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中秋档电影,《还是觉得你最好》口碑最佳。
豆瓣7.7。
在黄子华主演的电影中,它仅次于1994年的《沙甸鱼杀人事件》。
然而历史又总是惊人的相似。
《沙甸鱼杀人事件》上映时,好口碑并没有换来好票房。
那一年票房最高的港片是周润发的《赌神2》,5252万,而《沙甸鱼杀人事件》呢?
97万。
这还不是黄子华最惨的一次。
他最惨的一次是1993年的《人生得意衰尽欢》,票房5万。
第二惨的是2002年自导自演的《一蚊鸡保镖》,17万。
于是被港媒称为,票房毒药。
而这次《还是觉得你最好》,截至今天,票房刚刚才过3000万,同日上映的五部电影里,排名第四。
口碑与票房失衡。
四年前,Sir坐在红磡山顶位看着他的演出,写了一篇黄子华的文章。
四年后,因为新片,我们和他又聊了一会儿。
可能很少有人会记得,9月5号,是他62岁的生日。
思前想后,还是想为他写下这篇文字。
虽然有些晚。
依然祝他生日快乐。
01
喜剧的内核
对于现在的00后来说,“黄子华”这三个字,可能越发的陌生了。
栋笃笑演员?
四年前的“金盆啷口”,他已经退出江湖了。
电影演员?
但,这几年主演过的电影,《乜代宗师》,4.7分;《栋笃特工》,5.2分,大多不尽如人意。
偶尔能出现在年轻人朋友圈里,还是因为一部老剧。
豆瓣9.3分的,22年前的《男亲女爱》。
这可能是黄子华最“经典”的形象。
他扮演的,在律所打工的“废柴”余乐天,时不时扔出一两句“热爱上班”的发言。
这些发言,成为每一个为工作、加班脱发的年轻人午夜发emo朋友圈时,最爱的配图。
是的,小人物。
细数黄子华所扮演的角色,毫无例外都是一些贱兮兮、口花花的“小人物”。
不论是《男亲女爱》里,天天顶着鸡窝的脑袋,丧得双眼无神,却叫“乐天”的小职员。
还是《栋笃神探》里,插科打诨,一天到晚穿着不合身材的风衣,根本不像是个警察的莫作栋。
甚至是,在《My盛Lady》里,为万千“剩女”找到合适对象的广告创意总监“香广南”一角。
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物”。
这些人物虽都是喜剧角色。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拥有着一种悲剧的内核。
余乐天的丧,莫作栋最后的死亡,香广南的恋爱障碍,都成就了角色的“不完美”。
剧中的人物,都在生活中有着自己的失败和懦弱,在坎坷磨难中,治愈自己曾受过的伤痛。
在香港。
喜剧圈里,黄子华与周星驰,常被人相提并论。
虽说两人都是以小人物为基准,获得被观众嘲笑、讽刺的喜剧效果。
但,面对风靡一时的无厘头风格,黄子华是想让“无厘头”,变得“有厘头”。
黄子华不仅在“搞笑”。
从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哲学学士毕业的他,明白喜剧语言需要解构、演绎,也从中穿插着紧密的逻辑关系。
黄子华在《君子杂志》采访中,也提及:“栋笃笑,就是个不停反思的过程,由我思考说什么、怎么说、或者会有雕琢。”
一个例子。
Sir前几天搜到了他最早的一部舞台剧片段,《戏子》。
严格来算,这是他的第一部带有表演的栋笃笑。
在这一段台词里,他用带着口音的粤语说。
“没有人可以做自己,在这个舞台上,你要建立一些东西,就必须要拆毁、毁灭。”
他一板一眼的身段,与他不标准粤语口音自带反差,便有了喜剧效果。
香港作家陆离评论这晚表演时,用了八个字:境界最清,境界最高。整个表演让她感觉“惊为天人”。
黄子华在这场表演里,干净,自然,投入非常。
△ b站up主:过期少女茗明
他是懂表演的,并非是为了搞笑而去让人发笑,而是去表演人世间的无稽与荒诞。
所以,在表演里,首先拆毁的就是他自己。
30岁那年,黄子华以为要绝缘于“演员”一行时,写了自己第一个栋笃笑剧本。
《娱乐圈血肉史》。
以“自杀”式的力度,吐槽自己的演员梦,也吐槽影视行业,并以此show,为退出娱乐圈的决心。
舞台上,他讲述着自己的电影梦想。
有一天,他梦到跟妈妈在玩猜拳的游戏,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想做的职业说了出来。
建筑师呀大律师,大律师呀大医生。
大医生啊大医生,跑龙套啊跑龙套。
在梦里,他的妈妈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摸着他的头说,“生了块叉烧,生了块叉烧。”
他用妈妈对自己的失望,击碎了内心对电影的憧憬、对梦想的执念。
这场梦,让他哭着醒来。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小小的跑龙套,在片场等开机时睡着了,而脸上的泪水,跟雨水混在一起。
分不清这莫名而来的伤心,是梦里的悲惨,还是大雨淋熄了他的梦想。
而,这场悲伤的梦,却让台下观众们的热烈鼓掌。
这个梗,爆了。
02
斗兽的孤独
黄碧云曾为他《娱乐圈血肉史》的剧本作序,标题是《一个残酷的笑话演员》。
她在文章里,用了两次“斗兽”。
我去看「黄子华栋笃笑」也像去看斗兽——惊心动魄的残酷,难得是众人都笑得出。关于黄子华的记忆,时常都很残酷。
.......
