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地陷,王纲解纽。

神化的天朝如黄河解冻,苦难的凌汛,拥挤在一个新王朝诞生前漫长的河道弯窄处。天下汹汹。

历史的镜头正在不停地进行蒙太奇的切换。

一个少年,一个据后人描述说是长得五漏朝天相貌奇异的少年,一个玩过祭祀俎豆之类游戏也读过一些竹简的少年,正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向历史的前沿。

身后,低缓的群山和平滑如锦的尼水河环拥着那位饱受苦难而此刻正注视着娇儿远离的颜征在夫人。她面色苍白泪水涟涟,许多年来娇儿的气息,犹如这个山村里古树山花野草农稼的薰香一般弥散在她的周围。也许是王朝征召吧,也许是乡老的举荐吧,也许……总之,儿子现在要离开她了。理性的决绝与情感的眷眷,仿佛让颜征在夫人逐渐融化在一片忧伤的历史时空里面。她肯定说过一些叮咛又叮咛的话语,也肯定做过一些平凡又平凡的离别动作,但历史那漠视人性的镜头显然并没有对准她进而煽起我们的情感让我们为此泪流满面,而是莫名其妙地让一只口衔天书的麒麟伴着一阵似真似幻的天乐把人们的视线引向许多年前的昏暗背景深处,让我们相信,——上天将授大命于这位生在石洞里而此刻正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恬然沉睡的婴孩——而显然这位慈爱的圣母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孩子在许多年后的漫长岁月里将肩负什么样的大命并且忍受怎样的孤独与痛苦的煎熬。

不凡的夫子(路上的夫子)(1)

虽然乡野的风吹日晒让红润中透着黝黑的面庞依稀隐去她年轻时的美丽,虽然辛苦的劳作让她光洁的手掌细腻中透着粗糙,虽然孩子父亲的缺席让她甜蜜的目光中透着忧伤,但她那伟大母亲的光辉依然透过几千年的滚滚红尘照射到我的身上,在那个春光明媚的上午,低矮潮湿甚至有些污迹的石洞外,当我虔诚礼拜,黄花灿灿,蜂舞蝶飞。一丛丛野生的益母草充满稚嫩而又生机勃勃,这让人怦然心动,我真想顷刻间化作一棵小小的益母草,呵护在这座曾经为痛苦的呻吟、淋漓的汗水和婴儿降生后疲惫的幸福感所弥漫的窄浅狭小的石洞旁!

也许所有高贵的种子本是卑俗,也许所有幸福的花朵都扎根于苦难,这粒带着血迹的珍珠就诞生在这样一个石洞里!

五百多年后,在伯利恒的一个铺着干草的马槽里,未婚先孕的一位少女也为人类生下了一颗硕大的珍珠。这些苦难的种子为苦难所生,又都为苦难而生。也许,这就是为魔幻与现实之光所笼罩的所谓历史的宿命?

挥手,再挥手,母性的背景从此暗淡无光地消融在乡野的风光片里。

不凡的夫子(路上的夫子)(2)

这位少年正向历史的前台走来。

这位少年一定并没有清醒地预感到他的出山将会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那略带惶惑、羞涩而又充满渴望与执着的目光里,也许只闪烁着走异路、逃异地的好奇,也许只贮藏着一个重振家族荣耀的小梦,正如此前此后的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年轻的目光。

现实那片艰硬的土地并没有给他天真的梦的种子一处松软而肥沃的土壤。在管理粮仓和饲养牛羊的小吏位子上,他也许尽职尽责战战兢兢地努力过,也许受过长官的赞许、同事的敬重,也许更受过斥责、白眼和讥嘲,当然,也许在他的周围已逐渐聚拢来一些为他的人格与学识所吸引的朋友——也许仅仅还是朋友,而不是像后来那样执师礼而追随。他苦闷过吗?他惊恐过吗?他因自觉耻辱而暗自心生恨意过吗?永日迟迟,长夜漫漫,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是一个青年。他一定彷徨过,也一定沉思过,一定想过媚俗与妥协,也想过热血沸腾的独立与决绝。

