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安安,父亲为我取名安安,希望我一世平安,一生安定。
母亲生我时难产走了,父亲独自将我抚养长大,从小父亲很疼爱我。
五岁那年,父亲在院中的桑树下埋下了两坛酒,父亲说,等我们安安出嫁那天挖出来喝。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出嫁是什么意思,我天真地抬头对父亲说:爹爹那我现在就出嫁,这酒现在挖出来喝吧!
父亲慈爱地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再等等,等我们安安长大,等我们安安找到如意郎君。
我等呀等呀,等到院子里桑树的叶子变黄,等到巷口的黄狗老去,等到我几乎快忘记树下还埋着两坛酒。
我终于及笄了,可就在我及笄那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他没能等到我出嫁,没能喝上桑树下的酒,就匆匆地走了。
父亲生前酿得一手好酒,做着卖酒的营生,父亲酿的酒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父亲走后我便将铺子盘出去了,料理好父亲的后事,在小凉河桥边,盘了个酒肆。
父亲酿酒的手艺我只学了个七七八八,我靠着这七七八八手艺,在小凉河边上做起了营生,生意做得不温不火。
生意难做,我一个女子做生意更是不易,总免不了一些来挑事闹事之人,他们见我一个介女子,总是言语轻浮的调侃我,拿出棍子想将他们赶走,他们不为所动,调戏之意更甚。后来,阿庆知道了,他替我赶走这些人。
阿庆同我一起长大,我们小时候经常在桑树下玩,阿庆也知道我家桑树下埋了酒。小时候阿庆说,安安你爹酿的酒埋在树下这么多年肯定好喝,你嫁给我吧,我也想喝酒。
我说好,等我长大嫁给你,咱俩一起喝酒。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嫁人真正的意义,我只知道能和阿庆一起喝爹爹好酒的,心里很欢喜。
后来阿庆去读书了,阿庆很聪明,读书好,写字好看,还能画得一手好画。
阿庆上完书堂回来:“安安,我学会了识字,我教你识字。”阿庆兴冲冲地跑到我家,站在桑树底下,对我喊道。
我闻声出来,问阿庆:“阿庆,识字有什么用呢?能酿出好喝的酒吗?”
阿庆说:“识字后可以读书,先生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又问阿庆:“阿庆,那读书有什么用?”
“读书可以明事理,读书可以参加科举,可以做官。”
我又问:“阿庆,那做官可以干吗?”
“做官可以保家卫国,造福百姓,庇护苍生。”
我说:“读书真好,我也要读书。”
阿庆说:“安安,你做不了官,但是你可以读书识字,做一个有才情的女子。”
我说:“好。”
我不知道有才情的女子是什么样子,但是阿庆书读书好,那我读书识字肯定是好的。
后来,我跟着阿庆学会了识字,学会了看书。
阿庆在学堂读书,书,越读越好,画,也越画越好。
可没多久后,阿庆的双亲生病了,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最终人也走了,阿庆没有钱读书了,他在巷子口卖画,他不出名,纵使他画得好,没有人来买他的画,他卖画根本填不饱肚子。
那时我父亲酒铺子的生意正盛,家中日子过得红火,父亲见阿庆的生活过得清苦,叫阿庆到家中吃饭。
父亲说,阿庆你不读书太可惜了,阿庆默不作声,在父亲的帮助下阿庆又继续读书了。
而我们的关系在那时也越来越好,大家都说我以后会嫁给阿庆,阿庆从不反驳,只是笑笑。
再后来父亲生病了,阿庆也学有所成了,阿庆中了秀才,阿庆的一手好字,一手好画,在附近终于小有名气,成了诗会上的常客,就连县太爷也赏识过他,邀请阿庆去府上作画。
阿庆的画能卖到钱了,可是阿庆却不卖画了。
我问阿庆:“阿庆,你的画这么值钱,你为什么不卖?”
阿庆摇摇头说:“先生说,这么做有失读书人的风骨?”
