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里希·弗洛姆,著名德裔美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1900年生于德国法兰克福犹太人家庭,1922年获德国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是1920年代“法兰克福学派”重要成员,“精神分析社会学”奠基人之一。纳粹上台后,他于1934年赴美,在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同时,在哥伦比亚大学等学术机构讲学,并先后执教于墨西哥国立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等高校。1980年弗洛姆病逝于瑞士洛伽诺。

弗洛姆的研究植根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他认为人是各自所在的产物,在现代工业化社会,人变得越来越自我疏离,这种孤立感导致人们潜意识下渴望与他人结合、联系。

弗洛姆以深入浅出、平易近人的文笔,创造了大量学术著作和普及性作品,著有《爱的艺术》《逃避自由》《自我的追寻》《存在的艺术》《健全的社会》《论不服从》等。

《人心》是弗洛姆的心理学经典作品之一,从善恶、暴力、生死、自恋、自由等六个角度,对于人心和人性提出了独特的分析和观点。

弗洛姆认为人有行善和作恶两种潜能,每个人都在自己选定的方向上发展。他按病理程度依次论述了游戏性暴力、反应性暴力、报复性暴力、补偿性暴力、原始的“喋血渴望”,指出不同的暴力形式之间的区别在于它们各自的无意识动机因素的不同。

弗洛姆善于将当代心理学研究同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相结合,对于现代社会和人的行为心理做出深刻的批判。

识人术看穿人心的方法(人心叵测人之初)(1)

《人心》

[美]艾里希·弗洛姆著

罗 娜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这世上有很多人认为“人是羊”,另一些则认为“人是狼”。双方各执一词,有理有据。那些认为“人是羊”的,只需要摆出一个事实:人很容易受他人的摆布,去做一些甚至会伤及自身的事情;他们追随将领征战沙场,结果一无所获,只在所到之处留下满目疮痍;任何荒诞的谬论只要足够煽动又有权威撑腰,他们都会深信不疑——从神父和君王声色俱厉的威胁恐吓,到各种身份或明或暗之人想要说服他人时吐出的轻言软语,都是如此。大多数人似乎都很容易听信于人,像是半醒着的孩子,在任何足以让他们动摇的威胁或甜言蜜语面前,心甘情愿地放弃其自由意志。的确,那些内心有着坚定的信念、足以与普罗大众意见相左的人,实属例外现象,而非常规。这些与众不同的人往往要在几个世纪以后才会得到人们的尊崇景仰,而其中的大部分在其生活的年代里遭受着世人的冷嘲热讽。

正是基于“人是羊”这样的设想,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官和独裁者建立起他们的体系。更重要的是,“人是羊,因此需要领导者代其做决定”这种观念本身常常还让这些领导者发自肺腑地觉得:如果他们让别人得偿所愿,如果他们是那种让人从责任的枷锁和自由的负累之中解脱出来的领导者,他们所履行的就是一项颇具道德意义的职责——即便是一场悲剧,也同样如此。

然而,倘若大多数人真是羊,那为什么人的生命与羊会如此不同?人的历史由鲜血铸就,那是暴力纷争层出不穷的历史,武力几乎无一例外地被用来左右人的意志。是希特勒以一己之力屠戮了几百万犹太人吗?这些人不是凭一己之力,他们有成千上万的爪牙为他们残杀生命、对人施以酷刑,而且是自觉自愿、自得其乐地做着这些事。人对人的残暴行径,我们难道不是随处可见?惨绝人寰的战乱、谋杀强奸和恃强凌弱。遭辱受难的人们发出阵阵悲鸣,听者常常是充耳不闻、心肠冷硬、不为所动。一桩桩事实摆在眼前,使思想家们(如霍布斯)得出这样的结论:homo homini lupus(人与人互相为狼)。在他们的指引下,我们今天很多人认为,人性本恶;人天生具有毁灭性,他是个杀手,只有出于对更强大杀手的恐惧,他才会有所收敛,停止他最喜爱的杀人消遣。

然而,这两种观点都让我们心存疑惑。或许我们自己就听说过某些像希特勒那样灭绝人性的杀人狂和施虐狂,他们有可能深藏不露,也可能形迹昭彰。这种事的确会发生,但那都是个别现象,而非常规。我们是不是该假定,你和我,还有大多数普通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我们现在之所以没有变得像野兽一样凶残,是因为存在诸多抑制因素;而一旦挣脱束缚,我们“真实的天性”便将暴露无遗。这种设想很难推翻,却也难以令人信服。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残暴地对待他人又不必顾虑任何打击报复,这样的情况多得数不清,可大多数人并不会这么做。事实上,很多人在残酷和暴虐行径面前,往往会生出一种极端厌恶之感。