她在黑暗中看他讲笑话,关于他的残酷记忆断断续续地浮上来。她所知道他的凄凉日子,都在他的笑话里面了。她自忖是聪明人,关于移民、同性恋、偶像(李小龙、周星驰、刘德华)的笑话都不会令她发笑,但她触到他笑话里残酷的自嘲,便像看斗兽般的,神经紧张地大笑起来。
“斗兽”,谁是野兽?
在台上,观众是驯兽师。
看着舞台上讲着残酷笑话的黄子华,做困兽之斗,观众便会发笑。
有时,笑得极为“残忍”。
在一次参加《志云饭局》里,他说到一次栋笃笑的演出,有一节是“即兴脱口秀”,观众可以提出几个关键词,让他去表演,那段时间他与女友的关系,正是最焦灼和难过的时候。
可偏偏,观众就是喊出“女朋友”三个字。黄子华在台上忍了三秒钟,告诉自己不能哭出来。
那一瞬间,他感觉观众为什么那么无情。
观众就是爱看憋着火的野兽,在笼子里无可奈何原地转圈,表演完钻火圈,才能获得掌声与肉吃。
于是,黄子华在栋笃笑里越是残酷地自嘲,观众们越会为他鼓掌。
为何?
他们看到了台上出丑的黄子华,也看到了在生活里不易的自己。
笑自己不容易,笑别人容易。
谁是困兽,谁是驯兽师,不过是大家在照镜子。
黄子华是个喜剧演员。
但,Sir认为,他的喜剧,更像是一种被动技能。
黄子华的长相,并不属于TVB热衷挑选的帅哥演员,倒三角的眼睛,瘦下来之后凹陷的苹果肌,笑起来,有时候贼眉鼠眼,哭起来,比笑还难看。
在《娱乐圈血肉史》里,他写了13个做栋笃笑的原因,其中有一个是。
“做一个不是喜剧的个人表演,却引来不少笑声。”
那个表演其中还有一部分时间是在演《哈姆雷特》,然后有人觉得那好好笑。邵国华直接说,“你应该做stand up comedy,因为你够贱,一个最贱的《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莎士比亚戏剧里最悲情的一个角色,却是黄子华一直挂在嘴边,经常提到的角色。
没有谁会感兴趣黄子华演的哈姆雷特。
他不像。
他像什么?
一个犯贱的小人物,一个满口抱怨却内心善良的喜剧角色,一个金句随口就出,但,却无法管好自己生活的中年男人。
在大众对他设定的标签中,没有一个是哈姆雷特。
只有一个,是他离开香港拍的内地作品。
也是他演得最辛苦的,却让他觉得最值得的,《非常公民》。
选他主演,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跟溥仪有点像。
为了这个角色,黄子华吃减肥药瘦身,“我整天是又饿又冷,在长春那么冷的地方,我还要减掉20斤”,药物的副作用,让他每天晚上回到布满烟头的旅馆里,准时9点就开始哭,整个人都是抑郁症状态。
为什么这么拼?
他说,“溥仪是每个男演员都非常向往演绎的一个角色,他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一样,一生充满了戏剧性和悲剧色彩。”
溥仪,是他的哈姆雷特。
Sir很喜欢他饰演溥仪晚年的那几集。
作为倒台的“末代皇帝”,他看似在劳改监狱里改造好了,但,还是可以从他笨拙的肢体里,看出他的僵硬,机械与不自由。
他很怕。
一个细节。
当溥仪再一次来到文绣的坟前,准备祭拜时见到了文绣入宫前的青梅竹马,四海。
四海质问他,你怎么还有脸再见文绣。
溥仪说:旧社会害了我,也害了文绣。
四海:“你怎么还为自己辩解,你这就是没有改造好。”
看溥仪,连退两步,猛地跪了下来。
他改造好了吗?
下意识地,溥仪还是用宫里的仪式,下跪,去道歉,论述自己的罪孽。
他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慌忙认个罪罢了。
在给文绣上坟时,由于坡太陡,一个踉跄,他还险些从坡上滑了下来。
这两个片段,猛然就将一个懦弱、老迈的溥仪,推到了观众面前。
再看一个片段。
溥仪为了讨好新婚妻子淑娴的欢心,将一个月的工资全买了化妆品。
妻子一气之下,把化妆品全砸了。
黄子华在这里的演绎,并没完全蹲下去拾化妆品,而是弯腰,膝盖微曲,再扶着地板蹲下。
老了,关节自然不能那么灵活,坚硬的四肢,更是将溥仪的死板、木讷、唯唯诺诺刻画地入木三分。
Sir问黄子华,关于演戏的风格,你是觉得自己的演技是一种夸张的喜剧模式,还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模式?