读书人的风骨?这比填饱肚子重要吗?我心中不解。
阿庆对我很好,帮我照顾生病父亲,父亲去世时,他也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在我最难过最无助最痛苦时,他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的酒肆生意不温不火,我将书中的菜谱,仔细揣摩研究,学会了做可口的吃食,我的酒肆生意变好了。
我对阿庆说:“阿庆,你说的没错,书中果然有黄金屋。”
阿庆有空的时候会坐在我的酒肆中陪着我,我在店里忙碌,他坐在店里的角落里的桌子上看书。
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的时代,有阿庆这么一个文人秀才坐在我的酒肆里,那些闹事的人都不敢来了,谁敢欺负秀才,告到县太爷那里是会被抓起来的。
我和阿庆开玩笑说,我这样算不算是书上所说的狐假虎威?阿庆哈哈大笑说是。
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了,直到阿庆说他要走了。
那是最寻常的一天,我打烊后,阿庆找到我说:“安安,我要去汴京了,我要去参加科举考试。”
我听后,心中舍不得阿庆离开,我很想告诉他,让他不要去,可是我知道参加科举考试,中举当官,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阿庆自然也不例外。
我将心中的不舍压下,只道出一句:“一路顺风,金榜题名。”
我取出八十两银子,拿给了阿庆,这是我攒的所有的积蓄,我知道阿庆身上的银子并不多,科举的花销却很多。
阿庆很感动,接过银钱,对我说:“安安,等我中了举,当了官便回来接你。”
我笑盈盈地望着他说:“好”。
阿庆走后,一开始我酒肆的生意依旧红火,可过了段时日,那些曾经来闹事的人知道阿庆走了,又来了,他们知道阿庆不在,带着报复的心理闹得比以前更胜,把酒肆里搅得乌烟瘴气的,生意一落千丈。
我无法,打听到县太爷爱酒,于是我将父亲埋在桑树下的两坛酒挖了出来,酒香浓郁,色泽清澈,入口甘醇,是上等的好酒!将其中一坛酒在县太爷五十大寿的时候,送给县太爷祝寿了,县太爷大喜。
在县太爷的庇护下,那些人不敢来了,我酒肆的生意也渐渐恢复了。
阿庆走后,我全心投入酒肆经营,不断研究更新菜品,酒肆的生意也一直红火。
就这样,过了两年,阿庆没有回来找我,可我心里一直在等他,我只当是他太忙没抽出空回来。
直到有人给我带来了阿庆的书信,信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安安,对不起,汴京中的景色很美,我不愿回来了。
带信的人说,阿庆已经成亲了,阿庆现在住在相爷府,娶了相爷的女儿。
我说,知道了。
带信的人怕不想不开,想劝导我。我说我不会想不开,让他走了。
我将酒肆关了一日,我去吃了东街口的肘子,阿婆家的馄饨,孙二娘家的糖油果子……这些都是我爱吃的,曾经,我会和阿庆一起吃这些,我想以后我想吃,大概只能自己去买了。
我吃得很撑,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回想着小时候的点点滴滴,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直到深夜,我哭累了,才睡着。
我骂了阿庆无数遍陈世美,阿庆做了那陈世美,可我不想做那苦命的秦香莲,我告诉自己,我是苏安安,没有阿庆,我依然能过好我的日子,小凉河的男子多的是,我定能如父亲所期盼的那样,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从小父亲疼爱我,希望我过得开心,顺遂,我不能为了一个抛弃我的男子,作践自己的,若是父亲在天之灵,看到定会难过的。
第二日,我照常起床,去酒肆开业,我把所有的不开心都抛在昨天,阿庆走了。
可我还有酒肆要经营,还有客官想喝我酿的酒。
我一如既往地经营着我的酒肆,我酿酒,做吃食,酒肆生意很好,每天都很忙。
只是我越发地孤独了,我每天一个人经营着酒肆,白日里客人很有,我忙碌着还算充实,可打烊后,店里只剩下我孑然一身。
我开始看书,我看了许多许多书,书让的文字让我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书上说汴京很繁华,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我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景色,但我知道这景色肯定很美,美得让阿庆沉醉。
书中,诗人都在赞美,这汴京的盛况,从汴京回来的人也无不感叹汴京的富贵。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常讲着汴京城中皇太子纳妃,公主出降,皇后出巡,那豪华的气势,泼天的繁华,令台下观众啧啧称赞。
以前我也偶尔会听到食客谈起这些,我只当汴京是个蓬莱仙境,从未想去过。可如今,我越听,心越痒,心中似有一股不甘之气,我想去汴京看看,我想看看这是何等的富贵之地!
