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长忆过往(容我书呆屋半间)(1)

刚到安徽淮北农村“接受再教育”的那一年,我们三个同校不同级的上海知青,小宗、大杰和我,合住一间草顶泥墙的土屋。

开初,三个插兄种的是一块地,吃的是一锅饭,睡的是一间屋。由于生活上不适应,加上干农活劳累,大家无暇顾及其他,并无杂念萌生。可是,不等那垛柴草烧完,青年人的精力、活力和适应性渐次抬头,顶掉了“集体户”那方无形的面纱。生活,开始呈现其本来的面目。

每天收工回屋,打发掉一顿晚饭,我就坐到那块擀面条的案板前,或读点书刊,或信笔涂鸦。而同屋的小宗则喜欢吹奏笛子,并且起首曲必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那笛声虽不悠扬,倒也劲挺。可他吹奏的时分正是我伏案的时分,他一吹“大海”,我这边便把不稳舵。另一位大杰呢,想必是诚心诚意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一撂下碗筷,就串门走户去了,而且往往要串到半夜才回来。我的如许好梦常常被他的开门声切割。

有一天夜里,我上半夜耳朵内灌足“海水”,下半夜又被开门声弄醒,结果再也无法入睡。只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脑际跳出了不知从哪儿读到过的两句诗:“众香国里谁能到,容我书呆屋半间”。我当时的心境绝无前一句那般优雅,却有后一句那种向往。我进而考虑到:小宗有每天记日记和记账的习惯,买两张邮票和一包“大铁桥”烟都要上账,屋内有他人能自在么?而大杰又炒得一手好菜,我尝过他的“蚂蚁上树”,没得说的,看得出他想自个儿开小灶。明摆着,分屋居住,对大家都有好处。

分隔土屋的念头刚发芽,我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生产队长就来找我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将屋子一隔为三。我好生奇怪,反问他怎么会冷不丁提出这个问题。队长透了底:小宗前一阵子就向队里流露出这个意思了,这两天大杰也暴露了分隔土屋的想法,并且希望连锅灶也分。天哪,我已经落后了。不承望同一屋檐下的两位插兄与我“所见略同”,而且那种“分X到户”的“革命思想”远比我彻底。我求之不得,一连用淮北话答了三个“管”(“行”和“可以”之意)。

那毛估估有二十多平方的土屋,一分为三,中间砌起两道墙。说是“墙”,实际上是两道秫秸箔(去掉穗的高粱秆编成的帘子),只不过上面再糊上了泥巴而已。一人三分之一,还不到半间呐。不过,小半间与半间还算接近。

屋子分隔了,应该说是遂了各人的心愿,可我却感到不是味儿。各得其所之后,以往那种表面上的融洽和谈笑风生都没有了。彼此相见,只是象征性地打个招呼或点点头,有时甚至视同陌路。我想望得到的那些,并不是这样的呀!

“墙”上的泥巴不久就剥落了,声音、油灯光以及烧柴火时产生的烟气,毫无顾忌地往“隔壁”跑。那两道墙还原成一间大屋子里的两道稀疏的帘子,透明度很高,倒是应了样板戏里的那句台词:“不拆墙也是一家”。

没料到,“广阔天地”的住房也并不宽舒。其实,我只要有原先那样的屋子的半间——用真墙分隔的关起门来能自成天地的半间,就知足了,可惜我没有。

第二年,小宗被招工上调了。第三年,大杰病退回沪了。那一大间空荡荡的屋子全归我了。可我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做点什么。我自个儿也说不准我究竟需要多大房屋。

后来,我告离了那个地方,才幡然解悟:我着意觅求的那半间屋子,不在别处,就在我自己的心域。

回眸往事,自知比起古人“宁静致远”的境界来,相去不可以道里计。(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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