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惯常的生活经验视作唯一的答案,度过一段沉闷、疲惫、被剥削和压榨的漫长人生,然后缓慢地枯萎死去。这似乎足以概括世上绝大多数的人。

有人走在另一条狭窄、绵长的路上。

停下来,放空一下,寻找另一种关于未来的可能性、新的叙事,探索一种更广阔的自由生活,趋近于福柯口中“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思考,成为另一个不同于原始的自我”。

间隔年、周末回老家、参加户外运动、短途旅行……在惯常的选择之外,部分人进行了一些新探索。

以下是三位“放空计划”探索者的自述:

小敏 裸辞半年

“我只是一个不想再努力的

受害者而已”

过完年之后,大概 3 月份下旬,我跟公司提了离职。原因是我感觉自己要活不下去了,非常抑郁,有时候站在窗口,茫然四顾,甚至产生过跳下去的念头。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1)

《我在他乡挺好的》

我之前在一家新闻杂志的新媒体部门工作,平时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写文章,会针对一些社会新闻做一些尽量有意义,同时能被允许的讨论。

那段时间,一件件荒谬、悲惨的事情发生着,那么具体,又离我那么近。但我都不能写,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抑郁、悲痛,更重要的是,愤怒。

为了保持公众号的日常更新,更为了我每个月的 KPI,我必须每天报选题,写一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内容。

每时每刻都很难受,一听到周围同事有人说话,或者他们在敲击键盘,我就很紧张,整个人像一根弓弦一样,绷着,随时都要断掉。

同事们比我更适应这份工作。他们有很明显的自己的生活,下班之后或者在周末,他们有非常多娱乐活动,爬山、做极限运动、逛展览……他们可以在忙碌、枯燥的工作环境和声色犬马的都市生活之间自由切换,但是我不太行。

我基本上每天都要加班到十一、十二点,偶尔可以准时下班,但那又会给我带来另一种的焦虑——今天没有做事情,这个月 KPI 怎么办。有时候准时下班比加班更让我恐慌。周末我也会陷在工作情绪里,走不出来,调整不过来。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2)

《我的大叔》

慢慢的,我觉得自己没有东西输出了,我想说的话也没有那么重要,没有什么必要。再不辞职,再不停下来,我就完了。我没有空去想以后要干什么,以后怎么办。

我一直都渴望有一台自己的车,可以开着它到处玩。辞职之后,我花八万块钱给我爸买了一辆车,没有给自己买。

我有一种感觉,可能以后都不能再给爸妈买什么昂贵的东西了。我以后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很努力地赚钱,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就止步于此,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所以我给他们这笔钱买了这辆车。

在我父母的概念里,年轻人是会一直走上坡路的,他们觉得,你现在这么厉害,以后肯定就会更加厉害。但是我自己知道不是的,我不会一直走上坡路。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上坡路就只有那么几年,以后会缓慢地向下滑落或者飞速地向下坠落,只不过我选择了飞速坠落。我不想再去维持那种向上走的假象,向上走对我而言不重要了,向上走我也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我现在不喜欢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是“他们”的问题,我只是一个不想再努力的受害者而已。我确实卷不动了。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3)

《我的解放日志》

现在我每天窝在家里,看书,看电视,打游戏,自己做饭,还买了一套英文版的《哈利波特》,看得很慢。似乎有在慢慢找回我之前的状态,但是并不着急去想,会有什么成果,成果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我想做一个被动的人,等手上的钱花完了,再去想下一步的计划。我不是想通过放空把自己调整成可以继续上发条的状态,我只是想放空到现实条件不再允许我放空为止。

因为工作无意义,奋斗无意义,表达无意义,计划更无意义。

前段时间,我和朋友去山里玩了一趟,那是我考完驾照之后第一次上路,虽然开的时间不长,但当车开过盘山公路,窗外飘来大片大片的云,我还差点撞上一群马,那种感觉真的很放松。那是我最放空的时候。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4)

自驾途中的风景

Icey 新西兰打工中

“一步步地去经历,

打造一个自己的世界观”

