴巴地往大厅走去。只见那边里里外外,都铺开了酒席。数不清的下人,上菜下菜地忙个不停。司令和高参谋,还有几位高级些的军官、幕僚,陪着硬抓来的商绅坐上席,其他军官挨着往下坐。大厅里坐不下,也不知从哪弄来了毛竹草席,就便搭了些棚。在棚里喝酒的都是下级军官,见了酒肉没了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倒是可怜了那些坐上席的商绅,一个个愁眉苦脸,对着眼前的美酒佳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张二胡提着把二胡,前顾后盼,也不知往哪去是好。正犹豫,有人来把他引到大厅的一个角上,那里已放好了一个单席,一张半圆的小桌,一张半旧的木方凳。备了几样菜,还有酒。司令穿着件苎麻凉衫,手上一把鹅毛扇,正站着说话。“诸位父老的话,本司令哪能不知,南京乃六朝繁华之地,一巳毁于战火,我辈罪责难逃。不过这眼下,是张勋来打我,我不得不打。况且,讨袁也不是桩开玩笑的事,关系着共和的生死存亡,大丈夫死且报国,焉能偷生怕死,为后人所笑?”那些商绅最怕听司令“宁为共和死,不为专制生”的豪言,打起仗来吃亏的是老百姓,尤其是他们这些有钱的老百姓。于是公推了一位会说敢说的代表表态,这代表也不谦让,站起来豁出去地说道:“共和专制,且不管他,只是这么打来打去,司令也该为南京的平民百姓想想。讨袁之役,明摆的已经输了,再说这偌大一个南京城,明摆着也守不住。”说着,偷眼看司令,见他十分认真听着,手上的鹅毛扇微微翻动,心一横,索性明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这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司令如能让南京幸免于战火,真正功德无量。”司令点头称是,只是反问:既然要走,又可往哪走呢?众商绅都说,往哪走,司令神机妙算,自然知道。司令说:“这也是,队伍往哪开拔,原不该让诸位操心。只是,这开拔费,”也不管那一张张立刻挂了下来的哭丧脸,顿了顿,继续说,“这开拔费,不得不要诸位操心。”众商绅忙不迭地哭穷,说是今天要饷,明天要饷,就有金山银山,也用完了,他们实在是没钱,石头里熬不出油来。司令脸一沉,扇子不摇了,说:“石头里自然熬不出油来。不过这油藏在芝麻的硬壳里,不用劲,是榨不出的。南京城外的炮声,一天比一天打得紧,有话慢慢说也来不及了,今天把诸位请来,话不说清楚,大家谁也别想走。”众商绅发现自己成了肉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那高参谋在一旁坐着,也有些吃惊,却插不上嘴。司令说:“我也是秀才出身。俗话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不是本司令和你们为难,我这些弟兄,一个个都是有嘴的,难道你们要他们饿着肚子开路不成。虽然军令如山倒,但现在是什么时候?本司令说不许抢劫,他们就当真不抢了?这些弟兄,光复南京,创建民国,可是立过大功的,他们无亏于你们,为你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干,难道你们真愿意寒了他们的心?”司令把该说的话说完,一做手势,喊张二胡拉二胡。张二胡闲了半天,因为没他的事,这会已经有了些酒意。调了调弦,弓一抖,神气十足地拉起来。一曲未了,司令干咳了一声,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耽搁诸位,只望诸位回去火速准备,今天夜里把饷银凑齐。”那些商绅免不了哭着脸,赌咒发誓,要求宽限三天。司令笑着说,如果是三天,那还是留着给张勋用吧。手下已喊送客,司令破例送客到门口,拱了拱手,说:“恕不远送,眼下正当乱,散兵游勇不得不防,派几个人送你们回去,免得生出意外。”于是三五个兵押一位客,各自走了。司令大大咧咧地回来。那些下级军官,大碗吃肉的劲头已经没了,酒还在喝。那些坐上首的军官、幕僚,还有几位有名无钱的地方父老,譬如那位一再在司令部留饭的老翰林,一起站起来迎接司令。老翰林盛夸司令的铁腕,大拇指差点跷到手背上。司令领了情,率先坐下,冲张二胡一个手势,要大家继续喝酒。张二胡抖弓再拉,根本没人有心思听他拉什么曲子。司令一杯酒仰头而尽,照了照杯,侧过头来,在那些军官中找来找去,正色地问道:“怎么不见何副官?”众军官今天这顿酒本来就喝得糊涂,绕不清司令葫芦里卖什么药,反正私下的想法差不多。饷是要的,仗却不想打。这会猛听见问何副官,都想起昨夜的事,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吭声。高参谋也吃不透什么意思。张二胡那边仍然叽叽嘎嘎地拉着二胡。不知谁说了声“何副官还押在军法处”,于是各种眼光不约而同地都射在了司令身上,只见他猛然想起了似的,一拍脑门,苦笑道:“请,快请。”赶忙有人去提何副官。这何副官在军法处正悠悠地睡觉。去的人依旧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把他捆起来,气势汹汹地押到大厅。何副官一见这场面,未到司令跟前,两腿已经软了,哭着喊“饶命”。司令眼角一扫众军官,不耐烦地喊道:“松绑,松绑。站起来。”绑松了,何副官也不敢站,脑门碰地,两手碰地,嘴里还在喊。司令火了,一拍桌子,冲他嚷道:“你站起来,我不杀你。”那声音如雷贯耳,听者都吓了一跳。何副官极尴尬地站起来,不知所措,满脸的白麻子红脸上更显眼。司令极厌恶地摆了摆手,让他入席。何副官还在犹豫,早有人让了位子,拿了酒筷来。他坐是坐了,心里七上八下。司令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吃起姨太太的豆腐来。”众军官听了,暗暗地笑,听着司令继续往下说,“谁都知道,吃我们这碗饭,最他娘丢人,就是做王八。你好胆子。”何副官脸色刚有些正常,听着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脸上青是青,白是白。司令又说:“我杀了你,也在理上。不过,我知道你有几个生死兄弟,杀了你,就寒了他们的心。总得留点面子给他们是不是?”有几位军官听司令说得这么坦白,太赤裸裸,反倒有些不自在,扭了扭身子,眼光又不约而同射向高参谋。这高参谋正坐立不安,叫众人这么一看,不禁挺了挺胸脯,干咳一声。司令都看在眼里,笑着说:“再说你好歹也是员虎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一个司令,为着一个女人,和你打破了醋坛子玩命,也犯不着。你若是喜欢这么个贱人,我也可以成全。”说着,一时性起,派人去传沈姨太来。在座的人都叫司令的豪举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那些军官没想到司令会这么邪门,吃惊之外,又佩服,又害怕。只有那老翰林糊涂蛋,不识相地瞎捧场,说司令以美人相赠,在历史上原是有典的。气得司令差点扔只酒杯在他脸上,板着脸说,“什么典不典的,军情火急,老先生还是免开尊口为好。”这时沈姨太已到,半边脸肿得多高,仿佛变了个人。头发蓬乱着,额头上垂下一缕,挡住了半个眼睛,更显得狼狈。环儿抱着小少爷跟着。小少爷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两眼滴溜滴溜在大厅上下转,嚷着要妈抱。司令一边示意让环儿把小少爷送回去,一边喊何副官带人。众人见司令真的来了这一手,心里七荤八素,不知这戏怎么收场。何副官想司令存心不放自己过去,刚有些活的希望,这会又在往死路上逼。司令的姨太太自然不能要,天知道他是存了什么心,弄得何副官坐也不是,跪也不是,开口不是,不开口又不是。高参谋只好站起来打圆场,命令手下把沈姨太送回去,一边请司令息怒。司令执拗着不许把姨太太送走,冷冷地对高参谋说:“我又不曾生气,你让我息什么怒?”说着又是一笑,眯着眼睛望着何副官,“白给你个老婆,你竟不要?”何副官捞着说话的机会,离了座,依然在老地方跪下:“小人实在是一时糊涂,司令海量,抬抬手,小人也就过去了。我就是吃了屎,今生今世,也不敢忘司令的大恩大德。”司令见了何副官这副熊样,满心的看不起,一肚的怨恨就移到了沈姨太身上,话锋猛一转,深明大义地说道:“也好,自古女人是祸水,事都坏在娘们身上。这贱人,你姓何的副官不要,我做司令的留着,也没用。在座的都给我拿个主意,这样的骚货,怎么处置?”一个小军官酒喝多了,坐在下面自言自语道:“怎么处置,交给俺兄弟们,保证不会亏待了她。”其他的小军官听了,都笑出声来。高参谋在上面听着不像话,一拍桌子,大叫“放肆”,站起来,对司令极诚恳地说:“小弟有个主意,司令不知肯不肯给面子?”司令让他说,高参谋又干咳了一声,说不如打发些银子,送沈姨太回原籍的娘家拉倒。众军官听了,又笑。因为整个司令部里,恐怕只有高参谋一个人不知道沈姨太的出身。司令心里对沈姨太的厌恶越发增加,恨恨地说:“这婊子出身的,没个好货。你们只管为我寻一个下流的男人来,拉车的也好,杀猪的也好,胡乱地把她配了算事。”那老翰林听了大叫“使不得,使不得”,司令说:“你老先生若是中意,让她服侍你也行。”老翰林急得舌头差点咽到喉咙口,两手举着乱摇,说不出话来。众人见了都大笑,司令也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司令看见张二胡坐在角落里,正举着脖子东张西望,把个脸急得红红的,就笑道:“快拉一首好曲子来听听。你拉得好,老子今天把这个婊子送给你,快拉。”在座的听这话都好笑,甚至愁眉苦脸的沈姨太,也忘形忘情,笑了一笑。
第二章
1
状元境的境原作獍,獍是食母兽,名声极不好。獍又通镜。《康熙字典》上找得到。状元境相传是宋朝秦桧的住处。
管真的假的,马前鞍后忙不迭地帮着沈姨太收拾。收拾好了,沈姨太又犯起姨太太脾气,冲着大包小包,拳打脚踢,好好地闹了一阵。闹完了,张二胡一手提着把二胡,一手牵着位新人,出司令部的后门,回状元境。二天后,张勋的兵进了城。老规矩,进城三天不封刀,大兵们放下心来捞外快。状元境里天天有人家遭难。这家被抢,那家被劫,李家姑娘又叫人强xx。大索三日,张二胡一家提心吊胆,居然没有事。张二胡娘为了儿子一直不回来,憋了满满一肚皮不高兴。兵荒马乱之际,儿子带个女人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不禁又惊,又喜,又忍不住地要生气。她做了一世的寡妇,又是寡妇脾气,见不得儿子在女人面前做小伏低,没个人样。她那儿子仿佛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屁颠颠地捧着个老婆,百依千顺。最初几天,做婆婆的见新媳妇眼困神疲,病歪歪的一个身子,倒在床上就跟死过去一般,免不了也来屈尊侍候。烧了饭给她吃,又把衣服洗了,还为她倒马子。一连几天过去,做媳妇的脸色一天天红起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真赖在床上不起,把个婆婆当老妈子使唤。婆婆火了,背着媳妇便恶骂儿子。沈姨太的名分从此不存在,张二胡依她的小名叫三姐。又过了几天,婆婆见三姐总算下了地。刚放下脸想搭搭婆婆的架子就碰了一鼻子灰。三姐也不烧饭,也不洗衣,也不倒马子,倒逼着男人上街为她买零嘴吃。街面上依然还都是兵。张二胡不敢去,她便嚷着要自己去。那些店铺也没开门,张二胡满街上乱转,只拣人多的地方跑。空着手回来,三姐板脸,娘也板脸。娘说:“这家里专出寡妇,你怎么不死在街上。哪是讨媳妇,你这是找了个婆婆来,找了个娘娘来!”三姐也不当面计较,把男人拖到房里一顿熊:“这话你都听到了,娘娘就是姨太太,我原是个姨太太出身,今天反正都忍了,明天冉有话,别怪我亲娘亲爹地和她对骂。从早上到现在没吃过饭,你娘这是要把我们饿死。”张二胡因此出去求娘做饭,他娘一顿臭骂:“饿死了,大家干净,打今天开始,我也正正经经地做婆婆,饭让该烧的人去烧,衣服让该洗的人去洗,马子呢,我孤儿寡母的一个女人家,拖大了个儿子,让媳妇给我倒倒,也不作孽,也不会天打五雷轰。说到哪里,都在理上。”张二胡想想,还是去央求自己女人,劈头又是一顿痛骂:“你听见没有,倒要我去给她这么个老婆子倒马子?我也不怕天打五雷轰,就是不倒,怎么样?你也算是个有能耐的,只管帮着你妈欺负我就是了。逼急了,一把火,大家完蛋。我会怕你们?”张二胡怕叫娘听见了更没完,忙不迭地赔小心。他媳妇却说:“你三姐就这脾气,受得了,就受。受不了,拉倒。你也不想想,要我去倒马子,真是八辈子里也没用过这脏玩意,盖子一打开,臭味熏得人都没地方躲,要我去倒?我跟你说了,要么你去找个小老妈子来,要不然,便委屈你妈,就这个理。”后两句话正好给张二胡娘壁角听到,跺着脚在外面就海骂开了,一口一个小婊子。张二胡晓得事情要大了,一把没拉住三姐,她已经跳了出去,叉着腰,恶声喝道:“老婊子,你敢再骂?”做婆婆的没想到这阵势,倒吓了一跳,担心她会冲上来打自己。想自己在状元境里,打无对手,骂无接口,竟撞到了这么个凶媳妇,因而示弱道:“我骂了,你怎么样?”三姐说:“你再骂,我也骂。”张二胡娘几步蹿到儿子面前,戳着儿子的鼻子叫道:“你听听,好好听听,你娘都成了老婊子了,在她嘴里,那还不叫骂?小婊子唉,你还有什么厉害的,只管来好了,老娘等着你。”于是两人全不甘示弱,张口女人的家伙,闭口男人的家伙,下流的脏话不知对骂了多少。张二胡早知道自己娘的擅长,三姐的威风,却是第一次真正领教。想不到一个大美人,出口如此不凡,不由得暗暗叫苦。等到双方都骂累了,他才敢插嘴,愁眉苦脸地说道:“吵到现在,饭还是没吃,有什么意思?”他娘冷笑着,说:“吃?一齐饿死了才好。张家早该绝了后,也不知从哪弄来了这么个狐狸精。哪是狐狸精,简直就是白骨精!”三姐说:“我也累了,不跟你折腾,算你赢。”说着,自顾自回房间。张二胡巴巴地跟在后面,三姐又说:“你们张家绝不绝后,我不管。反正我也不想饿死,你给我去找吃的来。”张二胡只得出来生火,弄得满屋是烟。他娘呛得直咳,夺过了火钳,不让儿子做,嘴里依然是骂。张二胡便上街买了二斤炝饼。炝饼买了回来,张二胡掰了一块孝敬老娘。他娘赌气不肯吃。那三姐真饿了,啃了好一会炝饼,才说:“白在南京住了许多年,肚子不饿,竟不相信这炝饼,也是人吃的。”张二胡见三姐高兴,自己也高兴,把三姐剩下的炝饼吃个精光,引得三姐讥笑他的胃口,说他又高又大的一个身坯,吃起来是条好汉,却一点不管用。他听了,暗暗脸红。此后几天,张二胡他娘熬不住饿,自己做饭吃。又把自己的衣服洗了,马子倒了。见了儿子,像见了七世的冤家。儿子搭讪着喊她,也不理。三姐已经吃腻了炝饼,好在街面上的铺子逐渐开了,状元境又紧挨着夫子庙,便指使着男人买这买那。有时两人一起上街,索性在馆子里吃。衣服换了一大堆,也不洗,马子几天不倒,也不管。这天晚上三姐起来用马子,睡意朦胧中,湿了一屁股。于是把张二胡打醒,拿他问罪。张二胡怕深更半夜的邻居被吵醒,硬着头皮起来倒马子。状元境里男人倒马子,从有马子以来,张二胡是第一个。既然已经开了头,三姐又嫌他夜里黑灯瞎火的,倒得不干净,逼着白天去倒。张二胡满肚子的不乐意,说不出一个不是。他娘觉得儿子坍了祖宗的台,丢了天下男人的面子,东家到西家地数落媳妇。当着众人恨起来连儿子一起辱骂,有时又可怜儿子:“你们可都是见着他长大的,好好的一个人,这倒好,撞上了这白骨精,撞上这么个吃人不吐骨的妖精,我那儿子,还有救?可怜一桶水都快拎不动了!我孤儿寡母,落了这么个下场。”总算让张二胡找到了个小丫头。长得粗手粗脚的,像是能做事的样子,价钱也不贵。兴冲冲地带回来献宝似的给三姐看,迎头一盆冷水。“我就不信,当真找不到一个平头正脸的人?”三姐满脸的厌恶,直说这丫头让她看了倒胃口。大夏天的,又是大姑娘一个,脖子上的污垢都打了皱。又嫌她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张二胡无端地有了做错事的感觉,马不停蹄地再去找,知道三姐的脾气疙瘩,也不敢马虎。挑来拣去,连三姐自己最后也六神无主。好歹留了个人下来,太太平平地过了几天,三姐半夜里又把张二胡打醒,审贼似的问道:“我一时也大了意,你倒是安的什么心?告诉你,这丫头是我出的钱。你小心一点才是。我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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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个多月,三姐的肚子,像座小山似的挺了起来。四个多月,还在屋前屋后,悠悠来去地走走。五个月了,便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状元境的男女老少,都把嘴放在袖子里笑。张二胡娘寻死觅活,哭祖宗,骂祖宗,天天跳脚。张二胡的日子最不好过。不敢上街,在家又受不住他娘追着问,追着骂。见三姐流了那么多血,总以为她要死了,偷偷地伤心了好几次。等到血止住了,三姐又喊xx子涨得疼。加上那新生儿得天独厚的一个大嗓门,只要醒,就是哭,闹得不肯安歇。张二胡吃得少,睡得少,把个身子也弄虚了。坐着心跳,站起来眼黑,倒好像是他在坐月子。晚上呢,醒着时嫌冷,睡着了便冒汗,要么睡了不肯醒,要么醒了不肯睡。到三姐快坐完月子,张二胡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直了,腿慢了,整天精神恍惚。于是想到了久已不拉的二胡。一个人坐在小院里,对着屋檐上的残雪,叽叽嘎嘎地慢慢拉。夜深霜重,脚趾冻得发麻,发木,不由得还想拉。到白天,邻居过来问罪,娘骂他发疯,三姐又嫌他吵醒孩子。张二胡不敢再拉,一个人坐着呆呆地想心事。想起前一天晚上见到的月亮,仿佛格外小,仿佛格外冷。又想起那月亮周围一片云都没有,好没意思。三姐在房里孵了一个月,差一点憋死。三天两头地叫婆婆堵在门口骂,只当听不见。看着张二胡成天愁眉苦脸,说不出的窝囊样,满肚子的不高兴都算在他身上。这天张二胡给小孩换尿布,手脚重了些,三姐就咬定了他是存心暗算,亲爹亲娘地脏骂,又一头撞在他怀里,让他打。张二胡不肯打,三姐便扇了他一记耳光。他娘正在茶炉子上做生意,听着后头闹得不可开交,三姐尖声怪气地在嚎,一口一个哭腔的“你打,你打”,总以为儿子成了人,成了男人,急步赶去,又听见啪的一声,心头不禁为之一亮。没想到捂着半爿脸的,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见她进去了,慌忙把手挂下来,一张又白又黄的脸上,几条红指印好像是刚画上去一样。他娘看了心疼,只觉得这耳光是扇在自己脸上,冲过去,两手揪住了三姐的头发,嘴里对儿子叫道:“这样的婊子,你还不打?”手上使劲地推,拉,“今天我和你拼了,小婊子,你打死我好了。该了这么个儿子,又有这么个媳妇,活着什么意思?”三姐反过来也是一把头发抬起脚来便踢。这一踢,提醒了对手,于是大家都把一只脚悬在空中,有一脚无一脚地瞎踢。急得张二胡直到旁边哀求着别打,又不敢上去拉。到临了,才想到叫丫头小玉来劝。这小玉水灵灵的一个人,人小,心眼不小。早站在旁边看热闹,张二胡既然叫了,只好上去劝架。她心里只有太太,嘴上喊太太别打了,却捉住了张二胡娘的一只手不肯丢。三姐得了空,便在对方的老脸上抓一把,大胜而退。张二胡娘英勇了一世,头一次真吃了亏。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放声就哭,呼天抢地地喊“救命”。街坊邻居听了,心里头尽管不相信,又不能不慌慌忙忙地赶了来。三姐往床上一歪,打横一个斜坐,撩起了衣服,大模大样就给小孩喂奶。那小孩也是个奇迹。平时里怎么哄也哭,今日里打啊闹啊差点翻了天,却是金口不开。街坊邻居来了,刚进屋,从未见过三姐的阵势,是男的都吓得忙不迭地退出去,想走,又舍不得走,一个个便站在小院里听话。张二胡娘拉着众人评理,说着说着光火了,跳起脚来又是一顿脏骂。骂了一大堆不入耳的话。众女人听了发腻,都上来劝,说媳妇既然不开口,也是个有畏惧的人,况且又是刚坐着月子,还是见好就收。老人家哪是个得理肯饶人的人,嘟嘟囔囔地一味没完,戳着众女人的鼻子问道:“我孤儿寡母的,清清白白地过了一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却是这样的报应,这清白还有个屁用?”那边三姐冷笑一声,说:“我听着了这清白两字,就来气。你是清了,你是白了,也不掀开马子盖照照。要不,你把那东西亮出来,上街看看,有哪个要?”屋里的女人们听了,忍不住地笑,屋外的男人听了也笑。张二胡娘一时也想不起旗鼓相当的话来驳她,只是不服气地说:“神气什么,你也要老的,别指望状元境里,就你一个大美人。哪个都有年纪轻的时候,我像你这年纪,一样也可以出风头?”三姐说:“那活该,你现在老了,后悔也没用。”大家见老的根本不是小的对手,推着拉着,把张二胡娘劝走。老太太临出门,见儿子苦脸巴巴地也来送,账都算在他身上,扬手便是一记耳光。说怪来怪去,都是这儿子不争气。张二胡娘回到自己房里,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又嚎嚎啕啕哭了一场。街坊邻居大都走了,只有几个送她回房的,因为她哭得没完,全心全意地想走,又不好走。等她哭累了,刚想换个方式,和人家说道理,剩下的人慌忙告辞。她也知道留不住人,嘴上还敷衍着别人走好,换了口气,呼天抢地地再哭。那最后的几个人已经到了大门回,只当不听见,故意相互间大声说话,径直走了。张二胡娘一个人哭得极无趣,不一会声音小了,出来到茶炉子上端了盆热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热手巾一捂,脸上叫三姐抓破的地方隐隐地痛,回房间照镜子,发现不止一个破处,也不知那骚货是怎么抓的。越想越不甘心,咬牙切齿地生了一会气,侧耳去听儿子房里的动静,要么死人似的一声不吭,要么是那三姐的浪声高语,不是骂丫头,便是骂汉子。于是不由得自己对自己说:“我孤儿寡母的,苦了一生,到了这份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自己好不容易拖大了儿子,儿子不但不养她,半点点的孝也说不上,又是一味地怕老婆。她现在好在还能管自己一口饭吃,日后真老了瘫了,还不活活地饿死。有着日后饿死,倒不如现在死了干净。既然动到了这脑筋,张二胡娘便在心里做种种死的打算。她年轻时曾见过状元境里有个人吃砒霜,痛得在街面上打滚,不死不活的好半天,临了虽然死了,那滋味现在想起来也不好受。自己如今是叫媳妇逼死的,逼死已经够惨了,没必要受这个罪。秦淮河上又没个盖子,干吗不痛痛快快跳下去。转念一想,又不对。既然存心和儿子媳妇过不去,死了就不能让他们太平。既然秦淮河上当真没盖子,万一都说她是失足跌下去的怎么办。倒不如寻根绳子,就堵着儿子媳妇的房间吊死拉倒。于是脑子里又在想自己死以后的结局,或者有人揪着儿子媳妇去见官,或者媳妇也畏罪吞了砒霜,痛得地上乱滚,嘴角流血,裤裆里淌尿,满街的人围着看。如此这般地想着,心里倒也痛快。第二天,老太太换上了新年里才穿的青竹布罩褂,上街买了双新鞋,在老正兴要了碗“过桥”的鳝丝面,慢慢地吃了,又特地从状元境西头回家,挨家挨户地告别。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老了,不敢妨碍儿子媳妇。众人听了害怕,都异口同声地劝老太太宽宽心。越劝,她越有劲,索性回到自己房里,叫着早八辈子就死了的男人名字,一口一个“我来了,我来了”,叫得人毛骨悚然。张二胡听着心慌,求三姐给娘赔个不是。三姐放下脸就骂:“我最见不得这副没骨头的样子。你也算是个男的,我倒要问问你,你妈究竟是死了没有?”张二胡说:“何必呢,你给她个面子,她也就不死了,到底是我妈!”三姐说:“你妈怎么了?我也没多少钱,她要死,一口薄皮棺材还买得起,不会把她扔了喂狗的。你若是个孝子,尽管跟着死,我不拦你。”张二胡苦着个脸,只会说:“何必呢,何必呢!”“什么何必的,”三姐说,“我就是这歪理,你不敢死,就乖乖地活着。既然是属乌龟的,就给我把头缩起来,要不然,你时不时地伸一伸,叫我看着恶心。小玉,给我把马子收回来,怎么次次都要人提醒。”张二胡看见三姐坐在马子上,连忙也坐在床沿上,说:“我知道你的心也不坏,就算吃点亏,又怎么样?”三姐说:“少跟我来这套,我这人的心,没什么好的。你往那坐,弄醒了孩子我跟你没完。你起来,起来!”张二胡只好站着,三姐又说:“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好好想想,我吃了你的没有?穿了你的没有?你再想想,小玉的钱是谁出的?这一阵你吃的这些好货,又是谁的钱买的?我也不说,你只是该想想,别占着了便宜还当吃亏。喂,不要傻站着,给我拿张草纸。”这天晚上,三姐头一次允许张二胡睡在她的脚跟,把只冰冷的脚塞在他怀里焐着。张二胡的胸口老是热不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总觉着就要出什么事。三姐是个倒头就睡的人,睡着了就打呼噜。他过去一直以为只有男人才打呼,只有老头子才打呼,自从有了三姐,才知道漂漂亮亮的女人也有呼噜。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他也记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仿佛听到什么声音,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外面静得只有风声。又听了一会,听见几声凄厉的猫叫,因想起白天时西北风吹得极紧,天阴沉沉的堆着多厚的云,再看天窗上,白得似乎下了雪。不由得心烦意乱,昏头昏脑做起梦来,他梦见雪把树压弯了,他娘穿着那件新年才舍得穿的青竹布棉袄罩褂,在雪地上茫然走着,脚印深一个浅一个的,齐齐整整地一直往前。忽然间他娘的形象变成了三姐,青竹布褂变做了大红披风,也是不回头地往前走。张二胡清醒过来,身上湿漉漉一层虚汗。他娘那边已经起床,传来那扇老掉牙的门的叽嘎声。也不知他娘推出推进正在干什么。一盆水“啪”的一声泼在小院里,他娘的干咳声,轻得听不见的脚步声,风声,还有三姐的鼾声,都和夜融化在一起。他朦朦胧胧想睡,又朦朦胧胧地睡不着。三姐翻了个身,依然打呼。这时听到门口窸窸索索地响,响了一阵,又“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心里正奇怪着,连忙爬下床,一拉门,见娘正悬挂在梁上,被唬得退回去大叫三姐:“娘,娘,我娘死了!”又冲出去,抱着娘的两条腿,拼命地往上送,嘴里“娘啊娘啊”地喊个不停。三姐跳下床来,黑灯瞎火地摸了把剪刀,就来剪绳子,刚出门,又被倒在地上的凳子绊了个跟头,一把剪刀跌出去多远,摸了好一会才拿到。张二胡哭天喊地,那声音十里八里也听得见。小孩吵醒了,也大着嗓门一声叫。街坊邻居听了,想果然出了事,慌慌忙忙套点衣服,陆陆续续地赶来,见门大敞四开着,忙登堂入室,又看见张二胡和三姐已把人解了下来,直挺挺地放在地上,张二胡在一边哭个不停。来人中有个年纪长一点的,便喝道:“怎么把人放在地上!”张二胡和三姐听了,忙往自己床上搬。长者又说:“还不快把绳子解了!”一句话提醒了张二胡,手忙脚乱地去解那套在脖子上的圈圈。三姐因为小孩哭着吵,更忌着和死人放在一道,恶声恶气地叫小玉把儿子抱走,又嫌男人手笨,上前一把把他推开,三下两下地便把绳子解了扔了。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反正张二胡娘的命不该绝。绳子解了,只见她重重地舒了口气,眼睛睁开了,一时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三姐撅了屁股就走,张二胡又惊又喜,扑在娘身上,一口一声娘地叫个不停。他娘也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母子抱头痛哭。旁人看在眼里,酸在心里,都觉得三姐太不像话,一齐怂恿刚刚发过话的那位长者出来主持公道,都说这话惟有你老人家说合适。这媳妇是个辣货,刚刚你老人家几句话,还是怕的,你看她哪敢吭一声。长者便说:“不是我要站出来多事,这年头,不成体统的花头多的是,不过这做媳妇的,一味想逼死婆婆,在状元境里,没这个理。”众人都巴巴地附和,说状元境里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长者又骂张二胡,“你站出来也是尊人物,如何这么见不得女人,哪像个有xx巴的。”三姐也不听他啰嗦,,推门出去,昂首站在小院里。大冬天的,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三姐刚坐过月子,又是一身单衣,分明是不想活了。状元境的人十分尴尬,又不能见死不救,僵了一会,便有心软的去劝。张二胡哭了一会娘,起身不见了老婆,寻到小院里,只差跪下来求三姐进屋。三姐咬着牙死不依,有人给她披上棉袄,也被她扯下来扔在地上。临了,众人推来推去,选了几位代表把三姐连抱带扛地送回去。三姐已冻成了冰棍一根,脸白得像张纸,嘴唇也没了血色,只有那敞开的衣领间的一角抹胸,红得像烧起来的火一般。张二胡小时候,常和状元境的顽童,一起到秦淮河边玩水。那些顽童捉住了青蛙,寻根什么管子,便塞在大腿间的小洞里拼命吹气。吹了气,把气鼓鼓的青蛙扔进秦淮河。