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了,为什么对自己没有弄明白的字,非要去弄个明白呢?弄明白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不弄明白又有什么坏处? 老大昨晚受寒,晨起头痛,不想去上小提琴课。我无聊,照例打开电脑,想着最近读《古文观止》卷四,大都过了一遍,只剩下“谏逐客书”和“卜居”两篇了。心下甚是喜悦,昨晚读“乐毅报燕王书”的疲累一扫而空。 不过,等我刚读到李斯”谏逐客书“第一句时,就卡壳了,人生真是烦恼啊。心下思忖:那些写文章的古人,有事没事总用一些后人不懂的词汇干什么嘛,这不坑人吗? 文章第一句是: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为其主游间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其中,“一切”和“议”似乎有点问题。 稍查字典,可知“一切”应是副词,作“一律、一概”解,没有什么疑义。可是“议”字呢? 查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议”字作动词,有以下义项:
1、“议论”,则“李斯(被)议论也在驱逐之列”,不通;2、“讨论”,则“李斯(被)讨论也在驱逐之列”,不通;3、“审理”,则“李斯(被)审理也在驱逐之列”,不通;4、“主张”,则“李斯(被)主张也在驱逐之列”,不通;
查《古文观止》各版本注释、译文,可知:
1、上古版译为:“李斯也在计议驱逐之列”;“议”字似乎作“计议”解,但按原句,似应该为“李斯计议也在驱逐之列”;2、岳麓版译为:“李斯也是在议论中要驱逐的一个”;“议”字作“议论“解,译文加了判断词“是”,把原文调整为“李斯亦在议(之)逐中”;3、中华版译为:“李斯也在计划被驱逐的人之中”;“议”字作“计划”解,和上古版差不多。(我发现上古版和中华版的译文很多地方都差不多,不知道这两本书谁参考了谁)
联系上下文----1、上文是:秦国宗室大臣请一切逐客;2、本句是:李斯议亦在逐中;3、下文是:斯乃上书曰;
我们先把“议”字去掉,即:“秦国宗室大臣请一切逐客,李斯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翻译为“秦国宗室大臣请求驱逐所有客卿,李斯也在驱逐名单之中,李斯于是上书(秦王)说”。逻辑上完美,通顺,没有一点瑕疵。唯一的问题是,既然如此完美,作者是吃饱了没事干?硬加一个“议”字进去,干嘛呢?吃饱了撑的啊?关键是,虽说《战国策》的作者不一定就是刘向,但司马迁写《史记》“李斯列传”时,这句话完全是照抄上去的。难道那个自称“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的司马迁也看不出这个字是多余的?试比较一下: 《古文观止》战国策选文“谏逐客书”原文是: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为其主游间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史记》“李斯列传”原文是: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谏书曰。 但如果这个字不是多余的呢?问题就似乎不那么简单了。
于是,“内事不决问百度”,我穷尽百度所有“议”这个关键词的网页,查到: 1、王念孙云:“仪,议古字通。”《墨子·非儒》有“博学不可使议世”; 2、王引之云:“议,读为仪。”《易·系辞上》有“议之而后动”;《国语·郑语》有“昔先王议事以制”; 上述两个“议”字,似乎都是“谋划”的意思,但既然“议仪古通”,就再查“仪”字----《国语》有“仪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仪,量、度) 因此,“议”有“忖度,谋度,推测”的意思。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学问还是很靠谱的。