八月初,我通过打工度假签证来到新西兰。飞机落地奥克兰的那一刻,我都还很难相信,我真的出来了,这简直是在做梦。

在住宿家庭短暂过渡后,我现在在皇后镇上的一家 holiday inn (假期客栈)当 housekeeper(清洁工),包吃包住,做 4 休 3,每天工作 5-7小时,每小时 27 纽币(大约 112 元人民币)。工作内容就是给客栈收拾房间,换床单被套、打扫卫生间、刷马桶、吸尘、擦灰。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5)

在新西兰打工

下午 3 点左右,我就可以下班了。休息时间我会去滑雪、徒步,还会参加一些 派对,学习瑜伽、舞蹈。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已经赚了差不多 20000 元人民币。

这里的工资水平比我想象中高很多,人也比我想象中更友善。人们上公交车的时候会跟司机说 hello,下车的时候会跟司机说 thank you,整体氛围特别好。

我的 host (住宿家庭)也对我非常好,虽然只在那住了不长时间,但在我离开后,他们还会给我寄礼物、打视频,感觉真的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家人。

虽然工资很高,但保洁的工作无聊、乏味,还是体力活,也没有什么社交。接下来我打算换一份工作,去酒吧兼职,住到房车里,业余时间出去玩,拍视频,写文章,经营我的自媒体。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6)

在新西兰和朋友们玩,右一是 Icey

我成长于江西的一个偏远农村,家里非常穷,出生的时候甚至连饭都吃不饱。上大学之前,我对“外国”没有概念,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去别的国家,从来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国家。

大一在厦门一家国际青年旅社当义工的经历彻底改变了我。那一个月,我认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

有一个 70 多岁的英国老爷爷,一个人拄着拐杖来中国旅行;有来自欧洲的一家人,全家人都没有手机——他们选择不用手机,他们的国家也可以允许他们不用手机;还有我的一个非洲黑人朋友,他 40 多岁了,有家有室,但还是选择来厦门大学留学……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7)

在厦门当义工

这些人生经验都给我带来很大的震撼。在跟他们交流的过程中,我才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国家,有那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原来人生也可以活得放松一些。

从那时开始,我就暗自定下环游世界的梦想。

但在那之前,我得先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因为家境不好,从我 18 岁开始,父母就开始问我要钱,我不得不想各种方式养活自己。

大学四年,我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挣钱:做家教、当寒假工代理、去武功山山顶工作、参与社会实践项目、去外贸公司、捣鼓自媒体、出租陪伴、组建付费交流群……

也正是这些工作经历,让我明确了,我不喜欢工作。国内大部分工作工资低,工作时间又长,压榨人,我找不到自己喜欢的、能接受的工作。

搞自己的事情,当自己的老板,这个想法慢慢在我脑海中明晰。

好几年的时间里,我都在经营自己的公众号@野飒Icey,会在上面分享一些我的生活和思想,慢慢积累下一些忠实读者。

去年 9 月份,我在公众号上发起一个“出租自己”的活动,“我愿意在我的空闲时间内出租自己。时间、内容都可以商量。希望可以倾听你的故事,感受你的感受,陪你去想去的地方,给你一些温暖与爱。”

本来只是想试试别的赚钱方式,没想到还真的有不少人有这种需求。活动发出之后,陆陆续续接到了一些订单,有男生让我陪他出去旅游,有女生让我陪她去堕胎……我觉得这个过程挺有意思的,不只是在赚钱,也是在感受。

从 20 岁开始,我每年都会写一个自我介绍,写了三年。我最近发现,前两年写的自我介绍,里面的一些价值观,现在的我已经不太认同了。我在不断地经历很多事情,一点点地纳入知识,通过思考形成自己的判断,一步步地完善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

在不断地经历和感受之后,我现在已经形成了高度的自我认同感和自我价值感。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8)

在新西兰滑雪

依蔓 离开上海,去游牧之地

“我在学习

生活在一个稍微有点儿失序的状态里”

从去年开始,我就产生了游牧的想法。原本的工作自由度很高,也很理想,但我还是有种强烈的直觉,想暂停当时的状态,给自己一段时间放空一下,做一些属于自己的创作和探索。

这个规划一直没有落到实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出发。

直到这个春天,上海疫情封控,这一非常规、不可控的事件打碎了所有亲历者对于确定性的幻想。我们自以为对所谓的中产生活、理想生活是有掌控力的,但实际上,这些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不堪一击。