那青蛙在水里前后脚不住地乱动,光剩下挣扎的份儿,却做不了自己的主。张二胡觉得自己也是个被吹足了气的青蛙,腆着大肚子浮在水上,正徒然地做些身不由己的挣扎。他不知道怎么去做个孝子,也不知道怎么才是个好丈夫。反正他是娘眼里的逆子,老婆眼里的坏男人,她们恨他就跟恨贼似的。“你怎么还不死呢,你爹到你这岁数,早死了!”他娘老这么咒他。老人家求死不成,便打定主意好好活下去气气儿子和媳妇。她再不乐意和儿子媳妇一锅里吃饭。自备了一个白泥小炉子,小锅小炒,三天两头吃肉,弄得张二胡也不明白她哪来的钱。有时兴头来了,也喊儿子一起吃。张二胡人傻心不傻,知道他娘喊他吃肉,三姐特地当着婆婆对他亲热,都是一样的用心。只有三姐的小儿子对张二胡一片真心。这孩子刚刚几个月,远远地看见他便要抱。一抱上手,便乐得嘎嘎笑。张二胡为他取个了名字叫天宝。天宝生来巴掌大的小脸。除了一双大眼睛像三姐,脸上没一样不小。有机会张二胡就拉二胡给他听。二胡悠悠地拉着,小天宝的大眼睛盯在天花板上悠悠地转。二胡拉到忧伤处,小天宝的眉头就皱起来。三姐听了不乐意,直说自己原是当兵的女人,听惯了枪子的,那声音劈劈啪啪并不吓人,倒是这杀不了人的臭二胡,叽嘎叽嘎地像鬼叫,叫着让人瘆得慌。张二胡打算弹琵琶,又想到吹箫,三姐知道了,一顿好话:“求求你太爷,让安静几天行不行?我死了,你再折腾,也来得及。你急什么?”甚至丫头小玉也作弄他。明知道他喜欢天宝,就是作对不让他抱。他赌起气来,想拎着二胡独自一个人到城墙边慢慢拉去,又害怕人围着看,把他当傻子。到后来,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原来他想要干什么,就注定不能干什么,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再也不要想干什么。于是每天和三姐要几个小钱,夫子庙有的是茶馆,天天东喝到西,西喝到东,只拣那人多的地方坐。茶喝多了,也粗粗懂了些茶馆的门道。原来这茶馆日日有三批客。第一批是带着儿孙进早点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听书,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吃大富贵和永和园的干丝,吃兰园的蟹壳黄和包顺兴的小笼包饺是真的。张二胡混在第二批茶客里,并不羡慕那帮吃客,只是偶尔想到天宝大了些,会走路了,可以搀着他来吃早点。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茶馆里闲谈高论的资格轮不上。因此便乖乖地听人说书。听得津津有味,回去说给三姐听,却连不成个故事。当年秦淮河一带,有夫子庙三杰,城南三害,状元境三霸的说法。三杰是文的,以风流能博得妓女的喜欢闻名。一个是有钱的大好佬,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腰缠着老子横死后留下的万贯家财,气势磅礴地寻花问柳。一个是有貌的小白脸,客串时也能哼几句昆腔,因为深得几位有财有势的姨太太的宠爱,和妓女往来时并不愁没有钱花。三杰中的老三,既没钱也没貌,全靠写些艳情的二毛子诗赠送妓女,那些青楼中人难得有这么一位知己,纷纷倒贴着和他结交。城南三害都是武的,专干打架钳毛的勾当。其中东关头老五,横行了八年,终因打死人吃了官司。长干桥蔡包子揍了一世人,临了却被人敲断了腿。只有信府河的王呆子改邪归正,足足地捞了一笔钱,开了铺子做起老板来。相形之下,状元境三霸没有人家的名声,而且不文不武。三杰和三害的尊号是别人叫出来的,三霸的头衔则是自建的。这夫子庙周围,最多做小生意的人。做小生意的,难免要为几个小钱斤斤计较,一斤斤计较,人便抱不成了团,有了事也没人照应。夫子庙附近多赶马车的。南京有马车,还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大为风行。当年坐马车的也有三等。一是显赫的军官,前有马队开道,车门旁站着荷枪的亲兵。二是名门的阔少,他们坐的专车又叫享斯美,常常自己操缰,轻蹄得得,斜照一鞭,带着美人游玄武湖和东郊风景区。三是肯花钱的人,这类人最多。无论是跑单帮的商贩,还是会情人的姨太太,或者上衙门应卯的官吏,谁出钱谁坐车。平常人家死了人出殡,婚嫁迎娶的,也坐这车。坐三等车的人最多,赶三等车的人也最多。赶三等车的马夫和做小生意的不同,这些人都是一个妈养的,最讲究心齐。平时里不出车,聚在一起则说《水浒》,说《七侠五义》,骂起人来一呼百应,打架一齐挥拳头。因此做小生意的被人欺,赶马车的欺负人,一时成了秦淮河一带的风气。状元境三霸并不都住在状元境。状元境西头有爿马车行,三霸是三个赶三等车的马夫。姐整日闲在家里,百无聊赖。天宝逐渐大了,也不盯她。她是个急性子,想跟着张二胡一块上茶馆,既耐不下心来一杯一杯地喝茶,又嫌说书的卖关子,废话多而太慢,更觉得茶馆里都是些最没劲的男人。夫子庙地方不小,但是状元境紧挨着它,用不了多久,玩的地方玩遍,吃的地方吃遍,害得三姐仿佛笼子里的鸟,腿上绑了线的蚱蜢,白有了一身劲,却折腾不起来。闲时站在大门口,嘴里吃着零嘴,懒懒地看着来往行人。因见常常有马车往西头去,她总以为那里住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一天心不在焉地散步出去,发现只是个马车行,不免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天正好没什么生意。车行里几个马夫正围着掷骰子赌博。有两个不好赌的坐在车行门口,眼睛都盯在来往的女人身上,嘴里不住地评头论足。其中一个远远地见三姐来,便说:“你看,就这女的,每次赶车从她家走过,都跟我眉来眼去,我只要稍稍下点功夫,你信不信?”另一个把眼睛一眯,说:“我当是谁,就她?老三,你也是的,不住在状元境里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婆子有多凶,有多恶。”老三说:“真是外行话,女人越凶,越恶,越有那种劲。”说着,见三姐走近了,搭讪说:“这位太太,坐马车去会什么人?”三姐白了他一眼,立定在车行门口,踮起脚来往里看。两个男的也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往里一扫,旋即收回来,钉子一般地盯在三姐挺起的胸脯上。老三又说:“你不要看了,这儿就数我的马最好,包你满意,”明知三姐不要车,故意缠着她,“像你这样的坐车,价钱好说,保证你不会吃亏。你真坐,我白干也行。”另一个则旁敲侧击:“这话怎么讲,白干,你赶车的肯,人家坐车的肯不肯呢?”三姐由他们说去,自顾自往车行里走,见那帮人人赌得十分认真,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老三也跟了进来,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在三姐身上转,想方设法找话说。他是车行里有名的花花太岁,见了三姐这样漂亮的女人,血管里的血流得比平时快三倍,骨头比平时轻三分,大声嚷道:“让个位,给我们这位太太让个地方。裘皮,你过来。听见没有?”裘皮正当赢钱,抬起头来,翻了三姐一眼,连忙低头去找骰子。三姐见了,微微地笑,又到另一个人身后去看。她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状元境里的老大。状元境的三霸是扳手腕扳出来的。城南多少爿马车行,就数状元境这家的马夫最强悍,最能打架。难得的是这些英雄从来不内证,因此只能靠扳手腕来决胜负。状元境的老大号称方圆十里无敌手,而且赌运向来很好。谁想到今天坐南向北,总是小赢大输,身上的钱不够赌,借的钱也输光。悻悻地站起来,见三姐立在身后,禁不住光火:“我说见他妈的大头鬼,原来后面有这么一个母的,能不晦气?”说着,外边有人叫车,送客去下关,老大抄起马鞭,骂骂咧咧地走出去,直说今天倒霉,车还未出,倒把车钱先输了。大家都注意到了三姐,一边继续赌,一边拿眼睛噬她。三姐依旧兴致勃勃地看。老三依旧一旁做不完的轻骨头相。临了,老三说:“光是看有什么劲,你没钱,老子借给你上台子。喂,你想不想玩?”三姐又白了他一眼,见那帮人都看她,上前抢过两粒骰子,说:“玩就玩,我来做庄。你们下赌注好了。”众人说,不是玩的事,你倒是有钱没钱。三姐眼睛一亮,说:“有。”众人又叫她拿出来,三姐便说身上没带,众人说:“那不行,那不行,说不是玩的事,你还是当玩的事。”老三说:“你们怎么这么不上路子,撑死了一块大洋来去,这漂漂亮亮的大美人,当真会少你们一个子儿。”众人还是摇头。三姐把骰子换了个手,把手腕抵在腰眼里,用劲抹下一只玉镯子,桌上轻轻一放,问这算不算钱。众人见了好笑。偏偏两个骰子都在三姐手上。裘皮说:“好,来就来,不过哪有一上来就做庄的道理,再一个,你这手镯值多少钱?”三姐也不睬他,抱着两个手摇骰子,催众人赶快下注。众人刚下好注,三姐说:“看好了,来个好的。”裘皮忙不迭地叫,“哪有庄家先掷的道理?”伸手去按三姐的手,三姐手一挥,嘴上说,“先后还不是一个道理,”已把骰子掷出去,刚上手就是一副天牌。老三看了叫好,说这牌掷得简直比人还漂亮,一边帮着三姐催众人掷骰子,“什么先掷后掷,还不是一回事,你们几个男的,难道想赚人家一个女的不成?快掷了算!”裘皮正色道:“规矩就是规矩,哪能随便改。就是掷了杂七杂八,也不算。”三姐一副看不入眼的样子,卷了卷袖子说,“不算就不算,没见过这么不爽快的人,快请吧,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众人掷了骰子,三姐伸出两根水葱似的手指,把骰子捡在手掌上,又捂上,慢悠悠地光晃。老三只是个看客,三姐晃得越长,越觉得有趣。几个下了赌注的,急于要知道结局,歪着头,仰着脖子,又不得不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三姐晃了一会,笑着对众人看看,把个小拇指跷得多高的,拎起一只骰子掷出去,再掷另一只,恰巧又是两个六。裘皮大叫:“真邪了门,又是天牌!”带头把面前的铜子推出去。三姐兴冲冲要连着做庄,众人不依。三姐说:“既是赢了,凭什么不让我连庄,以为我不懂门道,是不是?”众人没法,只好让她继续做庄。来来去去,三姐面前竟然堆起一小堆碎钱。看看天色近晚,便站起来,把那手镯拿过来套在手腕上,又在钱堆上抓了一大把,笑道:“这钱,老娘拿去买瓜子吃。这钱,你们给我留着,赶明儿再来赌,就是本钱。”说着,一阵笑声,人已经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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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知道三姐有了赌瘾,三姐的赌运已经今非昔比。明知道说了没有用,明知道说了要挨骂,张二胡忍不住还是说了几句,劝三姐往后不要去赌。三姐说:“我正输了钱,满心的不痛快,你少来惹我。赌,怎么了?三姐我高兴?赢了,我买瓜子吃,输了,也不要你掏腰包。赢啊输的都是我的钱,干你什么事?”张二胡低首下心地听着,刚想插嘴,三姐眼白对着他,说:“干吗非来惹我,是不是叫我说了不好听的,你高兴?都告诉你了,今天我输了钱,心里不痛快。”张二胡说:“你既然不痛快,我拉两段给你解解闷?”见三姐眉头皱了,忙岔开说,“输了输了,能有几个钱,气坏了身体,也不值得。”三姐冷笑道:“话倒是人话,就是从你嘴里吐出来,全不像了。几个钱?也不是尽拣着现成好听的说,就算你像个大爷,是个有能耐的,怎不弄几个小钱来让我赌赌。亏你说得出,几个小钱,你喝茶也是几个小钱,就是老娘赢来的。怎么,你怕我输了你的茶钱?”张二胡不乐意地说:“我哪是这意思。让你不生气,你还是生气了。”三姐说:“我生气,原是你招的。”张二胡想了想,不想说,还是说了:“人家都说赶马车的,野得很,也不讲道理,你何苦和他们,和他们在一起。”三姐又是冷笑,“在一起怎么了,他们是野,是不讲道理,你若是怕他们吊我膀子,吃我豆腐,只管和我一起去,要不,就缩起你那乌龟xx,我不要看。”三姐因为常常在马车行里掷骰子,不仅和一班大大小小的马夫混熟,状元境的老少也都知道她的好赌名声。三姐只要衔着瓜子往西走,便吃准是上赌场。下了赌场回来,一望那脸上的表情,又知道了她的输赢。状元境的马车行,是一个姓徐的盐贩子发了财开的。他自己花钱活动了个官衔,便把手下乱七八糟的铺子,交给喽罗去管。裘皮是车行的管账,当年马马虎虎也算条好汉,一条腿就是做好汉时被打瘸的。老三虽然是马车夫中的花花太岁,有时也向裘皮讨教,把他当作寻花问柳的前辈。“裘皮,你也算个过来人,你说,这女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他因为刚被三姐碰了一鼻子灰。裘皮说:“什么路数,我料定她好不了,要不,能在我们中间混。”老三说:“也不知道她转什么念头,你热她就冷,你冷她就热。你没见着昨天她和我那副亲热相。”裘皮说:“难道你还当真,这样女人的亲热算什么,她和我还有一手呢!”老三听了发笑,说:“你他妈六十岁都往外数的人了。”裘皮也笑:“六十岁怎么,你指望我们人老了,什么都不如你们?”老三还是笑,两眼瞟着裘皮跷在那里的瘸腿。车行的生意忽然好起来。天天有人死,天天有人家娶亲。生意好,马夫们的赌劲小了,白天凑不出桌来。于是三姐晚上去赌。裘皮住车行,再有三五个没有老婆的,或者有了老婆不想在老婆身上下功夫的,围在一起便是一桌。三姐天天回去晚,关照张二胡等门。张二胡贪睡,等着等着,不巧便睡着了。三姐回去了,一片声地打门,打开门,口咬牙嘶一顿骂,发狠说,下次若再把她关在门外,当真找野汉子睡觉去。张二胡心里明白是老娘作对,把留着的门又偷偷地闩上,却不敢对三姐讲,讲了又是大吵。如此这般地连续了几次。既怕再听见三姐的叫骂,又怕她真的出去胡来,更知道他娘总是偷偷闩门,因此索性搬了张椅子,天天坐在门口等。这天晚上活该有事,三姐迟迟不回,张二胡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已经了一觉,又迷迷糊糊地发现他娘不知怎么到了自己面前。他娘说:“傻儿子,在这傻等干什么,把门留着不行?”张二胡说要再等一会。他娘又说:“你去睡吧,我不闩门。”张二胡听了,睡意蒙蒙地回房间睡觉。睡了一会,不放心,又悄悄出来看,那门果然没闩,再悄悄地回房间,盖上被子呼呼大睡,不一会梦见三姐已经回来,正懒懒地脱衣服,雪白的手臂在不明不暗的空间挥着。三姐从车行回来,也有些困了,到了大门口,正听见里面轻轻地闩门,连忙上去推。越推,里面闩门的声音越急,三姐说:“我回来了,你闩什么门?”里面没有回声,三姐知道是婆婆,又说:“深更半夜,你把我关在外面,什么居心。”婆婆在里面说:“张家没有半夜三更不归的女人。”三姐火了,说:“老婊子,开不开门?”婆婆说:“开,你等着,小婊子!”一阵脚步声人走了。三姐恨得拿门出气,手掌敲痛了,张二胡也给咒死了,门还是不开。心一横,掉头又往车行走去。车行里还有三五个人,三姐进去,大声说:“我没家可回,你们,谁有地方让我睡觉?”众人听了吓一跳,见三姐抱着手,用眼白对他们,有老婆的,赶忙不迭地想到自己老婆,没老婆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许多念头,不约而同地心跳有些失常。三姐看没人敢开口,冷笑说:“怎么都他妈哑了?裘皮,今天我就睡你这。”说着,拔腿往裘皮房里走。众人的耳朵也到了裘皮房里,听着乱七八糟的声音乱响,然后一切归于安静,不由得重叹一口气,有羡慕,有后悔的,也有不知所以的。裘皮这晚上又是赢家,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明天再来。”其他人说:“你急什么,难道怕三姐跑了。看你急得那样子?我们不睬他,他不来,,我们来。”裘皮没办法,只好看他们掷骰子。好不容易那几个人说笑着走了,裘皮急巴巴地跟着去闩门,又急巴巴地往自己房里去。门已被三姐从里面闩住,裘皮只好敲门。三姐刚睡着,吓一跳,坐起来厉声问:“裘皮,你想干什么?”裘皮涎着脸说:“我不能不睡觉,你把门闩了,怎么进来?”三姐说:“见你妈的鬼,老不死,你还想进来和我睡呀?”裘皮说:“原是你送上门的。”三姐在里面骂道:“你怎么不跟你妈睡觉去?我真不好骂你了。”裘皮说:“你既然来了,想清想白也没用,你说状元境明天哪个会不晓得?别看我老了,我懂得多,保证不让你吃亏。三姐说:“妈的,你再嗦,我明天非当众扇你耳光。我清也好,白也好,你他妈别操心。老娘清自然清,浊自然浊。癞蛤蟆一个,也想吃天鹅肉!”裘皮笑着说:“我当然是癞蛤蟆,你当然是天鹅,偏偏我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怎么办?”三姐冷笑一声:“我不让你吃,你怎么办?”裘皮没办法,服软说:“那也不能让我在外面站一夜,给条被子行不行?”三姐说:“我早扔外头了,你拿就是了。”裘皮没想到临了是这个结局,又奈何三姐不得,抱了被子,独自找板凳去睡觉。睡睡,又睡不着,偷偷地爬起来,摸了把菜刀,去拨三姐的门闩。心慌意乱地刚有些眉目,三姐醒了,跳下床来说:“裘皮,我和你挑明了,老娘身上带着刀子,你身上血多,想放掉一些,只管进来。”裘皮一听这话,不死的心全死了。三姐在车行里住动了头,从家里取了大红缎面的被子,动不动便住在那。裘皮连碰了几回壁,好比黄鼠狼拖着鸡毛掸,小花狗咬到了猪尿泡,白白地欢喜一场。众人只当他捡了便宜,当面都拿他取笑,有人逼着做东,有人乘机借钱不还。老三背着人骂他老狗日,恨他交桃花运。裘皮说,碰到这样的母夜叉,只能交梅花运,又诉了一通苦。老三不信三姐当真有刀,又笑裘皮到底老不中用。他看准了时机,灌了几碗酒,一脚踢开闩住的门,冲进去便找三姐的两只手。张二胡不愁吃,不愁穿。他从来没有过钱,因此不知道钱的用处。自从有了三姐,老用她的钱,老挨她的骂,加上听书时,老听着大丈夫志在四方这句话,不免动了发财的念头。那时的茶馆常有人在里面接洽生意,谈各类行情,大把钱来去,流水一样。回去说给三姐听,也想去做生意,三姐听了,也不怂恿,也不阻拦,只是笑。张二胡不相信三姐和老三早已打得火热。他不愿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天下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因为什么样的事也都不可能。这天晚上三姐又不肯回来,张二胡想了想就去请。他是第一次去车行,远远地看见灯亮,心里体会不出的滋味。一帮人正围在灯下赌,三姐捋起袖子掷骰子。大家见有人来,有认识的笑着说:“快喊老三,打架的来了。”老三不好赌,早早睡了,被窝里甜甜地等着三姐,听见了慌忙爬起来,拎着裤衩刚站在地上,听见外面三姐的声音:“你来干什么?”张二胡的声音:“接你回去。”接下来是起哄的声音,有人问他为什么单单今天来接三姐,有人问他是不是在家睡不着,想老婆了。又是三姐阻止的声音,“你们不要见他老实就欺负他。”又是起哄的声音:“我们欺负他?天地良心!状元境谁不知道二胡兄弟的厚道,欺负他,嘿嘿嘿。老三,你出来。”老三在里面应着:“出来就出来,”衣服也没穿,裤带束束紧,踩着鞋后帮,懒懒地出来问道:“谁找我打架,谁?”两眼毫不在乎地看着张二胡,故作傲慢地说:“你?”张二胡也不理他,执意要三姐回去,像是离不了娘的孩子。众人大笑。三姐说:“你跑这来丢什么丑,偏不回去。”他听了,还是劝。众人还是笑。老三把膀子一抱,有心鼓起一块块的肌肉,对三姐说:“还守着这么个活王八干什么,倒不如跟了我,给我做老婆。”三姐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一脸鄙视的样子:“就你能,算是会说话是不是?”旁人打趣说:“老三,难道你不怕做王八?”老三笑着说:“我,我的女人谁敢碰根毛,妈的。”说着,用眼神提醒众人看张二胡。张二胡只当什么话都没听见,耷拉着脑袋,像一把上了锈的铁锁似的,死咬住一个理,就是要三姐回去。三姐看不惯他的窝囊,又不忍看他被人糟踏,便陪着他默默地回去。众人追在后面又是一阵大笑。老三喊道:“妈的,你去了,老子怎么办?”说着,就在街面上,冲着墙根带头撒尿,嘴里还在喊。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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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在状元境消失了很久,人们才发现少了这个人。没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有人说被三姐气得跳了河,有人说被马夫们吓得跑到了关外。甚至三姐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公鸡下蛋,老鼠吃猫肉,三九天开桃花。时间一晃就是五年,到张二胡发了大财,从天上掉下来,她只当是撞上了鬼。没人知道张二胡怎么就发了财。张二胡还是张二胡。脸上黑了些,黄了些,加上不少白的银元,张二胡还是张二胡。三姐也仍然是三姐。五年里,三姐给张二胡又生了两个儿子。凡是女人有的坏名声,她都有了。状元境的男人为了她,打来吵去,状元境的女人为了她,吵来打去,三姐仍然是三姐。什么都和过去一样。和过去一样地标致,一样地泼辣,一样地不能没男人。哪怕说话的腔调也是过去的味,见了张二胡。眼白对着他,劈头便问他怎么没死。“可不没死,要不,死在外头快活,能想得到回来?”张二胡直直地看着她,眼前一阵白雾。一肚子话,一肚子委屈,一肚子不高兴,都闷在没嘴的茶壶里,倒不出来。三姐说:“这么看着干什么?是不是我老了,丑得不认识怎么的。准是在外头漂亮的女人见多了。要我想,这几年在外头,不知怎么玩女人呢。回来就好,别傻站着,天宝,你缩在那干什么,喏,这是你的那位爹!”天宝已是个有棱有角的小男孩。瘦瘦的颈子正在往长里长,小脸上放着一双大眼睛,全是神。半信半疑地叫了声“爸爸”,走过去,把头偎在张二胡身上,先不动,然后轻轻地擦。张二胡摸了摸他的头,心头止不住地发麻,腿也在抖,掏出块银元来,叫他买糖吃。三姐一边见了,骂道:“多大的孩子,一给就是一块钱,刚回来,显着你钱多是不是?天宝,你拿,试试看?”到晚上,三个小的都睡了。小天宝梦里甜甜地喊着爸爸。三姐脱得不能再脱,便往被子里钻。张二胡坐在床沿上发傻。三姐从被窝里爬出半截,说:“这傻样子,怎么一点没变。见着了又好气又好笑。喂,你哑了?”张二胡说:“我带了钱回来,原想叫娘过几天好日子的。这下好了。”三姐说:“什么话,你娘死了,怨我?”张二胡说:“我不在家,你们准保又是天天吵。”三姐冷笑说:“真正废话,你在家,倒是天天不吵?她要吵,怨我?人老了,她要死,怨我?我又没有倒八辈子穷霉,什么都想怨,凭什么?秦淮河上没盖子,你娘不跳下去,家里有的是绳子,你娘也没有再往梁上挂,是好好地死在床上的,这个账你认不认?”张二胡红着眼睛,不想说,还是说了:“那也是,人死了几天,才知道。”三姐听了,红了一会脸,想明白似的说:“噢,全知道了。和尚庙里秃子多,坟头地里鬼多,这状元境,就他妈的能嘴多。翻起一张臭嘴,真是的,什么屁话说不出。现在好了,总算是在外头混了两年,要起脸来了,因此这会挑眼来了。不错,是死了几天才知道。怎么样?我告诉你,人都臭了,你信不信?赶明天我死了,准保也这个样。自己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了,该了几个钱,就想做孝子,真正不得了,”说着,眼睛一红,“就算我把你娘逼死了,怎么样?要想摆个孝子的模样,只管摆就是了。”张二胡说:“反正明天要看娘的坟的,怎么说,也要去。”三姐说:“乖乖,总算会说一句狠话了。到底是出门混了几年。去就是了,谁拦你?”张二胡又无话可说,仍然傻傻地坐着,眼睛不看三姐。三姐跳下床来,捞了件衣服披上,坐在马子上,似恨带怨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冷笑道:“有什么厉害的,使来叫我看看,别这么木桩似的竖在那。”她一边慢腾腾地往床上爬,一边说:“居然也学会生气了。那是的,现在有钱了,能不摆些人模样出来吗?怎么,不想睡觉。要是嫌家里的床睡了腰疼屁股痛,想坐一夜,也好。”说了,裹紧被子,侧身向里,独自地睡觉。第二天,天宝吵着要一起去上坟。两个更小的也哭着要去。三姐一腔火,满肚子不自在,照天宝就是一记耳光,又踢了老二一脚。第三个吓得先哭,掉头往门里跑,门槛上绊了一跤,哭得更凶。天宝捂着脸,也不哭,执意要和张二胡一起去。雇来领路的人打圆场说:“既然少爷要去,一起去就是,反正老爷要叫车子的,道又不远。”三姐白了他一眼,说不要得了几个臭钱,就捧着个屁股当脸舔,什么老爷少爷的,这家里从八辈子起,就没有一个爷。张二胡一旁默默地听着,害怕她那张朴刀似的嘴,也不敢惹她,牵了天宝,跟着领路的,又叫了辆车,往聚宝门方向去。天宝头一次坐马车,快活得像开了锁的猴子,一会坐,一会钻,一会又跪着,又恨马车跑得慢,不能夺过鞭抽两记。张二胡见天宝脸上还有三姐的指印,又看他那样快活,车行半路,让领路的下车买了串糖葫芦。天宝舍不得吃,举在手上左看右转。张二胡想起自己小时候最爱吃驴肉,可惜那时没钱,车到聚宝门,再让领路的下车买了一大包驴肉,几个人一路吃着。那领路的领着在坟山上转了半天,才在一堆大大小小的荒冢中,找到张二胡娘的坟头。张二胡给了些钱,领路的见赏钱不少,一谢再谢,高高兴兴地下山。张二胡待那人影子没了,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他娘的坟,说不出的一种陌生感。重阳刚过,已经略略有些寒意。又是个没太阳的阴天,满山遍野的青草,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孤零零的一株枫树,站在山坡上,微黄的叶片迎风招摇。小天宝见他爹傻傻地蹲在地上,也不敢走远,只拣近处最高的坟堆爬上去,居高临下地望下看,手里依然举着那串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张二胡在地上蹲了一会,重新去看墓碑上的字。那墓碑竖在那里,又小又薄,字还算清楚,写着“先母张李氏之墓”,落款是“孝子张鹏举”。张二胡傻傻地想了好一会,又傻傻地想了一会,才记起他娘的娘家姓李,鹏举是他念书时,老师起的名字。也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只喜鹊,就栖在那株孤零零的枫树上,翘起尾巴叫着。天宝远远地向它挥舞手上的冰糖葫芦,它也不飞。张二胡抹了抹冰凉的泪水,泪眼地去看那喜鹊,又看天宝。天宝的憨态让他记起童年的事。他仿佛回到了和天宝一样的年纪,正和年岁相仿的孩子在秦淮河里洗澡,他娘举着小竹棍这边追到那边,威胁着要打他又打不着。他娘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要是他娘能从那个世界回来,重新用竹棍抽他一顿多好。那喜鹊悄悄地飞了。飞得很远,才哑哑地叫了一声。风吹草低,四处没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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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把他娘先前住过的房子,收拾干净,自己搬进去住。小天宝吵着要和他一起睡。睡了一夜,两个更小的跟着学,也吵着要一起睡。三姐亲爹亲娘地又是一顿海骂,逼着天宝回原来地方睡觉。天宝恨三姐一个洞,当面翻白眼,背地里咬牙,晚上睡觉时,做梦也是三姐生病吃药喊救命。张二胡晚上总是睡不好。他不停地做梦。就算是做梦,也没有对三姐说过一句狠话。他有一肚子的委屈,这一肚子的委屈又都是因为他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孝子。不过老娘叫老婆逼死了,不吭一声,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娘,对不起祖宗,更加对不起他张二胡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汉。不过老婆像张客店里的床,你睡他睡,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男人。男人都不像他这个样子。男人不是好东西。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生来是个女人。是女人多好。哪怕是张让人睡来睡去的床也好。世上有能耐的男人,都玩别人的老婆,没能耐的男人的老婆便被别人玩。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和三姐换一个人,如果他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夜里睡不着,止不住地要多想。想多了,又一定伤神。这么过了三夜,张二胡掉了一身肉。胃下面有团气,摸上去硬邦邦的,脸上仿佛生了层锈。因此不由得想到久已不拉的二胡,白天里除了去茶馆,闲在家里时,昏天黑地地只管拉。三姐遭了冷落,咬牙切齿骂东骂西,拉住了张二胡说道理。