是谁的点化,让他暂时抛去这些琐屑与卑俗的纠缠,让他仗剑去国,去那片已然渐成废墟、令他魂牵梦绕的天朝之都,去拜访在那片崩塌的废墟上坐着的一双饱读史书、阅尽沧桑的眼睛。这双眼睛不久将骑青牛出西关。但它将等待这次注定的剧烈碰撞,等待那双来自东方的血气方刚、充满活力和人格魅力的另一双眼睛。这次碰撞里,老迈的眼睛请来助阵的还有一条柔软的舌头和那些已经被坚硬的现实之石碰落的牙齿。这双老眼饱含赞许与惊讶的眼神在放射出忧郁与淡漠的哲光之后,刚想传递怀疑与否定,但却与迎面而来的执着剧烈碰撞——历史总是让一些相似的灵魂在一些相似的场景做出不同选择:面对苦难,有人聪明地选择逃避,有人毅然地决定受难。此刻这位东方的年轻人毅然决定重返人间。

没有人为这两者测定智商的高低,但人格的力量却使这架天平骤然倾斜。这位东方的青年在后来总结其一生的时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三十而立。或许,正是因为他和老聃先生的这次会面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这一立,石破天惊。

这一立,让他赫然独立于世俗的边缘。

这一立,让他和他的追随者痛苦一生。

这不是宿命,这是选择!

不凡的夫子(路上的夫子)(3)

他重返人间,开始着手清理现实河道上那些拥挤的冰凌。他要以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救贱民于水火,复社稷于倒悬。他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而现实也确实不会让他食饱居安:当他以霹雳手段诛杀异端、毁人城墙而初试锋芒的时候,当他带着他的精干弟子奔走于列国之间的时候,当他神色凝重地讲着他仁者爱人的治国方略的时候,王者厌之,强者惧之,能者忌之,智者讥之,庸者笑之……侮辱,驱逐,迫害,使得他颠沛流离,惶惶若丧家之犬!数千载而下,人们仿佛犹能感觉到那形形色色的面孔、嘁嘁嚓嚓的声音与猥猥屑屑的举动!

历史,似乎总是让另一些相似的灵魂在另一些相似的场景做出另一些惊人相似的表演,然后,把他们与时代的愚顽,一起死死钉在以高贵灵魂化做的耻辱柱上。

那些高贵的灵魂,就是那刻满那些后来又往往以他为光荣和骄傲的民族与时代的耻辱的根根石柱。历史,总是似乎在不经意之中暗暗地完成这种置换反应,以免让自己也跟着颜面无光。

伟人,是时代的耻辱柱;

历史,是伟人的光荣榜!

那些高贵灵魂,包括他,当初一定有过巨大的痛心、屈辱、孤独与失落之感,而又有谁会在乎呢。他的自嘲与自叹之间,该有多少的感慨?鸟兽不可与同群,而茫茫世间何处是他的心灵的立足之地?有君可事吗?有父能养吗?有兄可依吗?有朋可助吗?

未能也,未能也,未能也,未能也!

一道浓浓的阴影掠过他的眼前,也许少年出山的那一幕久久地萦绕在他的心间。华年逝矣!青山苍苍,河水汤汤,他可能不止一次地深深注视过这奔流不息去而不返的大川,也可能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路途中的风霜雨雪与困顿耻辱,也可能不止一次地在耳畔浮响起母亲那深情的呼唤,他意味深长地对着大河叹息:“逝者如斯夫!”“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我欲无言。”他的生命中一定多次地回味年轻时那次剧烈碰撞中那个被他尊称为龙的老者的话语。他一定也想过寻求一种生活与心灵的详和与宁静。毕竟,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理想生活曾为他所深深赞赏过呵。那山花,那白云,那鸟鸣,那琴音,虽是茅屋篱舍,虽是粗衣疏食,然而,何陋之有?归欤,归欤?

但强烈的使命感又常常让他在动摇和疲惫时,做出清醒的判断与拒绝。他的眼前一定更多地闪现过破碎的山河、弥漫的战火与在贫困和死亡间挣扎的民众。“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桓魋其如予何?” “匡人其如予何?”让所有的苦难和困顿都来吧,来试试他坚如磐石的信念和百折不回的精神!天不丧斯文!