我和我周围的很多朋友现在的状态变成,很难去规划下个月干什么。过好今天,知道这周该干什么,就已经很不错了,不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想去规划了,因为即便你去规划,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种对于确定性幻象的打破,把我往前推了一步。

之后事情进展得很快,从决定到出发,我只花了一个多星期。上海六年多的稳定生活,浓缩、挤压成二十多个箱子,八个寄回老家,十二个暂存在普陀区的一间五立方米的仓库。

目的地是 3000 公里之外的海拉尔,恩和。

这是中国唯一的一个俄罗斯民族乡,非常小,从最南走到最北顶多需要 20 分钟。没有路名,没有门牌号,只有一个邮局,没有什么公共交通,私家车也很少。有一天下午我在街上走着,看到两头牛大摇大摆走进了乡政府,就是这样一个没那么现代化的小镇。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9)

恩和小镇

我住的房间有一块很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大自然,哈乌尔河从这经过。每天早上醒来,能看到阳光落在远处的山上,傍晚能看到漂亮的落日,感觉自然离我非常近。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10)

房间窗外

我平时会沿着河边走大概 15 分钟,去朋友家里,或者去附近的马场,学习骑马,给马梳毛,跟驯马师聊天,偶尔给游客做一些介绍。

某种程度上,这给了我一种隔离的感觉。我的世界就是这样,就是这些人、这些动物、这些自然、这些草、这些树。

这个完整的小世界,离外面我所熟悉的上海的生活非常遥远。

城市生活确实对我们精神力的影响非常大,大家都在某一种逻辑、某一个模式中运转。

这是一条强调效率的轨道,任何事情都以效率为先,考虑投入-产出比如何,不能接受无效或者低效的事情,总要想出一些手段和方法来解决一些问题,让事情变得更好、更快、更有效益,能够获得更多的产出。这就是资本生活的运转逻辑。

这样的生活给我带来一种压迫感,希望自己变得更好、更厉害,总觉得自己哪里不够好,哪里有问题需要改善、解决,似乎只有把事情做得更好,我才能获得认可。

尤其对于女性,这种压迫感更加明显。你会受到外界太多的规训和评判,被太多地告知,你是谁,你要什么,你应该怎样。它跟我们内心真正的自我认知是模糊的,有可能是冲突的。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11)

方头狮 /《我可能不会爱你》

我没有那么明确地知晓并且去捍卫我真正的意愿,这让我混沌、焦虑。我很难在这样的状态下自发地找到一种平衡,获得某种解脱,或者是让它放缓一些。

过了 30 岁之后,我在这种状态下会更加感觉到力不从心,觉得为什么呀,好累啊,真的只有这样子才可以吗,我就不可以出错吗,我一定要这么完美吗,一定要去解决这么多问题吗,我不可以暂时停下来吗……怀疑会越来越多,就会开始反思。

所以现在我把自己放到一个更宽松的环境里面,停掉工作,去放空,去这种看起来好像没有意义的旅行。这也算是一种对凡事要求完美的反向行动吧,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做了一个平衡。

坚持不住了慢慢熬(熬不下去的年轻人)(12)

在白桦林骑马

它能给我带来什么具体的产出吗?我不知道,我也没法给出一个计划书。我的感觉是,我在把确定性看起来几乎完全抽掉的过程中,重建我对生活的掌控感。

今天我会遇到谁,和她发生什么故事,会得到什么,明天又会住在哪里,一切的人与人关系的建立,以及我跟环境关系的建立都是不确定的。在这种极端的不确定性中,我能够去确定什么,建构什么,那些东西我是确定的。

游牧的结局是不是要回到城市,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很庆幸在这里,在黄昏的河边散步,看到眼前的景色,跟人相处感到愉快。天哪,这种时刻太美好了。

但这会持续多久,接下来的生活会怎么展开,我完全不知道。只不过,我接受我的状态是动荡的。当下我留在这里,并且继续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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