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浩荡】081||李 贺②若个书生万户侯:梦想和生命都陨灭得太早
【书生意气】
战争是残酷的,一个书生却不惜愿意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即使献出宝贵生命,也在所不辞。李贺的这首《雁门太守行》写得誓言如铁,意志如钢: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千多年前的中唐晚期,一匹精瘦的驴子驮着一个同样精瘦的诗人。郁郁而行,他四处寻觅,为了寻得他最满意的诗句。他穷其心智,竭其心力,不断为他那只破旧的锦囊里添加新写成的锦绣文字。27岁便燃尽了智慧,耗尽了生命,他也许还以为仍然没有寻得一二句自己满意的诗!
不过,写这首《雁门太守行》时,李贺才17岁。书生意气,血气方刚,因而,诗里面热血沸腾,青春四溢。
军情危急!诗的一开头便传达出这样的信息。
敌军来势凶猛,似翻卷的乌云近逼;危城如累卵,即刻就要被摧垮似的。阳光照射在鱼鳞一般的铠甲上,金光闪闪;号角声声,在这万木萧条的秋色里响彻长天。战争进行得异常惨烈,血凝大地,被落霞涂抹成一片紫色,分外耀眼。寒风翻卷红旗,部队悄悄逼近易水;凝重的寒霜湿透了鼓面,鼓声沉闷,丝毫没有影响杀敌的士气。为了报答国君的隆恩与赏赐,将士们手握兵器,决心血战到底!
从白天到黑夜,守城战,运动战,一场战争的惨烈被精彩地呈现。结果是,英雄无用!《雁门太守行》是乐府古题,与“雁门太守”没有关系,诗人只是借题发挥,抒写心声,阐明心志。
读圣贤书的人,他不一定就希望自己成为圣人。但他总想,在关键的时候,能挺身而出,用自己羸弱的肩膀担起社会的责任。这样的人,自己平时尽管手无缚鸡之力,危急时刻,他同样会迸发出千钧之能!没有拔山扛鼎的气力,却有顶天立地的气慨。这样的人尽管不多,但他们都个顶个的出色,都被一一地载入了史册!
读这首诗,一股浩然之气扑面而来,我们从有限的诗行中,感受到了一个文弱书生在战云席卷时舍身赴死的壮志雄心。不为功名,只为一介草民的心愿,一个文人的责任。
李贺从不缺乏豪气,尽管他很孱弱。他在《致酒行》中说:“雄鸡一声天下白!”他始终坚信自己的才能,始终坚信自己会有“雄鸡一唱”那样的机遇和潜能。只是眼前暂时还没有那样的机会。因为,“少年心事当拿云”!坚强的意志,高远的理想,总是和他坚定的信心结伴而行。
他坚信,天降大任,只是迟早的事!
因而,他写出了这样铿锵有力的诗句,强大的气场,撼古震今。
可是,时光催迫,现实残酷,令诗人失去了耐心,“英雄无用”的悲吟时时涌出笔端。看这首《南园十三首》之五: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贺这厮,弱不禁风,整天骑着那头与他相依为命的瘦驴颠簸,挎着锦囊漂泊,苦苦觅诗之余,心里竟还一直挂牵着“功名只向马上取”,做着横刀纵马、建功沙场的英雄梦。句里行间豪情飙举,壮心千里,大有铁血男儿傲立雄关险隘之势!
这也不是李贺的专利,也绝没有拿他调侃的意思。自古文人,除了长期储蕴的书卷气、儒雅气外,不管他们通过科举及第之路是备受艰辛还是一帆风顺,他们大多有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这就是运筹帷幄,剑指疆场,决胜千里,像凌烟阁上绘的群雄那样建功立勋!虽然很多人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也包括成天泡在药罐中的李贺在内,这是他们张扬血性、释放豪情的一种最恰切的方式。因而,今天读来,依然豪情四溢,激情飞溅!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在唐朝的起点处斗志昂扬,雄心赳赳,吹响了文人们奔赴沙场、建功立勋的号角。仿佛,血肉横飞的疆场才是他们唯一的用武之地,金戈铁马的纵横绝荡才是他们报效国家的唯一方式,开疆拓土的显赫功绩才是他们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
两百年时光匆匆而去,成千上万的文人相继作古,除岑参等几个寥若晨星的诗人在边塞极地打马走过一遭外,其他人都停留在一张纸上,几首诗中。这不,在那么多文人都放弃了这种方式之后,李贺在唐朝走向衰落的这头遥相呼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也仅仅是在音韵平仄间挥霍豪情。他的瘦马与诗囊决定了他的角色,他仅仅是一个苦苦寻章觅句的歌者。虽然,他对现实的总结有阅尽沧桑之感,在人们心里,仍然无法改变对其“鬼才”的定位。
也许,这是李贺在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如意,有太多的挫折所致。因此,他才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匆匆作别这个中国历史上被称作最牛的朝代。想必,他的心底饱储了太多的遗憾,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有太高的期望值。不然,他明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却偏要发出振聋发聩的问询:“若个书生万户侯?”
