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打碎时间看见你……Celine.Sciamma《小妈妈》date: 2022-01-12 20:25
作者:女她公众号
秘密,并不是我们极力想要隐藏的事,而是那些,我们无处倾诉的。这句话出自法国导演Celine.Sciamma 2021 年新作《小妈妈》中的 8 岁主角。这部全长仅为72分钟,拍摄于疫情期间,主要场景几乎都在记录两个女孩过家家的电影,宣告了席导的回归。从 2019年那部票房口碑双收,并一举将这位风趣、浪漫、深刻又富有革命精神的##法国电影协会联合主席##推入世界主流视野的艺术杰作《燃烧女子的肖像》,以及那部电影所带来的好莱坞式成名生活,回归低调、小成本、非专业演员和更接近于我们的时空。
外婆的骤逝让8岁的Nelly无所适从,更糟糕的是,几天后,母亲Marion 因难以承受儿时住所里的记忆之重,也选择了不告而别,只留下她和更不善沟通的父亲。
失去母亲的不安,以及由屋里那些曾属于母亲的儿时物件带来的碎片想象,引领着 Nelly在母亲曾搭建过小木屋的树林里遇见了8岁时的母亲/Marion,那个还懂得主动求助的“小妈妈”。
在一次次搭木屋和过家家的游戏里,两个女孩彼此坦诚了各自的梦想、困惑和恐惧,Nelly 看到了年纪尚轻就已经被病痛所困的外婆,得以补上那句缺失的”再见“,也了解到自己的名字其实也承载着Marion对她外婆的思念。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Nelly告诉Marion。
“如果那个(长大后的)我不幸福,并不是因为你。”Marion告诉Nelly。
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用8岁孩子的视角叙事,呈现出了一种孩童特有的细腻和敏锐,观众看着她们用最稚气又最智慧的方式去应对大人都在逃避的人生困境,也用最直白的话语和游戏,像一面镜子般照出了成人世界的真相:一群努力照着剧本扮演各自角色的大-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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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每位电影人都有个偷懒版影评模版,那Sciamma对应的关键词,离不开”极简“、”犹如手术刀般精准的细节捕捉“、”轻盈而深邃“、”反戏剧性的节奏天才“、”被遗忘的群体“、”出自平等的温柔##凝视##“,以及一点点孩子气的”恶“趣味。她就是那种能让人在电影结束后良久,幽幽叹出:”怎么可能有人可以抓到/刻画出/......“的了不起的观察者。
电影开篇,Nelly没法搞懂心中那份突然的缺失,于是她逐个房间和每一位老人认真道别。最后,她来到那个因为外婆的离开而显得分外空荡的房间,问妈妈,自己是否可以留下外婆的手杖。妈妈说可以,借着,镜头代替了孩子的眼睛,看着坐到偌大的窗户前,看着外面,默不作声,身影却好像被四周的空荡挤压得越来越小。巨大的电影标题《Petite Maman/小妈妈》,就在此刻横过那扇窗,像在丈量着母亲心中那个不断扩大的空洞,也在我心里划下了的第一刀。
沉默的大人,懂事、真诚所以渐渐纠结起自己是否该发声的孩子。但爱的本能和分享的本能,在孩子身上更容易冲破克制的防线。于是,离开老人院的途中,就有了Nelly从后座给妈妈的一个小小拥抱。尽管她什么都不确定,但她感觉到了,妈妈很难过。不得不说,这次因为有了来自《燃烧女子的肖像》的摄影指导Claire Mathon,色彩和画面与同样取景自然 室内的《假小子》相比,真的有多180 万欧预算的高级感。在自然主义的基础上增加了一抹来自幻想和记忆深处的暖色,这也符合Celine对孩童视角的认知,充满温柔的奇想却不至于全盘脱离现实,出离逻辑。就像后面女孩们时而深邃时而让人捧腹的对白,她们认真创作并演绎着那部狗血十足的家庭伦理惊悚悬疑连续剧,也并不会带来脱离角色的割裂感,却让人注意到了孩童独有的智慧和有趣。于是,观众跟随她们一点点扔掉亲子关系和性别这些不对等的社会角色、标签,看到世界的真相,所有人都不过是渴望被听见、看见的人类。我们都曾是照着自己的剧本玩着过家家的孩子,直到一些人太执着于扮演被分配到的社会角色,然后,失去求助能力的成年人出现了,失去倾诉和倾听能力的男性出现了。
Nelly: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是你女儿!