再来翻译一下: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为其主游间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试译:秦国宗室大臣都向秦王进言说:“(各)诸侯(国)来事奉秦国的人,(不过是)替他们的君主游说离间秦国罢了,请求一律驱逐客卿。”李斯自忖也在驱逐之列。李斯于是上书(秦王)说。 因为还没有买《辞源》,所以,我不知道在《辞源》中“议”字作何解。但我知道,很多字的义项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湮灭了,一些小型的字典也已经不记载了,除非是大型词典如《辞源》者。 我清楚地记得,在《左传》“展喜犒师”一文中,有一句“诸侯之望曰”的“之”字让我困惑很久。后来我才查到“之”字的本义是“出,生出,滋长”,因为“之”字的形象就是“象艸过屮,枝茎益大有所之,一者,地也”(艸,音草,百卉也;屮,音草,草木出生也,上下通也,象艸木萌芽,通彻地上也。;“一”是指篆文“之”字下面的这一横)。因此,“之”字的本意是“草木从地下萌生,枝叶渐渐长大。” 因此,“之”字在“诸侯之望曰”这一句中的意思就是“萌生、滋长”,即“诸侯萌生希望说”,而不是“诸侯都盼望说”。然而,我查商务印书馆的《古代汉语词典》和中华书局的《王力古汉语字典》,均未记载“之”字的本义。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这个字的本义后世已经都不用了吧。可是,我们的先民曾经用过,我们要读他们写的文字,理解他们当时的思想,势必就要知道他们使用某个文字的原意。(以下是“之”字篆体)
“之”字篆文
可是,现代的我们需要知道几千年前的左丘明他们当时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吗?我们囫囵吞枣读一遍不就行了吗?也许大体知道是什么意思也就可以了。果如此,那么后人不知前人,后后人不知后人,一代不知一代,则何以能站在先人的肩膀上,然后再往前看呢?我们不是要“为往圣继绝学”吗?可是,我们就是能站在先人肩膀上又如何呢?百无一用是书生啊,那些优雅的美,似乎都在金钱的面前不堪一击。 又想起韩愈来。史书记载,他中进士之后,向当朝宰相赵憬、贾耽、卢迈连续三次上书,明其志,诉其苦,以求取仕途,希望能得到宰相的擢(zhuó)拔任用。可是,如今谁还记得赵憬、贾耽、卢迈这几个位极人臣者的名字?但我们谁能不记得韩愈?谁能不读韩愈的文章?你自己不读,你孩子也必须读;你孩子读了,你孩子的孩子还是要继续读。只要你是中国人,你就永远无法不和韩愈打交道。但你可以永远不用知道那几个宰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悖论。就当时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愿意去当宰相,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就青史留名而言,人皆欲做韩愈。 又想起农村老家,有个邻居十九岁的儿子,近日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结婚了。这个年龄似乎应该才刚刚开始读大学,但他们却已经结婚了。自家侄女,名校理科博士毕业,也是在最近才刚刚结婚。我有时候就想,这是不是就是人类自身的简单再生产和扩大再生产的代表事件?在人类再生产中,这个生产资本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孕育一个孩子,还是漫长地养育一个孩子? 可是, 投入大量精力和财力的扩大再生产,最终可能选择只生一个孩子,而投入较小的简单再生产,极有可能选择生两到三个孩子。扩大再生产只一代人的时间,简单再生产却可能迭代了两代。扩大再生产的系统更复杂,所需要的资源更多;简单再生产的系统单一,所需要的资源更少。意思是说,进化是漫长的,不进化是迅速的。如同浅层学习是容易的,而深层学习是艰难的。出门向左,还是向右?这是个问题。但是,进化的本质难道不是一直是从低级向高级迈进吗?难道还有从高级往低级进化的吗? 又想起自己读《古文观止》。我们应该停留在浅层阅读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市面上的书总是不深入呢?我们完全是有这个智慧的。最近因为一直读《古文观止》中的左传选文,我还想起《左传》来。我平生读过最好的《左传》版本,就是杜预注、孔颖达疏的《春秋左传正义》。读这本书,就像杜、孔两位智叟都坐在讲台,你一言我一语给我们细细讲读《春秋左传》,他们的解读,甚至比原文还好看。再深入地想,当年孔夫子用极其简略的语言撰写《春秋》经,然后,每天拿着一片竹简,每天只讲一片竹简上的字。比如,今天讲“元年,春,王正月”,明天讲“郑伯克段于鄢”,后天讲“周郑交质”等等,这个场景实际上类似于苏格拉底的广场辩论,没有一定智慧的人,本质上是无法参加讨论或辩论的。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心情也好了很多。我在心里鼓励自己,继续深入读吧,智慧是永恒的,而衣食住行,温饱即可。智慧的享受,甚于温饱的享受。其是之谓也。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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