她的歪理一层一层,一套一套,张二胡只觉得脑袋发重,好像注了铅水。一双吃惊的眼睛看着三姐,看着她跳脚,看着她慢吞吞地掰手指数落。知道她在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三姐说:“我听说如今在茶馆,有头有脸的,都赶着你叫先生,没头没脸的都叫一声张老爷,你也别月亮下面看自家的影子,越看越大。什么老爷先生的,你三姐见得多呢,并不稀罕。既然死在这个家里,就没有让女人守空房的道理。若嫌这家,你走,没人拦你。在家里成天装哑巴,给人脸看,那不行!”张二胡找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回来。老的管家,烧烧洗洗,少的管孩子,干些粗活。三姐已过惯了不用人的日子,挑东嫌西,不是看不入眼别人做事,就是担心多用了男人挣来的钱。张二胡嫌家里不太平,有时饭就在外头吃,三姐拿他也没办法。这天,张二胡带着天宝去奎光阁吃早餐。临走又叫三姐追着骂了一顿不好听的。奎光阁的烫面饺最为有名,张二胡心里不痛快,吃在嘴里,也没什么味道。天宝吃得喉咙下面都是烫面饺,吵着要去看耍猴的。正看着,有个跑堂的寻来,只说六朝居有几位先生老爷等张老爷说话。张二胡想了想,记起今天有个约会,掏出几个铜子来,让跑堂的送天宝回去。六朝居里人已取齐,张二胡姗姗来迟,有的立起来打招呼,有的坐在那里笑着怪罪,也有的装没看见不理不睬。今天莅会的,都是夫子庙一带有头有脸的乡绅。坐上席的是商会会长,有一把年纪,老当益壮的样子。次席的是个穿洋装的年轻人,说着带无锡乡音的上海京话。他新近从美国留学回来,有个很吓唬人的经济学博士头衔,而且又新当选省宪会的议士,言谈极为自信。既然是学经济出身,因此极看不起弄政治的文人,看不起玩军事的武人。他看着张二胡在下首坐了,又接着发表他的宏论,一边用手不停地整理卡在脖子上的领带。“武力统一,武力统一,民国都这么多年了,哪有过真正的统一呢?军事这玩意实在是个害人的东西。兄弟这次在会议上和人辩论,说除了实业之外,没有能救国的。如今又在喊什么教育救国,听着都好笑。兄弟在美国,曾和加州的议员麦大坤先生谈过一次话,人家美国,议员可是响的,抵得上我们前清的一个翰林,他怎么说,他说,你们的中国的问题的,实业实业的。兄弟提倡实业,实在也是救国根本。诸位都是实业界人士,所谓救国之栋梁。”说着,见有微笑的,有点头的,有捻胡子的,继续说,“兄弟在美国,就有三位一体的设想,这次承蒙督军的恩准,小弟的计划即将如愿。”张二胡心不在焉地听着。邻座的一桌,几个苏北口音的正在吃花酒,其中一个精瘦委靡的汉子大约是花钱的好佬,群花围绕之下,已经有了酒意,脸上的笑就跟哭似的。浪声高语不断地传过来。张二胡不住地偷眼看离他最近的一个妓女。那妓女看侧影,活脱是个三姐模样,搔首弄姿地不肯安歇,六朝居里就数她声音最尖最亮。经济博士的高谈阔论每每要被她的笑声打断。她转过脸,似笑非笑,飞眼一扫,满座的人都以为在看自己。经济博士深知女色的害处,僵着脖子,眼睛只敢看眼前的一小方地盘,一边口角生风地为他的三位一体作注脚。这三位一体说来也简单,就是钱庄,纱厂,面粉厂共同经营。吃穿是根本,钱又是吃穿的根本。有钱庄为后盾,可以低价收进小麦和棉花。小麦磨成粉,棉花纺成纱,一个进口,一个出口,循环一次,利润和钞票便成倍。“兄弟在美国,伊莱尔教授曾预言,欧战带来好处最多的是亚洲。因为实业乃实力,实力乃实业,依兄弟的判断,以后几年,中国的棉纱,定有大大出口之势,出口不成,固守国内市场,想来问题不大,退一万步说,就算国内市场被洋货垄断,我等还有最后一个退步,生产出来的纱织成布,全部做面粉厂的口袋。天下再变,人总得吃饭,因此兄弟说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绝非戏言,要不督军大人对兄弟也不会如此器重。诸位说是不是?”众商绅点头称是,商会会长对经济博士颇有羡慕爱才之意,惟有张二胡不置可否,心里总在想,邻座的那个妓女干吗老是眉来眼去,又琢磨这样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喝一次酒,得费多少钱。经济博士见他木头木脑,说不出的看不入眼。茶社堂倌执着把太平府大铜壶来冲茶,张二胡慌忙喝几口冷茶,举起茶盅让堂倌冲,那滚烫的开水自三尺多高冲下来,一滴不漏地全在茶盅,倒吓出他一身冷汗。从六朝居出来,又由商会会长带头,去寻画舫游秦淮河。画舫又名花船,又名灯船,一群人中有精通此门道的,争着给经济博士介绍有名的姑娘。经济博士新派出身,总觉得中国老派人的狎妓,时间和花费并不经济,好在一来不要他会钞,二来也不便驳众商绅的面子,因此不由将就了两句老话,客就主便,入境随俗。张二胡糊里糊涂地跟到利涉桥下,插不上一句嘴。人多船小,他又不谙冶游,正巧有两人自称有事,不能奉陪。他乘机附和着一同拱手。那群人也不客气,上船便走。岸上的这两人,又不把张二胡看在眼里,也不招呼,掉头扬长而去。张二胡看着那画舫慢慢行远,正欲转身,一条唤作七板子的小船箭似的划过来。这小船也有一个舱儿,破而简陋,船头上吊着两盏玻璃灯,一位姑娘从舱里伸出个脑袋来,用软绵绵的声音唤他上船。张二胡眼睛里只有一团粉脸,一头乌发,摆了摆手,甜滋滋地作别而去。那姑娘忙着拉别的客,竟没有骂他。回家路上,街头卖唱的,正捧着个盘子要钱。张二胡就手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扔在盘子里,清脆的几声响。接钱的姑娘不出声地道谢。他却不回头,悠悠地往回走。进了状元境,周围邻居的孩子见了喊大爷,年长的知道他如今手头阔绰,小看不得,赔着笑脸和他打招呼。碰巧住在状元境西头的杨矮子,也逛了夫子庙回来,看着张二胡陡然像了尊人物,说不出的不痛快。这杨矮子是状元境有名的无赖。打瞎子,骂聋子,妒人有,笑人无,上馆子赖账,借人钱不还,什么下作做什么。他生来一个五短身材,拳头捏起来像干瘪的茄子,因为自小欺惯了张二胡,全不把他放在眼睛里,撕开一张小嘴,神气活现地说:“二胡,你他妈现在不得了呢,有钱了,是不是?乖乖,看到了也不理不睬。唉,怎么样,,借几个钱用用?”张二胡依旧不理他,只差几步便可以进家。杨矮子却来了劲,大叫:“站住,这什么理数,你若嫌我穷,怕不还,明说一声,这么只当作放屁,算什么?就算眼里没老子,也不能这样,不就是该了两个造孽钱吗。”说着,回过头来望望,见四处没人,掏出家伙冲着张二胡家沿街的窗子,哗哗地一泡骚尿。张二胡前脚已经进门,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忍不住说道:“怎么在这撒尿?”杨矮子冷笑说:“不在这,还在哪,难道你打算请我到你家去,老子的尿可值大价钱。”一边说,一边把最后的一点精华极轻薄地向张二胡洒过去。张二胡浑身发抖,说:“你也是吃粥饭的,干吗这么不讲道理?”杨矮子笑着,嘴角略略地有些歪,“谁不讲道理,不让老子撒尿,什么居心,想憋死老子?”三姐在里头听了,奔出来,破口便骂。杨矮子见围的人多了,故作高声:“小婊子,今天对我怎么这么凶,平时的情分哪里去了,是不是我跟你睡一觉,没你的男人给的票子多?当真就这么认钱?”张二胡再好的性子也熬不住,开口骂了句什么,杨矮子听了,奔过来,嘴里骂着:“反了,你竟敢骂我,敢再骂一声?”张二胡愤愤地说:“你难道没骂?”“骂?什么叫骂?”杨矮子无赖一个,斗嘴最有本事,“譬如我叫你一声王八,也叫骂?不是有什么说什么吗?大家说,对不对?”张二胡让一句话噎住,仿佛脑勺上棍子打了一记,一生所受的羞辱变戏法似的涌现在面前,杨矮子只当已把对方镇住,一旁的人都在劝他不要欺人太甚,他看三姐跳手跳脚还在骂,便趾高气扬地说:“我们爷们在这交涉,你一个臭娘们,折腾个什么劲。你这男人,若是条汉子,敢碰我根毛,我算服他。”话音刚落,张二胡突然发力,猛一推,杨矮子退出了三四步,一个朝天跤仰在地上。他顿时威风扫地,脸被唬得发白,侧身爬起来,见有人来拉,做出要拼命的样子。张二胡也不理他,转身往家走,不防备杨矮子突然捡了地上半截砖头,朝他后脑劈过来。张二胡听见人喊“不得了”,脸一侧,半截砖头正好擦在半边右腮,立刻火辣辣地疼。那杨矮子占了便宜便想撒腿,张二胡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追过来,挥板斧一般舞着两个拳头,把个杨矮子砍得东倒西歪。他越打越勇,一辈子的不称心,一辈子的窝囊,全捏在两个拳头里。杨矮子紧抱脑袋,后颈后背后腰,不知叫张二胡打了多少下。腿一软,已经跪在地上,张二胡弯下腰,仍然是打,打。众人也不拉,三姐叉着腰站一边,大叫“打得好,好!”
3
这天晚上,三姐备了酒。又让小丫头去剁盐水鸭,买回族馆子的牛巴来下酒。让老妈子去买大螃蟹。自己下厨做了几样拿手菜。小天宝吃得最欢,大块搛菜,大口喝酒。两个更小的也闹着要有自己的酒盅。三姐害怕他们喝醉,笑着骂着,劝老少两个佣人一齐喝点酒。老妈子见女主人难得高兴,尽拣好话讲,尽拣好菜下筷子。那小丫头也不示弱,盐水鸭和牛巴都是她亲自买的,一路已偷偷地吃了不少,这刻倒是一心一意喝酒,脸红得像是涂了胭脂。张二胡觉得出了口恶气。张二胡头一次打了人。虽然过了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的两个拳头仍然在挥舞。筷头上夹着盐水鸭,便想到剁鸭子的伙计,小鸡啄米一般的潇洒动作。又想到京戏班的司鼓,仿佛听到了急雨的锣鼓点子。他突然意识到,杨矮子原来是那么矮,脸只有个巴掌大,难怪要打他的脸那样难。也不知喝了多少盅酒。吃了不少盐水鸭,吃了不少牛巴,炒菜当饭似的往嘴里塞,张二胡又吃了三只雌蟹,都是大的,一肚子黄。三姐满心喜欢,陪着一盅一盅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张二胡没有胃口再吃饭,三姐便让老妈子带三个小的先去睡觉,又吩咐小丫头烧水沏茶,让张二胡洗脸洗脚。她自己忙前忙后,一会帮着递手巾,一会爬上爬下地找万金油膏,替张二胡涂脸上的擦伤。张二胡酒酣耳热,洗了脸洗了脚,盘腿坐在床上,叽叽嘎嘎地拉了一阵二胡。他拉惯哀伤的曲子,这会心情不错,拉出来还是如泣如诉。三姐自己洗罢,过来给他铺被子,铺好了,脉脉有情地对视一会,掉头回自己房间。他看着她的背影,不说话,二胡声打了个嗝,继续拉,不一会听见清脆的脚步声,近了,又去了,又来了。三姐身穿绛色缎面紧身夹袄,夹肢窝边上别了条绸手绢,水红色的,门帘一闪,一阵风似的飘进来。张二胡没提防三姐换了身衣服,眼睛落在她着的绣花拖鞋上,拉不成调。只不过一眨眼工夫,那红的旧的绣着梅花的拖鞋,懒懒地散开,成了月夜雪地上两瓣零落的梅花。床板重重地震了一下。张二胡心跳着回头,三姐手上的衣服巨鸟一般向他飞过来。半夜里,三姐醒时,逼着张二胡说这几年的遭遇。张二胡支支吾吾地说不清。他不知道小别犹如新婚的说法,况且五年的数字究竟还算不算小别。反正又听到了三姐似曾相识的鼾声,又闻到了似曾相识的湿漉漉的汗味,恍恍惚惚如隔世,死去活来地激动了一夜,三姐的提问,回答起来,有一半前言不挨后语。三姐一会睡,一会醒,一会比他还激动。忽然对他这几天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不放心,质疑问难地说:“我要全信了你的鬼话才怪呢。你们整日里老爷先生在一道,吃花酒,玩婊子,你会不去?这种事骗得了别人,骗你三姐,想!我说骨头怎么会这么轻的,原来白天里花酒喝多了。”第二天太阳上去好高,两人还挤在被窝里不肯起来。传来一串子的打门声,又重又急,张二胡只当是一帮新结识的朋友来约他,慌忙穿衣服。老妈子比他更慌忙地窜进来,又更慌忙地退到门外,嘴里念经似的喊着“不得了,不得了”,说大门口来了一群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全是来打架的。张二胡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裤带束了几次都系不紧。还是三姐果断,三下两下穿好了,奔出去,看见状元境西头的老伍,领着几个泼皮无赖,寻事挑衅来了。老伍便是当年状元境三霸中的老二,现在改行做了菜贩子,比过去更穷,比过去更凶。他和三姐有过一段不太长的交情,虽然比老三的短暂还要短暂,总算没忘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惯例,也不和三姐为难,只叫她把张二胡喊出来问话。三姐眼一翻,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的眼白,懒洋洋地说:“问什么话?早上茶馆了,有人请他呢,你们到那去问他好了。”老伍说:“怎么讲?你们老妈子刚刚还说他在呢。”三姐冷笑说:“你们听她的,还是听我的。不听我的,我进去了,没话跟你说。”老伍直性子,又知道三姐很少说谎,当了真,回头对跟来的人说:“好的,没想到便宜了这小子,竟是白来了一趟。”三姐说:“有话当面说说清,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吓死人,不抵命是不是?”老伍的脸一沉,说:“我见着你个猖狂劲,就是一肚子气,找打啊?”跟来的一个人说:“怎么样,老伍,跟你说二胡这狗日的,这年头抖了起来,搞得状元境里就数他似的。”老伍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大喊狗屁,说状元境再不出能人,也轮不到他二胡。回过头来,食指笔直地点着三姐的鼻子,一板一眼:“话说清楚了,状元境的人,原不是随便可以打的。回来和你男人说,他算什么东西。别当在外头混了几年,眼眨眨,老母鸡就能变成鸭。今天我老伍打抱不平来了,他不是有钱了吗,那好,昨天他打杨矮子一下,一块大洋,十下,十块。听见没有?”“发霉,”三姐双手叉腰,“哪来的理,我男人脸倒是吃了他一砖头,这怎么说?”老伍捋了捋袖子,又褪下来,重新卷卷好,仰着脖子,只当没有听见三姐说什么。三姐又说:“竹杠也不是这么敲的,真要是手头紧了,好好开口,看交情,弄几个活络钱用用,也是可以的,这么一大帮子的,打架不像打架,讨饭不像讨饭,算什么?”众人听了发窘,老伍两个大巴掌空中重重地拍了一记,“啪”的一声,走上前一步,胸挺得极高:“我老伍,站出来,有模有样的一条汉子,能要你一个小钱。当着诸位说清楚了,老伍今天是替杨矮子讨钱来了,少一个子儿,不行。老伍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跑得了马,话要说清楚。”张二胡躲在里面,有一句无一句地听着。倒是小天宝胆子大,立在大门槛上,若无其事的样子。听听声音逐渐小了,又听见仿佛全是三姐的声音,张二胡禁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到大门口,刚探出脑袋去,叫老伍的巴掌声吓了一跳,慌得赶紧往里缩,早让人看见,一片声地惊叫,哗然。三姐一时很尴尬,没想到张二胡会从天上掉下来。她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气焰立刻减了三丈。老伍的气焰升了三丈,骂道:“臭婊子,当你是个人,一条肚肠子直到底的,却来赚我。你,明摆的现成的人不做,夹着条尾巴,缩着个脑袋,也不怕丢尽天下男人的丑,倒让女人挡在前面。你过来,老子问你话。”张二胡搭讪着往前走,不知道该不该请老伍到屋里坐,听见三姐在一旁嘀咕,“来就来,你还能吃掉他,”不由得把胸脯挺了挺。老伍看了看自己的拳头,问道:“杨矮子是不是你打的?”张二胡想到了昨天的胜利,毫不含糊地点点头。老伍冷笑一声,“果真成了人了,到底士别三日,不能不洗洗眼睛再看,我问你,你打他,凭什么?”张二胡想了想,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跟来的人起哄说:“二胡,你干的好事,杨矮子这刻已经瘫在家里,准备养他一辈子吧,反正你现在有钱。”张二胡脸有些失色,三姐说:“人又不是豆腐做的,听他们胡诌。”又有人起哄,说人怎么不是豆腐做的,譬如你三姐,便是块大家都能吃到的豆腐。众人大笑,三姐跳脚骂道,“你妈才是豆腐呢。操你家祖宗八代。有一代,操一代。”老伍说,好大的口气,幸亏她不是个爷,上前一把胸脯揪住了张二胡,要他当场回话:“我老伍便是状元境的黄天霸,路见不平,要拔刀的,你既有能耐了,也照老样子碰碰我试试看。”一把把张二胡搡出去,又对众人说:“都哑了,刚刚倒是一个人该了三张嘴,就指望老子出头,你们看?”张二胡胸口略略有些痛,想这事大约是要结束了,也不吭声,哭丧着脸。三姐过来护着他,说什么黄天霸,什么打抱不平。该了身牛力气,只拣软的捏拉倒。夫子庙邪头多呢,有本事找他们去,别跟上次一样,屎差一点揍出来。老伍骂道:“好男不和女斗,你若是个男的,不打出屎来,老伍没脸在状元境里混。二胡,你说今天这事怎么了结,不能光凭着个臭娘们挡在前面就算事。难道杨矮子就叫你白打了,我老伍就算白来了?倒是快开口,这王八脾气,真憋死人。”说着,见张二胡身后有人悄悄地伸出腿,作势要推他。张二胡一惊,仓皇后退,差点绊跌跤。众人笑得嘴歪,老伍喜气洋洋,亮出一口白牙,把拳头握起来,慢慢地往张二胡的脸上放,总以为他会躲让。没想到张二胡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木然地瞪他,反挡住他拳头的去路,只好把拳头抵在张二胡脸上。小天宝一直在旁边看,猛然冲过来,在老伍腰眼里实实在在地咬一口,痛得他大叫,抬腿把小天宝踢开。张二胡伸出双手同时去抓老伍,一把脸皮,一把头发,发疯似的硬揪。老伍晕了一会,才想起动拳头。偏偏三姐又窜上来,用膝盖撞他屁股。老伍前后都要照应,急得大叫把三姐拉开,额头上,腮帮上,肩膀上,还有胸口,早不知让张二胡打了多少下。一帮跟来起哄的,目的都在看张二胡的好看。张二胡是状元境最差的男人,最蹩脚,最没用。因此一帮中,有拉偏架的,有乘机吃三姐豆腐的,也有的为了向老伍交账,死抱住小天宝的。三姐胸前叫重重地抓了一把,痛得哇哇叫,跳手跳脚地海骂,往每一个男人身上吐唾沫,手抓,头撞,脚踢。张二胡被打倒在地上,老伍乘胜不肯歇,拼命地踹。三姐从一帮男人手里逃出来,和老伍厮杀拼命。老伍那地方叫三姐捏了一下,一时出不出气来,脸疼得发黄,两拳头朝三姐乱打。打倒在地上,抬脚又是乱踢,踢累了,还是不解气,又往她身上啐口水,再看张二胡,躺在地上不动弹,不止一个地方流血,哼不出声来,说不出的得意,懒洋洋骂了一声,领着一帮人慢吞吞地去了。走出一段,又回过头来叫道:这只是小小意思,日后见了,还要打打的。见一次,打一次。见十次,打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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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怀疑自己的肋骨断了一根,尖尖地戳在肺叶上。一吸气,痛,憋住气,还是痛。两个眼圈都是青的,仿佛戴了副黑眼镜,鼻梁也歪了。总以为要在床上躺一辈子,痛了足足三天,第四天才意识到三姐比他伤得更重。三姐说:“你才看见,这算什么。看,这颗牙都断了,你看这。这畜生,哪是个人。都几天了,我下头还流血呢,也不知叫他打在哪了,操他家八代祖宗。”三姐咧开嘴来让他看,果然嘴角边少了颗牙,绛色的牙床肉张二胡看了心痛,便说:“赶明儿,我给镶颗金牙。”三姐笑着说:“光镶一颗,算什么,我听说如今女人都时着满嘴的金牙,特地把好好的牙齿拔掉呢。光镶一颗,难看死了。要不这边也拔掉一颗,一边一个,对称着,你说呢!”张二胡说:“你高兴,镶一嘴的金牙也行。”“狗屁,”三姐故意把牙龇出来,无声地笑着,“满嘴的金牙,才难看呢,再说,要拔一嘴的牙子,你想痛死我?”张二胡听了,乐呵呵地笑,三姐又说:“早两天听你老哼,吓死我了,只当什么内伤。你也是的,充什么好汉,他们那么多人,又是存心的,不该跟他们打。我当时也急了,他们那么多人打你。”张二胡还是傻笑,三姐说:“笑什么?我们的天宝也是好样的,发起傻来,和你一样。你别说,真要是打,一对一,他老伍没准不是你的对手。杨矮子那天叫你打成什么样子。说你傻,当真有些傻劲。”张二胡说:“我若是没有打了杨矮子,这次非告他不可。”“告他个屁。差不多都是叫花子一个,倒想和他去打官司。吃饱了撑着难受是不是?”“要说,他来寻事,总算是有借口的,我想杨矮子说不定还躺在床上呢,你说会不会?”“我真不好骂你。总是一味地老实,所以说马善好骑,人善好欺,状元境的这些畜生,欺的就是你老实。你当着没有杨矮子这桩事,就会放过你?这条街的脾气你不知道,谁老实,谁就惹人欺。还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张二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挨打。老实人受欺,倒是听说过,也不新鲜。骑善马,欺好人,这话,他那个死了的妈,不死的时候老要说。一个人背后想想,当真悟出了些道道。一句话,既然大家都说,没理自然有理。他不是个读书人,不知道那些之乎者也的书上,中国的老夫子怎么说的,似是而非地记住一句话,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者,不外乎是娘胎里出来的意思,性本善也,就是,就是本来就善。人之初,性本善,因此马之初,性也善。因此马善该派被人骑,人善该派被人欺。人既然能欺马,自然能欺人。因此,人该派被人欺,又该派欺负人。人不被欺负不是人,不欺负人也不是人。想了一阵,再想一阵,张二胡只觉着脑子里有些乱,好像有人在吵架。总以为想通了,原来还是不通。又过了几天,三姐的伤也好了,不再流血,身上的肉一块块活出来。张二胡好了伤疤忘了痛,忙得像个新郎倌。去茶馆的次数也少了,买了把考究的宜兴茶壶,屋前屋后捧在手上,说不出的神气。又新添了喝酒的嗜好,一日三餐两次花雕,把个小丫头支使得团团转。小丫头一身的肉,一脸的肉,屁股圆鼓溜秋,他醉眼朦胧,越看越是觉得小丫头胖。三姐弄不清张二胡哪来这么好的精力,背了人悄悄问他,该不是吃了什么药。他想了想,说自己并没有吃药。三姐感叹一声,说自己老了,又问他有没有发现她在变。“变,什么变了?”他刚有些酒意,腿发软,眼发花,血往脸上涌。“难道我就没老?不觉得这肉都松了,你摸。喏,还有,是骨头,都摸到了,你摸呢。我告诉你,女人好的时候,身上没有骨头的。女人一有骨头就不行了。”张二胡想,没有骨头的女人,到底该是什么样子,想不出来。眉头紧皱着,真正动了脑筋。想半天,想不通。三姐一双利眼,剪刀似的在他身上绞着,嘴角一抿,看透了心思说:“你别急,就这腔调,给你养个儿子也行,信不信?”说着,见他脸色有些变,变灰,酒意仿佛都从脚底下淌掉了,又笑着说:“你傻着脸干什么,若嫌这话不中听,耳朵塞起来。不要你这样子,我要你笑,笑,听见没有?”张二胡拗不过她,只好笑。笑着,又望着三姐笑得很勉强,薄嘴唇里露出两排白的牙齿,少了颗牙的黑洞洞,心里一阵酸。想当年初见三姐,一笑,一动,全不是今天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酸。三姐说:“你这哪是笑?这是用笑在骂人,当我不知道,我不要你笑了,不要笑。”张二胡还是笑。三姐伸出手,在他脸上摸,说:“你干吗还要笑,当真不听我话了,是不是?看我打你。”真的在他脸上轻拍了一记,关切地问:“我给你揉揉腰,要不要?”张二胡说自家腰不酸,反过来要为三姐揉。三姐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怕你这几天辛苦了,给你揉揉,有福不享,活该,累死了你才好呢。张二胡说:“我是盘狗肉,上不了台盘的。”三姐笑得要弯腰,眉毛高高地扬起来,“狗肉,狗肉怎么了,我喜欢吃!”说着,作势要打他,,咯咯地笑。
第四章
1
张二胡出门闯荡,结识了个朋友。朋友姓顾,名天辉,是个世家子弟。天辉不高不矮的个子,一脸络腮胡子,因为家道早已中落,倒不嫌张二胡出身寒微,既和他交了朋友,就拿他当朋友看。天辉有个哥哥在军队上干事,不知怎么就到了南京,不知怎么就升了团长,他有心让朋友见见做团长的哥哥,又有心让做团长的哥哥看看阔朋友,一时找不到合适机会。张二胡被老伍打伤第三天,天辉专程来请他,见他鼻青脸肿地歪在床上,不像能出门的样子,便约好十天半月后再来请。隔了一段日子,张二胡和三姐一同去见天辉哥哥,刚出状元境,迎面碰上老伍,极蛮横地又是一场挑衅。天辉一时性起,捋起袖子要打架。总算被人拉开,见了哥哥,愤愤不平地告状。做团长的哥哥,武人有点书呆子脾气,不相信天下真有这种不平事,吃惊地直摇头。又见张二胡夫妇送了一份厚礼,客气一番收下,吩咐手下人沏茶备饭。张二胡见团长面善心慈,客气话一套一套,又仿佛似曾相识,也不拘束,有茶喝茶,有酒喝酒。三姐奇怪团长家怎么没有女眷来陪,团长尽管客气,眼里并没有她,便眉来眼去和天辉说笑。天辉原是个会说话的,一会儿说哥哥打仗如何如何,一会儿说张二胡做生意怎么怎么,说的都是好话,却不让人觉着尽是恭维。团长说:“天辉一张嘴,放出好话来是一等的。兄弟我既做了军人,也只能干这杀人的勾当,虽是小有功劳,无味得很,实在不值一提,不比张先生,运筹小楼之中,没有滥杀无辜的罪名,没有丢官弃职的风险,算盘珠子一响,黄的白的,哗哗地就有了。因此,张先生你看,兄弟我虽做了团长,却不让天辉吃军队这碗饭。要说,让天辉弄个连长团副干干,总不难,为什么,唉,也是留条后路的想法。当兵吃粮,到底是提着脑袋的交易。”天辉望着张二胡,笑着说:“你听他的,我哥哥才叫有主意的呢,我们这是一军一商,如今这年头,兵多,匪多,军队里没有些势力,能成大生意?老实说,他兵是当成了,没几年,就是团长,是我这做弟弟的不争气,做点生意,全是赔。要是有你张先生的本事,我哥哥准乐死了。哥,你说是不是?”团长笑而不答,喊大家喝酒,吃菜。席间一只大白猫忽然蹿上桌子,张二胡三姐吓了一跳,三姐酒杯差点洒了,伸手便要打。天辉忙扯了两根鱼骨头喂它,一边喊底下人赶紧为猫咪准备吃的,一边笑着向三姐解释:“这猫咪,它若不吃饱,我们谁也别想吃安生。”三姐说:“这么大的猫,一天得吃多少鱼呢?”天辉笑着,望望张二胡,还是对三姐说:“多少鱼也得吃。你不知道,我这位哥哥,是怎么喜欢猫。这猫咪,哪里是猫,简直就是我哥的老婆。你问他,哪天不睡在他床上的。”张二胡、三姐听了,笑出声来,团长说:“别听他瞎讲,不过我这猫——”天辉打断说:“上回有个财主,土佬儿一个,看上我哥了,要把千金嫁给我哥,我对那小妞说,我哥这猫可是喝醋长大的,妒得厉害,你嫁给我哥,夜里睡了,真得当心,别让它咬了鼻子。那妞差点吓死。”团长笑着说:“还说呢,这桩好事就是让你搅了。”天辉说:“我搅的?”掉过脸来,笑嘻嘻地看着三姐,“土佬儿一个,能有什么像模像样的女儿,十来岁的大黄花闺女,不是我损了她,也不是我存心捧你张太太,远没你这个味呢!”三姐脸一红,骂他胡说。天辉说:“我哥若为几个臭钱,讨这么个妞,也太不值,响当当的团长,枪一响,黄金万两,愁老婆?”团长正色说:“越说越不成话。你们看,我这弟弟,也怪我,都是我宠坏的。”见张二胡面前的酒不动,便站起来劝酒,张二胡过意不去,一口把酒干了。三姐喝多了,头有些晕,雾里看花似的打量客厅里的古玩摆设,又对着墙上的一幅字出神。上面的小字都认识,当中一个大字龙飞凤舞,不认识,问天辉,天辉说是草书的“虎”字,乃是北洋极有名的一位大帅的墨宝。三姐久闻大帅英名,恭维团长的人缘和风雅。团长扫了那幅字一眼,说字写得并不怎样,挂在那儿,原是吓吓人的:“我若写,也不比它差,起码根基比他老人家厚。”说了,又劝张二胡喝酒。张二胡还要喝,三姐出来阻止,不许再喝。团长大笑,说:“太太的话不能不听,这酒,我自干了,请看。”仰头一举杯,再斟满,因为张二胡和三姐夸他的酒量,乘着豪兴,连饮两杯。天辉说:“张先生,张太太,今天真是不容易,我哥难得这么高兴,实在是大面子。”三姐说:“团长既然这么给面子,应当再喝一杯。”站起来,捋袖子要倒酒,天辉大喊不行,说要醉的,他哥懒懒地挥手,说不能抹了张太太的面子,当真把酒喝了,把个空杯子给三姐看。天辉望着桌上的残杯剩羹,突然说:“哥,你别尽喝酒,人家张先生还有事求你呢。”张二胡和三姐听了一惊,团长也是一怔,睁着红眼睛,极严肃地望着天辉。天辉说:“张先生要和你合伙做生意。”张二胡听了摸不着头脑,正待要问,天辉止住他继续说:“你答不答应,哥,要不我不往下说了。”团长说:“你说刀子,哥,张先生的事,就是我天辉的事,也是你毕敬地向他鞠躬,一改凶神的面目,说只要张先生一句话,立刻就把这狗日的大腿卸下来,腌了吃。张二胡连忙说使不得,状元境的人也跟着求情。天辉说:“别给我七嘴八舌的,嗦什么,还不抵张先生放个屁呢!”众人被冲了一鼻子灰,纷纷要张二胡抬抬手,说说话。张二胡一片声地让天辉关照手下人别打,天辉清了清喉咙,大声说:“妈的,都说马善好骑,人善好欺,张先生不过是为人老实厚道一些,你们这些大狗小王八的,便放出胆子来欺负他。今天不杀只鸡,给你们这些猴儿看看,不知道老子厉害。来,再给我来几下。”老伍挨不住打,心里明白残废了是一辈子事,依着众人的指点,向张二胡求饶,又求三姐。三姐两手合抱,啐了他一口,喊:“你这会了,打死了才好,活该,我看你再神气。”张二胡急了,提高了声音求天辉。天辉叹气说:“张先生,你就是心软。怎么办呢,喂,别打了。张先生一句话,团长听了,都说一不二,还不赶快住手。”看热闹的状元境人听了,更知道张二胡的来头大,想老伍活该挨打,居然会去得罪他,真是老虎头上捉虱子,老母猪往杀猪的家里跑,自家讨苦吃,找霉头倒。好多嘴的,便当众数落老伍的不是,当众夸张二胡的为人。天辉骂道:“别他妈尽说人听的话,日后谁要再和张先生有麻烦,我这班弟兄来一趟也容易,都给我学乖点才是。”