Marion:那……你来自未来?
Nelly:我来自你后边那条路。
Marion(扮演伯爵夫人):这是我们的孩子
ps.“狗血剧”的剧情似乎又有些戏耍过分紧张的审查系统的意味。穿越到母亲幼年和她过家家扮演背德的恋人还有私生子,两个孩子真的比电影《回到过去》的编剧更有勇气,。```
在写儿童角色的时候,不要想当然地简化,让故事变得没心没肺。要记住,孩子是和成人感知着同一个世界,他们也是有智慧且可以沟通的人类。不要用臆想为“纯真的孩子”加上对不够美好的现实的滤网。我们都曾是孩子,我们看见的世界并不都是童话,也有着阴暗、残忍,认真对待他们,因为孩子也渴望自己的真实经历被看到。 -Céline Sciamma
##回到妈妈的小时候##去了解妈妈,是的,就是个时间梗,但与其说《小妈妈》套用了穿越的概念,倒不如说,它是直接打破了时间的壁垒,小主角渴望的是双向的沟通,而不只是看见对方。Nelly的名字来自Marion的外婆,这样简单的设定,就已经层叠了四代人,借由母女关系,将主题默默引向性别作为社会角色在历史中的传承。
(它不是《你好,李焕英!》。坦白地说,两者除了主角是母女就没有任何应该被放进同一个框子的理由。它基于同一种人物关系的内敛探讨也不会改变《你好,李焕英!》藏在大喜大悲中的动人。艺术原本是探索更多可能,是关注在现实中容易被忽视的个体感受。毕竟,在希腊神话之后,父子故事中的儿子们依然在“弑父情结”和“寻求父亲认可”之间纠结,《三国演义》之后,还有桃园结义式的男性联手搞事业,《水浒传》之后还有披荆斩棘的哥哥们在拉帮结派喊着“哥哥!他欺负我。”绝大多数超英电影连节奏都一模一样,那些乐于浓缩女性电影的人依旧在乐此不疲地看着,不是吗?)
在探讨性别(尤其是女性)作为社会角色的历史传承这点上《小妈妈》其实继承了《燃烧女子的肖像》。因为后者就借由主角们对《奥菲欧(和尤丽迪茜)》中那个直接杀死女性的男性凝视的深度解读和重新定义,和那句代表着女性自主选择的”回头!“ 打破了这部电影存在的 21 世纪-电影故事发生的18 世纪 - 电影中人阅读的《奥菲欧》的创作者-奥维德所存在的公元 1 世纪之间的时空壁垒,在专属于爱情故事的记忆层叠之外,还有一层更为壮阔的涉及History 中每一个觉醒和反抗的HerStory 的传承(即女性平权运动的历史)。而《小妈妈》这条母女线,就是对《燃烧女子的肖像》中 Héloïse 和母亲(以及女儿)这条线的深入探索。
像你小时候那样对我说“再见”吧。
在《燃烧女子的肖像》中,Héloïse和她母亲,在 18 世纪、(没落)贵族阶层身份以及母女关系的三重束缚下,几乎就是那座女性的“孤岛”上最疏远的关系。在经历过一次丧女之痛后,依然坚持把另一个女儿推向盲婚哑嫁的母亲,很容易被习惯于 21 世纪思维的观众误解成父权制的帮凶,质问“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却忽视了H向母亲行的尴尬的亲吻道别礼,正暗示了Héloïse童年时和母亲曾是亲近的。而画家Marianne作为旁观者所看到的,才是作为完整女性的“母亲”,有过年少,经历过不幸,而今在自己能力范围和时代允许的范围里,努力为女儿选择比自己曾拥有的稍微好一些的生活。(至少在意大利有音乐,而 Héloïse 喜欢音乐。)而她恰恰代表了历史上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些女权运动者-那些看似遵从父权,却在家庭小单位中一代代作出反抗,逐步改变女性角色定义的普通人。没有选择之下的最佳选择。被动里的主动。母亲如此,女儿如此,理解是存在的。但母女之间却常常少说了那一句:“我明白了,那不是你的错。”这句话《燃烧女子的肖像》没有给,《小妈妈》却给了,或许就是因为,后者故事的主角是孩子,还没有失去倾诉能力的孩子,还不会草率地哪句话没有必要,直到再没有机会,才扪心自问,我没有说的话,ta真的听到了吗?Celine用电影创造了一种可能,在那里,那些在我们生命里陪伴最久的人,看到了我们的全部,我们也没有错过她们的一生,那些消失的人,不再只是一张照片,一个标签,一个片面,那些消失的人,因为被看到,被听到,而真正地与你的呼吸同在。