过了年,我将铺子盘出去了,将行李收拾好,我将爹爹埋在树下的另一坛酒也带上了,我想若是我找到如意郎君,我定能第一时间喝到爹爹为我酿的酒,不辜负爹爹的期望,我雇了一辆马车,出发去汴京了。
从小凉河到汴京不远,我一路走走停停,大约十天便到了。
到了汴京,我一下子被这繁华迷了眼,汴京果真如书中所说的,酒楼高耸立,烟火满城飞。
从小凉河到汴京一路走来,富贵的地方不少,可没有哪座城市能像汴京这般。
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在卞河边上盘了一个铺子。
是的,我想留下来,我在城中玩转了好几天。
这汴京中的酒楼中有我从未吃过的酥酪,绵密香甜,入口即化。
茶楼里的茶百戏,让我惊叹。
楼里的歌舞表演,让我沉醉。
汴京的高楼,铺子,船只,看得我眼花缭乱。
原来,汴京的盛况比书上说得还要精彩。
铺子不大,价格相对沿街的铺子便宜些,将这间铺子盘了下来,并置办了一些酒肆里需要的东西,我想在卞河边上继续做酒肆生意。
汴京热闹的气氛让我感到愉悦,这里不像小凉河那般清冷,在这里我仿佛也没那么孤独了。
汴京是天子脚下,治安好,铺子只要正常缴纳过税,便能经营,城中会有官兵来来回回地巡逻,以防有人闹事。
我的酒肆又开起来了,只不过这次在汴河边上。
我买来一些便宜的诗词画作,将酒肆装扮得风雅,我的酒肆酒水好,吃食便宜,环境优雅,吸引来了不少食客。
汴京中,文人风气更盛,但凡识得两个字的人,都长袍加身,聚在酒肆中中吟诗作画,卖弄文采。
我时常想他们搬弄大家的诗词,在这里班门弄斧,这就是文人风骨?
不过这些食客只是有些清高,倒也不是真坏,他们对我很有礼貌,每次来都拱手和我问好,轻唤我一声“苏娘子”。
我待人和善大方,酒醇菜香,渐渐地我的酒肆的生意越来越好,不到一年时间便在卞河边上打出的名气。
我的酒肆同京中大部分店铺一样,经营到深夜,京中的夜和小凉河的不一样,即使是三更街上依旧是灯火通明,更有些店铺通宵达旦地经营。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打烊,忽然一群官兵闯了进来,说是有人行刺相爷,抓刺客,问我有没有一个身穿黑衣的人。
我说没有看到,我退到一边。我曾听食客谈起过,现如今朝堂上的宰相秦相,是个大奸臣,在坊间的名声也是臭名昭著,曾有童颜唱道:“打了桶,泼了相,便是人间好世界。”
官兵们在酒肆翻箱倒柜找了一圈,没找到,便走了,临走时,对我说若是看到可疑人一定要报官。
这些年我经营铺子遇到不少人和事,大的场面也见了不少,我默默地将打翻的桌子收拾起来。
忽然一个东西从河岸面的窗口上掉了下来,我吓了一跳,跑过去查看,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
我想到刚刚官兵说的话,脸瞬间煞白,他是那个刺客。
我双手握拳,嘴唇紧抿,眼睛死死地是盯着他,想着他要是过来,我就豁出去拼个你死我活。
他没有过来,靠在墙边,眼神无力地看着我,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这时我才看到,他受伤了,胸口在流血,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无力的眼神看着我,给我传递求救的信号。
可他是刺客呀!我要救他吗?
我害怕救他给自己找来麻烦,也害怕他会死在我店里。
我内心做着挣扎,要是报了官,他肯定会被抓过去,秦相手段狠厉,他若是落在他手上肯定会死吧!
唉,我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个大活人在我眼前死去,我怕是一生都不得安宁了,再说他刺杀秦相,秦相是坏人,他应该是好人吧……
我将铺子关上,将他扶进了里屋,屋里只有一个床铺,这是我睡觉的地方,我取来了药箱,将他扶床上,躺下来,为他查看伤口。
我常年一个人,身边常备着一些药以备不时之需,有时候我做饭,也会受伤,对于简单的一些伤口处理我也学了些。
他的胸口被剑刺伤了,血咕咕地在往外流,我将伤口周围的衣服都剪掉,把伤口清洗干净,撒上金创止血药,然后纱布裹起来,血止住了。
他无力地靠在床边,和我说谢谢。
我问他饿不饿,他点了点头,我去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面条,他吃得很香。
他不多说一句话,我也不多问一句,我深谙知道得越多越危险的道理。
晚上我在铺子里打了地铺,等第二日早上我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他伤得挺重的,没想到一夜时间便能走动了,我挺意外的。
不过他走了,我忐忑不安的心也落下了,松了一口气。
我铺子里的生意照旧,闲时我常坐在,沿河的床边,汴河上各色各样的船来来往往,船只驶过,河面荡起层层涟漪,然后再慢慢归于平静,平静的仿佛这只船从未驶过河面。
再次看到他,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像往常一样在酒肆中打烊,那时铺子里已经没有食客了。
他神色凝重地来到我这里,与上次狼狈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一身玄色锦袍,剑眉星目,身材挺拔,风姿俊朗,浑身的气场让人无法忽视。
他掏出一个黑色长型类似画轴般的东西。
“苏娘子,我有件事想拜托您。”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又带有些紧张。
“什么事?”我心中充满疑虑。
“我有一幅画,想藏在你这里?”