如此看来,满世界最不幸的,当是李贺这类只会吟诗遣句的风雅文人。其实,这是李贺的偏激之辞,哪一个朝代都离不开经国济世、匡扶时政的文人,只是,“岗位”太少,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机会。而有了机会的“精英”,他们又往往不懂得珍惜,大多把心思花在权柄的博弈,大多把智慧浪费在仕场的尔虞我诈!因此,每一个朝代能够名垂青史的贤官良相屈指可数。这让排斥于权场之外的文人士子或扼腕叹息,或捶胸饮恨。“鬼才”李贺的这一惊世之问,喊出了那个时代众多文人的心声。他们或夜里挑灯看剑,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结果皆枉然。
悲剧不仅仅独钟于李贺,他在诗途寻寻觅觅,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他匆匆而去,反而激起了后来者更大的叹息!
其实,李贺在这里书写的,是一个文弱书生的坚强。表现的是生命的硬度,生命的质量。他的《南园十三首》之七这样写道: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
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李贺心底透明,他深知,只晓得埋怨是不行的,必须得有行动。他表示,要以司马相如、东方朔这些先贤不得志之前的消极不振为前车之鉴,不绝望,不坐以待毙,坚决要弃文从武!一旦需要,即可毫不犹豫地奔赴疆场!
李贺把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积极地应对,主动地改变,并付诸行动,这是走向成功的硬道理。
李贺展示的是文人的智慧,生命的锐利。像锋利的“若耶溪水剑”,弃置,生命被闲置,锐意被锈蚀!
在《将进酒》里,李贺写下了“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的句子,还有龙笛相奏,有鼍鼓相和,有美女伴舞,有妙伶放歌,让人不得不倾尽一生的激情与活力,做一场青春与浪漫的豪赌。更何况,春日将暮,落红如雨,光阴迫,人生短,眼瞅着自然的美景与人生的良辰都行将谢去,还是纵情地喝吧,要像魏晋时的大酒鬼刘伶一样,痛痛快快地挥霍这大好时光!
这是一场用青春装点的瑰丽的精神盛宴!“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苦昼短》)赶快行乐吧,因为时光飞逝,岁月苦短呀!
唐代的文人从不缺少激情。大多时间,他们都处于引箭待发的状态,等待激情被点燃的那一刻。
唐代的文人从不缺少梦想。他们大多把梦想种植在一点就燃的纸上。
李贺的孱弱人尽皆知,他弱不禁风的躯壳内,依然澎湃着荡气回肠的激情。时间不容他等待,生命就过早地谢了。岁月倏忽而逝,千年后,我们从他铿锵的诗句里依然能听到他生命的奔腾,激情的驰骋。
如果“书生”也绝了出路,这个时代还有什么值得我们虔诚地期待,不懈地抗争!因此,他在《南园十三首》其六中发出了惊世的慨叹: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读书无用,怀才遭弃。如果真的这样,那就只有在秋风中悲苦而哭了。
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绝决地怨艾,自己写诗虽然比起别人来要辛苦一些,那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目标太远,追求的诗格太高,始终都对自己已经写成的诗不够满意,因而自我贬责为寻章摘句的“老雕虫”。其实是一种不达目标不罢休的态度,没有最好但求更好的精神追求。于是就越发勤勉自励,以致于夜以继日,习诗不倦,炼句不断!于是也就有了诗人的自叹自愧:武,年年战事不断,烽烟不息,可是自己却没有机会;文,多年呕心沥血,苦吟不止,可又有什么用呢?到如今,仍然还一事无成,塞在锦囊的那些诗,简直就一钱不值!
这是一个古代文人的悲剧!
这是一个古代诗人的悲吟!
是自醒还是自弃,诗鬼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