那班兵大爷也累了,一个个拍胸脯说:“张先生的事,我们是随喊随到,这样的大好佬,你们竟不把他放在眼里。”看热闹的听了,齐声敷衍。于是三姐又派小丫头去叫桌酒席,菜更丰盛,酒更多,兵大爷吃了,都嫌太客气,说怎么一说就是两席。张二胡不停地劝酒,致谢,又按着天辉的意思,每人临走,打发些盘缠带着。双方又是一大通客气。一来一去,张二胡得了不少好话,着实花了些钱,免不了有些心痛,心痛之余,更害怕今天这一来,得罪人太深,太多。树大招风,只怕日后在状元境日子没办法过。三姐笑他没用,说他是老母猪耳朵,骨头太软。人有钱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痛快,一味老实有屁用。状元境里谁没有欺负过张二胡?善有所终,恶有恶报,今天有机会出口恶气,高兴都来不及,穷担心干什么,天上掉不下树叶来,打不破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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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还是张二胡。张二胡又不是张二胡。状元境里没老爷,张二胡乘机做了状元境的老爷。桥归桥,路归路,都觉得张二胡是张二胡,张老爷是张老爷。都觉得喊起来不顺口,听着不入耳,都这么喊,都觉得他实际上有钱,无形中有势,都看不服他,都怕他。都说他不仅认识个把团长,而且和一个更大的官儿有来往。都说,今非昔比,他与谁谁谁换了帖子,与谁谁谁拜过把子。张二胡一顺百顺,张二胡一通百通。一年后,跟着老爷先生一道,张二胡该学的,都学了,能会的,也会了,只差不敢嫖。嫖不是桩容易事。虽然口袋里有钱,又有一班高朋阔友的教唆、指点,张二胡免不了出洋相。吃花酒,总被那些风尘女子乡巴佬似的取笑。要不是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三姐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他绝不会破了平生不二色的记录。平生不二色也不是桩容易事。张二胡本分人,破了二色以后,仿佛一块白布有了污点,很有些女子初次失节的苦恼,心里暗自后悔,横竖觉得对不起三姐。三姐不再怀孕,他总以为是自己宿娼的罪过,况且每嫖一次,三姐的病就加重一次。三姐的身体越不好,他对她的感情越深。感情越深,越要后悔。越后悔,越管不住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发则不可收,他守不了贞又失了节,因此明知不对,明知不该,又只好勉强为之。嫖一回,懊恼一回。当时秦淮河一带名妓如云。在清朝末年,南京有三多,驴子多,婊子多,候补道多。到民国惟有婊子久盛不衰,什么九月红,樊宝玉,陈小红,红极一时。偏偏张二胡风流得稀奇古怪,别人猎艳都找身价高的姑娘,他却喜欢下等的野鸡。婊子的名声大了,反吊不起他的胃口。好像妓女的身份越低,越有玩的乐趣。又好像妓女的身份低了,才有些对得住三姐。三姐从不多疑,做梦也不信张二胡会失节,病歪歪的时候,也说让他出去松松。他支支吾吾,一副又紧张又害怕的样子。三姐索性放心地大方,大方地放心,有时也会起一点点疑心,故意想通地说:“也没什么,你既是个爷,那地方本是爷们的去处,别当着我会吃醋。男人里没一个好东西,当我不知道,又不能找根绳子拴住,什么应酬不应酬的,既是吃了花酒,又和那妖精似的婊子坐在一起,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能老实?就不信当真只吃素!”又叹气说:“我这人,最不知什么是吃醋,你若有心要去,只管去好了。我拦过你没有?没有吧?要拦也拦不住。不过话挑明了最好,我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贼不偷邻居家,你别以为这家里放着花钱的老妈子,老的不老,小的不小,就是现成的两个数。我这性子你知道,掺不了沙子,揉不进灰,你试试看!”老妈子背后听了,无端的一番羞辱,恨得冲镜子咬牙,和张二胡白眼来白眼去,眼里冒得出火来。小丫头少一窍,越吃越胖,越觉得老爷是天下最老实的人,不知道老妈子为什么不让她和老爷单独在一起,有心作对,得空便往老爷房里跑。张二胡恨自己不争气,不能整日守在三姐身边,又恰如喜欢逃学的小学生,有机会就往秦淮河奔。奔多了,沾上一身脏病。开始只是周身痒,手伸在棉袍里死命地挠,接下来皮肤上成片的红斑,小的像樱桃,大的像铜板。好歹瞒住了三姐,偷偷地找医生看,又按着报上的广告,胡乱地买药吃。药吃多了,一时好,一时坏,竟不知有效没效。请教有病同苦的,议论不一。有的说看西医最有效,既然病自西方来,吃洋药名正言顺,恰恰符合问病求源的义理。有的说西人之药不足为训,终究病毒藏在中国人身上,因此,对症下药,不仅得看病,更要看人。洋药都是有毒的,譬如鸦片。西洋人野蛮,强壮,服洋药所谓以毒攻毒,一来二去,药到病除。中国人平和,体弱,服洋药难免以毒攻心,三下五下,病入膏盲。张二胡听张三话,吃李四药。听李四话,吃张三药。折腾来,折腾去,总算遇到一位赛爷。赛爷,上海人,真名真姓已不可考。都知道他是个大家子弟,祖父辈名望很响,改名变姓,是不愿辱没祖宗的意思。他的个子极高,精瘦,长手,长脚,长马脸,一头长发。又是个长舌头,特别地会说话,带着甜甜的上海口音,吹起上海三十年来艳迹,头头是道。张二胡最初和他见两次面,听他三次说胡宝玉。胡宝玉,北里烟花领袖。当年上海花丛,又有四大金刚之说。所谓四大金刚: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赛爷自称和林黛玉来往最密,张二胡既吃了他的药,便有义务陪他一起回顾历史:“要说林黛玉,姿色不过中上。现在娼妓中,行浓脂浓眉,其实不晓得,都是学的林黛玉。为啥?这林黛玉刚做皮肉生意时,名声还不响,只要是嫖客,有求必应,因此得了病。我刚刚看见她,脸上全是疤,眉毛也脱了,虽然治了她的病,这疤痕是去不掉的,眉毛也按不上去的,因此,只好涂浓胭脂,画浓眉毛,懂不懂?”张二胡不知自己是否也会脸上有疤,掉眉毛,小心翼翼地听他的话。听他大谈当年在上海怎样出风头,怎样妓女嫖客盈门,怎样被父亲害怕有辱门风撵出去,怎样游了半个中国,嫖了半个中国,又怎样终于看中了南京这块宝地,在秦淮河边找了个地方住下。谈到临了,才是张二胡的病,赛爷说:“我不是卖狗皮膏药的,我的药,信不信由你,治不好病,不收钱,我的名声要紧。”张二胡服了赛爷的药,一天两天不见效,三天五天不见效,到了七八天,天天大便出血。他见了鲜红鲜红的血,心里慌,说给赛爷听。赛爷听了也怕,只说他治好的不是一个两个,大便要出血,没听说过。“你若是有别的毛病,治不了的,别好好地坏我名声。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药,只治一种病,吃死不管的。”张二胡问药是不是还要吃,赛爷说:“药当然要吃。你若不相信我的名声,最好到上海访访。林黛玉就是吃的这药。大便出血,我不管。我的药从没吃死人,你吃死了,我不管的。说好治好了病拿钱,治不好,不要钱的。”张二胡不敢再吃药,药一停,病就厉害,汁水淌得到处都是。于是又拼着命吃,这一拼,大便竟不出血,渐渐浑身的疮也收了口。再渐渐病也好了。谁想到老天爷不作美,病在他这里好了,却跑到了三姐身上。三姐因此知道张二胡的作为,气得跳上跳下。大闹了几次,又摔了几回碗。张二胡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知道自己把三姐害苦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仍旧请赛爷为三姐治病。赛爷因为治好了张二胡,神气了十倍,不冷的天,穿着皮袄,兴冲冲地喝酒,又是大谈林黛玉。然后才看病。三姐让他看了一会,突然执意不肯看。赛爷说:“病不瞒医,我既做了医生,什么东西不让看?别说你,就是林黛玉,又怎样?老话说,隔层布,隔十里路,不让看,药是不能开的。”说了,极不高兴地离去,红着脸,一路唠叨。三姐背后大骂赛爷用心不好,又怪张二胡不该跟他来往,“人脸上没肉,也有四两豆腐,他竟然这样,你再理他,也算不了人。”张二胡犟不过三姐,只好胡乱地给吃别人的药,吃了不少,总是不见效。没办法再去请赛爷,一请再请三请,那赛爷搭足架子来了,远远的不肯走近,长鼻子狗似的嗅了嗅,说:“都烂成这样,哪是治病,分明想坏我的名声!”匆匆地开了张方子,匆匆走了。三姐叫病磨得失了威,忙不迭地让老妈子把药煨出来,不等凉便喝。一连喝了十几天药,,不见效还是不见效。可怜身上广疮遍体,脓血淋漓,病得不成人样。到后来刚有些起色,又一味地发起高烧来。人只管瘦下去,皮粘在骨头上,推都推不动。三姐说:“我怕是不行了,你看,你做的好事。”说了,凄惨着笑。张二胡恨没地方能买后悔药,又恨为什么自己的病会好,呆呆地坐着,呆呆地看着三姐,不吃,不喝,呆呆地流眼泪。三姐看了,心里不过意,说:“看,哭什么,又没怪你。”张二胡说:“怎么不怪我,我把你害苦了。”用拳头擦眼睛,心里刀割似的。三姐病得只剩下温柔,裹着棉被坐起来,又让张二胡坐在她背后,让她歪着,两眼默默地注视着前方,注视了一会,把头靠在他胸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别太难过,我这辈子,欠你的账太多,就这一桩,还抵不了你的债。”张二胡听了,心里又是一阵刀割,眼泪刷刷地落下来,滴在三姐的颈子上,三姐说:“谁不做错一两桩事,况且爷们嫖嫖,也是在理上的,只是不该你那样,又不是没钱。我不要你太难过。”正说着,外面三个小的,为争什么东西打起来,最小的哭着进来告状,三姐一边有气无力地喊老妈子照应一下,一边喊天宝“你人大,要听话”,一边流泪说:“这辈子,不为你生个儿子,死也不甘的。”张二胡止不住地哆嗦,像打摆子,又怕三姐冻着,弯过手来,连被子一起抱紧三姐,不说话,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两人都是说不尽的感激,时间僵住了好一会,三姐回过头去,把眼泪擦在张二胡身上,笑了一会,才笑出来,说这样大家都累,要他抱床被子垫后面,又示意他紧贴着她身边坐:“我冷,靠在我身上好了。”张二胡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三姐说:“我就要这么坐着。人一病,便没了志气。我知道,天宝你是喜欢的,你人心好,不会亏待他们。你日后总要讨人的,总要有儿子,女人的心眼都小,听我一句,不要太怕女人,你吃了一辈子怕女人的亏。女人怕了男人,这才好。女人的凶都是假的。不,你别这样,你再讨一个,我不怨你。这比去那种脏地方好,找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听我一句。”张二胡只觉得死的威胁正向他逼过来,三姐的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遥远得听不清楚,又好像凭空吹过的一阵清风,既感觉到了风的存在,又很难描述风的实在性。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数个蜜蜂嗡嗡飞过,一颗心空落落地悬着,过去的事,眼前的事,将来的事,一古脑地涌过来,急雨般地抽打着干枯的沙地,一滴一点,一点一滴,滴滴点点都在他悬着的心上。三姐坐着嫌累,迷迷糊糊地忽然想困,折腾了一会刚躺下,又没了一丝丝睡意,见张二胡垂着手傻站着,要他坐,又说:“你拉会二胡我听听,这阵子总听,不听倒难受了。”张二胡问她拉什么曲子,三姐想了一会,说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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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说死就死,她死得很突然。大清早的,张二胡醒过来,外面唱着噪耳的喜鹊声,一缕太阳光从东窗的缝里挤进来,十二分地晃眼。正是阳春三月让人骨头发酥的日子,他懒懒地翻过身去还想睡,一摸三姐,人已经冰凉。坐起来怔了好一会,才想到叫人,叫了好几声,老妈子慢慢地来了,一摸,放出声来嚎,嚎了一阵,见张二胡失魂落魄地还坐那,拖着哭腔说不成声,“老爷,老爷,太,太太太太”地乱喊。张二胡陡然明白三姐真的去了,耳边响着三姐最后的几句闲话。三姐说:人命里注定没有太平日子的,日子一太平,准有事。他不懂为什么该是这几句话,成了三姐临别的箴言。张二胡一生里只求太平。一个求字,包含了多少恩恩怨怨,包含了多少痛苦烦恼和欢乐,求太平,太平求到了,终究还是不太平。太平和不太平一字之别,却如两股道上跑的车,风马牛不相及,又好比用竹竿去钩月亮,真不知要差多少多少。张二胡有一种心碎了的感觉,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冰凉地躺在床上。三姐死了许久,他仍然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赶都赶不走。是三姐把张二胡注塑成今天的模样,只有他死了,三姐才叫真正的死。天下万物都概括了阴阳,他不免痴痴地想,三姐或许没死,死的只是一半,另一半是他张二胡的。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男人的一半不一定是女人。一个人想着想着便入魔,于是拉二胡消遣,叽叽嘎嘎地拉着,说不尽的苍凉。拉过来拉过去,认定了三姐在听。从此天下万事都省了心,又由省心进而收心。家里前前后后都交给老妈子做主。这老妈子毫不含糊,太太死了,便做了不死的太太。小丫头渐渐长大,不懂的事全懂了,看不服老妈子的嚣张,吵着要嫁人。又隔了几年,老妈子的一个外甥女儿长成了人,水水的一双眼睛,白白的一身肉绷得紧紧的,由老妈子做主嫁给了张二胡。外甥女儿老实得像块木头,张二胡免不了把往日对三姐的情分,都移到她身上。然而仍旧要想到三姐。三姐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忘不了三姐,又怕冷了新人的心,张二胡的二胡不停地拉,越拉,越乱,越苍凉。状元境的人越来越穷,惟有张二胡,在这让人受穷的日子里,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叫人眼红地阔起来。小天宝已经成了地道的少爷,放学回来的路上,一般大的孩子,想打谁,便打谁,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又喜欢躲在新盖的凉台上,用弹弓射状元境来往的行人。张二胡知道了,说他几句,总算还肯听。新盖楼房的凉台,在破败的状元境里十分辉煌,坐在高高的凉台上,小小的一条街尽收眼底。张二胡常常坐在这,一杯清茶,满腹闲情,悠悠地拉二胡。这二胡声传出去很远,一直传到附近的秦淮河上,拉来拉去,说着不成故事的故事。从秦淮河到状元境,从状元境回秦淮河,多少过客匆匆来去。有的就这么走了,悠悠的步伐,一声不响。有的走走停停,回过头来,去听那那二胡的旋律,去寻找那拉二胡的人。
一九八六年七月
十字铺_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叶兆言 小说在线阅读
第一章
1
士新和季云在一起,难免自卑。季云眉清目秀,一招一势,天生的那股潇洒士新死活学不来。多少年以后,士新仕途上扶摇直上,得意春风,他仍然怕回忆自己和季云的纠缠。他老是想忘掉当年季云带他去见南山先生的情景,尴尬的场面,老想忘,老忘不掉。南山先生客居在秦淮河畔的妓院中。民国已有了十几个年头,南山先生以晚清遗老的派头青楼中长居久安,乐不思蜀。季云年纪虽轻,旧式文人的一套,应有尽有,样样精通。他算是南山先生的关门弟子。是名士自风流,南山先生的声名仿佛国宝,求诗求书求画求文章的趋之若鹜,络绎不绝,南山先生忙不过来,常常让季云代笔。士新跟着季云走进一小院子,劈面是道粉壁,红纸黑字好大的一斗方“福”字倒贴着,向左拐,便看见院子里的两株桃花正盛开。南山先生搬了张竹椅坐树下,落红满地,旁边一条石凳,放着紫砂壶,紫砂壶的周围,也撒了几片桃花瓣。听见动静,南山先生慢慢回头,白了士新一眼,问季云领了个什么人来,看上去怎么不太顺眼。士新顿时觉得尴尬。他一只眼刚生过麦粒肿,就是俗称偷针眼的那种毛病,眼泡依然还有些肿胀。季云只当没听见,对厢房喊了声:“云儿,今儿有客,给弄些好吃的,笋就像上次那么烧,多烧些。馋死我了。”
说着,走到石凳边,撩起紫砂壶,捧在手上转了转,抬起一条腿,骑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带几分调皮地看着南山先生。南山先生说:“有话快说,是屁快放。”“士新兄是我的朋友,你可得给个面子。”“给屁的面子,”南山先生夺过季云手上打着转的紫砂壶,咂了一口苦丁茶,对士新说:“坐就是了,屁股是你自己的,你站着干什么?”云儿已搬了椅子过来。季云还是那么骑坐着,喊住了云儿说笑。南山先生眼睛望天,爱理不理的样子,好像别人招了他惹了他。士新依然十分尴尬,坐得很受罪,偷眼看了看摆着架式的南山先生,深深后悔自己不该来,不该来受这莫名其妙的窝囊气。季云突然打住和云儿的说笑,提醒说:“士新,别傻坐,找几句话说说。”士新清了清嗓子,说:“我早就听说,早听说南山先生的大名,一直希望能、能亲眼目睹一下。”南山先生漠然地望了望季云,那意思是你怎么带了这么个俗坯来,斜了士新一眼,说:“那你索性好好目睹目睹,既然是见到了,不看白不看。”季云笑着说:“士新兄说的也是大实话,当今鸿儒硕果仅存,你不让人家见见,日后说不定真见不到了。”南山先生听了这话,反倒不生气,眼睛依然望天,猛回头,想到什么地问:“季云,这几天你在干什么,珠儿对你可是有意见了。”
季云做出吃惊的样子:“有意见,怎么会,怎么会呢?”南山先生说:“你小子别跟我滑头。”很快到了吃饭时候,有新上市的刀鱼,芦蒿,还有笋烧肉。雅士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说。南山先生嗜笋如命,顿顿笋烧肉吃不厌。季云所谓名师高徒,狼吞虎咽,和南山先生仿佛有了仇,筷子飞来飞去,玩命吃。南山先生说:“你果然桩桩像我,大凡奇人怪客,都是饿鬼投胎。我最见不得不能吃不能喝的男人。”季云吃不停嘴,筷子指了指南山先生,示意士新别客气。士新早听季云说过,南山先生所以能够在妓院中长住,完全是因为有了云儿的缘故……云儿算不了绝色,一张大扁脸,一口烟牙,厚嘴唇撅在那老是像生气。南山先生对丑女人有种癖好,上妓院,专爱挑没人要的姑娘。青楼女子只要得到过南山先生的宠幸,立刻花界成名,身价百倍,你也争我也夺,宾客如市,民国以后,秦淮河畔的遗老日渐稀落,嫖客中最多的是奸商,是得意或失意的军阀,有钱有势却未必会嫖,南山先生理所当然的风流教主,但开风气不为师,嫖客们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专挑他老人家喜欢过的姑娘。当地著名的妓女,也以结识南山先生为荣耀,千方百计地讨了他的字画装点在香巢里。南山先生自从迷上了云儿,心也收了,也懒得寻花问柳,三千宠爱在一身。
他是大名士,肯屈尊长住妓院,老鸨求之不得,特地调剂了个小院子让他住。饭还没吃完,便来了两位客,远远地探头探脑,不敢过来。隔了一会,丫头过来收拾。南山先生酒足饭饱,明知道两位客是找他的,也不招呼,用牙签剔着牙,眼睛望天。季云肆无忌惮地和云儿调笑。两位客小心翼翼走过来,见这边的几位只有士新目中有人,讨好地向他点头招呼。丫头收拾过了。端上新沏的茶。南山先生出其不意问季云,请他代作的那篇寿文好了没有。季云一怔,眼睛望着士新笑了笑,说:“没好,没好我敢来吗?”南山先生的眼睛从天上转了下来,盯着季云,带几分不放心地问:“真好了?”季云起身,在身上前后上下捉蚤子似的摸,摸了一会,掏出一张纸片来,像是郎中先生开的药方,递给南山先生。南山先生仿佛怕脏了手,拎着便往来客手上送。来客有些尴尬,说:“老先生是不是过过目?”季云暗示士新注意南山先生的表情。南山先生眼睛看看天,又看看来客,很严肃地一把抢过纸片,匆匆扫了几眼,煞有介事说:“嗯,不错。不错。就这样。”“麻烦老先生润润笔。”“润屁的笔,若嫌吃亏,我当场就把它撕了。”南山先生勃然大怒,两位来客慌忙过来劝,像哄孩子一样,越劝越来劲,“要不是得了你们的臭钱,你们经理什么东西,我去给他祝寿,屁的寿。季云,你把这两个人给我赶出去。让他们滚!”季云继续对士新笑,只当没听见南山先生的吩咐。云儿也无动于衷,做了个手势,让士新只管喝茶。“老先生不生气,不生气。”来客连连作揖。南山先生说:“怎么能不生气,怎么能?你们经理,那龟儿子的,大约也把我当作婊子了,只当作是花了钱,想怎么嫖就怎么嫖是不是?”
“老先生不生气不生气。”南山先生把头扭向一边,板了一会脸,回过头来说:“我不气你们,你们什么东西,狗的腿子,不过是拿钱当差。我气就气在你们那个经理。我的文章,江左第一,名震海内,岂是你们经理花几个臭钱就可以买到。他也不想想,配,还是不配!”
“那是,那是。”两位来客忙着点头。有一会大家都不说话。来客中有一位从皮包里掏出两叠洋钱,一高一矮码在石凳上:“这是孝敬云姑娘的,我们都知道,老先生肯给面子,实在是云姑娘出了不少力。云姑娘,这点点小意思,你也给老先生收好吧。”云儿笑容可掬站起来收钱,嘴里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钱,既然是委屈了老先生,我可是坐享其成了。”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南山先生说:“你如今是我的药,我的病,就要你这帖药,竟然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我能拿你有什么办法?”云儿说:“你那病,我这帖药可治不好。”季云插嘴说:“当然治不好,病好了,云儿这帖药还有什么用。老先生是瘾君子,云儿便是那要人命的鸦片。”南山先生摇头说:“季云这例子不好,我一向讨厌鸦片烟的。”云儿收拾起洋钱要走,临走又说:“老先生一夜要尿几次,我自然是离不开老先生的,我呀,干脆就是那夜壶,得小心伺候着老先生才是。”听者都笑,南山先生乐不可支,说,“这例子也不好,不好。”两位来客见时机到了,开口向南山先生讨字,十分肉麻地捧了一阵。南山先生兴致已好,说:“这容易。”让云儿拿几张字来,由他们自己挑。云儿捧出一废纸篓,把握成一团团的宣纸摊平,对来客说:“这张不错,这张也不错。”
来客有些失望,互相对视,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突然从皮包里摸出文房四宝,涎着脸说:“今天拼着惹老先生生气,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定要眼见为实,请老先生无论如何赏个脸,让我们见识见识老先生究竟怎么落笔,究竟怎么落笔。”说着,一个屁颠颠摊纸,另个捋起袖子磨墨。南山先生说:“你们真蠢,我的废纸,到了你们手里,还能不成宝贝,你们怕作假是不是?怕是云儿写了蒙你们,是不是,真是蠢材!”墨已研浓,来客中的一位豁出去似的把笔硬往南山先生手中塞。南山先生没办法,拎着笔,站起来,走到石凳前,定了定神,问:“篆隶草真行,你们要什么?”来客说:“老先生擅什么,就写什么。”南山先生把笔往石凳上一顿,气呼呼说:“我?老朽也老糊涂了,实在不知自己擅写什么。”来客慌忙赔罪,说:“老先生随意,随意。”南山先生不情愿地重新拎起笔,让云儿牵纸,笔在空中站了会,一气呵成写下去。又换了张纸,笔意略改,刷刷写满。然后由云儿胡乱打图章。南山先生回到竹椅坐下,看了看士新,意犹未尽,忽然想到地问:“你是不是也要来一张?”士新有些心动,季云打断说:“士新兄大学刚毕业,穷得叮当响,他可买不起你的字,买不起。”两位来客如获至宝,又在南山先生的废纸篓里挑了两张字,兴冲冲千谢万谢走了。云儿捧着废纸篓回房间。季云说:“士新兄今日特地来看你,不管你怎么说,得好好写张字,马马虎虎敷衍可不行。”
南山先生说:“他这样新派的,也要我这般老了朽了的字。”季云说:“你看,又搭架子了。士新兄脸嫩,不好意思当面求你,人家背后都和我说过几次了。”南山先生白了士新一眼,士新顿时信心全无,想说些什么,也不敢说。南山先生看着季云说:“青出于蓝,你如今的字,也不得了,其实不比老师差了。你给写一张不成?”季云说:“我是我,你是你,两码子的事。要的就是你南山先生的名。好了,不说了,士新,你不用急的,这事就算定了。”南山先生嘀咕着还不肯认账,季云又说:“都是家乡弟子,都是枞阳来的,老同乡,日后麻烦之事,恐怕还要多呢。人家在南京,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不照应——”“这位方先生也是枞阳人?”这是一天里南山先生第一次没对士新摆脸,极有兴趣地问道,“枞阳方家,祖上谁是有功名的?”南山先生做出思考的模样,接连报了当地几位姓方的名人。士新连连摇头,南山先生不免有些失望。家谱和门第对老派的人来说,一向很重要,士新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犯了什么错误,头不由自主地越低越下。
2
士新做梦也不会想到,多少年后,一切尽如人意,他不仅娶了南山先生的女公子,而且仕途飞黄腾达。南山先生的傲慢给他留下极恶劣的印象。印象中饱含着强烈的屈辱。也许恰恰就是屈辱促成了一场姻缘。那时候,士新才是个小职员,大学刚毕业,偌大的一个南京城举目无亲。他是在北方念的大学,毕业以后到南京谋职,总以为有了一纸文凭,不愁找不到合适差事。偏偏走投无路,除非他愿意放下身份去打杂。当时的心清自然不会太好,所带盘缠已用得差不多,房东又再三提醒房租不可赊欠。那是个初秋的黄昏,太阳已见红,落在夫子庙前的秦淮河上,明明暗暗的有些烧眼。没有风,没有云,人站在秦淮河边,只感到一阵阵暴热。人像开闸似的突然多起来,有听戏散场的,有吃完了风味小吃的,有准备去听戏去风味小吃的,前呼后拥。士新走进奇芳阁。这是夫子庙最大的一家茶楼,热闹非凡。士新怏怏地往里走,到后楼的栏杆边,拣个空位子坐下。要了一壶茶,一碗大汤干丝,几个菜包子当晚饭。
邻桌有笑声传过来,四五个男人,夹杂一青年女子,围着一张方桌调情。青年女子长长的头发,后脑勺上烫着飞机式的卷,额顶心梳得溜光,脸上浓妆,红是红,白是白。士新漠然地盯那女子望,那女子偶然也回过头来,瞟他一眼,淡淡地笑,露出满口细米粒一般的牙齿。一直到季云要的茶送上来,士新才开始意识到身边刚坐了个人。大家都是不经意地对望,都怔了怔,都觉得眼熟。士新首先想起对方是谁,有几分拘谨地打了招呼。季云也想通了怎么回事,说:“他乡遇故知,这也是难得的事。方先生如今在哪儿供职?”士新正憋一肚子苦闷,于是有了发泄机会,慷慨陈词将社会攻击一通。他们过去曾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季云低一届,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子,绘画,刻印,弹琴,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士新说了一会自己的事,见季云老不开口,便问他如何也来了南京。季云笑着说,他正在南京念大学,快毕业了。季云成了士新在南京结识的惟一朋友,两人一见如故。这是个阔朋友,在南京租了很宽敞的房子,乐而好施舍,很好客地邀请士新同吃同住。士新陡然从天上掉下好运气,不仅吃住有了着落,而且由季云出面托了熟人,为他在教育厅里谋了个差。北洋时的南京,皖人有很强的势力,结党营私,季云和南山先生的家都是枞阳大户,认识不少南京的头面人物,找个职位谋个差易如反掌。士新在季云的带领下,开始进出上流社会。拜访南山先生,只是一系列周游活动的第一步。那年头军阀连年混战,,南京这地方由北洋的人马专政。
凡捞得着钱的衙门,都由那些吃葱蒜喝老白干的将爷们盘踞把持。一时期风气都随着改变,官场上说话敷衍,以满嘴的京津乡谈为时髦。老南京人也侉着嗓子卷起舌头把我说成俺。士新在极短的时间里大长见识,他在北方念过几年大学,最善于说话时南腔北调。那是个大谈教育救国的年代,失意的军阀和发财的阔佬,常常花几个钱借办学校成名。士新最初的差事,便是负责考察那些新办学校是否名副其实。所谓考察,说穿了只能是官样文章。学生和教师的实际水准程度最容易作假。士新不断地下去四处巡视,地方上也吃不准他的来头,光是听他说话的口气便肃然起敬,大鱼大肉地款待,点头哈腰看他脸色行事。他虽然职位低卑,却像是微服私访时被人家看出破绽的钦差大臣,越是想表现得平易近人,越不搭架子,别人越觉得他不同一般,越要小心侍候不敢怠慢。和姬小姐最初相识,是在士新第一次下乡考察归来。那次是去漂水,正下着雨,一路奔波,到家时,很有几分疲劳。刚刚坐定,和季云说了没几句话,忽听到专管照顾季云起居生活的男佣老李进来说,南山先生的女公子正在门口等他。季云诧异地说:“她怎么来了,在外面等着干什么,请她进来呀。”说着,季云起身出去迎接。不一会,就听见季云一路笑进来,笑声到了天井里生了根,士新站起来,看见季云正和一个女子站在房间外面说话。那女子只能看见侧影,整个地女大学生打扮,除了没戴眼镜,一举手一投足,那腔调和士新在学校里见惯的现代女性没任何两样。“士新正好在房间里,你不好去见见他?”
