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三里屯，杭州西湖，成都太古里，到各大银泰，餐厅咖啡厅，沉浸在各自的人设和剧情中反复拍摄的网红女主播随处可见。观者无不以为这是一个个奔着名气和财富而去的打拼现场，殊不知，当这些网红真的红了之后，游戏才刚刚开始。
舟舟算得上是最早一批搭上直播平台快车的女主播。中专毕业时，她没有找到自己认为像样的工作，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常年沉迷于油管的化妆穿搭教程和混迹淘宝的经历，让她有了足够的敏感度，在直播平台刚刚兴起时，就专职当起了女主播。
舟舟的直播没有特别之处，就是陪人聊天，唱歌，偶尔也跳舞。她的唱歌跳舞属于业余水平，但外貌堪称完美。还在青春期就开始沉迷于整形手术的她，面孔早已实现网红标准化。但舟舟从不讳言自己的整形经历，常常骄傲又轻蔑地教训别人说：
“你们就知道个整形脸。但你们知道吗，整形脸跟整形脸可不是一回事儿！10万的整形脸跟100万的，能一样吗？三无和海蓝之谜，A货和香奈儿，会区别吧？幼稚！”
底子上乘的面容，加上精湛的化妆修容术，在专业滤镜的进一步美化下，配合上柔媚的嗓音和动作，舟舟的粉丝数不到半年就达到了将近80万，月收入大概在30万左右。她自信心爆棚，只要听见有人吐槽“网红”，就会呛声：
“网红怎么了？再怎么酸，你们回家第一件事还不是打开抖音？抖音快手映客花椒，哪一个你们少下了？”
粉丝数持续上涨。舟舟从收到“大哥”们直播间刷来的“保时捷”礼物，到真的背着爱马仕坐上保时捷和迈巴赫，挽着“大哥”的手出入各种商务晚宴和五星级酒店，这不已经跟准明星的派头与排场极其相近了吗？后来，一些面膜和口红等化妆品品牌陆续找上门来请舟舟代言，虽然代言费一般只有3万左右，但代言带给感受简直是不可描述的。她觉得她名媛般的生活，已经从虚幻的线上，慢慢向线下过渡。她希望向娱乐圈靠近，在现实中也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明星：
“那些三四线小演员，不也不过如此吗？电影学院刚毕业的那些，还不如我。”
舟舟托人找到一位专门给电影学院的学生或者新出道的艺人拍肖像的大牛摄影师，请他为自己拍一套最好的敲门砖。要求是：
“拍出与众不同的美。”
大牛摄影师的鼻子里吹出一声笑来：
“现在哪还有什么与众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陪着你们一起来的干爹不同，那才是真的不同。”
舟舟四下一打量，果真发现，陪着旁边两个女生一起前来的，确实是比她们大上至少二十岁的男性，而且明显不是父女关系。舟舟恍然大悟：
这个拼干爹的时代，拼脸拼齐天，也不可能拼出优势来。
舟舟不甘示弱。她选中一个连续每天为她刷保时捷刷了一个月，真的开保时捷911的艺术圈投资人，倾心投入，甚至有时候连直播也停更，不惜掉粉。
为了表现自己的单纯，舟舟甚至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态度，主动拿出10万来请投资人同游希腊。她觉得既然是体面人，就不可能好意思让她做赔本买卖。只希望有一天投资人能被自己打动，为她拿下哪怕一个网剧的某个配角，带资进组，开启自己向演艺圈边缘靠近的人生旅程。
舟舟自己如意算盘打得响。但当一次次让她“耐心等待”却又石沉大海的结果过后，舟舟有些等不及了，毕竟贴心贴肺的陪伴也快过了3个月：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算个头？”
不曾想，投资人轻描淡写地坦白：
“我之前已经在你身上刷了40万，比一个三线小明星还贵。但我刷钱只是一种习惯，上瘾，就像一路打怪，最后一关就是把你约出来。现在你还剩什么神秘感？投资很重要的一个核心就是懂得止损。”
一盆冰水浇下来，舟舟觉得脊骨发寒。她把这次一败涂地的原因归结为“吊死在了一棵树上。”这回，她真切地体会到了明星梦的难度。她决定退而求其次，即使不当明星，也要当永远的白富美！
依照目前舟舟的生活习惯和消费水平，与“白富美”匹配的，少不了豪车豪宅，全身上下名牌出行，每年几十万级别的整容支出，动则超声刀，热玛吉，线雕加玻尿酸等组合套餐。显然，这种状态下，靠自己还是靠不住的，必须傍上谁。
为了挽回之前疏离的粉丝，舟舟不惜打擦边球，在直播间脱起了衣服。无论粉丝刷多少礼物，她也绝不表示出对任何人有所偏好，跟谁都保持亲密又若即若离。
两个粉丝为了她杠起来。一个刷十辆保时捷，另一个就刷二十辆。两人互相带人在舟舟家地下车库堵住对方撕打，各自在网上爆料与舟舟在一起的私密细节：
“她连我的脚趾都不嫌弃。”
“她连生理期都在陪我。”
…
