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书说道:宣府军统领曹少平因被冤枉通敌罪被判死刑,副总兵安哲想要为曹少平报仇,详情见:故事:兵谏(上)
朱鹏似乎没有听清:“什,什么?”
“谁害死的将军,我要他偿命!”
朱鹏还是不太能消化他的意思,但是第一反应还是把几个亲兵都退出去,犹豫地说:“你…你……”
安哲面色略平静了一些:“姓陈的不是整天怀疑别人惦记他的破龙椅吗,我们就让他去地下跟龙椅永远在一起吧。”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别说皇帝身边守卫森严,就算我们真的成功了,像我等这样一点根基都没有的,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退一万步,皇帝一死搞不好天下就乱了,这也是曹将军最不希望看到的吧。”
“不要再提什么将军遗愿了,将军但凡有点私心也不会这样——我小时候被蛮人掳走,爹娘也被蛮人残害,是当时的曹千户救了我,我才活得像个人。这些年我在沙场校场那么拼命,都是曹将军给的动力。我知道这条路太过凶险,你也有家室亲人,并不像我悍然光棍一条。这条路就让我一个人走下去吧。”
“哎,视将军如父的又何止你一人?将军对我也有知遇之恩,你自己也太过势单力薄,我回去先把家眷安顿好,你也先回黄将军那里点卯,我们从长计议好吗?”
说着,朱鹏抽出佩刀,割破手指,郑重指天起誓,要与安哲一同为曹将军平反。
安哲想起早年跟随曹将军进京述职时,曾在酒楼中误打误撞结识了御林军中郎将李从荣,这些年一直有联系走动。他们便先去找李从荣。
李从荣对曹将军的死也十分不平,安哲说起曹将军的遭遇,这才知李从荣早年在皇帝登基时立过奇功,不知道做了什么惹皇帝不高兴了,熬了几年却一直没有升迁的意思,心下对上面那位也是十分失望。
如果皇帝身边有内应这件事会方便很多,安哲与朱鹏对视一眼,大着胆子进一步试探,没想到对方当即就表示,愿意为曹将军做点什么。
三人抽空计议一番,最终决定兵谏,让皇帝当着众人面承认曹将军通敌之罪是他“失察”,亲自为曹将军正名,修庙追谥,同时放了为曹将军奔波的蓟王。——这是李从荣提出来的,他毕竟供职皇城,虽然还会热血上头,到底多一些思虑,主要是皇帝一死牵扯太多。
朱鹏也觉得比起弑君,兵谏好歹还有一丝收场的可能,而且皇帝死了曹将军无法逆转回生,平反是最好的结局了,便把想法说与安哲。安哲虽然无奈,却也不好连累太多人,便答应下来。
再然后就是谋划具体步骤,今年年景不好,皇帝已经通知礼部准备明年开春的祭祀,到时候李从荣具体安排一下人手,十有八九能成。
计议已定,三人各自安置家眷或者回驻地休养。
春祭当天,有御林军做内应,再加上安哲看见皇帝分外眼红不管不顾的劲头,“兵谏”发起得很顺利,他们轻而易举控制了皇帝,劫持他来到承天门东侧的街口。第一个胡同里第一家便是他们事先找的“兵谏”的地方。
安哲深吸一口气,思虑了一下前因后果,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又想不通是哪里。他打起精神跟自己的激动的情绪相处,这个时候不容出任何差错。
主要是朱鹏和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几个亲兵,他们要考虑怎么全身而退。
安哲吸了一口气开始安排多余的兄弟撤退,按计划劫持皇帝时李从荣没有动手,他是作为临时谈判官来的,这样安排就是为了护送亲兵出城。外面的人大概会怀疑李从荣在这场叛变中所扮演的角色,但那又怎么样呢,反正皇帝还在他们手上。
亲兵顺利出城达到约定的地点放回了信鸽,安哲便不再耽误时间,用凉水泼醒皇帝,拖着他迎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御林军上了承天门。
承天门前面是京城最宽阔最繁华的街道,狼狈不堪的皇帝被刀架着登上城门,一下成为前古未有的奇闻,宽阔的街道很快就被百姓填了个水泄不通。
安哲望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刀尖捅了一下皇帝的后腰,皇帝挺了一下立刻朝城门下喊道:“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昌盛,不期识人不明,导致小人上位…中夜思惟,不胜愧愤。
“宣府镇总兵曹少平将军一心为国,因朕一时不察,误信谗言,甚至迁怒一心维护曹将军的蓟王…致使忠良蒙受冤屈…罪实在朕——”
皇帝被揍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喘两口气,加上提前打了腹稿向安哲报备过,一番话竟也算逻辑通畅。
下面的百姓呜呜泱泱议论不停,待听到曹少平三个字的时候,下面有几个人齐声喊道:曹将军死得好冤枉!