季云脸上笑着,那笑是小孩子自觉有了什么过错时常有的表情,“你们还没见过吧?”“我见他干什么?”“珠儿,真的,你别生气——”“我生什么气,我哪敢?”“你看,你看,珠儿,你听我说。”“我不要听你说。”这完全是小两口在怄气。士新待的地方,实在离他们太近,想塞起耳朵不听都难。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季云显然已经把姬小姐哄好,两人高高兴兴走进房间。“嗯,这就是士新,这位——”季云一笑,“士新,这是珠儿,嗯——”“方先生好。”“你好,姬小姐。”两人所以如此称呼,说明早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也用不着我多介绍,反正,反正……”“反正什么?”姬小姐说。“反正反正吧,”季云呵呵笑出声来,“大家认识了就好。”老李上来送茶,姬小姐对那略有龌龊的茶碗望望,眉头不由一拧,说:“你这几天,又去我爸爸那儿是不是?”“是呀。”“他那儿,你少去。”“少去,当然少去啦。”季云说完,哈哈笑,“我去也只是看看你爸爸。”姬小姐脸上有些发红,白了季云一眼。季云依然哈哈笑。这两个人都是大学快毕业,正极其时髦地享受着自由恋爱,你来我往,眉眼中传递的表情都落在士新眼里。姬小姐在大学里念家政系,很注重仪表,打扮得入时而不过分,身上除了些被宠坏的傲气之外,一举一动都有那么点气度不凡。人长得漂亮实在有许多便宜可以占,她天生的白皮肤,光滑得像块玉,一头秀发,人动头发动,一阵阵香味飘出去。士新不好意思多看她,在一旁窘得不知所措,又老是忍不住要偷眼看,匆匆扫一眼,琢磨品味好半天。
漂亮的女人天生一种自信,姬小姐早在一开始就觉察到了士新的局促不安,她一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自说自话只顾和季云说笑,一会又特地放下架子,跟士新找话聊,专找他熟悉的话题聊。等到士新跟着季云和姬小姐去参加苏菲亚的婚礼,新郎拔出手枪向雷师长射击,姬小姐众目睽睽之下扑倒在士新怀中时,士新与姬小姐已经非常熟悉。因为和季云同吃同住,好得就像结拜过的兄弟,季云和姬小姐之间的一切活动都不瞒士新。大家越来越熟悉,很快到了三个人共同出去玩的地步。南京是六朝胜地,风景怡人的地方太多,季云动不动就拉着士新一起郊游。利用例假日游山玩水是桩雅事。季云多才多艺,出门向来纸笔不离手,到什么地方不是画就是写,一坐便半天。姬小姐的性格自然是坐不住的,跟季云正好形成一动一静的对比,于是免不了和士新说笑,要士新为她效劳,爬山时为她开道,开花的季节摘花,划船的时间荡桨,下雪天里是搓雪球,一玩也是半天。
3
苏菲亚是姬小姐的表姐,隔得很远的表姐,一度曾是她崇拜的偶像。苏菲亚留过学,东洋和西洋都住过一段时候,是现代女性中最现代的女人。她的身世许多人花过大力气考证,但是毫无结果。大家都相信她出身豪门,并且非常有钱。苏菲亚的婚姻很长时间内是人们喋喋不休的话题。追求她的男人实在太多,人们永远也弄不清她究竟会和谁结婚。男人们在她的客厅里勾心斗角,几败俱伤。苏菲亚陶醉于男人们为她的明争暗斗,高高在上,向每一个失败的男人献殷勤。苏菲亚的沙龙是南京当年最有名的场所,士新正是在这个沙龙里,见到了许多早已闻名的达官贵人。客厅里老是有人高谈阔论。苏菲亚是客厅里的女王,深受臣民的爱戴。士新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男人都喜欢苏菲亚。苏菲亚的婚礼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新闻。在士新随着姬小姐和季云进出苏菲亚客厅的半年之后,苏菲亚让所有的追求者大吃一惊。她领着一位跛脚的青年走到客厅中间,请人们安静下来,大声宣布她已和这位跛脚青年订了婚。
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叽叽喳喳闹成一片。跛脚青年站在客厅中最显眼的地方,脸发白而且疲惫不堪,眼睛毫无神采地对四处张望。很多人都相信这是个玩笑,然而苏菲亚再一次请大家安静,郑重其事地宣布,婚礼将在十天后隆重举行。十天以后真是一场盛会,后来的报纸上曾为此大肆渲染。甚至南山先生这样的大名士也从妓院里跑来凑热闹。他老先生当众挥毫,写了副对联为新婚夫妇祝贺。阳台上有一支小型乐队反反复复地演奏。在南京的安徽籍名人几乎都被请到场,客厅里、花园里,到处都是议论中心。
一条极长的桌子上放着各色各样的名酒,几位衣着笔挺的仆人木桩似的守在旁边。士新他们赶到时,舞会早已开始。舞场上只见仕女们的裙子飘来飘去,情景之壮观顿时使他们感到惊叹。姬小姐后悔没穿她新做的时髦裙子,脚上的玫瑰紫皮高跟鞋虽然不逊色,但配上身上的那件桃红色银灰斑点的绸衫,毕竟太淡雅了一点。季云也有些发呆,目不转睛地对正在舞场上翩翩的苏菲亚看,她似乎比以前更年轻了,也更好看。“我们怎么办?”季云心不在焉地问。姬小姐看出了他是在走神,脸上立刻有了几分不乐意,反问道:“你说呢?”音乐声正好间歇。因为新郎不便于跳舞,苏菲亚不拒绝任何一位邀她跳舞的男人。她显然已感到了有些喘不过气,看见三个年轻人站那不动,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姬小姐笑得十分天真地向表姐祝贺,表姐这样表姐那样地拉着手不放她走,苏菲亚把他们往新郎那儿带,新郎正襟危坐在门厅前面。“你们陪陪亚声,陪他说会话。噢,亚声,”苏菲亚伸手摸了摸新郎苍白的脸颊,说,“你不介意我老是这么疯癫癫跳舞吧?”新郎摇摇头。“我都累死了,亚声,你好吧?”新郎摇摇头,说:“我没事。”“你怎么了?”苏菲亚有些不放心。“他怎么还不来?”新郎脸上显出一种不耐烦,往大门口瞪了一眼。苏菲亚回头看了看,也有些紧张,说:“会来的,亚声,你别急,别急。”她说过之后,人似乎有些束手无策。新郎挥挥手,撵她去跳舞。士新当时并不知道新郎是说谁还没来,他只注意到他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淡下去。苏菲亚站在那犹豫了一会,一位极有身份的男士过来邀她跳舞,她回头看了新郎一眼,精神焕发地再次上场。姬小姐一手拉住了季云的手臂,眼珠子溜溜地发亮,十分好奇地问新郎:“你是怎么认识我表姐的呢?”新郎说:“她也是我表姐。”
“她也是你的表姐?”姬小姐将信将疑,带几分孩子气地说,“你骗人,你,肯定骗人?”
“为什么你们不去跳舞呢?”新郎脸上没笑容,看了看姬小姐挽着季云的手,漠然说道,“有这位先生陪着,就很好了。”他说的这位先生显然是指士新。姬小姐看出新郎的脸色并不友好,说:“怎么,不欢迎我们?”又敷衍了几句,拉着季云去跳舞,临走,故意调皮地挤了挤眼睛。新郎坐的地方离舞场还有一段距离,他看着正在起舞的季云和姬小姐,嘴角边流过一丝苦笑。士新站一旁想找些话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已经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异常。新郎的内心明摆着很紧张,坐在一张极华丽的靠椅上,东张西望,呼吸声很重。仆人端了酒走过来,士新和新郎各接过酒杯,做了个碰杯的动作,大家一口干了。新郎看了看手上的空酒杯,苦笑着问士新:“你觉得不觉得,今天这场面上,你我都有些多余?”新郎的问话令士新感到为难,他笑了笑,算是回答。远远的,南山先生正和一位太太调笑,那太太尖声的大笑在花园里回荡,乐队还在伴奏,小号手的小号出了故障,吹几下,便拿在手上摆弄一阵,然后再吹,再停下来摆弄。一曲奏完,提琴手的表情是责怪,小号手摇着手上的小号作解释。音乐声又一次响起来,这回是首古老的英格兰民歌。姬小姐穿过人群,怏怏地往这边走。苏菲亚的舞伴这时已经换成了季云。一位身着黑西装的年轻绅士想邀请姬小姐跳舞,姬小姐推托有事离开了舞场。“士新,你干吗不学跳舞呢?”姬小姐一边走过来,一边问。士新说:“我学不会。”
“学不会?算了吧,还有学不会的东西,”姬小姐忍不住侧过头,又往舞场上看,“不学也好,不学也好。”“你怎么不跳了?”姬小姐仿佛要掩饰什么,不正面回答士新的问话,却说:“你要学,我教你。”新郎突然腾的一下站起来,吓了士新和姬小姐一跳。正在舞场上翩翩起舞的苏菲亚快步如飞,跑过来抓住了新郎的手,说:“亚声,你别慌,别慌,先坐下。”新郎说:“我当然不会慌。”苏菲亚和新郎都往门口看。士新和姬小姐在一旁莫名其妙。门口站着两位全身武装的士兵。苏菲亚不由一阵哆嗦。新郎缓缓地在豪华的靠椅上坐稳,一向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激动的红色。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口,只有士新一个人看清了新郎脸上平静的微笑。雷师长走进大门时,引起一股小小的骚动。虽然穿着便服,很多人立刻看破了他的身份。有向他鞠躬的,有对他笑的,也有故意别过身子不理他的。雷师长满脸堆笑四下望望,大踏步向新郎走去。窃窃私语声顿时小了,雷师长走到新郎面前,抱拳说:“亚声兄,鸣一今儿迟来一步。恭喜,恭喜!”新郎坐着不动,脸板着。这时候,苏菲亚已绕到了新郎背后。雷师长脸上有些尴尬,依然赔着笑,再次道喜。“你果然来了。”新郎冷冷地说。“这话说的,亚声兄,不要说鸣一接到了请帖,就是接不到,兄弟也不能不赶来为亚声兄和新嫂嫂祝贺。”“你以为我会欢迎你的祝贺?哼!”大家都各站在自己的地方不动,都听出新郎和雷师长是熟悉的,也听出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过节。新郎冷淡的态度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作为军人能像雷师长这样一忍再忍实在难得,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沉重的歉意:“亚声兄,兄弟也有兄弟的难处,过去多有得罪,虽事出有因,一时也解释不清,兄弟实在也是一直感到对不住亚声兄的。”“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在战场上,我打不过你,你是胜利的英雄,常胜将军。”
“亚声兄何必说这样的话,让兄弟难堪。你我当年情同手足,不得已战场上兵戎相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何必老是要让兄弟我感到于心不安呢?”新郎冷笑说:“雷师长如今大兵在握,是北洋的红人,卖命于军阀,我身无一兵一卒,有什么能让你感到不安的。你用不着放出大度的架子来。”雷师长叹气说:“这又何苦,这又何苦。北洋的红人这话从何说起,如今北洋自己人打来打去,我一武夫,能幸免于内战,便是天大的恩德。亚声兄何苦老是挖苦兄弟呢?”“你既是甘心做军阀的走狗,我挖苦挖苦又何妨。”一旁的两个卫兵做出忍不住的样子,雷师长喝住他们,运了一会气,苦笑笑说:“今天大喜的日子,有些事,一时也说不清,反正你我之间的误会,终有一天会消除的,会消除的。”说着,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打算和新郎握手言欢。苏菲亚大叫:“鸣一,你别过来,别!”雷师长根本不把苏菲亚的警告当回事,他坚定不移向前走,微笑着看新郎,又看看苏菲亚。
雷师长脸上的微笑成了众人的注意力所在,大家都注视着他,想不透下一步的结局会是什么。新郎的眼神突然炯炯发亮。苏菲亚打摆子似的抖起来。雷师长带几分潇洒地伸出手,嘴动了动,人像触电一样猛地向一旁跳开去。新郎的手里已经有了一支枪,扳机已扣动,清脆的枪声仿佛炸了一个鞭炮。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人群甚至还未来得及混乱,第二枪已经又响了。在雷师长向一旁跳开之际,新郎用力一拨姬小姐,对着雷师长的方向再次扣动扳机。这一枪显然打中了,雷师长捂着胸口,就势在地上打滚。又是“啪啪”两枪,卫兵扑向了新郎,新郎和卫兵扭打,挣脱开来,最后一次地向地上躺着不动的雷师长补一枪。
4
客厅里大乱,院子里大乱,女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南山先生最早见到姬小姐扑在士新怀中不肯起来这一事实。他最先感到的是吃惊,其次是愤怒,然后才想到用眼神去搜寻季云。多少年以后,士新夫妇重新回忆,一切都变得模糊。士新对是不是新郎把姬小姐推到他怀里深表怀疑。姬小姐像一棵被锯断的树重重砸在他怀里,重重的,推都推不掉,她的手抽筋似的紧箍着他的腰。这是士新一生中第一次这样接近女人,近得实实在在,近得能从刺鼻的火药味中辨别出姬小姐脸上的芳香。芳香淡淡的让人陶醉。就像在以后也不失时机一样,士新不仅趁乱狠狠地搂了搂她,而且目光有失体统地停留在姬小姐的耳朵上不肯离开。姬小姐的耳朵上有一层细茸茸的寒毛,软软的,金黄色,软软的金黄色的寒毛痒痒地搔着士新的心。混乱给了士新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一股热流在他身上窜过来窜过去,仿佛在梦中出现过的情形一样,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有节奏地颤抖着。在士新的印象中,新郎自始至终都是坐在那开枪的,他非常从容地射击,以免子弹走火打在别人身上。盛大的婚礼实际上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公开暗杀。姬小姐坚持认为新郎是先站起来,一边拔枪,一边用力把她推向士新。连续多少枪没有击中雷师长的要害,惟一的解释只能是新郎的运气不太好。苏菲亚卷入到这场公开的暗杀中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事实是她还未拔出藏在自己身上那支中看不中用的小手枪,便已经束手就擒。当卫兵从苏菲亚身上搜出那支过于精致的小手枪时,苏菲亚的脸由红而白,又由白转红,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血淋淋的场面弄得头脑发胀。根据深知内情的人说,新郎刘亚声和师长雷鸣一都是行伍出身,是感情极好的军校同学,毕业后在一支军队里共事,一起参加过讨袁。亚声决心刺杀同生死共患难的鸣一,理由便是他死心塌地投靠北洋。半年前,亚声拖着一条还未伤愈的腿,孤身一人来南京策反。他承认自己在战场上远不是老同学的对手。除了苦口婆心晓以大义,亚声身上只剩下一张由广东政府签发的委任状。军阀混战时期,委任状对于那些手握实权的军事将领都是一纸空文。亚声该说的话都说了,最后只有破釜沉舟这条路。
雷师长大难不死,大难不死的雷师长昏迷了好多天,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下命令,据说这道命令是不准杀亚声和苏菲亚。可能是出于雷师长部下的意思,也可能是来自南京最高权力机构的指示,亚声在囚禁一个月后被秘密枪决。枪决的事一直瞒着雷师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雷师长坚信亚声是因为刺杀失手而羞愤自杀的。一旦真相大白,暴跳如雷的雷师长怒不可遏。据说他大骂执行枪决的人是混蛋,并亲自跑到省长公署大闹,然后再大闹司法处。司法处那天混乱得仿佛失了火,一位秘书不过嘀咕了几句,雷师长便执意要枪毙他为亚声抵命。苏菲亚很快就无罪释放。有许多安徽籍名流出来担保,疏通了各路关节,或奔走于权贵之间,或纠缠于省长公署。既然亚声已不能死而复活,释放苏菲亚便成了让雷师长息怒的惟一选择。那是个谁见了带兵的大爷都害怕的年月。只要雷师长肯息事宁人,释放一个好出风头的女流之辈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人们起初想不通的,是雷师长为什么要这么做。亚声的死直接导致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后果。一是当北伐军打过来时,鸣一亲率全师人马反正,他的部队成了攻打省长公署的急先锋。意想不到的第二个后果,是鸣一决心替代老同学的位置。
令人难忘的婚礼过早结束,鸣一决定继续扮演新郎的角色,出色地完成应尽任务。自从苏菲亚被释放,负责监视她的侦缉队尚未撤走,鸣一便迫不及待一次又一次拜访。他自然而然地成了苏菲亚客厅的常客。这客厅一度曾经非常萧条,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过以往的热闹。苏菲亚成了比过去更有名的女人。她的名气太大,大得令很多人敬而远之。鸣一在和女人的较量中很有儒将风度,他的决心既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征服苏菲亚的战斗中,他既不像武夫那么粗鲁,也不像书生那样迂腐。他显得从容不迫,不慌不忙,恰到好处地献殷勤,极有心计地闹别扭。他身上的魅力显然超过了别的求婚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占有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苏菲亚的抵抗完全可以称得上卓绝。据说早在一开始,她便向鸣一表示了终身不嫁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应该和鸣一势不两立。作为一名满脑袋无政府主义哲学思想的现代女性,苏菲亚嫁给一位军阀绝对不可思议。虽然刚结婚就做了寡妇,但是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增无减。她的客厅依然是沙龙,依然是大批求婚者斗智斗勇之地。已经失败过一次的求婚者死灰复燃,重新披甲上阵,新的求婚者又如雨后春笋,一枝接一枝破土而出。在鸣一征服苏菲亚的日子里,参与这并非公平竞争的男子有好几打。
苏菲亚不给任何人机会,正因为不给机会,竞争者都误认为自己仍然还有可能性。季云似乎还不能算在苏菲亚的正式求婚者行列。尽管一度曾经神魂颠倒,但是在苏菲亚和季云的友谊交往中,很可能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当鸣一刚流露向苏菲亚献媚讨好的意思时,季云不仅感到愤怒,而且萌发了很强烈的保护意识。多少年以后,苏菲亚终于守不住最后一道防线,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成了新上任的驻英国公使馆的武官夫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的季云为了保护她,也曾打算像亚声一样使用手枪。在苏菲亚刚被释放的那几个月中,季云和鸣一经常性地在客厅里碰面,虽然没有过剑拔弩张的争执,可是互相间的敌视却谁也瞒不了。每次回家,仇恨就像火山爆发,季云免不了对士新大骂鸣一,骂他是军阀,是狗,是猪,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是喝人民鲜血的猪。“季云,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
士新每次都全力以赴安慰他,并劝他应该多和姬小姐在一起。事实上,季云常去苏菲亚的客厅,已经引起姬小姐的嫉妒。姬小姐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然而季云的做法实在有些过分。他自己也许丝毫没察觉,即使在三位老搭档出去郊游的日子里,也老是那单调的话题,士新不胜其烦,姬小姐撅起了嘴,季云仍然滔滔不绝大谈苏菲亚。单调的话题不断重复,季云永远兴致勃勃:“真的,苏菲亚就是那样的人,士新,我真的了解她。”当姬小姐将季云的话题拒之门外时,季云强迫士新接受他的观点。士新只好说:“你也未必就真了解她。”“我当然了解。”士新试图换话题,随便说些别的什么,季云紧追不放,连气都不让他喘。士新告饶说:“好了,好了,有完没完,老是苏菲亚!”姬小姐说:“你让他说,让他说,他不说,不说要难过的。”士新再告饶:“干吗让他说。我们是出来玩的。”正是大好春光,不远处一山坡,一片野蔷薇全开了。季云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发怔,士新和姬小姐已站起来,掸着身上的草屑。“看你丢魂失魄的,”姬小姐笑着说,“别人还以为你看中了苏菲亚呢。喂,你走不走?真看上她啦?”季云怔了一怔,笑着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谁知道。”“好了,别瞎说了,”士新活动了一下腰身,说,“我们开始爬山。”姬小姐满脸是笑:“士新,我们比一比,看谁先上去,怎么样?”“好!”结果是姬小姐最先到达山顶。脸憋得通红,一头的汗。她穿了那件桃红色银灰斑点的绸衫,淡中带艳,一条长裙在风中摇摆,像面正在召唤的旗帜。季云慢吞吞没心思比赛,虽然是第二名到达,人显得非常疲惫。他身上只是一件青布衣衫,既瘦且长,依然不失名士的风雅潇洒,缓缓向姬小姐走去,嘴里脱口而出两句新得的纪游诗。士新拣了条最难走的路,要穿过那一大片的野蔷薇丛,小心翼翼,手上扎了好几根尖刺,掌跟的一层皮也蹭破,疼得暗暗咂嘴,他那身全白的西装,配着黑绸领结,因为热,绷紧在身上很不自在。三个人站在山顶上往下望。远远的有白云正往这边飘,山下风景如画,麦田青翠,菜花金黄,小河曲曲弯弯,像道徐徐升起的轻烟。看得见农家孩子在放牛,那牛悠闲地走着,小得仿佛是甲虫。姬小姐无心听季云吟诗,掏出洁白的绣花绢,为士新包扎手上的伤口,关怀地问他疼不疼。季云不满地说:“好好的路不走,干吗非要从那穿过来!”
第二章
1
关家世代书香,祖上每一辈中好歹都有人做官,做不小的官,在枞阳算得上第一大户。城西一大片一大片房子都是季云家族的房产。到了季云爷爷那一辈,开始有人出来经商。枞阳靠长江,最好的生意便是搞运输。发展到季云五叔手里,创办了垄断枞阳船运许多年的益生轮船公司。益生轮船公司在安徽境内的长江流域声名赫赫。季云每次去南京,或是从南京回到老家,都是坐祖上留下来的那艘特制的大拖船。大拖船早在季云祖父做官时就做好了,那实际上是一座水上活动的房屋,有好几个舱房,到时候挂在任何一艘益生轮船公司的拖轮后面就行。苏菲亚的一封加急电报打乱了原订计划。原订的那船正在装货,有一批货还在路上,最快也得明天晚上才能正式开船。开船后,经过芜湖,有一批货得卸,还得装。苏菲亚的加急电报搅得季云手足无措,心烦意乱找士新商量。士新说:“你和姬小姐,时吵时好,好不容易这次回到枞阳,风调雨顺,你这么急急地赶回南京,那不是找架吵吗?”“既然是加急电报,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事了?”“是要紧事,等你赶得去,也来不及。”“真正糟糕,真正糟糕。”季云急得在房间里来回走方步。士新看他急成这腔调,暗暗好笑。士新在季云家已住了两天。这次是他有了工作以后第一次回乡探亲。
以往回乡,他只是个穷学生,空手来,空手去。家有老母,父亲早死了,弟妹也不敢多读书,攒下来的钱都投资在士新一人身上。这次不同了,首先是服饰焕然一新,邻居见了他,人虽然还认识,却不敢再唤他的小名。士新不仅尽孝为老母亲买了三两人参,弟弟妹妹也各送了一段极考究的衣料。老母亲打听了人参的价格,心痛得一晚上不能睡觉,大清早叫醒了儿子,横关照竖叮咛,钱要省着用,留着点钱将来好娶媳妇。弟弟妹妹知道哥哥如今和关家的少爷是朋友,称兄道弟,来去同行,在南京又是一起住的,羡慕得不得了。妹妹是女孩,只在心里羡慕,弟弟却吵着要哥哥带他去关家见识见识。从关家参观回来,士新的弟弟戴着一副跟哥哥讨来的墨镜,俨然也成了枞阳的一尊人物。“士新,你说苏菲亚到底会不会有什么事?”季云心里仍然放不下那封加急电报,屁股刚挨上客房中的红木椅子,又站起来,“你估计估计看,会,会是什么事?”“你急成这样何苦,难怪姬小姐心里要不高兴,也难怪要说你是看上苏菲亚了。”“我看上苏菲亚?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季云不由笑了,“看上苏菲亚,这也太滑稽了。”“苏菲亚有什么好的,也是见了鬼,这么多男人会喜欢她。听说,听说——”士新看看季云的表情,暗暗一笑,不往下说。季云若有所思,说:“你别听人瞎讲。”“我听谁瞎讲了?”“那都是胡说八道。”士新忍不住做了个怪表情,正好落在季云眼里。季云说:“真的,真的是胡说八道。”士新脸上的表情并不意味他已经相信季云的否定语。季云又说:“不过,这女人,是有些味道。”“有什么味道?”季云心里仍然急,脸上出现的神秘微笑维持不了多少时间,他无心和士新斗嘴,突然想透地说:“是呀,急也没用,最快也得明天晚上,就明天晚上吧。”“明天真走?”“当然走!”