如此说来,眼前这令我们迷惑不解的两难问题,究竟是否另有更合理的解释?我们是不是该假定: 答案其实简单明了,那就是为数不多的狼和为数众多的羊并肩共存?狼要杀戮,羊要追随。因此,狼驱使羊去行凶,谋害绞杀他人;羊乖乖听狼指挥,不是出于喜欢,而是因为他们想要追随。即便是这种情形,杀人者也不得不编些故事出来,假称其事业之崇高,假称自己是自由受到威胁而奋起抵抗的人,假称自己是为丧命于刺刀之下的孩子、惨遭蹂躏的妇女和尊严被践踏之人报仇雪耻的义勇之士,从而驱使那为数众多的羊像狼一样作恶。这种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却还是疑点甚多。这不就表示这世上存在两类人,一种具有狼性,另一种具有羊性?况且,如果不是天性如此,羊又何以如此轻易地被说服而变得行事如狼,即便暴力在他们面前不曾被伪装成一种神圣的职责,结果也是一样?我们关于狼与羊的假设或许是经不起推敲的;又或者真实情况竟然是: 狼代表着人性最基本的特质,只是比起大多数人表现出来的羊性,狼不过是显得更加明目张胆?又或者,这种非此即彼的说法到头来居然是错误的。或许人既为狼、又为羊——抑或既非狼、亦非羊?

对上述这些问题的回答,在各国蠢蠢欲动地妄图利用最具毁灭性的武器一举扫除其“敌对势力”,即便自己也可能在这场大屠杀中灭绝净尽都在所不惜的今天,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倘若我们听信“人本质上倾向于毁灭”的说法,认为人类使用武力和暴力是根植于此的内心需求,那么面对日益膨胀的野蛮行径,我们抵御的力量将会变得越来越弱。虽然相比之下有些人更具狼性,但既然大家都是狼,余下的人又何必防狼拒狼、如临大敌呢?

就其更广泛和更普遍的意义而言,“人是狼?是羊?”这个问题只是西方神学和哲学思想中众多基本议题之一的特殊表现形式,那就是:人本质上是邪恶堕落的还是良善可塑的?

有些人的观点常常遭到误读,被认为是低估了人性恶的潜能;作为这些人中的一员,我想强调的是,这种过于感性的乐观主义并不是我思及此事时的心态。对任何有着长期临床经验的精神分析学家来说,若要他轻视人所具有的各种毁灭性力量,那当真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在重度患者身上,他能亲见这些力量如何发挥效力,他也能亲身体验到在遏制它们或者引领它们往有益的方向发展时所面临的巨大困难。任何亲眼见证过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邪恶之力和毁灭之力大爆发的人,若要他对人类所具有的毁灭性力量及其猛烈程度视而不见,那同样相当困难。然而,我们还存在着这样一种危险: 那就是,笼罩着今人——包括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在内——的那种无力感有增无减,它或许会引导众人接受一个有关堕落和原罪的新版本;当人们认为“战争无可避免,因为它是人的本性中具有的毁灭性所导致的结果”时,此新版本便为这种失败主义观提供了依据,使之变得合情入理。这种观点有时颇以其极致的现实主义导向为荣,但它在两个方面却是不切实际的:其一,人类的各种毁灭行为来势凶猛,但这绝不意味着不可战胜,甚至也不意味着其占据了主导地位;其二,这种观点的谬误之处还在于它有个错误的前提,那就是战争主要是心理力量产生的结果。事实上,在理解社会政治现象时,我们几乎没有必要对这个谬误深思细想。战争是政界、军界和商界领袖们决定发动战争的结果,这些人图谋的是势力范围、自然资源和贸易优势,或者为了抵御真真假假的妨碍国家安全的外敌威胁,又或者为了壮大其个人威望和荣耀。这些人与普通人并无分别:自私自利,几乎不可能为了他人而放弃一己之利。可他们既不残忍,也不邪恶。比起损人害人,这样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很可能是乐于行善的。可当其登上权力巅峰,足以号令百万之师,掌控着最具毁灭性的武器时,他们却可能带来巨大的灾祸。

——摘自《人心》,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作者:[美]艾里希·弗洛姆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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