朱鹏心里一跳,他们并没有安排什么人在下面呼应啊。
曹将军在临刑前,朱鹏曾经埋伏在路上,企图劫囚,但是曹将军早早认出他,跟押囚的官兵商量了一下,把他叫到跟前在耳边嘱咐了一句:“这朝局不是你我能参透的,不要浪费力气,我已心死。过了这一劫也不会苟活。”
当时朱鹏眼观街上拥挤的看客,那一双双猎奇又麻木的眼睛里,想看的只有砍头,并不管被砍的人是不是曾经用身躯保护他们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
朱鹏莫名其妙,看了安哲一眼,发现他此时目眦欲裂,想让他安静一下,却无计可施,徒劳地拍拍他的肩膀。
下面喊冤声盖过了皇帝的声音,皇帝不得不中断反思式喊话:
只听下面喊冤的忽然又安静了,接着有人大喊:“寄意流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苍生。这是曹将军在狱中墙壁提的绝笔句。寄意流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苍生。将军到死都在想着天下苍生,曹将军死得太冤枉了!”
安哲听到这里心中悲愤再不能忍,抽刀抹向皇帝的脖颈。
下面的百姓只听话音刚落,便见一股鲜血飚出城楼,化作红色的雨淋到墙下百姓的身上。
数千人聚集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片刻之后,城楼后面准备解救皇上的御林军才反应过来,大喊道:“皇上!皇上醒醒!”
朱鹏傻了,当他听到将军绝笔时,心里也是一阵激荡,一时没反应过来,安哲已经动了手。
直到此时,他才如梦方醒,被某种暗中力量支配的恐惧爬上心头,瞬间便有了计较,拉起安哲从城楼上跳了下去,半空中他在下面抱着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安哲,连忙嘱咐:“朝局风云诡谲不是我们能插手的,赶快趁场面混乱逃跑,要快!不然连我也白死了!”
他们从跃起到落入地面人群中,只够说这么一句话的。
只听几声脆响夹杂着几声没来得及尖叫的闷哼,安哲浑身一疼,朱鹏垫底砸中四五个围观的百姓之后落地,脑后流出一片红白混合的粘稠。
安哲被一连串的意外惊得愣了,被推搡的人群踩了两脚才回过神来,便火速脱下外袍,从怀里掏出帽子戴上,再把一抹浓密的胡子贴好——为了逃亡时方便他们在里面都穿了寻常服饰,准备关键时刻变装救急——现在看来就是关键时刻了。
他跟着人群往外逃散。就听见混乱中有人喊:“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速速围捕诛杀逆贼!”——那似乎,是李从荣的声音。
明明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挤来挤去,但是安哲竟然硬生生挤出一身冷汗。他们撤退的路线地点是李从荣一手策划的,那几个弟兄……他的心口好像被锥了一下,一个急火攻心,再加上刚才摔了一下,内伤也跟着发作,当即吐出一口鲜血。
“年轻人,你怎么了?”随着一阵苍老的声音,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搭到他的肩膀上。
安哲现在吃惊太过,草木皆兵,对谁也不相信,下意识就要去怀里拔短刀。
“小将军别动,我以前是宣府军军医。”
“杨……军医?您不是告老还乡了吗?”安哲看着老人,不可置信。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从今天早上天坛那边出了乱子城门就封闭了,先跟我来。”
安哲满心都是大起大落,什么都顾不上了,就任由老人家拉着他走了。
杨军医大概很懂养生之道,人虽然老了,走起路步伐稳健,带着他这个病号左冲右突,很快走出人群离开大街。又穿过几条街巷,来到老人家所开的药铺。
老先生带着他直奔后堂安置,随后把脉施针,为他疗伤。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砰砰砰砸门。听声音是御林军来搜查了。
安哲一时有点慌乱,朱鹏的惨状霸占了他的脑海,因为他的冲动,还有几个亲兵弟兄凶多吉少,万不能再连累老军医了。
但此刻外有官兵封锁,出不了门,来时草草一瞥院里有个粪坑,他便自告奋勇要跳进去。老军医合计了一下也大概只有那里暂时是安全的,给了他一根秸秆就让他跳下去。
果然御林军把家里每一个有可能装暗门的角落都翻遍了,连存放草药的地窖也搜查了两遍,没有收获,便去搜查下一家去了。
杨军医待人都走了之后确定安全了才悄悄喊安哲出来。
安哲匆匆用水冲洗身上,然后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狼藉,像是被劫匪劫过一遭似的。草药架子家具之类的,扔的满地都是。
他又一次连累了别人。
他留着心等了一天,街口巡查的官兵才散去。听说新皇登基,人手都被调去执行更重要的任务。于是夜深之后,他便趁着杨军医不注意留书溜出药铺。
安哲在借着夜色穿过了几条胡同,偌大的四方城,却连个容身之处都不好找。不远处的街口还有巡夜的官兵,他只得在离药铺远一点的角落里等解禁,胡乱想着心事。他在乎的人都死了,甚至多半是被他牵连。
大局已定,大势已去。朱鹏为什么要当垫背呢,为了让他煎熬吗?