2
船是在黄昏时分出发的,关家祖传的那只大拖船像个大箱子似的,挂在整个船队的最后。领先的小火轮汽笛不时拉响,噪声极大地向东驶去。季云和士新站在极窄的甲板上,等姬小姐出来欣赏落日。姬小姐迟迟不露面,季云有些不耐烦,到她舱里去请,总算请出来了,西边天上只剩下大块大块的红云。“叫你快些,快些,”季云一身西装,江风中精神抖擞地站着,望着天边红云,不无惋惜叹气,“唉,这落日,说下去就下去了。”因为提早走了两天,姬小姐走得太匆忙,心里一肚子不痛快。季云主意一定,立即派仆人去姬家通知。姬小姐接到通知莫名其妙,先派了人来问为什么要提前走,紧接着又亲自赶到关家。她是未过门的媳妇,虽然在南京念大学并且算是新派,进了关家也不敢吵不敢闹。倒是季云先声夺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先走,她若不想提前的话,随她以后什么时间去南京。姬小姐不知道季云内心藏着秘密,只觉得他的变卦似乎不讲理。既然是三人结伴回枞阳,当然也应该是三人一同去南京。碍着关家长辈的面子,姬小姐忍了又忍,做出服从的样子,悻悻地回家收拾行李,在自家家里大发小姐脾气。姬小姐在枞阳老家只有一位继母,哥哥已成家立业,继母和嫂子为了南山先生一向最宠姬小姐,也不敢惹她。天说黑就黑,尽管月亮很快就升上来。江面上风大,小火轮的噪声也大,三人便到姬小姐舱里说话。姬小姐的舱是特制拖船中最宽敞的地方。当年有一位很大的京官在这舱房里住过,因此,关氏家族有许多年坐这船时,轻易都不住这间舱房。民国以后,关氏子孙也顾不上什么祖训,谁有钱谁有权势,谁就敢住。季云在关氏家族中,属于长房嫡系,创办益生轮船公司的五叔是季云父亲的二弟。五叔是大排行,季云实际上只有一个嫡亲叔叔。“当年的京官,就在这舱里,说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姬小姐坐在那张烟榻一般的床上,“我住这又怎么了,你五叔的意思,倒好像是给了我多大的面子。”
“珠儿,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京官住这舱时,自然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后来的官做大了,你知道他是谁?”姬小姐没兴趣猜。士新连续报了几个名人,季云不断摇头。猜了半天谜,终于让士新猜到了。士新说:“那是了不起,这家伙后来做过两江总督。”姬小姐说:“两江总督有什么稀奇。有一次,一个什么王爷的,来求我爸爸写字,人长得就跟猴子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士新说:“你看你看,姬小姐这口气,什么两江总督,什么王爷,都不放在眼里。”“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嘛。”三个人有说有笑,时间不知不觉在流逝。忽然间船速似乎减缓了,小火轮的噪声反而增大。“怎么回事?”季云看了看黑洞洞的舱外,朝舱门口走去,出了舱,发现船离岸极近,不远处是个码头,亮着几盏灯。“这是怎么回事,船好像要停,”他将头再一次探进舱门,说,“干吗在这停?”士新和姬小姐更觉得奇怪。“我去问问怎么回事,”季云嘀咕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不高兴和焦急。士新和姬小姐也跟着走出舱门,上了甲板。季云立在船头上大叫。船队正在靠岸,小火轮的噪声震耳欲聋。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戛然而止,季云的大叫孤立无援,江面上有风,有月亮留下的痕迹。季云忍不住又一次大叫。船队停稳了,有几条黑影子往岸上跳,匆匆弯下腰系缆绳,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一条黑影子在季云的叫喊声中慢慢吞吞走过来。“喂,怎么了,干吗停船?”黑影子跳上季云他们的那条拖船,一边回答季云的询问,一边把缆绳往岸上扔,然后纵身跳上岸,把缆绳系牢。“云少爷,不要发火,不要发火。”黑影子说了几句,见季云勃然大怒,连忙讨饶。“阿三,你们搞什么名堂,说好只是在芜湖停一下。这倒好,刚开了这一会船,船就停了,而且要过夜,简直岂有此理。”“云少爷不发火,不发火。”
“我发火,我发火,这是你们逼的。”又过来几个黑影子。七嘴八舌说不停。“云少爷,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前面的那条水路,深更半夜的,实在不敢走。这满船的货,又是少爷又是小姐的,万一遇上强盗,小的们担当不起。”“这条路就算是白天走,都不敢说保险。”
“小的们性命算不了什么,毕竟也是有老有小。请云少爷体谅体谅我们吧。”七嘴八舌搅得季云心乱,叹气说:“我也不是要逼你们,实在是有急事。早知如此,那又何必在这过夜呢,索性在枞阳多好。”岸上的黑影子听出季云的话有了商量余地,众口同声地说江上强盗如何厉害。益生轮船公司不止一次和强盗遭遇过。黑影子中有一位曾在强盗窝里押过三天,说起强盗的所作所为,有声有色,吓得姬小姐心惊肉跳。“季云,何苦那么急呢,耽误就耽误是了,早一天迟一天不是一回事么。”加急电报是瞒着姬小姐的,她觉得季云的着急有些过分。季云恨得直摇头,事到如今,知道再坚持也没用。阿三再次跳上拖船,将跳板放好,等拖船上的三个人各自回舱里取了些东西,扶他们上岸进客店过夜。那是家又脏又小的客店,紧靠着江边,居然灯火通明。阿三将三位带进去。按捺不住一股得意劲,高声招呼。跑堂的屁颠颠地出来,笑容可掬地便往房间里迎。过道里站着两位花枝招展的女人,眼睛直溜溜看季云和士新,又不服气地上下打量姬小姐。姬小姐叫她们看得有些恼火,狠狠白了一眼,头一昂,率先进了房间。房间里的布置实在简陋,门口放着个木制脸盆架,脸盆架上的黄铜脸盆东凸一块西凹一块。床是一张竹榻,手按上去便叽叽嘎嘎地唱歌。姬小姐一脸的不满意不高兴,猛回头,看见季云和士新站门口往过道上张望,一边望,季云一边冲士新不怀好意地笑。士新有些走神,以致姬小姐走到他面前都没察觉,“有什么好看的?”士新的神依然不曾回来,喃喃地说:“这两个是妓女,这两个是妓女。”季云大笑,说:“轻一点,轻一点,当心给人家听到。”姬小姐冷笑了一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正色说:“这怎么住,脏死了,我想那竹榻一定有臭虫。”跑堂的发急了,一跺脚:“这位小姐说的,本店的卫生,本店的卫生,”卫生这词在当时还是个新字眼,跑堂的想只要能用上这词,准保吓三位客人一跳,“臭虫是没有的,不信,三位住几天就知道了。小姐的这间,专住女客,一定卫生,一定卫生。”姬小姐执意不肯在客店住。跑堂的耍了半天嘴皮,发急说:“两位先生也是的,若你们做主住下了,小姐还能不乖乖地听你们的话。这世道也是,不过念了几天洋书,男子汉大丈夫的,让个小姐捏在手心上,要方就方,要圆就圆。”眼看着生意做不成,跑堂的索性放下脸来。士新不服气地要吵架,季云拉住说:“算了,也不早了,和他斗什么气。”转身问阿三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客店。阿三哭丧着脸摇头,跑堂的在一旁冷笑做表情,那意思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得意。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翩翩过来,和姬小姐互相敌意地对望,然后赤裸裸地和跑堂的打情骂俏说下流话。那话实在脏得不入耳,好像故意要让听的人难堪,季云听不下去,有些不耐烦地要姬小姐拿主意。
3
那天晚上最后定下来还是回船上住。船上的条件并不比客店差。三个人经过一番折腾,瞌睡也吓跑了,回到船上,又尽情说笑一气。季云心里放不下那封加急电报,照样说,照样笑,等到真正躺下来睡觉,翻来覆去,叹不完的气。士新知道他是在惦记苏菲亚,怕隔壁的姬小姐听见,轻声说:“季云,都说了多少遍,事到如今,你急也没用。”季云说:“我倒不是急,只是觉得老天爷故意要和我作对。苏菲亚一定是什么急事,要不然,也用不着拍什么加急电报。”士新说:“女人的事,难说。”季云听了,笑出声,士新问他干吗笑。季云依然轻声说:“你怎么知道女人的事难说?”士新不做声,季云又说:“你跟女人打过什么交道?”在士新面前,季云一向以情场老手自居,士新知道他和许多女人睡过觉。士新一直怀疑季云和苏菲亚的关系并不像他自称的那么纯洁。这一夜,士新也没睡好,刚合眼,脑子里便出现客店里见过的两位卖笑女子,肆无忌惮地笑着不肯离去。他的确没什么和女人打交道的经历,所积累的经验,不过是知道新派恋爱小说中的一些细节。除了自己的妹妹,姬小姐是他生活中接触最多的青年女子。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也许是因为姬小姐就睡在隔壁的缘故,他情不自禁地拿姬小姐和自己妹妹比较,和苏菲亚比,和客店里两位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比,隐隐约约,他又回到雷鸣一当年被刺的现场,一切都因为模糊反而变得逐渐清晰,姬小姐像一棵被锯断的树,被锯断的树重重砸在他怀里,重重的,不让人喘气,柔软的抽筋的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他乘机搂她,他乘机,姬小姐耳朵上软软的金黄色的寒毛一根根都竖在那,竖在那,有节奏地跳动着。士新显然是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带着点羞愧。季云低声把他叫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士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梦中的情景依然恍惚。季云说:“士新,我当你没睡着呢,你人老动,老动。”季云又说:“我在想,到了芜湖,索性坐汽车回南京怎么样。这样可以快一点。要不然,我一个人先坐汽车走。老这么瞒着珠儿也不是事,我想,干脆告诉她算了。”“告诉她了,还不又要吵,”士新因为是压低了嗓子说的,仿佛一口痰堵在喉咙口,沙沙的,声音有些变,“太平一点算了,别折腾,季云,听我一句,别折腾了。”
呵欠接二连三地打,黑暗中季云尽管看不真切,有些过意不去,抱歉说:“你睡吧,睡吧,不早了。”天亮了,士新和季云睡得正香,姬小姐在舱门口叫他们出去看日出。季云赖在被窝里不肯出去,士新禁不住姬小姐一再叫唤,穿了衣服,匆匆用毛巾揉了揉眼角,和姬小姐一起走上甲板。江面上雾大风大,东方已经红成一片,鸭蛋黄一般的旭日露出了半张脸,大半张脸,腾地一跳,圆圆的太阳悬在茫茫的江面上,犹如一幅凝聚的画。姬小姐脸被映红了,人冷得缩紧了脖子。士新问姬小姐是不是有些冷,姬小姐笑而不答,头昂了昂,又继续缩在那。士新说:“我给你取衣服去。”姬小姐不让他去,说日出看一会就行了。到处都有风,士新找不到一处可以避风的场所。姬小姐说:“你别烦神了,走,我们去把季云赶起来,这懒鬼。”太阳越升越高,季云爬起来,最关心的就是船为什么还不开。走上甲板,大声唤阿三过来问话。阿三垂头丧气地回答,说开小火轮的还没回来。季云忍不住又大怒,问开小火轮的哪儿去了。阿三认倒霉地劝季云不要发火,跳上岸,向昨日去过的那家客店走去,不一会,把人带了出来,慢吞吞地往这边走。那开小火轮的依依不舍回头,阿三不住地拉他催他。季云和士新几乎同时想起了客店里那两位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两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望望,会心一笑,摇摇头。船又开了,开出不久,便碰到新的麻烦。一艘武装的大木船横在江中,鸣枪,要他们把船停下来。大家只当是大白天遇到了土匪,一阵恐慌。船驶近了,才知道是碰到了大兵。大兵不由分说,命令船跟他们走,很快便停在江面的一简易码头上。
季云和全船人员一同到了司令部,司令部就一位副官,见了季云,敬了个礼,然后庄严宣布,要征用他们的船。“我们,我们这是商船,”季云连忙争辩,“你们不能不讲理。”副官说:“对不起,军令如山倒,兄弟的任务,是将这批军用物资运往南京。”“你们最大的官儿在哪儿,我得见他,”季云心里一阵烦,想发火,克制住了。那副官看见季云有些来头,也不敢得罪他,不软不硬地说:“这儿暂时由我做主,军命在身,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季云忍了一会,待心情平静下来,突然掏出苏菲亚拍给他的加急电报:“你看,我们实在是有急事。”季云的举动使士新和姬小姐大出意外,士新首先想到的是姬小姐肯定生气,姬小姐怔了怔,明白了那电报是怎么回事以后,嘴角边流过一丝苦笑,头一拧,牙齿咬住了嘴唇,作深呼吸。“唉,实在对不起,对不起了,”副官研究了一会电报,“不过,我看问题不大,到了芜湖,我负责安排汽车,送你们去南京。如今兵荒马乱,你们的船,由我们护送,实在是见了土匪也不怕了。”这边在谈话,那边船上的货已被卸下,开始装军用物资。军用物资是大包大包的服装和整匹的布料。事情明摆着没什么商量余地,季云紧皱眉头,姬小姐一脸不高兴,士新和副官不动声色地互相打量对方,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副官的手下忽然跑进来回话,说船已装得差不多了。副官说:“那好哇,走,去看看。”一行人都往江边去。季云走到姬小姐身边,姬小姐冷笑说:“难怪你这么急,难怪!”季云想解释,姬小姐快步向前走,将季云甩在后面,硬忍着不让眼泪淌下来,忍了一会,故意和士新大声说话。
4
船到芜湖,副官果然说话算话,找了辆汽车,要送季云三人回南京。季云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不禁有些拨开愁云见太阳的欢喜。姬小姐冷笑着看在眼里,突然变卦不肯坐汽车走。季云顿时急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又出现大块的愁云,眼神向士新求援。士新白费气力地劝了一阵姬小姐,姬小姐笑着说:“我又不急着回南京的。跟你说,汽车太颠,这一路,我吃不消。你和季云一起坐车就是了,我有黄小姐陪着,好得很。”黄小姐是随着大兵一起搭船的,说是一位副师长的千金,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那位副官的情人。上了船,黄小姐就住在姬小姐的舱里,两人敌对不多久,很快成了朋友。黄小姐在南京的一家机关里做事。季云说:“珠儿,你何苦跟我作对呢,你听我说,我所以瞒——”“我干吗要和你作对,才没有那份闲心呢。”姬小姐懒得再看季云一眼,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笑,“黄小姐,跟你说,我最怕坐汽车了,真的。”黄小姐打扮得也颇时髦,算不上绝色的漂亮,她因为知道了姬小姐在大学里是学家政的,羡慕得不得了,接着姬小姐的话说:“唉呀,关先生,你有事,你先走好了,就两天,这么舍不得姬小姐呀!”姬小姐笑着不让黄小姐往下说。季云更加愁眉苦脸,明知道姬小姐有心作梗,叹气说:“那算了,还是一起坐船吧。管他几时到。”
“姬小姐,何必让季云为难呢,还是一起坐汽车好。”士新仍然是劝。季云早不耐烦,对士新说:“算,算,她就是那脾气,越劝越来劲。”姬小姐白了季云一眼,也不接他的碴儿,自顾自地和黄小姐说笑。说笑了几句,正色说:“季云,你真的坐车去,表姐既然是加急电报,就一定有事。本来坐船是没办法,现在有了车你不坐,说不过去。”季云说:“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是谁来劲,你当真像黄小姐说的那样,连和我分开两天都舍不得呀!”“那——”“那什么?”季云抱着一线希望,说:“那让士新留下,我一人坐车去。到时候,到时候我去码头接你们,怎么样?”士新连忙看姬小姐一眼,注意她的表情。姬小姐脸一沉说:“有黄小姐陪,就足够了,士新还是陪着你吧。季云,大男人一个,你今天怎么黏糊糊的?”季云说:“我哪用得到士新陪?”“是呀,你也用不到他陪。随你们的便。哎,黄小姐,你刚刚说什么了?”姬小姐拉着黄小姐大声说话,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边说,一边笑。黄小姐本来也是位疯疯癫癫的女人,“咯咯咯”笑个不停。季云最后一个人坐汽车走了。没人知道多少年以后,季云回首往事,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错误选择。因果关系往往也是桩让人尴尬的事情。事实是,季云最后做了这么个选择。他做了选择,并且不可回避地接受选择的后果。一切因此发生变化,在后来一大串意想不到的结局出现之前,季云在去南京路上就碰到不少麻烦。车开出不久是抛锚,修好了车,又碰上了军阀之间的一场小混战。车近南京,战争的气息越强。广东政府已经开始着手北伐,奉直两系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欢,会师北京,一场大战即将爆发。南京虽然仍由北洋势力控制,直皖奉明争暗斗,随时随地有倒戈的事情发生。季云所搭坐的军车,一路不停被盘查。等到他风尘仆仆赶到,苏菲亚早已不知去向,人去楼空,躲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旱路不称心,水路同样不是一帆风顺。原计划在芜湖只等两小时的船,两天以后,才慢慢吞吞地重新上路。副官送走了季云,便接到了司令部的电报,说是目前形势复杂,军用物资的运送必须慎重,以防落入叛乱分子手中。副官是处理这类事的高手,明白司令部电报的本意,是想自己扣下待用。这一带的部队目前都归孙传芳管辖,安徽的大军对孙传芳只是口服心不服。副官于是胡编了个借口,说前面江面上发生了军事冲突,航路不通。那黄小姐在芜湖念的中学,既然船不开了,一定要拉姬小姐旧地重游。副官也不管士新愿意不愿意,叫了几部黄包车游览芜湖城。芜湖城里并没有什么可看,转了半天,找了家小酒馆吃饭。晚上依然回船上住,黄小姐说是去看一位朋友,由副官亲自陪同,说好了去去就回,结果却是第二天太阳已爬上去很高,才疲倦不堪回到船上。回船上,话里有话地问姬小姐:“昨天晚上,这船上就你和方先生,你们干什么了?”“干什么?”姬小姐因为她一夜没回,对她的行为已作了种种猜想,“我们等了你一夜,还问我们干什么呢?”“等了我一夜,这么说,你们没睡觉呀?”“当然睡了。”“睡了?”姬小姐突然明白黄小姐语调中的含义,脸不由红了,说:“我一个人躺在那,睡都睡不着。”“干吗睡不着呀?”“等你嘛。”“等我,哼!”黄小姐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扔了一块给姬小姐,自己剥了一块,慢吞吞地往嘴里塞,塞到一半,伸出舌尖舔了舔,“方先生就那么老实?”姬小姐原打算和黄小姐开玩笑的,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军,真是恶人先告状,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黄小姐眼角里偷偷打量姬小姐,看不出破绽,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姬小姐,你当自己是关先生的未婚妻,方先生就不敢碰你了。跟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方先生要是不想你心思才怪呢!”“你别瞎讲。”“算我瞎讲好了。”“那,那唐副官也不是好东西?”黄小姐怔了怔,笑着说:“当然不是好东西了。都一样!”
5
季云乘车而去,士新成了姬小姐的出气筒。很难说士新当时留下来有什么目的,即使是在那第一个晚上,船上只留下他和姬小姐两个人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奢想。船队像一条龙一样静卧,江水哗哗作响。船队的秩序已作了调整,大拖船从最后变成了倒数第二。月色中,士新和姬小姐走上甲板。除了他们这拖船,所有的船上都有持枪的士兵把守。他们在甲板上站了不少时候,不知道黄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又重新回舱。“士新,我就不饶你,你记住就是了,你,你和季云串起来骗我。”这话姬小姐已经说了许多遍,士新越是表现出歉意,姬小姐越是耿耿于怀。“我真傻,真傻,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让你们,心甘情愿地让你们蒙在鼓里。”“季云也是好意,他不是怕你生气吗?”“生气,我才不生气呢。季云要真是让那,让她迷住了,才好呢。我跟你说,我表姐,表姐才不会把那事当回事呢,你以为她真会喜欢季云?”“季云跟她真的没事,真的,姬小姐,你相信我好不好。”“哼,”这种带冷笑的哼字,士新在船上还得听无数遍,姬小姐悻悻地说,“你干吗老帮着他!你既然是向着他,留下来干什么?陪我?哼,我不要你陪,你走好了。”
早在芜湖城里的那家小酒馆,姬小姐就发过类似狠话。当时的情景是,黄小姐一个劲地劝姬小姐喝酒,士新害怕姬小姐会喝醉。“姬小姐真是好福气,走了位未婚夫,一样有个保护人嘛,”黄小姐一边喝酒,一边拿士新开心,“方先生,中国的男人,都喜欢一妻一妾,我请问一下方先生,女人若有了两个男人,男人愿意不愿意?”士新不冷不热回了句:“这种问题,恐怕还得请教唐副官。”唐副官说:“这还用问,这还用问。”士新看了看姬小姐脸色。几杯酒下肚,姬小姐的脸红成一朵花,她知道士新在为她担心,反过来安慰他:“士新,你别为我紧张,我能喝着呢!”“季云将你交给我,我得负责任的,不许喝了。真的,别喝了。”姬小姐不想再听见季云这词,赌气又喝了一杯。士新曾经喝醉过一次酒,知道醉了以后的难受,忍不住有些发急。“方先生这么疼你,姬小姐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我们变成存心灌姬小姐。”
唐副官向黄小姐使使眼色,“方先生这人,真是老好人一个。人生难得几回醉,方先生,给我个面子,我们满上一杯。”姬小姐并不领士新的情,她念念不忘季云正在奔向苏菲亚。士新留下来陪她,越是小心翼翼,越让她想起不愿想的情景,从小酒馆出来,她抓住士新说错的一句话,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发脾气。士新说:“季云走了,我就是留下来给你出气的,你有火,只管发出来,省得憋着难过。”舱外月色朦胧,士新不停地掏出怀表看。他和姬小姐都觉得黄小姐说回来就回来,老是忍不住地往外看。姬小姐突然说:“士新,你应该站在我一边。”“我当然站在你一边了。”“算了吧。”“真的。”
“真的,哼,电报的事,还不是瞒着我!”“瞒着你,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为我好,”姬小姐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是为我好。你看,我现在多好呀,多称心。你为什么老帮着他。难怪他对你这么放心,自己急着去会、去相会了,把我就交给你,他对你倒真是放心,真放心。”“你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耿耿于怀。”
“我当然耿耿于怀。士新,你说,你说我表姐究竟有什么好的?”“这叫我怎么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个,这个吗,反正各人喜欢。”“一点不错,就是各人喜欢。季云那人,就喜欢表姐那样的。哼!”“那也不一定,姬小姐,老实说,季云是最喜欢你的。”
“我才不要他喜欢呢。”士新再次掏出表看时间。那时间似乎已到了必须告辞的极限。“这黄小姐也是,怎么还不回来?”一阵风吹过,灯影摇晃,两人都往舱外看,士新接着说:“我得走了,她怎么还不回来?”表情中有些焦急。“你去吧,大家早点睡,我们也不能老是等她。”
姬小姐看士新焦急的腔调,笑着让他走。士新想走,又有那么几分依依不舍,犹豫了片刻,告辞说:“真不早了,真不早了。你睡个好觉。”姬小姐因为黄小姐迟迟不归,内心也有点虚,士新一走,舱里就她一个人,然而她心里更放不下的,仍然是季云竟然弃她而去。即将来临的孤单,引起她心中一阵烦躁,忽然不笑了,不服气地说:“我不明白,士新,我有什么不如我表姐的。”
“你别瞎想了,你当然比她强。”姬小姐苦笑,站起来送士新,“你别安慰我了。”“真的。“什么真的,我当然比她强。季云这笔账,哼,我非得记他一辈子。”士新没像姬小姐那样一夜未睡好。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他们的船继续启程,中途遇见了强盗,强盗要留下姬小姐做押寨夫人,姬小姐毫不含糊答应了,悠悠地站在江边吃瓜子,目送强盗们大呼小叫地送他们的船离去。这梦平静得仿佛是在看一场无声电影。梦醒了,士新躺在那闭目养神,假设着这梦境如果是真的怎么办,又琢磨要不要把这梦说给姬小姐听。他不知道姬小姐一夜里也被同样的梦骚扰。黄小姐回到船上,说了没几句话,便倒头呼呼大睡。姬小姐没办法,只好去士新船舱,两人又一起去找唐副官。唐副官也在睡觉,叫醒以后,哈欠连天地保证,无论如何,船明天一定开。“明天明天,”姬小姐听了发急,“那今天怎么办,今天,怎么办?”唐副官做深呼吸,硬忍住哈欠:“姬小姐,实在是情况复杂。我难道不和你一样急着去南京。昨天你们如果和关先生一同回南京多好,这刻,这刻关先生在南京多自在。”姬小姐一赌气,拉着士新便上岸,找地方吃早饭。士新说:“我们既是落在这帮丘八手里,也只好听其摆布。想不到黄小姐竟然一夜没归。”“鬼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你信不信,唐副官准保也是一夜没归?”“那还用问。”两人脸上显出用不着往下说的会心一笑。士新说:“你想,昨天晚上,船上就你和我两个人。”姬小姐笑而不答,士新又问她睡没睡好。姬小姐想了想,说睡得很好,反过来问士新,士新随口答道:“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姬小姐笑得带几分调皮,“为什么?是不是想到隔壁舱里,就我一个人,你说老实话?”士新顿时脸红,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一个人?”