他们要的不是舟舟，是场面，舟舟不过是他们要的场面里最显眼的一个标志而已。他们只想赢。哪怕是以毁掉舟舟的方式赢。
经过这出闹剧，舟舟名誉扫地，粉丝寥寥。
几个月后，她因涉嫌拍摄播放淫秽视频，在KTV陪酒时被警方抓获。她的手机里当场查出82个被作为证据的60秒短视频。
从女明星，到白富美，再到边缘陪酒女郎，舟舟的目标一步步退而求其次，心态和行为一再走形，只因习惯了高阶的生活方式，却没有独自为这种方式持续造血的能力。舟舟终于没能凭一个网红的身份借势打通上升通道平步星云，只是从虚无缥缈的白日梦，跌入了毫无回旋余地的铁现实。
沐沐跟舟舟不一样。她性格独立，当年还在南方某著名服装学院当学生时，她就已经开启了淘宝店主的职业生涯。先是小打小闹地出售自己亲自设计制作的时装作品，再逐步扩大。从设计，制版，模特示范，细节拍摄，量产，仓储，发货…每一个环节，都一手一脚地亲自参与。
沐沐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前一秒还趴在设计台上打盹，下一秒就穿上Oversize羊绒大衣，在20几度广州冬天的室外拍摄卖家秀，再下一秒脱下样衣又出现在接货现场，一箱一箱地跟着把货往仓库搬。身边人评价沐沐是个“让人没脸叫苦叫累的女汉子。”
在成为女主播之前，沐沐已经是一个四皇冠女装店铺的知名店主了，月入六位数。她在世界各地穿上自己品牌的服装拍摄的卖家秀，无论服饰，妆容，发型，一度成为年轻女孩们效仿的模板，就连拍摄地，也成了打卡景点。
沐沐的直播内容，主要就是把时尚穿搭融入精选小众旅游景点，凭借淘宝客户的大量转换，超速度吸粉。但沐沐从不做明星梦，一心只想脚踏实地地流量变现。
于是，绕不开绝大多数时尚达人选择的共同路径，沐沐顺理成章地开始直播带货。除了自家的服装，她对各大网红们纷纷投入的红海竞争领域——“面膜”，产生了浓厚兴趣。沐沐觉得在带货这件事上，自己占着天生的优势。凭淘宝名店主的出身和超大流量，卖个面膜，理应不在话下。那些稍微有名气的网红达人，哪个不是每月轻轻松松卖它个几十万上百万，凭什么？
沐沐疏理手中资源，直接联系到当地贴牌代工厂，以18元一盒的价格，花100万，一口气囤了五万多盒面膜，计划以98一盒的价格，三个月内卖完。仓库放不下，沐沐就把家里的客厅也腾了出来，堆得满满的。
但事实并不如想象中的简单。第一个月，沐沐只卖出去1000盒不到，回本十分之一。
遭遇挫败的沐沐急了。她把直播增加到每天三场，每一场都把面膜敷在脸上。她急切地想以行动告知粉丝们，这是一款舒服得多么让人舍不得揭下来的面膜。一周以后，她的脸开始过敏泛红，刺痛又卡粉。她不得不在下面一遍又一遍地悄悄抹乳木果油和芦荟胶。但销量仍不见长。
沐沐不懂，流量变现这么简单的操作，怎么别人用起来得心应手，在自己这里就不灵了呢？
多方打听下来，原来那些看上去轻松卖掉几十万上百万面膜的，无不是有强大的营销团队和渠道在背后支持，走的是上下级代理的传销式路线。想凭个人魅力变现，根本靠不住。沐沐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
“隔行如隔山”。
于是，沐沐套用“100块钱1分货”的代理营销模式，把面膜划分为398，298，198，98不等的阶梯价，规定代理级别不同，价格不同。但“活动期间”，只要花3000元买下入门代理资格，就能得到50盒面膜和三支香奈儿口红，每卖出一盒面膜，又能拿到30%的回扣。同时，沐沐还承诺免费送人脉和客源。沐沐的朋友圈每天更新一条她与一辆粉红色宝马的合影，鸡血般地激励代理们，只要能把级别做高，就能跟她一样开上那辆免费的定制款宝马。
人们活跃起来。但大多数买了入门代理的人，最后以得到一推投诉严重的面膜，3只假香奈儿口红，和一句机器人般以不变应万变的“产品属于公司统一采购”的售后服务告终。而这些人，都曾经是沐沐靠一次次售后一次次服务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日复一日累积起来的老客人。但这一次的售后，沐沐是怎么也参与不过来了。
沐沐的名字出现在了“扒皮吧”里。淘宝店的产品评价和“追评”里，也出现了大量差评和攻击性的辱骂，甚至有人堵上门，厄运就像裹挟着垃圾的潮水一样席卷而来，因接到超额“货不对板”的投诉，淘宝官方对沐沐多次发出闭店警告，店铺销量遭到反噬断崖式下滑。
不知那些穿了多年沐沐原创品牌，如今却恼羞成怒的粉丝记忆深处，还有没有沐沐曾经为了自己的品牌价值，拼过，真诚过，只为了粉丝认可的样子。
雅雅是个长期被贴上“平庸”标签的女孩。她相貌平平，成绩中下。高中毕业后，父母花高价把她送进一所民办大学。他们对她的期望极其朴素：
“找个地方好好呆着，别出什么岔子，别惹事就好了。”
雅雅在学校里大把时间无所事事，就跟着直播里的化妆达人练化妆，变着花样梳头发，做指甲…镜子里改头换面的自己，仿佛才让一天过得有意义。