不知何时宵禁已经解除,他像幽魂一样走在路上,不知不觉走到河边,离开药铺时他还劝说自己先找一家鸡毛店住下再计较以后的事,但现在他只想走进河里再也不出来。
这时,有个身影向他走来,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安哲终于被那制服刺激得回过神来。随即瞳孔一缩, 是高文!
“安将军,幸会。”高文拱拱手:“不过,看安将军这样子,哥几个今天有点多此一举。”
安哲瞬间抽出短刀,也不搭话,就向高文刺过去。
还没到跟前,只听“呛”一声,他的短刀被一柄正规制式军刀截住。身后一阵风声,两把刀一前一后架住他的脖子。
“你们怎么还在?”安哲愤怒地盯着高文问。
“新皇登基,确实有很多人事需要变动,唯独我们正德局,原封不动为新皇效力。——看样子,您是不是猜到新皇是谁了?”
“蓟王。”安哲咬牙。
“哎,可惜呀,您要早点想明白,也不至于这样啊。”
“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蓟王的?”
“安将军,虽然这里没有外人,但我还是想请您临终前能够做一回聪明人,说聪明人说的话,什么叫勾搭呀,说得多难听。所谓高处不胜寒,到我们这种位置,有些事,不必挑得太明,我只是在您来京前不经意间告诉过新皇您和李统领交好的事——哦,对了,李从荣统领,刚升的任。”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蓟王能成气候呢?”
“年轻人,别只低头做事,抬头看看周围的环境有些事就会明白,蓟王的封地离京城很近,但他每年都能有两三月的时间留在京城,这就不正常了。虽然蓟王一心求仙问道,但本朝成祖定下的规矩,还没有那个藩王敕封了还能在长期京城逗留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开始奉命调查蓟王,就真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您看看,这就是成大器的人呐。”
高文好像要在他死前把他的精神都凌迟一遍似的,耐心地跟他讲解整个过程:“宣府军是难得上下一心又纯粹的军队,蓟王很看好曹将军忠诚的下属。北斡剌人跟蛮人的敌对由来已久,是蓟王引导他们找的曹将军。哦,还有一件事,蛮人后来骚扰我军,其实是先皇帝放出去的消息,说曹将军即将被朝廷带回调查,他们果然就来“报仇”了。先皇帝为了朝廷的信誉,不肯在将领们回京述职的时候抓人。我还怕抓捕的过程会很困难的,都亲自出马了,没想到曹将军会很配合地把您支开。”
高文看着安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接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曹将军私下联系外族,本来罪不至死,蓟王故意把营救曹将军的阵仗搞得很大,这才引起先皇帝猜忌,彻底让先皇帝动了杀机。”
安哲呼吸有些急促,他以前太容易愤怒了,终于领悟了愤怒的后果,开始学着控制自己。
高文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接着不疾不徐地说:“按照先皇帝的性格,曹将军出事以后,他的几个得力手下都要监视起来的,就算不监视你们,御林军中郎将也一直在监管范围,李统领在蓟王的授意之下跟您会面,事后却没有被正德局调查,这才相信了蓟王真的搞定了正德局。其实我们只是什么都没说而已。”
安哲之前一直被牵着走,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忽然变得心思活络起来,听到这忽然抓住了什么,还想挣扎着回击,便问道:“陈淳在位时,你们吃里扒外,照此来说,新皇帝又怎么相信你们呢?”
高文愣了一下:“不劳安将军提醒,您都明白的事我们怎么会想不到呢,不然为什么正德局从成祖时期到现在已经近百年了,一直风雨不动屹立不倒呢。到是曹将军,当时蓟王去诏狱看他的时候他就全明白了,可怜那么一位名将,到最后,只落得心如死灰。哎,真是可怜呐。——安将军,我看您还是早点过去陪他吧。本来对于新皇来说您也算功臣,但是新皇要照顾李统领的顾虑,只好让咱家送您一程了。”
高文拱拱手,踩着点伴着利刃划过喉咙的声响,悠悠然转了个身,向前大步离开,没有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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