“知道我一个人,你又能怎么样?”“是呀,我又能怎么样。”士新脸上一种不甘心的苦笑。姬小姐和士新一向开惯玩笑的,说话极随便。每当士新感到尴尬或者脸红,她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常使她忍不住地捉弄士新。她知道士新打内心深处喜欢她。“士新,你想,要是季云知道船上就我们两个人,他会怎么想?”这问题很难回答,士新怔了一怔,不做声。两人吃罢早饭,就在码头附近的街上溜达,向小贩买了张本地的报纸,回船上。姬小姐解嘲说:“不开船也好,让季云急急。噢,真是,他才不会急呢。”上了船,黄小姐翻了个身,不像乐意起来的样子,姬小姐嘀咕了一句,说笑话:“不得了,快起来,失火了,黄小姐。”黄小姐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娇声娇气说:“哎呀,让人家睡一会嘛。”姬小姐说:“现在睡觉,昨天晚上干什么啦!”黄小姐依然娇声娇气,说:“你饶了我吧,姬小姐,人家好困呀。”姬小姐只好去士新船舱,两人说起黄小姐的贪睡,吃吃笑了一通。又议论小报上见到的一则消息。消息是强盗在江面横行,杀人抢劫,一船妇被劫往强盗大本营,饱受折磨,最后被放回,回家后,又羞又愤终于自杀。士新和姬小姐为船妇为什么自杀争论了一番。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中午,黄小姐起床梳妆打扮完毕,唐副官也屁颠颠地来了,说是已派人去买菜买酒,中饭就在船上吃。两位小姐都为船又要耽误一天大发牢骚,唐副官笑着道歉。士新一眼就看出他是在敷衍,那黄小姐显然不在乎路上多耽搁,仅仅是凭直觉,士新就敢断定黄小姐今晚还是不会在船上住。黄小姐和唐副官之间的关系已到了什么程度,实在是瞒不了什么人,今天晚上这两人不找地方共度良宵才怪呢。唐副官兴致勃勃地喝酒,因为姬小姐引起了话题,他大谈剿匪。
剿匪谈到最后,变成了强盗罪行的介绍,大段大段地说细节,说得姬小姐目瞪口呆。副官越说越来劲,临了惹得黄小姐有了妒意,不让他再借这话题向姬小姐献殷勤:“别说了,恶心死了。”“唐副官说得真太可怕了,”姬小姐脸上果然一阵红一阵白,大口大口喘气,“真,太可怕了。”“就是你引的话题,”黄小姐说,“现在后悔了吧,跟你说,到晚上你保证吓得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强盗。你信不信?”太阳还未落山,黄小姐又要下船。姬小姐说:“好哇,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撂船上。”黄小姐说:“你怎么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方先生吗?”姬小姐没办法,又商量说:“黄小姐,你早点回来,别跟昨天晚上似的。”黄小姐走到舱门口,看着已在岸上等候她的唐副官,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什么目的,回头对姬小姐说:“你等我干什么,实话对你说,我晚上自然不会回来了。你和方先生好好过吧。”“你——”姬小姐提出抗议。黄小姐大笑而去,索性说:“我跟唐副官去旅馆过夜,这船舱我可实在过不惯。”姬小姐站在甲板上,望着两人远去,想到黄小姐竟然如此坦白,心里对她的勇气有些佩服。佩服之余,忽然有了一种无名的悲哀。这悲哀随着夜幕降临,越来越厚重实在。几个小时以后,姬小姐又一次站在甲板上,这次是由士新陪着,她痴痴地望着岸边,眼前仿佛正浮过黄小姐和唐副官并肩远去的背影。月儿缓缓地往上升,越升越高,江面上波光粼粼,万籁俱寂。除了他们所在的这条拖船,每条船上的哨兵一动不动守在那,像是雕塑。士新最忠诚地陪着姬小姐。美妙的月色可以给人许多美妙的联想。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心甘情愿陪着姬小姐有什么荒唐。大家都无话可说,各人想着自己不切实际的心思。想着想着,无关痛痒地说几句废话点缀点缀。“这月亮真好!”“是好,这月亮好圆。”天上见不到一点云彩,姬小姐觉得压抑在心头的那股悲哀似乎减弱不少。“这是我第一次在船上赏月,第一次,这么认真。”“我也是。”“士新!”“嗯?”“我问你一句话。”“嗯。”“你是不是真喜欢我?”“我——,当然,当然喜欢。”“我真希望老天爷把我孤苦柔弱的身体,一分两半,分配得均匀些,一半分给季云,一半,另一半给你,你对我那么忠心,那一半是应该给你的。”
第三章
1
姬小姐恨不能把自己孤苦柔弱的身体一分两半,分配得均匀些,一半给季云,一半给士新。月色也能醉人,士新的反应有些迟钝,举止也接近笨拙,虽然受宠若惊,却恰到好处地接纳了姬小姐的馈赠。关键是恰到好处。士新毫不含糊地接纳了属于他的那一半,大胆和果断远远超出姬小姐的设想。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甚至一向头脑冷静的士新也不时不知所措。他不断地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又不断地扩大战果得寸进尺。姬小姐很快由主动进攻转入消极防御,渐渐大势已去方寸全乱,阵地一寸接着一寸丢失。江面上依然波光粼粼,黑黑的船队依然是条卧龙,站岗放哨的士兵依然像木桩一般屹立在船头。士新拥着姬小姐向船舱走去。他的手像蛇一样柔软,像蛇一样有力,像蛇一样让人惊慌。湿润的江风一次又一次吹过,士新身上的那股男人气息,仿佛一张网将姬小姐紧紧罩住。姬小姐身不由己,只觉得一阵酸软,心跳得忽快忽慢,喘不过气来,她开始后悔和士新一起进船舱的冒险太过分。
一切都太匆忙,开始太匆忙,结束也太匆忙。姬小姐忽然以十分的厌恶,以最大的厌恶,请士新滚出去。“我——”士新的狼狈难以形容。“你滚,滚!”“我,姬小姐,我……“你称心了吧,称心了吧,滚,你滚!”姬小姐的声音拖着哭腔,饱含着巨大的不甘心,咬牙切齿。士新神情沮丧走上甲板,心神不定地整理衣衫。不一会,姬小姐从他船舱里奔出来,冲进自己的舱房。士新吃不准自己是否应该跟她一起进舱。船是在第二天中午开航的,姬小姐借口头晕,斜靠在床上不肯起来。士新忐忑不安地来看过她几次,她的冷淡态度像一块冰,瞒不过黄小姐已经生疑的眼睛。“好哇,方先生,”黄小姐注视着士新,笑里面藏着许多意思,“老实说,是不是趁我们不在,欺负我们的姬小姐了,你老实交待。”士新报以最尴尬的苦笑。姬小姐把头扭向里侧,用力翻身。一路直达南京,姬小姐再也没有让士新看过笑脸。到上岸,副官和黄小姐笑脸相送,姬小姐总算给士新面子,一件行李由他代劳提携,缓缓地往出口走去,一路走,姬小姐不时回过头来,挥手向黄小姐告别。“我送你去学校。”士新提着行李走上大街,先歉意一笑,讨好说。“你帮我找辆车。”
姬小姐板着脸,眼睛往大街两头张看,“行李就放这,你去找去。”“好,你等着。”士新往马路的一头走,走出去很远,才拦到一辆人力车,等到他领着人力车赶回来,姬小姐正往一辆路过的马车上跨,行李已经先一步扔了上去,一转身刚坐稳,她看着匆匆赶来的士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士新脸上的慌张和着急令她暗暗发笑。“等等我。”士新无望地叫了一声,马车得得已启动,由慢而快向前驶去。从士新身边经过时,姬小姐故意别过头,不看他。马路边孤零零还留着个包,那是士新自己的,人力车夫一脸的不高兴,挑衅地望着士新。士新垂头丧气地去拎那个包。几天以后,士新去学校门口等候姬小姐。姬小姐和几位打扮得同她一样漂亮的女学生说笑着走过来。远远地已看见他了,头偏偏拧向一边,仍然说,仍然笑。女学生见过几次士新,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立刻向姬小姐开玩笑起哄。都知道姬小姐的未婚夫是季云,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才子,都对三角恋爱有兴趣,都带着异样的眼光打量士新,都笑。姬小姐作势要打一位笑得最厉害的女学生,女学生作逃跑状,姬小姐猛回头,顿时收起笑脸,缓缓走向士新。“你来干什么?”姬小姐走近了,眼睛匆匆扫了他一眼,满脸的厌恶和嫌弃。只不过是几天没见面,士新的精神面貌整个地发生变化,胡子拉碴,一脸愁容。姬小姐脸上厌恶和嫌弃的表情没变,内心深处却在为士新的来意感到奇怪。两人相对无言站了一会,不约而同转身,沿校门口那条马路走下去。马路边新种的树正长出嫩芽。已经走出去一大截了,大家都不开口。姬小姐公主一般高傲地昂着头,走走,冷冷地赌气地白士新一眼,士新在她的目光下信心全无,几次话到嘴边,舔了舔舌头,又小心翼翼缩回去。路上没什么行人,不远处一道炊烟冉冉升起。
士新和姬小姐不约而同地对着那道炊烟望。忽然都停住脚了,两人互相偷看。都有些尴尬和委屈,都在等对方开口。姬小姐终于说:“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咄咄逼人的声音比沉默容易忍受,士新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抱有歉意的苦笑。姬小姐说:“你笑什么?哼,当然要笑了,你占着便宜了,称心了,能不笑吗?”说着,眼睛红了,声调顿时改变,“我不想看到你,再也不要看到你了。”“我——”士新深深叹口气,欲说,不敢说。姬小姐眼睛看着别处:“有什么话,快说。”极不耐烦地一扭脖子,瞅着士新。“我,我要我的一半。”士新说。姬小姐一怔,说:“你的一半?你的一半什么?”士新不吭声,用眼睛说话。姬小姐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冷笑,笑了一会,说:“你别做梦!”士新的嘴角不服气地抽了抽。姬小姐又说:“跟你实说了,不会再让你称心的。当我吃了你的亏,称了你一次心,就会嫁给你,你别做梦!”士新听她这么说,绝望地仰起脸,带着几分执著:“我就要你嫁给我,就要。”
“嫁给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自然不要士新点破,又是片刻的沉默。傲气十足的姬小姐一阵委屈,眼泪像脱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往下落,十分伤心地说:“事到如今,你还想欺负我,还想欺负我。”士新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话派不上用场。“我怎么敢,怎么敢呢?”他结结巴巴,想笑,也想哭,“我,我,”一连串说了许多“我”,“我喜欢你,我,我怎么敢呢?珠儿,珠儿,我,我爱你。”爱这样的字眼一脱口,士新难免不想到读过的那些新派小说上的恋爱场面,心里一酸,眼圈也红了,好像比姬小姐更觉得委屈。姬小姐眼泪还在落,一边用手绢擦脸,一边哽咽。士新除了充满激情地叫:“珠儿,珠儿。”下句话竟不知怎么说才好。远远地过来几个人,是路过的,生疑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射过来。士新和姬小姐感到极不自在,扭过脸,等那几个人走远,走远。姬小姐带着哭腔说:“我不会嫁给你,我才不会呢,你休想。”士新说:“我,我只求你,能让我爱就,就足够了,我”
2
季云身穿戎装参加士新和姬小姐的婚礼,谁看了都觉得刺眼觉得别扭。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正是北伐军攻克南京的日子,街上热闹非凡,载歌载舞群情激奋,到处人心惶惶议论纷纷,停泊在长江岸边的英国美国法国日本意大利的军舰向南京城开了炮,一场大战正在酝酿。北洋军阀的残余在帝国主义列强的扶持下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北伐军和革命民众严阵以待。婚礼在教堂举行,仪式到了尾声,大家叫着笑着向新人身上撒五色纸条。然后是匆匆告别,新婚夫妇在男女傧相的簇拥下,驱车回新房。季云一身戎装,坐在汽车后部,一眼望过去像是名保镖。汽车在中途抛了次锚,司机跳下车,摘去雪白的手套,折腾了半天总算将车修好。季云下车兴致勃勃地看司机忙。士新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季云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沮丧。虽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书生,戎装在身的季云仍然从潇洒中显出几分威武。他显然是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他议论他,谈笑风生,一切照旧一切如故。到喝酒时,季云不免有些过分豪爽,逢劝必喝,喝了必干,干了,笑着向士新照杯,又向新娘挤眼睛:“珠儿,今天这酒,你无论如何,也得喝几杯。结婚,大喜,得喝。我季云一介书生,投笔从戎,献身革命,这酒,今天这酒,一为你们祝贺,二为我饯行,这酒,得喝。”新娘咬紧嘴唇不说话。季云只得转向新郎士新:“士新,咱们得喝,来,喝!”士新已经有了几分酒意。酒逢知己,又是大喜的日子,他明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如季云,舍命陪君子,做好了大醉一场的准备。一来一去,已不知喝了多少酒,两人说话都有些乱分寸,新娘大怒,夺过酒瓶不许喝。
士新和季云同时发急,大着舌头要求再喝最后一杯最后一杯。新娘说:“不许喝,就是不许喝!”季云拍手说:“这下好了,士新兄老婆是娶了,可珠儿管得如此之紧,以后够你受的,”说完,大笑,笑了一阵,又说,“珠儿,你幸好不是嫁给我——”大家见他明显失态,不许他往下说。齐心合力劝住了季云,士新又因为新娘不许再喝酒声音高起来,众人哭笑不得,连忙再劝他。临了季云和士新都大醉一场,先是吐,吐了一地,满房间秽气。接着是哭,两人孩子气地抱头痛哭一场,眼泪鼻涕都擦在各自的衣服上。新娘一肚子不痛快,看着他们出洋相,碍着众人在场,想发作也不敢,只好赌气装哑巴。季云在第二天随北伐军北上,一行人都去车站送行。大家都知道季云的从军和失恋有关,内心难免几分同情,因此不约而同创造条件,让季云和新娘真珠单独有机会待一会。季云的神态中依然是残余的酒意,乐呵呵傻乎乎盯着真珠不说话。真珠咬了咬嘴唇,说:“以后别喝酒了,”又说,“到了前线,当心一点,别逞能。”季云笑着说:“我死不了,我这人命大。”真珠从感伤转为笑,说他当然死不了。季云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定就英勇献身,啪的一下,一颗枪子就打在这,或者在这。”他笑着指指心口,又指指脑袋。真珠做出不愿听的样子。季云继续笑,真珠忍不住也笑。两人忽然无话可说,怔了一会,都转过身去看离他们不远的那群人。那群人也是来送季云的,自顾自地说笑,故意不看季云和真珠。车站上人来人往太多,都是送当兵的去前线,一堆一堆地说着话。一列车头呼啸着开过之后,站台上走过一支队伍,队尾抬着一位伤员,腿已经被截断,纱布上还在渗血,一路走,一路痛苦不堪地呻吟。真珠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抽紧,十分感伤地说:“季云,你何苦去当兵!”季云极度严肃的表情,仿佛孩子一样天真,“珠儿,这是大革命的时代,青年人现在不奋起,还等什么时候呢?”他身上旧式文人的影子一扫而光,摸出怀表,往铁路尽头望。真珠别过头去,眼睛有些湿。离他们不远的那群人只顾谈笑风生。士新和苏菲亚许久不曾见面,亲热得略有些过分,天南海北,没完没了扯不清的话题。苏菲亚完全是妇女干部打扮,新剪的短头发,腰间束了根皮带,精神抖擞,害得来来往往的男人都对她看。
真珠对苏菲亚仍然有误解的敌意,好在她毕竟是学家政的,自有一种大家风范,一样地喊表姐,一样地亲热。苏菲亚知道真珠对她有一肚子意见,她没有表妹的涵养,有点事都在脸上展览着,对真珠不理不睬。北上的列车徐徐开过来,一股强烈的蒸气失去理智地冲向站台,整个大地都在颤动。季云顿时成了绝对中心,一群人都拥向他。热烈的握手令季云有点发晕,晕乎乎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士新冰冷的手在用劲捏他,用劲,冰冷的手,冷得像金属像冰块。“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季云跨上车,转过身来,忍不住问士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士新,士新不知所以不知所措。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士新茫然地望着季云,季云也茫然地望着他。汽笛长鸣,站台上静了静,立刻又恢复沸腾。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转向季云。这是个谁也预料不到的结局,就像后来的结局更让人难猜测一样,只是在车轮滚动之际,季云才把带有内涵的目光转向真珠,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仿佛有一大堆话要说。站台一寸寸退却,车轮开始有节奏地敲击钢轨,季云的衣襟被风掀起了一块,他挥挥手再挥挥手又挥挥手。站台上各人做着各人的表情。季云不乐意在这分别的时刻回首往事,旧梦重温徒增一段感伤。站台渐渐远去,人仍然像蚂蚁一样在上面蠕动。当姬小姐十分为难而又十分郑重其事向季云宣布要将自己一分两半,一半给士新,一半留在他那里的时候,季云只当作是个笑话。这只能是个带些赌气意味的笑话。北上的列车正轰轰奔驰,季云有一种跨上战马驰骋沙场的感觉,这庄严的感觉使他懒得去回想近乎荒唐的笑话最终怎么变成现实。现实遥远得像场梦像那越来越远的站台上的世界,滚滚向前的车轮在驶向未来的同时,全不考虑季云是否乐意,毫无商量余地地将他带进去。过去的岁月一张嘴便可以将季云吞没。从未婚夫降格为半个恋人,又从半个恋人变为第三者,季云的遭遇不是小说也是小说。
3
多少年后,士新官运亨通身居要位,成了党国教育界的大红人时,回忆起季云的遇难,总免不了一种揪心的内疚。他摆脱不了“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内心痛苦和阴影。季云的忌日里,士新常常忍不住唉声叹气,他不止一次想到要去季云的坟头看看。季云的坟在高山之上,草草地竖了块碑,碑上是南山先生的题字。为季云造坟在当年确是一桩犯忌的事,这也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拿自己的前程冒险。事实是,身为大名士身为遗老的南山先生,在题字时都有些顾忌有些犹豫,士新却心甘情愿真正意义地冒了次险。真珠是天生的做官太太材料,她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派上了大用场。熟悉民国年间南京官场的人,一定在豪华公开的交际场合见过真珠大出风头。她的衣着打扮时髦又恰到好处,名女人们雅聚时,常常私下议论她的服饰,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真珠的知名度是在女人们的羡慕和嫉妒中提高的。她并不靠哗众取宠的举动引人注目。在公开的交际场合,她从不大声说话。人们的印象中真珠始终在笑,在微笑。
据说留过洋的第一夫人宋美龄女士接见妇女界代表,一眼便在惹人眼花缭乱的女人堆中,相中了真珠的大家风范。例行公事的接见后,第一夫人特地派人留下真珠,亲切会谈长达一小时。第一夫人的单独会见揭开了真珠生涯中最辉煌的一页。小报的记者又着实渲染了一番,初露锋芒的真珠顿时身价百倍。虽然士新仕途得意提拔极快,然而在上流社会,更有名的却是他的夫人。人们在介绍士新时,尽管他已经大名鼎鼎,依然习惯于“真珠女士的先生”,而不像通常那样称真珠为方太太。方太太的称呼只用于佣人之间。方家的佣人一向很奇怪,方太太没有一官半职,她硬是比方先生更吃香。真珠的官太太做得十分出色,她是士新在官场上厮混交际的好帮手。鸡鸣寺曾来过一位老道,精于看相,对真珠的帮夫运大发一番议论,赞不绝口。无论是真珠还是士新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若干年以后,士新作为教育考察团团长,远赴欧洲考察,参观巴黎圣母院,士新夫妇在庄严的殿堂里徘徊,士新又一次回忆起老道的预言。老道令人兴奋的预言几乎一一得到证实。巴黎圣母院门前的台阶附近游客不断,真珠正用流利的英语和留学的中国学生说笑,士新伫立在台阶的顶端,恍如梦境,恍如隔世。
他忍不住又想起早已不在人世的季云。怀念季云应该是真珠的专利,她最见不得士新想到季云时的那种唉声叹气。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要弄得士新无地自容下不了台。“用不到猫哭耗子,什么内疚不内疚的,好,说大实话吧,他如果活着,你能安心?”真珠一向习惯于占上风,什么话什么角度说,都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你说呀,说呀。你们是好朋友,亲如兄弟,就算是,又怎么样?哼!我要不是让你占了便宜,会嫁你,别做梦了。告诉你,你休想!”真珠对死去的季云已剩不下多少好感,她有时不过是借和季云的一段旧情刺激刺激士新,“你说话呀,又跟死人一样,一声不吭了?你这个夺人之妻的家伙!”士新只能一声不吭。在真珠面前他永远抬不起头来,有理无理都是让着她。他没完没了思念季云,发自内心的思念,默默无言黯然泪下。他和真珠的婚事确是艰难过分曲折,且不说当年的姬小姐三心二意,不断地别出心裁变花样,仅仅南山先生古板的反对,就足以令士新后怕不寒而栗。士新身上永远缺乏季云所有的那种潇洒和自信。
除了不失时机抓住机会与连续的好运气,士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人们都羡慕士新,没人会想到他的内心苦得很,一肚子窝囊不痛快。“士新,我不相信,你和季云当真一次没红过脸?”有一次,真珠就季云的话题痛痛快快发泄过一阵之后,带有和好意味地审问士新。类似这样的审讯已有过许多次。士新对再一次重复回答感到厌倦,仍然一声不吭。“又是不说话!”“你要我说什么呢?”士新苦笑笑。士新没有和季云红过脸,一直是真珠内心深处的遗憾。事实证明,季云和苏菲亚之间,并不像真珠设想的那样亲密,但是季云愿意为了苏菲亚,和身为军人的雷鸣一决斗。真珠遗憾的是,自己既然能同时被两个男人相爱,却不能像通常那样,使两个都爱她的男人相恨。情敌这个词对士新和季云不起作用。姬小姐发布过她的一分两半宣言以后,士新略带为难地问季云怎么办时,季云只是怔了怔,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我们一人只能得到半个珠儿,士新,你要左边还是右边。”完全是句玩笑,不过是句玩笑。笑话说过了,季云稍稍正经了一些,说:“这就看你我的本事了,对了,要不然,我们还是听珠儿的,她乐意嫁给谁就嫁给谁算了。”爱情应该非常地曲折并且充满传奇,像真珠这样出色的女子本来就不该轻易得到。士新不过是先下手为强,打响了发动内战的第一枪。真珠相信自己显然属于胜利者,她原以为两个男人之间,为了这场胜利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你死我活刀光剑影,尸首遍地血流成河。想不到两个男人的表现都太像绅士,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始时太客气,结束时依然太客气。两个人都爱真珠这一点,她绝不怀疑,然而两个人的爱又都太理智太文绉绉了,爱和理智无缘,和文绉绉不搭界,爱必须疯狂必须野蛮,爱就得不顾一切。
4
和士新的一帆风顺相比,季云的运气糟糕透顶。大革命的时代来得快,去得更快,季云弃笔从戎,投身革命洪流之中,衣服刚刚沾上水还没湿透,一起革命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已分了手,反目为仇。清共这词汇开始不断在报刊上出现。季云一赌气,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奔向武汉。他们决定去的时候,武汉的汪精卫政府尚未开始反共,风尘仆仆赶到,武汉清共的枪声正好打响。季云感到幻灭。幻灭这一说法在当时的革命青年中很时髦。季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作为一名普通的革命青年,他只是感到前途渺茫无路可走。几年以后,季云被枪毙时,布告上的罪名是组织暴动,并声称他是共产党重要首领。这罪名到底能否成立,从一开始就令人怀疑。毫无疑问,那次声势浩大波及许多地区的抢米风潮,和季云的激烈鼓动有关。一向文质彬彬风流潇洒的季云在群众运动中风头出足,他表现出来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让人吃惊。不难想象,当愤怒的饥民聚集成群之时,季云强有力的演讲,对攻打县警察局起了直接的煽动作用。县警察局被砸得稀巴烂,所有的玻璃都打碎,一架电话机扔进了厕所的粪池。事实上,警察局长没有让活活打死,完全因为季云的搭救。愤怒的饥民不分青红皂白,只顾打只顾砸,如果不是季云领着学生从拳头底下抢出警察局长,十个像他那样的大胖子也会砸成肉酱。大家都说警察局长忘恩负义,危险刚刚过去,警察局长便派人四处缉拿季云。季云在群众和学生的掩护下东躲西藏。硬要说季云是共产党要犯,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勉强。就没有人证明过季云何时何地参加过共产党。
后来的中共党史资料上也未记载过这次饥民暴动。也许,介绍季云参加党组织的人在艰苦斗争中已经遇难,也许季云根本就没有参加什么党组织。他究竟是不是共产党在历史上将永远是个悬案。士新夫妇那次去拜访季云,并没有察觉事情的严重性。那时候,士新在教育厅刚刚升迁要职,踌躇满志,借口视察,搭了辆车子去离枞阳不远的一个小镇看望季云。这是分手三年来的初次见面,自然有了不少变化,士新和季云老友重逢,十分兴奋问这问那。两个男人的友好态度又一次无形中冷淡了真珠,她一路晕车到达,病歪歪地打不起精神,想象中重见季云会有的情景和激动一样也没实现,忍不住失望叹气,一个劲地诉说自己头昏。季云在小镇的中学教书,正是大夏天,学校里放暑假。小镇地处交通要道,是通商的必经之地,别有一番繁华。这所中学由当地的一位开明绅士捐钱创办,开明绅士是民国初年的名人,对于建立民国和再造共和立过汗马功劳。他不是那种居功自傲的人,厌倦做政客,引退回乡办学,自兼校长并且亲自上课。很遗憾这样的校长却并不能得到尊重,人们相信他之所以不在官场上混,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便是个无能的大草包。办学校兴教育本来是造福于民的事,然而当地的有识之士对男女学生混杂在一起,对操场上疯疯癫癫的跑步做操,对引了一大帮乡民围着看的篮球赛,议论纷纷颇有微词。季云和并不深受本地人士欢迎的校长成了莫逆之交,虽然年龄相差悬殊,无论新思想或是旧学问,一拍即合互为知己。这所学校选的位置极好,背靠小山,西临小西湖。季云长期借住校长家中,饮食起居都由校长家的佣人伺候。
士新夫妇到达的当天晚上,校长设宴招待,酒斟满了,举起杯,大家笑着干杯。酒再斟,校长举杯说:“我不管你们是哪来的贵宾,此处天高皇帝远,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只当你们是季云的朋友说话,来,喝。”士新和季云站着陪饮,真珠借口不能喝坐那不动,提醒士新少喝一些。季云听了,哈哈大笑。真珠白了他一眼,自己也笑。天很热,好在靠着湖边,老有阵阵清风吹过来。蚊子极多,点了好几盘自制的蚊香,烟雾缭绕,呛得真珠忍不住咳嗽。酒足饭饱,一人拿了把芭蕉扇,拣有清风的地方坐下来,一边用扇子拍蚊子,一边聊天。真珠觉得累,聊了一会,说是头痛得厉害,先去洗澡睡了。剩下的三个,聊了大半夜,谈兴不减,不断地说不早了该睡了。“你们哪来的那么多话?”第二天,真珠醒得早,见士新翻身在动,问道,“说什么了,真是好精神。”士新咕噜了一句,继续睡。“哎,说什么,那老头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士新没办法,只好醒过来,想了想,说校长当然和他们一起聊天,又继续睡,“哼,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到底到几点?”
真珠尽管继续在问,并不指望士新一定回答,她懒洋洋地往窗口走去,通过窗口往外看。窗外,是一个不小的院子,有一棵极大的樟树,树荫下有石凳石桌。一只猫悠悠地走过,樟树上唧唧鸟叫,猫抬起头往树上看。真珠知道季云就住在西边的那间房子里。昨天下午他们刚到,便去季云的房间参观过,布置得极有书卷气,一只小竹书橱,一张画案,满壁字画。此一时彼一时,真珠细心地捕捉着藏在季云满不在乎里的感伤,她相信他远离尘嚣,绝不是寻找世外桃源。根本就没有世外桃源这一说法。真珠相信季云越表现得满不在乎,骨子里就越旧情难断。望着窗外空荡荡的院子,望着那没人坐的石凳石桌,望着西边那间房门开着的房子,大樟树上鸟唧唧叫着,她发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为难处境。一个女人同时被两个男人爱或是同时爱上两个男人,这处境实在让人为难。她回头看看正在酣睡的士新,心头隐隐地流露出一些不甘心和不死心,士新运气太好太好。当真珠再一次往窗外看时,她只看见一个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背影走进季云房间。
那背影一闪而过,真珠不由发怔,心头怦怦跳起来,脸上火辣辣发热。院子里依然空荡荡,石凳石桌大樟树上鸟声唧唧,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迟迟不出来。真珠聚精会神地等着,似乎听见季云房里有说笑声,似乎又没有。等的时间太久,她有些不耐烦,于是和自己赌气,恨自己多管闲事,想离开窗口,又忍不住搬了张椅子,坐在那,有意无意地老往窗外望。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终于走出来,是一张极甜的脸,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里面的季云。她转过身子往房间里看,头一扭,将背上一条大辫子甩到前面,手抓住了辫梢绕着玩。季云笑容可掬出现在门口,望了望外面的院子,对真珠的这扇窗户望。真珠身不由己地避了避,再看出去,季云和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正向这边走来。“珠儿,起来啦。”季云破门而入,对真珠说,他这话有些多余,接着问:“睡得可好,热不热?”真珠不回答,上上下下打量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女孩子笑得十分甜蜜地看着真珠不说话。“噢,珠儿,这是秀秀,”季云突然想到有必要介绍一下,“这是方太太。”“方太太。”秀秀乡音极重地叫了一声。真珠点点头,报以十分友好的微笑。士新闻声醒来,伸了个懒腰,连声问季云几点钟了。“好家伙,这一觉睡昏了头。”
注意到了秀秀的存在,看看季云,再看看秀秀,最后用眼睛问真珠。真珠仍然在悄悄打量秀秀。到晚上,真珠终于将秀秀的来历打听清楚。原来她只不过是校长家的使女。关于秀秀可以写一个很好的故事,她父亲原是船民,后来竟做了强盗,在江上出没劫货。再后来落了网,再后来砍头示众,脑袋挂在城楼上招苍蝇。秀秀没有被卖入娼门,完全是因为遇到了校长。这一带的人都记得,校长将秀秀带回家时,她只是十岁左右胆战心惊的小姑娘,灰扑扑的头发,扎着两个小辫子。校长夫人一向是多愁多病的身子,她的儿女都出去念了大学,便将就着拿秀秀当女儿看。秀秀在这个家的地位有些特殊,既是使唤丫头,又仿佛是校长老夫妻的养女。她不仅比其他佣人高出一头,并且有机会读书。读书的成绩虽然不怎么样,然而她的老师季云喜欢她,她也暗暗地恋着老师季云。士新夫妇准备在季云处待三天,因此第二天借了条船游湖。船由秀秀摇橹,她一个女孩子,一样操纵得十分熟练。季云试着摇了一会,那船东倒西歪不肯往前走,橹却也不断地跳在船板上。秀秀清脆的笑声传出去很远,真珠说:“算了,季云,别出洋相了。”“这玩意是有点绝,”季云已经是一头汗,“士新,你来试试。”士新兴致勃勃站起来,船上原有的平衡突然破坏,猛地一晃,吓大家一跳。真珠顿时发火说:“好了好了,你凑什么热闹!”士新有些尴尬,摇摇头笑。季云看在眼里,以老朋友的口吻说:“好哇,珠儿现在变得这么凶,士新兄如今是听得河东狮子一声吼,丢魂失魄,不知如何是好了。”真珠白了季云一眼,说:“算了吧,他会听我的!”季云说:“什么算了吧,士新兄敢不听你的?”士新讪讪地笑着,不接碴。“方先生方太太过去一定和关老师很熟吧?”秀秀在船尾摇橹,看他们有说有笑,插嘴问道。“那当然。”季云坦然地说。真珠忽然把脸背过去,望着茫茫的湖面不做声。秀秀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一边摇橹,一边继续向士新问这问那。
士新意识到了真珠的表情,心里咯噔了一下,略有点走神地回答秀秀的提问。秀秀见士新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以为是自己提的问题太幼稚了,便不再往下问。小船上立刻有一种令人难忍的安静,橹声格格地响着,季云突然大声咳嗽,吐了口唾沫在湖里,回头望真珠,她依然面对茫茫湖面。“秀秀,让船靠岸,我们上岸喝点水。士新,我的一个学生家就在这,去歇歇吧,怎么样?”季云也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小心翼翼地改坐为蹲,准备上岸。离岸不远是户农家,季云跳上岸,伸过手来拉真珠,真珠白了他一眼,想自己跨上岸,做了两次准备动作,心里有点慌,只好将手交给季云。一行人都上了岸,沿着弯弯细细的田埂往前走。天气很闷热,虽然不是毒太阳,然而因为连日的干旱,连阡累陌的田禾,已经呈老绿色,矮矮地伏在干裂的土壤上面,有的总算结了稻穗,灰白的壳子一看就知道今年准是荒年。在农家喝了些水,真珠在秀秀的照应下方便了一次,坐在门前的树荫里休息。农家的主人见儿子的老师来到,尽量地客气,却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抱歉的话赔了不少。“眼见着饭都没得吃了,娃儿这书,还有什么念头。”农家的主人由抱歉转为抱怨,“关老师,你是有学问的,反正会有饭吃,我们庄稼人,老是遇上这样的荒年,怎么活?”“遇上这样的荒年,租子总得减吧,”