室友们纷纷向她讨教方法。她们外出回来，开始记得给雅雅带她最喜欢的奇多粟米棒和养乐多，班里好几个男生找各种借口围着她转，她甚至选上了学生会干部。
外貌的改变，让雅雅尝到了受人待见的甜头。毕竟在此之前，自己的努力，只不过换来老师的一句：
“我不知道你来学校究竟是干什么？我们学校不欢迎你这么差的学生。”
雅雅死死抓住这个能“让自己被看见”的外貌优势不放。
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冬天问父母要来买羽绒服的钱都统统省下来，等到暑假，就毫不犹豫地做了整容。第一步当然是V脸。为了性价比，她做的是需要全身麻醉，下巴“打断前移“的老方法。手术醒来，两条引流管从嘴角两边伸出来，身上挂着装血的袋子，雅雅心里美滋滋的。
半个月后，雅雅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丝毫不逊那些在网上大红大紫，曾引导她实现外表蜕变的美妆达人。既然如此，何不自己取代了她们？
雅雅学着前辈们的样子开直播，迅速在校园的各个微信群内引起轰动。她收到的打赏，足够她眼都不眨一下地去SKP商场为全身上下都装点上国际名牌。现在回到家，隔壁学霸的妈妈都对自己孩子说：
“看人家雅雅”。
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有外校的男生，从几千公里以外坐一夜的火车专门跑来看她。
渐渐的，雅雅觉得自己的性格开始起变化。首先，变冷漠了：
“从前你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现在我漂亮了，你们都来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们了。”
这种来路不明的报复心里因为缺乏具体的报复对象有了一种落空感，而这种落空感就变成了傲慢与无礼。
对于那个千里之外赶来在学校晚会上看她一眼的男生，雅雅只是淡淡地说一声“你好”。晚会结束男生离开的时候，她不但没去送，招呼都没打一声。
为了把粉丝扩展到校外，雅雅会自己刷直播找热点，研究可能会成为热点的配乐：
“一直刷到吐”。
只要判定是热点，雅雅甚至不惜走低俗博眼球搞笑路线，拍段子，走路劈叉，假装羞涩的街拍…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分裂。本来一心只想做看上去完美无瑕的校花，但热点可不是专门为“校花”量身定制的。
她常常需要在各种人朝涌动的网红景点，拿着长长的自拍杆旁若无人地做着夸张的S型扭动身体。有时候，为了动作更到位一些，语气更贴切一些，声音更温柔一些，同一条直播内容要翻拍7、8遍。关上镜头，雅雅会自言自语地发牢骚，爆粗口，甚至莫名其妙肆无忌惮地大笑。
更可怕的是，雅雅现在整容成瘾。因为滤镜后的自己太美了，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美过，从来没有获得过仅仅因为美就获得过的这些尊重与“爱”。
她的下巴开了第二次，垫入假体。鼻子前前后后也修改过四次。为了彻底抛弃用修容笔描出来的锁骨，事业线和人鱼线，雅雅又做了隆胸和抽脂，因为隆胸时的大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但无论怎么整，雅雅总觉得怎么也比不上滤镜背后的那个自己。而她觉得那个才是真实的。现实与真实，永远隔着一块滤镜的距离。
这些问题，雅雅心里都有数。
为了在形象上有所纠正和弥补，往越丢越远的女学生形象上靠，一天，雅雅在直播里分享了自己对畅销书《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读后感。但那场直播后，粉丝数直接掉了四分之一。雅雅才恍然大悟，直播推送规则对粉丝喜好的精准垂直度划分，早已圈定好了，现在这些粉丝，就是来看她的低俗搞笑的。
现在，雅雅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后来变成了这样，但在某一刻，她曾相信过自己就是一支高冷而优雅的校花。
网络直播平台的兴起与风靡，让“变成网红”，成了不少草根女孩心中改变命运，打开“一夜成名”，“一夜暴富“上升通道的契机。但很少有人知道，当她们一轮又一轮地整容不止，为了吸引眼球绞尽脑汁，并最终变成一名网红后，如何过好属于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更具挑战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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