历史似乎给过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然而又让机会一次又一次地与他擦肩而过,前进,回车,前进,回车……

他似乎终于明白天命了。这一次,他毅然回车,回到他的鲁国。现实河床里的冰凌太厚太多,没有谁能够一个人匹马单枪地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不凡的夫子(路上的夫子)(4)

他,也许是第一个在为理想和现实而战中清醒地意识到陷入无物之阵的寂寞的人,是第一个深感文化教育的启蒙和教化功能的人。他兴办私学,有教无类,广收门徒,要用学生们的精神之火,使自己的思想流布天下;他批阅,挑简,删订,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他不知老之将至,在典籍堆里潜心研读,拼命硬干,他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在混乱与血腥的业已崩溃的旧王朝的废墟之上,恢复那个理想而古典的精神王国——尽管这个指向与河流的方向背道而行,尽管这使人想起了西方神话中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或是中国的愚公。然而,他竟然成功了!这个不是靠权杖、不是靠宗教、不是靠理性的思辩,而是靠伟大的人格力量和坚强的信仰魅力构筑起来的理想王国,成为这个民族几千年来的精神家园,并且还成为残破的或不完美的现实世界的参照系。

当然,他没有能看到胜利的曙光。这个王国的建设仍要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去努力。

当然,他不可能看到胜利的曙光。一批又一批的后来者在无意地误读或有意地歪曲他的精神。

当然,也有人在发展和创新他的学说。

当他忧伤地看着被射获的麒麟的时候,当他唱着哲人其萎的哀歌的时候,他也许悟到了一些什么。他死后,被葬在鲁国城门外,据说是被齐国占领的一片荒凉而宁静的土地上,连同他悲天悯人的情怀与和而不同的精神。

不凡的夫子(路上的夫子)(5)

当一个娇媚的声音在古柏与残碑间讲解,说到夫子是被葬在异乡齐国的地界而非他的故国的时候,震惊与理解几乎是同时撞击着我的心灵。命该如此!注定如此!一个伟大而孤独的灵魂,一个清醒而冷峻的灵魂,一个一直站在社会边缘对其进行审视和剖析的灵魂,怎么可能被他的祖国所接纳而得安息呢?!

然后,当他终于被发现不再有什么危险的时候,他们来了!摩肩接踵而来,带来一脸的虔诚与神圣。最先来到的是那个曾经拿儒生的帽子小便的家伙。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开端,而似乎又是一个疑窦丛生的历史的必然。仪式越来越隆重,封号越来越高级,庙宇越来越宏伟,宅院越来越豪华,墓地越来越开阔,而他在被若干次的抽象变形之后,像神一样在世俗的目光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神圣而不可侵犯……生前的驱逐、迫害和隔离,变成了身后的妆扮、篡改和隐瞒。

历史的戏剧依旧上演着。它扑朔迷离,让人眼花缭乱。香烟缭绕中,深宅大院里,苍松翠柏间,他还是原来的那个颠沛流离凄凄惶惶的他吗?龙兮,凤兮,麟兮?那不过是一个个臆想的图腾罢了。他被塑成了一个木偶、一个神像,其实,做了木偶神像的,又何止他一个呢。

群群簇簇拥拥挤挤的游人,从四面八方走来,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不同的阶层、不同的思想,拥到这座东方的圣城里来,穿梭于庙堂、府院与墓地之间,自然更多的是敬仰与朝圣,但也许只是一种好奇。有谁从一个高似一个的石碑、调来换去的赞颂词和寂寞的尼山那里看出一些面含微笑的阴险的玄机呢?个中的滋味,也许只有孔家的后人才知道。划地为牢一样地住进那所夫子生前也许想也不敢想的大院里,仰望天空,听着天风,预测着白云苍狗般的天气,在坚守与防卫中忍受着荣耀与尊宠的光环中荆冠的刺痛……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夫子的这句话,莫非被人忘记了?这种身后的哀荣,夫子会欣然接受吗?记得一位西方的伟人在去世前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不,连他也不能。夫子是否也有这种孤独的心态呢?我分明看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学者、思想家、教育家,这位在五千年的历史中最受尊敬最有争议的老人,满怀复杂的心情,上路了,带着他的弟子以及弟子的弟子的弟子的……他们在观察,在探讨,甚至还在激烈地争辩。这思考苦难并且承受苦难的一群将一直走下去。

天,的确将以我们的夫子为木铎。

他从尼山走来,一直走进那常常塞满冰凌的历史长河,走进每一个独立思考者的血脉里。

历史的戏剧还在上演,他,穿越我们身心,在我们的前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壹点号高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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