我的电影,总是想带着观众逃离这个世界几天。 - CelineSciamma
在这个故事里,男性没有缺位,也不会因为性别而成为批判的对象,而是一种真实的还原,一样是不平等的角色体系中的受害者。故事里的爸爸戏份没有那么多,却很重要,而且也很立体。他蓄须,沉默,对妻子的突然离开充满担忧,却用抽烟取代倾诉。Nelly 似乎有点怕他,因为父女两的沟通时常会结束在他的微笑和“哦”。可这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在熟睡时也会需要Nelly为他盖被子,他也会尽力扮演着称职的父亲,甚至会用平等的视角和女儿说话。因为爸爸也只是一个扮演着成人的孩子,是成年男性的角色设定让他必须成为更遥远、神秘、坚强的那个人。当父亲向Nelly 坦诚自己的秘密:“我小时候很害怕我爸爸。”父女的关系就近了一些,后来她也真的帮着父亲剃掉了代表成年男子阳刚之气的胡须,看着他退回那个更年轻更自然的状态。于是在结尾时,父亲似乎也能看到Nelly看到的“小妈妈”。
Nelly :爸爸!爸爸:怎么了?Nelly:没什么。我不喜欢你不在。爸爸:(微笑)
接受不同的人有不一样的表达方式,但不要忘了让 ta 知道你的在乎。
法语里的“我想你”写为“Tu me manques”,字面解读就是“我缺了你。”(法语宾语前置)很直白,也很美,因为被思念的人,真的就像从我们生命中被扯掉了一样,不管是短暂的,还是永恒的。想念是会呼吸的痛。不在,是最大的存在。而看见、记得,会让那一片“不在”永远被温柔填满。对亲人、爱人、遥远的同路人......
在独处中,我感觉到你所说的自由,我也感觉到你的“不在”。 - 《燃烧女子的肖像》
很奇怪不是吗,我已然很想你。-《小妈妈》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电影在取景地的选择上也回归了Celine的家乡,巴黎郊外的,在那里,她或多或少受到祖母的影响,爱上了艺术院线电影,在那里,她拍摄了自己的第一步执导作品《水仙花开》中队长 Florianne 的家,而扮演 Florianne 的就是后来《燃烧女子肖像》的主角之一,也是这部电影得以存在的原因-Adele Haenel,那个曾与她相爱,而今已然与她为法国电影圈乃至整个社会的平等并肩作战的知己。时间的层叠,随着温暖的回忆已然层叠在Celine的生活中,借由电影,她看见、分享、纪念,也向时间之间投出了一只只漂流瓶,里面装着“看见”、“倾听”以及永远热诚、开放的对话。所谓的永恒的赤子之心,大抵就是如此。
那些孩童的歌声,
唱颂着崭新的梦想,
我的歌,将不再畏惧,
倾诉心中所想,
与你同在的赤子之梦,
离你远去的童真之梦,
若我心念及你心,
你的心也能读懂我心-
Para One & Celine Sciamma 《来自未来的音乐-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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