季云说,“要是不让减租,就退佃。大家抱在一起,日子是人过的,好歹得让人活。”“关老师说得是,你想,县政府若是允许报了荒,就好了。县政府能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中国的农民就是太好说话。不报荒就减租,不减租就报荒,总得有一头,这理说到哪里,都行。”季云说着说着,有了些激动和愤怒,理直气壮义愤填膺说了一气,直说得听的人全发怔。“士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二字又算什么,庄稼人种田,临了却得饿死,你说这世道?”一行人重新上船,仿佛要落雨的架式。季云上了船,还有些愤愤不平。士新劝解说:“我们都是书呆子,偶尔知道了一些农家的遭遇,就气得要死,其实你知道,天下本来就是这样的,从古到今,从今到以后,还得这样,你信不信?”“我当然信。”“信了就好。”“从民国到今天,不,从晚清开始,你说我们这个国家,除了鸟官越来越多,还有什么变化。中国为什么总是鸟官的天下?”船上的两位女人,听季云这样一个文绉绉的人,说出如此粗俗的话,忍不住笑。真珠笑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该笑,又绷紧了脸。士新说:“珠儿,你听季云这口气,再说下去,真像是共产党了。”
说了,哈哈大笑。真珠脸依然板着:“有什么好笑的?”大家都看出真珠在不高兴。天阴沉沉的,因为担心下雨,秀秀使劲摇橹,格格的橹声反衬出船上非常静。“秀秀,唱首歌吧,”季云看看天,不耐烦地说,“慢慢摇,没关系的,让它下好了。”秀秀于是放慢手上的节奏,轻声哼起来。她脸上的表情永远那么甜蜜,越哼越响,士新忍不住轻轻击掌为她打拍子。季云和真珠都沉着脸。季云说:“你为什么不高兴?”真珠反问:“你为什么呢?”季云一笑,说:“我,我没有。”真珠说:“我也没有!”季云苦笑着摇摇头,将目光转向秀秀。秀秀已转哼为唱,正好一曲终了,季云便让她继续唱:“好好,再唱一个。”真珠的眼光一直盯着季云,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季云感觉得到真珠的目光,反倒有些不自然,尽量避免和她眼锋相接。雨还是下来了,四个人都淋得湿透,一到家,赶快打水抹身换衣服。到吃晚饭时,校长来请士新夫妇赴宴。原来校教务长和几位教师听说士新在教育厅任要职,一定请他喝酒,并请在小镇唱堂会的戏班子来助兴。“方先生,这实在是为难,鄙人一向讨厌敷衍的,但小侄一再坚持,我也不好太驳他面子。”教务长是校长的亲侄儿,一心想结交士新,“入乡随俗,方先生就赏个面子算了。”校长怕士新推托,紧追不放,直到士新松了口,才放心地喘了口气,又说:“季云,今天你得去。”季云说:“我怎么可能去,我是不会和他们一起喝酒的。”真珠也说:“我也不去,我又不是教育厅的人。”校长顿时口吃,说:“方——方太太,这季——季云就这脾气,他是真正的名士,不管他,你你你,无论如何得去。”
包括季云在内的几个人,都劝真珠。真珠说:“劝也没用,说不去就不去。要去,季云你去,要不然,你留下来陪我。士新吗,他一向官场敷衍惯的,让他去好了。”大家越发急她越来劲,“你们去好了,秀秀陪我也行。”士新好言劝了几句,真珠笑着说:“你是不是不放心我和季云在一起?”这话有些过分,在每个人心里都引起不同的凡响。临了,士新只好单独赴宴。真珠关照说:“你早点回来,我许是淋了雨,这刻头又痛了。”校长说:“方太太放心,放心好了,迟不了。”真珠说:“怎么迟不了,你们不是还要看戏吗?”匆匆吃了晚饭,真珠提议到季云房里坐坐。季云发现她胃口似乎还好,便问她头痛不痛。真珠先说不痛了,接着又补充说还有一点点。“这次见到你,怎么老发现你头痛。”季云单独和真珠在一起,感到有些别扭,他相信她一定也有同感。随便扯了些什么以后,真珠说:“你何苦要躲到这地方来呢!”语气中颇有感伤。季云不禁心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
真珠的眼睛突然红了,忍住泪水说,“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即使恨我,也不用躲到这鬼地方来。”季云依然无话可说,眼睛望着别处。真珠心里的话憋得已经太长,一下子像火山喷发,“季云,离开这,离开这鬼地方。”又喃喃地说,“我有时也想,有时也想,士新不是很好吗,又体贴,又有出息,我知道你也会这么想,士新是不错,是——可,唉,我真难死了。”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泪珠滚了下来,柔声柔气地叫了几声,“季云,季云。”季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在怀里。真珠感到一阵阵紧张,她害怕季云会这么做,会伸出手来。她已经呼吸到了季云喘出的她曾经非常熟悉的气味。这气味实在太熟悉了,足以使真珠重新回到那已失去的岁月。她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两个人默默相对,像两块竖在那的僵硬的石碑。时间过去得太慢,时间过去得又太快,正是闷热的夏季,虽然下过雨,没有风,潮湿的汗珠从皮肤下渗出来。真珠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冬,冬,一下比一下有力,她相信自己也感受到了季云的心跳。毫无疑问,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应该一起跳动。秀秀进来的时候,脚步声并不轻,季云和真珠丝毫没有察觉。他们依然一动不动对峙着像两块僵硬的石碑。秀秀进屋以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小心翼翼地问道:“关老师,我不会打扰你们吧?”她想尽早地退出去,但是为时已晚,季云和真珠都向她发出了邀请,欢迎她的到来。
第四章
1
季云在一个细雪纷飞的清晨被押往刑场。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四个人。因为害怕有人劫法场,荷枪实弹的士兵布置在山坡周围,都站在显眼的位置上,细雪漫天乱飞,持枪的士兵不断地缩脖子,跺脚,一心盼望执行赶快开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警察局长的到来。局长大人姗姗来迟,害得大家都伸长脖子张望。在要不要枪毙季云这一点上,警察局长犹豫再三。这位昏庸无能的执法者任上遇到了最棘手的难题。要求处决季云和持相反态度的说情信和电话源源不断,双方都向他施加压力。甚至上峰的口吻也不一样,省警备司令部密令就地正法不得有误,违者将撤职查办严惩不贷。省长的秘书却赤裸裸地暗示,季云的案子一定要放一放再说,并明确传达省长旨意,对于误入歧途的青年能不杀则不杀。都是顶头上司,得罪了谁都是吃不了兜着走,警察局长心烦意乱,在局里拼命训斥下属,回家骂佣人,有时也敢和太太回嘴。熟悉局长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惧内。
季云是被担架抬上刑场的。事实上,风流潇洒才华卓绝的季云,已经病入膏盲。如果不是病重,病得那样毫无回春的希望,很难想象他会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且不说所有他的学生和当地农民会拼死保护他,光凭关家在枞阳的势力与影响,悄悄地将季云藏起来易如反掌。问题在于,自从抢米的狂潮过后,大兵压境,东藏西躲的季云不幸身染重病。可能是积劳成疾,也可能是忧郁过分,在这么个关键时刻身患恶疾无疑是一场灾难。季云先是连续地发高烧,很快便转为大口吐血。当前来清剿的士兵和警察一次次挨家挨户搜索,试图缉拿所谓组织暴动的共党首领之际,季云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让人心急如焚,季云老是吐血不止,大口大口地泉水一样地出来,无论是季云自己还是他的保护人,都相信他的性命危在旦夕。前来清剿的士兵最初是一个团,以后剩下一个连,指挥部就设在中学里。
小镇上的老百姓狠狠地受了些骚扰。到清剿后期,带兵的连长和带警察的局长为镇上的一小寡妇闹得不可开交,互相不买账,互相责怪对方无能吃干饭不像话。小寡妇从床头弄到了送季云出封锁线的通行证,她不仅亲自护送季云出境,在哨卡和胖胖的班长打情骂俏,而且一直把季云送进医院,毫不吝惜地捐献出自己的私房钱。医院很长时间内成了季云的避难所。该用的药都用了,季云依然吐血不止,清剿已经结束,紧张的气氛趋向缓和,警察局长重新回到正在装修的警察局上班。警察局和医院仅仅隔着几个门面,局长大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所要抓的要犯,就藏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季云的学生不约而同地都来看望他。渐渐地,季云藏在一家医院里的秘密已经不太成其为绝密。每个人都把这消息传递给他认为信得过的亲人或者朋友。季云的情况愈来愈糟,血仍然断断续续吐着,体温忽高忽低。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将不久于人世,医生毫不怀疑下次发作便可能导致生命结束。一股不满的情绪在小城里慢慢徘徊。大家都觉得当局不放过一个垂危的病人实在于理难容。不满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临了,除了警察局长大人和他的太太,全城的人几乎都知道季云下落。
一副担架将离死亡不远的季云从医院抬到警察局。胜利冲昏头脑的警察局长兴冲冲向省城发电。慢慢徘徊的不满情绪开始转为愤怒,人们奔走相告骂声不绝,一场真正的暴动已在酝酿。最先受到发难的是局长大人的日本种狼狗,这畜生吞下了一个插了许多鞋钉的馒头,上蹿下跳见了谁都咬,紧接着轮到局长太太的波斯猫,整个一条尾巴都被砍了,因为失去平衡,走路时东倒西歪,不住地小心翼翼回头偷看。人们都说,季云的最终被处决,和惹恼了局长太太有极大关系。在那几天里,局长大人的家鸡飞狗跳,局长太太的骂声在马路上都听得到。有一天局长大人刚出门,来了位衣着极整洁的小伙子,白面书生的样子,捧着一精致的礼品盒,说是专程来为局长太太祝寿的。局长太太很遗憾地告诉小伙子,他不仅记错了日子,而且少计算了将近十岁。为了不让张皇失措的小伙子感到尴尬,局长太太亲自沏茶亲自递烟笑容可掬。恢复信心的小伙子自称是谁谁谁的公子,高谈阔论扬长而去。局长太太一个人打开盒子,笨手笨脚迫不及待。盒子里只有一条猫尾巴和一封信。猫尾巴算是物归原主,信的内容却充满威胁,写信人自称掌握了局长太太出嫁前就不是处女的真凭实据,如果她不能说服她男人释放季云,一向令人尊敬的局长夫妇将成为小城里大丑闻的主角。事实上,局长大人对季云绝对客气。在关押季云的日子里,他忍受着太太的无礼挑衅与暴跳如雷。对季云杀还是不杀,局长大人煞费苦心。他一再宣布自己并不能操纵生杀大权,即使是主意已定,行刑的时间和地点都已安排停当,他仍然口是心非地保证尽力挽救季云的性命。“关先生这样的人才,本局长自然是特别特别地喜欢了。”无论是对医生还是对自己的属下,局长大人时时刻刻提醒他们对季云要特别照顾,“贵重的药,只管用,只管用。”
当时,来自省城的报纸,要隔两天才能到达。季云的身体似乎有了起色,苍白的脸开始有些红。医生坚信这是回光返照,对他是否能够起死回生不抱任何希望。作为囚犯,季云不仅可以继续得到治疗,并且享受到了看报纸的待遇。局长家的报纸向来由太太最先过目,然后放在床头,供局长临睡前阅读以便起到催眠作用。自从季云提出了要看报纸,局长每天在班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将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送去给季云,风雨无阻绝没例外。如果非要强调有过例外的话,惟一的一次例外是行刑前。这一次,局长已来不及派人送报纸。虽然事先做了严密的安排,事到临头仍然缠得局长大人脱不了身。押犯人的车子已经出发,长途电话偏偏一个接一个挂过来。消息显然泄露了出去,愤怒的群众正在警察局门口聚集。不服气的局长大人准备从正门突围,但是几个负责保卫他的部下一致认为从后门溜出去最好。局长一行冒雪赶到刑场。季云从担架上被抬下来,放在早就准备好的一张藤椅上。一起将处死的另外四个人被安排在季云的侧面。寒风凛冽细雪乱飞,几乎用不着说什么话,行刑队开始扳枪栓,子弹上膛,都等着局长摆摆手下命令。“关先生,本局长也是迫不得已。”局长上前向季云告别,并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留下。季云冷笑着白了他一眼,使自己坐坐正。“关先生,说什么都行,说一句吧。”季云说:“国家在你们手里,好得了?”局长摆摆手,深表歉意,忽然间他想到了还没让季云看过的报纸,很大方地掏出来,递给季云。关于季云被处决的消息,三天前出版的省城报纸已用大字标题刊出:枞阳暴动总司令关季云,已于今晨四时枪决。季云冷笑着看了一会那大字标题,十分镇静地看起报来,看完了一版看另一版。局长在他身边毕恭毕敬地等着,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慢慢向后退去,对行刑队摆摆手。稀稀落落的枪声终于响起,季云身边的四个人挨次倒下去,他依然聚精会神看最后一篇文章,看完了,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行刑队,将报纸重新叠方正,往旁边一扔,侧过脸,看看已先去的四个人,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示意刽子手们开枪。
2
士新为营救季云竭尽全力,时间实在太仓促,他马不停蹄,奔走于权贵之间。如果秀秀能早点来报信,结局一定不会这么糟糕。糟糕的结局首先因为消息闭塞。士新对发生在他家乡附近的重大事件一无所知。大荒之年,不是旱便是涝,到处都听得到危言耸听的抢米抗租新闻。公务缠身的士新做梦也想不到,书呆子兮兮的季云会和一场所谓的暴动有关。他不会想到季云不仅卷入得如此之深,而且因此牺牲一条性命。当哭哭啼啼的秀秀坐在士新家的客厅里,对着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的士新夫妇喋喋不休语无伦次的时候,似睡非醒的士新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不住地打呵欠,又不住地捂嘴掩饰:“不激动,秀秀,不激动,你慢慢说。”秀秀找到士新家是个大清早,晨曦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雾。士新家的新居非常难找,这种专为民国官员设计的公寓栋栋都差不多。在南京街头流浪了一夜的秀秀疲倦不堪,不停地作呕想吐。一位去菜市买菜急于找个帮手的广东保姆,将秀秀误当作前来找工作的女佣,拉住了她纠缠不休。叽叽喳喳说了好半天,谁也不明白对方的真正意思。“方太太,方太太,要是找不到你们,”秀秀见了士新夫妇,眼泪哗哗流,激动得差点昏厥过去,“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士新夫妇都让秀秀不要哭。很显然,只要她不平静下来,士新夫妇就不可能明白季云究竟出了什么事。“方先生,方太太,快,快,快去救救关老师!”秀秀表现得有些歇斯底里,她恨不得立刻将士新夫妇拖走,“快,快呀,求求你们了,方先生,方太太。”让秀秀平静下来绝非容易事。秀秀终于明白自己正在使士新夫妇无所适从并且开始不耐烦。她总算接受了真珠让她去卫生间洗把脸的请求。从卫生间出来,早先蓬头垢面的秀秀略施修饰,看上去仿佛变了一个人。
士新糊里糊涂地知道了一个大概,忿忿不平发牢骚说:“县警察局真是荒唐,抢米的不抓,砸警察局的不抓,却去抓他一个教书匠。”秀秀又哭起来,绝望地说:“他们说他是共产党。”“你看你看,就这么回事,”士新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症结所在,“动不动就是共产党,这罪名最好。珠儿,你不知道如今下面这些办事的,简直不像话。想说谁是共产党,谁就是共产党。季云居然也是共产党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简直不像话。”“方先生,方太太,你们无论如何要救救关老师,”秀秀几乎在哀求,声嘶力竭,“关老师会死的,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士新夫妇再次安慰哭成一团的秀秀,再次连哄带劝地使秀秀安静下来。“季云的事,我们怎么会不管,你别哭,别哭。来,让我们把事情弄弄清楚,别急,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士新当时最担心的,不是已经被捕的季云会被枪毙,会被不经过审判秘密押上刑场,他更担心的是不断吐血可能引起的生命危险,“唉,季云也是,为什么不想到来南京呢?”士新觉得季云完全没必要东躲西藏,“关键的问题,得找人把季云保释出来,然后找个好医生给他治病。”在考虑委托什么人去求情疏通关节的时候,士新不能不烦神究竟该去找位什么样的医生,“老是这么吐血,就是神仙也吃不消的。
一定得抓紧,噢,会有办法的,秀秀,你别急,急也没用,急也没用。”“方先生,你说他们会枪毙关老师吗?”士新从容不迫的态度,多少使秀秀有一点宽心。客厅里布置得极雅致,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秀秀坐在舒适的沙发上,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有些希望。自从抢米狂潮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都是担惊受怕。为了心爱的老师的安危,她力所能及地做了她能做该做的一切。现实和噩梦浑然一体难解难分,像搓稻草绳似的全拧在了一起。为什么没想到早一些来南京搬救兵呢,秀秀不禁深深陷入后悔之中。形势几乎是一下子变得非常严重。军队正向小镇开来的消息传到学校时,早有准备的校长若无其事不慌不忙,这位为创立民国立过汗马功劳的老英雄成竹在胸,他只让秀秀一个人知道季云的下落。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都绝对充足,秀秀负责照顾季云,只要军队一天不撤,就一天不许季云露面。
军队将小镇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鸡飞狗跳,偶尔还听得见稀稀落落的枪声。学校自然是搜索的重点,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受到审讯。折腾了几天以后,警察局长领着一队人马拜访校长家。出乎意料之外,身为民国元老的校长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放下架子亲自率领局长一间接一间房子参观。他将局长带进季云住的房间,请他欣赏季云贴在墙上的字画,不无遗憾地指着落满灰尘的椅子说:“你们既然是要抓他,就应该早点来。你们早干什么了?”警察局长有季云藏在校长家的准确情报。他心不在焉地跟着校长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然后跷着二郎腿在客厅里品茶。喝了一会茶,局长盛赞茶叶如何如何优良,话锋一转,说:“久闻校长先生是民国的前辈,听说府上有一个可以藏人的地窖,当年辛亥革命,前辈便在地窖里躲过清兵的追捕。本局长对前辈一向敬仰得很,如此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不知是否能——给我一个面子。”警察局长按捺不住稳操胜券的得意,他注意着校长的一举一动。校长闭目沉思,突然茶杯在茶几上一顿,说:“早知局长先生存心和我过不去,我根本犯不着请你喝茶。地窖就在后院,你们去搜吧,搜完了就滚蛋,我不想再看到你。”
警察局长连忙表示歉意,校长说:“别废话了。季云在,最好,算你们福气。若是不在,赶快给我到别处去抓吧。有机会我倒想问问你们的县长,他手下的人怎么尽是饭桶。”地窖里藏的全是准备越冬的山芋,一股霉烂味令人作呕。警察局长不顾肥胖身体的笨拙,冒着缺氧的危险亲自下窖检查。季云就藏在校长家的准确情报看来有些靠不住。警察局长领着手下灰溜溜地离开校长家,“这么一个鲜蹦活跳的大活人,他究竟能藏在哪儿呢?”他自言自语,不知道差错出在什么地方。“难道他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季云就藏在校长家那栋小楼顶部的阁楼上。警察局长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的人马将小镇围得水泄不通,挨家挨户仔细搜查,病情已经十分严重的季云,正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居高临下地从隙缝里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小楼顶部的阁楼是全镇的制高点。校长年轻时,不仅是个大有作为的职业革命家,而且对自然科学尤其是天文学最有兴趣。这阁楼曾经是小镇的土造天文台,有一个极大的天窗,一架德国造的老式望远镜。在被围困的初期,病歪歪穷极无聊的季云就像年轻时的校长一样,用老式望远镜没完没了地观察星星,观察月亮表面上的阴影。有时候,一颗流星在空中划过一道大弧线,在它后面留下一条火红的尾巴。有时候,乌云密布,满天寻不到一颗星。有时候星星太多。有的星星极亮,亮得刺眼。季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星星也有各种颜色,有的发蓝,有的发白,有的像银子,有的像金子,有的发紫,发红,有的色彩却不断地在变。连续的高烧使季云非常虚弱,更糟糕的是紧接着连续的失眠。季云独自一个人在阁楼上度日如年。他很快就到了不能动弹的地步,再也没有力气去观察星星。前来清剿的军队仿佛要在小镇上永远扎下去,所有的路口都有士兵把守。
季云卧床不起心焦如焚,他甚至失去了继续向秀秀讲述自己故事的兴趣。外边世界似乎远隔了千山万水,一扇扇窗户都被关上,只有秀秀这一条途径勉强可以传递消息。特定时期内,忠诚的秀秀是季云惟一的安慰,然而既不可靠更不准确的消息,除了让人心烦意乱,还是让人心烦意乱。季云的病势越来越恶化,深沉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紧,死神的阴影扇动着黑翅膀,在小小的撤了梯子的阁楼上徘徊,飞过来飞过去。
3
士新和李次长原先就有些认识,两人眼下都春风得意,仕途上皆遭同事嫉恨眼红。李次长的妹夫是现任的安徽省长。秀秀哭哭啼啼刚说起季云的事,士新便相信找李次长一定有办法。好在李次长就住在附近,士新当晚就备了一桌酒席,邀请李次长赴宴。李次长一口答应,他和士新在前程上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在官场上混,正需要互相照应。明知道士新有事求他,李次长乐意效劳。
秀秀刻意打扮了半天,她在真珠的指点下不知所措。时髦的式样都不适合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怔,因为自己的土气和没知识羞愧不安。总算等到客人来了,她待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见客,偷偷地从门缝里往外看。李次长一路笑着由士新领进客厅,他看上去大约四十岁,穿着深灰色夹袍,外面套着青呢马褂,马褂纽扣上挂了一片闪闪发亮的金质徽章。一见真珠,双手抱拳连声招呼,招呼过了,爽声大笑。他鼻子上架着大框眼镜,鼻子下养了一小撮胡子,两颗极对称的虎牙,天生的一种滑稽相:“方先生真是好福气,好福气呀。
方太太,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人家都说,方先生有了你方太太,那是如虎添翼,如虎添翼。”客厅里气氛融洽,说笑了一阵,真珠到房间里拉秀秀出去见客。“方太太,我怎么说呢?”秀秀紧张得胸口乱跳,很有几分犹豫,“我怕我说不好,你,你帮我说吧。”真珠说:“你别慌,别慌,有我和士新在,你慌什么?”李次长的眼珠像苍蝇似的叮在秀秀脸上不肯离开,秀秀更加慌张,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差错。李次长忽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笑着问:“这位是——”“这就是秀秀。”士新只知道这么个称呼。“噢,秀秀小姐,坐坐。”
李次长反客为主,招呼她坐下。“秀秀,你随便些好了,李次长是自己人,你有话都跟他说好了,”真珠往士新坐的那张沙发扶手上一靠,眼睛十分明亮地看着李次长,“李次长,这是季云的学生。”“噢,是女学生,好,好好。”“秀秀,你说呀。”真珠用眼神向她示意。李次长笑眯眯地看着秀秀。秀秀不知从哪说起,两眼突然泪汪汪:“李次长,李次长,你救救关老师。”她这一哭,李次长只好不笑。真珠略有些不耐烦,说:“别哭呀,哭有什么用。我们请李次长来,不就是为了救季云吗。唉,这季云也是,好好的,掺和到那些事里去干什么?”
士新连忙安慰秀秀:“秀秀,李次长会有办法的。”“问题不大,问题不大,”李次长又笑起来,看着真珠,“我听方先生说过了,你们和那关季云交情极深。方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忙,这忙,我自然是要帮的。”李次长胸有成竹的样子,转向秀秀,“这位小姐,你不要急的,有方先生和方太太的面子,不就是叫警察局放个人吗,问题不大,问题不会大的。”士新还有些不放心,请求李次长抓紧一些,李次长笑着说:“这好办,好办,明日一早,我便给寿生发个电报,让他通知警察局放人。他们的省长放个屁,警察局天大的胆子,总得买账吧。”
李次长是喝酒的大好佬,几杯酒下肚,话更多了,天南海北,趾高气扬。营救季云之事,谈了那么几句已经足够,李次长一杯杯往下喝,口气越喝越大。“士新老弟,不是为兄的要吹,你想想,我毕竟比你在官场上多混两年,吃的盐水比你多,吃的萝卜干饭也比你多,这官场,就这么回事。”李次长吹完了自己喝酒如何海量,又大谈官场内幕,“方太太,说大实话,我不比你们方先生,方先生,那是正经的人才,不像我们混混之辈。有人想不通,说老兄的内弟做省长,还不乘机下去放个肥缺,留在京都,做个穷京官有什么意思。唉,实不相瞒,内弟也有过这意思。不过,为兄实在闲散惯了,再好的肥缺都免不了干实事。如今这样多好,日日上班去应个卯,屁事不管,神仙也不过如此。”真珠笑着说:“李次长说得真风趣,你不知道我们士新,穷得两袖清风,还死忙,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
“哪里哪里,方太太,方先生不一样,不一样,他是凭真才实学。士新老弟,我跟你说,在官场上混,本事是重要的,不过,不过,人和这一点,万万小看不得。方太太,我给你们举个例子,两位都是皖人,就说去年的导淮计划吧,这导淮委员长,本来说好是非柏文蔚莫属的,各报纸,除了《中央日报》,均在头版上用大字刊登柏出任导淮之职的消息。可结果呢,老蒋亲自兼任导淮委员长,副委员长给了陈果夫,硬是把柏文蔚老先生给撇在一边。熟悉一些内情的人都知道,江苏的人士,自然是拥护果夫先生的,安徽人呢,自然又倾向这蔚老前辈。
老蒋兼任,这大权便在副委员长手上。许多内情士新老弟恐怕还不知道,江苏安徽两省人士,为这事,真是忙得不亦乐乎。苏北盐商为了给果夫先生争到副委员长一职,可没少花钱,皖人也备了大笔款子,纷纷找老蒋的亲信运动。一般人都以为,这次江苏安徽之争,输在苏省人士肯花冤枉钱,殊不知皖人自己不和,吃了大亏。我不是江苏人,也不是安徽人,说句公道话,柏文蔚这样的老前辈,说资格,自然是老蒋也不能和他比的,然而落水凤凰不如鸡,人老珠黄,方先生方太太好好想想,你们皖人若公推内弟寿生来竞争副委员长,其结局恐怕就不大一样,不大一样,你们信不信?”士新好像突然才明白似的,连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士新老弟,如今皖人的势力,可不比几年以前了,老北洋的人,有的虽然还在做官,大都是有职无权,空空的头衔而已。老实说,在官场上混,还真有人照应照应才行。今天你既然看得起我,请我喝酒,我们就算是换过兰谱的兄弟,日后彼此无话不谈,无话不谈,有福同享,有难同担,来,干——”“好,士新,你就陪李次长喝了这最后一杯吧。”
“方太太,这话不行,这话不行,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太太是怕我喝醉了。就冲这最后一杯的借口,我得再喝三杯。我这人就这脾气,别人灌我,不会上当的,不让我喝,我,非得喝。你们放心,有人喝酒误事,我李某人,干事,非喝酒。明天一早,就给寿生拍电报,你们绝对放心。秀秀小姐,为你那什么老师放出来,干!”
4
真珠从一开始,就看出秀秀和季云超出了师生关系。不管士新相信不相信,真珠坚信秀秀肯定怀孕。“你别傻了,”她按捺不住那股太容易让人看出的醋意,“哼,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秀秀那丫头要没有三个月,你找我算账。”
自从秀秀上门求援,真珠一直在冷眼观察,看她哭,看她动不动就作呕,看她偷偷地不知不觉地老抚摩肚子。“秀秀,你到底想吃什么呢?”真珠几次用话试探,悄悄地设下陷阱,“你怎么老是要吐,跟怀孕似的,我陪你去医院看看?”秀秀不置可否,脸也不红,若无其事。“别看这姑娘哭哭啼啼,一副可怜相,厉害着呢!”真珠有时认定她极有心机,并不是一位普通的乡下妹子。有时,又忍不住暗笑她的土气缺乏教养,笑她动不动就帮佣人做事,当着客人的面也如此,笑她上了厕所老是忘了放水冲掉,并且不晓得将门销上。有时真珠和士新的观点完全一致,那就是季云的气质,眼界如此之高,无论如何不会看上秀秀。有时她又无缘无故地坚信,正因为季云那该死的气质,吃错药似的看上秀秀不足为怪。既然真珠不能把自己公平地一分为二,既然季云得不到他应得的那一半,真珠没有理由不认为,因为失恋因此失意,季云终于在男女问题上自暴自弃。秀秀连续几天都睡得很好,实在是担惊受怕够了,否极泰来,她仿佛已经看见季云被释放,看见医生在为他用最好的药,看见他脸上一点一点褪去愁苦忧郁之色。心爱的老师又一次完好如初,时光倒流,一切都像过去一样,像过去设想的一样。秀秀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又恢复了那张极甜的脸,一条大辫子或前或后,情不自禁唱起歌来。这歌声对真珠有一种隐隐的刺激。“士新,我实在怀疑,事情说不定根本不像这丫头说的那么严重,”
士新马不停蹄的奔波,不仅没有得到真珠的青睐,反而引起她的强烈不满和反感,“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天,除了季云,就没有了别的话题。既是李次长关照过的,还有什么不放心,何苦这么东奔西跑,婆婆妈妈地到处托人。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就算是吧,李次长不可靠,好吹牛,再找个把人说说情不就行了,干吗一天到晚丢魂似的,难道南京的头面人物重要人物,你都想去见一见?”竭尽全力这四个字用在士新身上毫不夸张。潜意识中,他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流动,因此不敢半点疏忽和偷懒。今非昔比,皖人在南京的势力已是明日黄花,既不能和北洋时期相比,更不如晚清和民国初年。在南京设法营救季云,虽然进展顺利神速,士新仍然免不了一种天高皇帝远的感叹。该找的人全找了,能打的招呼都打过,甚至连高明的医生也安排妥帖。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一切准备工作的确不容易。士新在短期内创造了难以想象的奇迹,他手头很快有了一打名人的求情信和介绍信,有一连串可以作为撒手锏的中央大员的面子。尽管遇到些小小的困难,士新的精心安排策划,几乎万无一失。这是一场官场上的会战,不见刀光剑影,这次较量是对士新活动能力的检阅与证实。为了达到营救的目的,士新不惜调动可利用的全部辎重,迂回包围处处出击。
他不惜放下架子,去对那些比他职位还低的人说好话。他不惜一次次麻烦老丈人南山先生,对于那些附庸风雅的权贵,送一幅南山先生的墨宝能起意想不到的关键作用。他不惜这样,不惜那样,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真珠始终明白不了,为什么她那位一向看不起士新的老子,和女婿的关系不断得到改善,而且屡屡露出赞赏的意味。更为荒唐的是,南山先生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女婿一边,小两口偶尔有些口角,他不是哄孩子一般地安慰老处在吃亏地位的士新,便是十分迂腐地教导女儿恪守妇道。南山先生现在一所大学里做挂名教授,光挂名,从来不上课。真珠完全有理由认为,妓院如不取缔,享有风流教主声名的父亲定会带着女婿出入花丛。婚后已经好几年了,他们还没有孩子,南山先生有一次竟然十分严肃地问女婿,凭什么新派人物就不让娶妾,凭什么。对于士新为营救季云所做的努力,老丈人不但深表赞叹,并且忍不住对女儿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你没嫁给季云那混小子,实在也是老天有眼。”
也许真是老天有眼。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士新决定亲自去一趟枞阳的时候,真珠突然体验到了许多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东西。她发现自己在刹那间很有些舍不得他离去,舍不得和他短暂地分开。连日来的强烈不满和反感一扫而尽。士新按捺不住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和秀秀天真的想法差不多,他似乎觉得一场噩梦已经苏醒,长夜从此过去,严冬从此结束。真珠开始相信,士新苦心经营的一切,显然已超出了内疚的桎梏。表现在士新脸部诚挚的喜悦,清晰无比地说明他不仅是为了弥补,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了创造。他正在脱离苦海,脱离苦海这个想法足以使真珠不寒而栗。临别之夜,外面北风呼啸,真珠和士新坐在各自的被窝里喋喋不休,话题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很远,他们平淡如水地谈缘分,谈过去,谈未来,一直谈到两人坐到一个被窝里,还是继续谈继续谈,越谈越亲热,越亲热越想谈。终于东方发白,他们迫不及待地做起夫妻之间常做的事。这是真珠印象中士新最出色的一次表演。他们轻而易举又坚定不移,迫使对方无条件举手投降俯首称臣。在无与伦比的天伦之乐中,既是胜利者又是失败者的真珠,第一次感受到了士新的实在,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种作为男人的真正力量。只是在一个短短的瞬间里,她永远领悟到了这种真正力量的源泉,沉浸在这种真正力量的汪洋大海之中。
一九九○年六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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