“什么画,为何要藏在我这里?”
他把门窗都关上,然后声音低沉地说“这幅画是官家喜欢的,秦相在找它,我家中有宰相的探子,我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不知苏娘子能否帮我保管几天?”
“为什么不能给秦相找到?”我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当今官家钟爱书法画作,秦相这个奸臣,把画作献给官家,在官家面前邀功取宠,陷害忠良,罪大恶极,这画怎能落到他手上!”他说得咬牙切齿。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画作献给官家邀赏?”我问道。
“我一个将军,怎能靠这溜须拍马之术!我若要邀功,也是要血战沙场,保家卫国的战功!”
原来他是将军……
我同意帮他保存画作,我知道这样做有可能会给自己招来祸事,但是我被他凛然正气感染了,他与我往日遇到的满口《诗经》知乎者也想要保家卫国的人不一样,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仿佛他有血有肉。
后来他来取画时,我知道了,他叫沈夜,是京中落魄的将军,官职不大,为何说是落魄的将军呢?现如今的官家重文抑武,他虽是一个将军,但在朝中人微言轻,处处受压制,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说他给官家提议要加强对外防范,加强军队管理,官家没有听取意见,却奢侈挥霍,满国寻找画师,只为做出他心中所想的画。
朝中的文官,不为百姓做事,只想画出一幅好画,博官家的赏!
军队里,许多将军也不好好练兵,将士散漫。
那一天,他对我诉说了许多许多他心中苦闷,诉说着心中的不如意,后来他竟在我面前放声哭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一般,说不清的难过和心疼。我伸出了手,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那天以后我和沈夜满满熟络起来,他经常来找我喝酒,有时他会和我说一说朝中发什么的事情,有时候他会和我讲一讲军中的事,有时他也会给我带来城中的趣事。
他的烦事我没有办法帮他解决,他说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解决,他只想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有一个人可以知道他心中的抱负。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关系亲近了。
我可能是太孤独,期待他的到来,我期待有一个人能陪我聊聊天,说说话。
我经常会做一些我新研究的菜品让他品尝,酿出新的酒时,我会邀他品尝。
沈夜待我很好,他知道我爱吃零嘴,会给我带城西樱桃煎,去城北买最好的杏干,给我带京中最好吃的炙肉。
我来汴京将近一年了,天气越来越冷了,但汴京中的热闹不减,眼看年关将至,大街上越发的热闹了。
这是我在汴京过的第一个年,在这陌生的汴京,父母不在,阿庆也不在了,街坊邻居也都是不熟。
我在铺子中准备好了酒菜,我却迟迟未动筷,我坐在窗边,窗外烟火漫天,人声喧闹。
“吱呀”门被推开了……
我抬头望向门口,笑靥如花。
沈夜来了。
他果然来了。
我将酒杯摆上,也会彼此斟满一杯酒。
“来,干杯!谢谢你陪我过年。”我举着酒杯说。
他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
良久,他吐出一句:“我……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我们是朋友,真好,我在这陌生之地也有朋友了。
温热的酒入肚,驱赶了所有的寒意和清冷,暖意包裹了全身,这个年也不再那么难过了!
沈夜放下酒杯,从怀送掏出一个布包,递到我面前,对我说:“送给你,新年礼物。”
我很意外,打开来,是一只玉质平安扣。
“谢谢你,真好看。”我多少年没收到礼物了,我很欢喜在手中摩挲。
父亲以前会在我生辰时送我礼物,父亲走后,我便再也没收到礼物了,仔细想想,我同阿庆认识这么多年,他竟从未送过我礼物。
“以后……我能叫你安安吗?希望你能如这平安扣和你的名字一般,一生平安。”沈夜道。
安安,安安,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小名了。
“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我抬头,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感觉今夜的屠苏酒格外的醇香,我喝得很开心,一杯一杯的下肚,渐渐的我醉了,我讲起了我小时候,讲起了爹爹埋的酒,讲起了阿庆,讲了好多好多的事。
最后我也不知我何时睡去,等我醒来时,躺在床上,昨夜喝酒的乱摊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沈夜也早已不知去向。
正月的汴京城很热闹,从初一开始接连三日,开封府放关扑赌博游戏,大家可以尽情欢乐,沿街的铺子都搭了彩棚,铺子里卖的东西五花八门,玉珠首饰,鞋袜衣服,还有一些专门表演歌舞的地方,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正如书上所说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仿佛置身于华胥之国。
汴京正月的节日更是有趣,是我从未见过的,正旦朝会,立春鞭春,正月十四皇帝驾幸五岳欢迎祥池……这些都是汴京才有的。
元宵节那天,沈夜说我没有在汴京过元宵节,带我去赏花灯。夜晚整个汴京城张灯结彩,夜晚整个汴京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灯笼让整个城市笼罩在灯火的海洋。
沈夜带着我在街上逛,人很多,比肩接踵,我问沈夜,这么多人,这么多灯会不会出事。
沈夜说,“坊间设有高耸的望火楼。”
“我们可以上望火楼看看吗?望火楼那么高,往下看今日的汴京,一定很美。”
“我带你去看看。”
“可以上去吗?没有侍卫巡逻看管吗?”