他回答道:“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夸张演技的演员,我在扮演夸张的人物,是照着我真实生活情况演的。当我演溥仪,是照着他的心态,无论我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都是我认为这个人是怎么样的,我就怎么样做。”
黄子华并非一定要在“栋笃笑”、“喜剧”这些标签之下才能成“神”。
他的表演状态、表演内核,本就该属严肃演员范畴。
但,如果,没有“溥仪”,那还有什么?
03
盛世的小明星
在《金盆啷口》的演出后,媒体对他的演出有做过这样的评价:
“子华神仍然令全场笑声不断,但他不快乐。”
当栋笃笑的事业停下来之后。
Sir问了问,如果真的想退休了,你想做什么?
黄子华说了一件,他觉得非常有乐趣的事。
“我真的想知道多点关于量子物理的规则,我想学多些数学,我以前没有这个机会,(现在)有时间是会想去做这些功课的,如果写剧本可以将这些东西写进去呢?如果不写剧本,认识多点这个宇宙世界如何运作的,我觉得有什么比这个更充实呢?”
这个回答很“黄子华”,也很“哲学”。
我们为何一直追在他身后,喊着他“子华神”?
的确,他有才华,有梦想。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乱世中的清醒者,是沉淀在红尘中的观察者。
翻出古早的采访视频,黄子华喜欢干的事情,也就是在茶餐厅里,观察来来去去,师奶、阿伯们的生活和对话。
在生活里,探寻鸡毛鸭血,蛛丝马迹,这种真实是永远都让人感到新鲜的、充满活力的。
人人都生活,但未必有感受
衣食足,接着如何生活
那是我最喜欢追求的题目
他与这个喧嚣的世界,主动产生隔阂,靠得太近反而不知如何去评价这座城市。
一篇名为《子华用什么治愈了香港?港式幽默男神成长史》一文里,说道:
黄子华在自信与自嘲之间摇曳摆渡,“让人在苍凉世态中感到丝丝温热,而黄子华的疗愈,就是这样一种世故的疗愈,既自愈,也愈人。”
他俨然成为了谈起香港,就必须要聊到的一种“文化符号”,在他的栋笃笑里,对政治的针砭时弊,对男女两性的揶揄忖度,对工作和生活的嬉笑怒骂。
他,可以说是,这一代香港人的“唇舌”。
在栋笃笑表演里,看通看化的黄子华,在感情里,却是一个非常细腻的人,他并不需要太浓烈、炽热的感情。
在参与访谈、采访里,他很少动情。
但,在《志云饭局》里,他提起自己因为绯闻,被记者围堵在2楼的家里。
这时候他的手机收到一个朋友发来的信息:遇事要求救。
他说的时候,眼睛湿润了。
需要的感情不用太炽热,一点点就好,太多反而会是负担。
对于爱情,他也看得格外清楚,《饭局》的主持人问他,你相信真实、恒久的爱情吗?
他说,不信,不相信无条件的爱情。
主持人又问,你觉得跟女朋友拍拖会不会有沟通问题。
他说,我没有试过跟任何一个人沟通是没有问题的,不论男女。
在黄碧云的《台上台下》里,她也问黄子华,还有和女朋友走动吗?
他说,好,我们都很平淡,因为一离一合很浪费时间......黄碧云追问:何必苟且?答:我们这年纪,爱情已不可能是最重要。
黄子华好像总是孑然一身的站在了人生熙攘之间,在孤独与喧嚣里,选择了一种中间态。
不用太热烈,也不用太疏离。
不会太累,也不会太轻松。
不需要太多人认识自己,也不用被太多人了解。
黄子华说,现在这个年纪,看化(开)了。
四年前。
他在《金盆啷口》上,哽咽地唱了一首《幻海奇情》,歌词是这样的。
劳碌半生忙打拼,想在太平盛世,做个小明星,
贏左(了)有糖,一输,什么都不剩。
時光荏苒,也不要为君停,
人生在世,真係(是)需要能量正;
几多难关,难过,讲亦讲唔(不)清,
我回首望住,望住这个红馆至醒悟,
能够与各位系度(在这)欢乐一笑,都算是......幻海奇情。
回望这红尘浮浮。
其中的苦涩、欢乐,又有谁人知。
他唱完最后一句时,狠狠地甩了甩麦克风。
接着,抿着嘴,挥手走出了舞台。
那离开舞台的背影。
格外孤单,格外寂寞。
也格外潇洒。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助理:小田不让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