沈夜苦笑了一下。
随后带我找到一个望火楼。
望火楼也有侍卫巡逻,不过三两个人监察得很懈怠,他们认识沈夜,我们很容易就爬上瞭望火楼。
我问他:“我们爬上望火楼,被官家知道了会责罚你吗?”
沈夜苦笑了笑“官家怎还会有心思管这望火楼!”
站在楼上往下望去,长长的街道灯火辉煌如同银光闪闪的长龙,光彩熠熠,让人陶醉。
我情不自禁地叹道,“这里的景色真好看。”
沈夜望着我,淡淡地笑道:“这里我来过很多次,只是……我觉得今晚的景色最美。”
“是呀,今天是元宵节嘛。”
沈夜笑笑,没有说话。
望火楼的另一面可以看到汴京的万家灯火,密密麻麻就像天上的繁星一般,可这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父亲期盼我能找到一个好归宿,我是还未实现。
我对着这万家灯火,心中默默许愿:希望今年可以在其中寻得一个能与我一起点亮家中灯火的人。
我忽然转身,好奇地问沈夜:“你有愿望吗?”
沈夜望着远处:“我愿天下太平,城中百姓能一直像今日这般热闹。”
他心中果然存着国家大爱。
“我还愿安安你一世平安,一生安定。”他把目光收回,温柔地看向我。
他的目光太温柔了,看得我脸颊有些发烫,我赶紧把目光转向街上,掩饰住了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元宵节过后,没多久就是落灯节,京中正月的节日便结束了,各家铺子也都陆续正常营业。
节后的汴京,与往日并无两样,来铺子里的人还是爱卖弄文采,我常能听到某某大家又画了一部大作。某某就露馅了一副珍藏。
我闲时看着他们,心中不由得想,他们整日吟诗作对,靠什么填饱肚子呢?唉,即使我读了书识了字,我依旧是个粗人。
今天铺子不忙,店里只有一桌人在喝酒,我坐在窗边歇息,看得来往的船只,想到那天沈夜从窗外爬进来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笑了笑。
摸了摸怀中的平安扣,好像他已经很久没又来了。
“听闻最近沈将军被打入了大牢,你们知道吗?”
“怎么会?沈将军怎么会被打入大牢?”
“你们不知道呀!听说这事是相爷干的,相爷与将军不合,弹劾沈将军有通敌之心,官家将沈将军打入了大牢。”一个人压低声音说。
“唉,官家如此厚爱相爷,相爷权势滔天,恐怕早晚要出差池呀!只是可惜沈将军了。”
“哎,此话不可语,此话不可语!来,来,喝酒。”
沈将军被打入了大牢?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难受的情绪从心中漫涌出来,浑身的血液像是被抽走了,双手瞬间变得冰冷。
沈夜被关进了大牢,我想去看看他,可我进不去,我使了银子,可人家说沈夜是重犯,不能看。
后来我多处打听,找到了阿庆。我以为再见到阿庆时我会很难面对他,我会难过,会生气。可我发现年少时对他的懵懂的情愫早已消失殆尽。
倒是阿庆,见到我时很紧张,我知道他以为我是来找他的。我和他说,我是有事想找他帮忙,我告诉他,我想请他帮忙,帮我进大牢,看一个朋友。
在阿庆的帮助下,我花了好多好多银钱,还将我那坛桑树下挖出的好酒送了出去,终于我进了大牢,我看到了沈夜。
他瘦了,也憔悴了。
“安安,你怎么来了?”沈夜看到我很惊讶,安安你怎么来了。
“你好久都没有来铺子里,后来打听到,你在这里,我来看看你,我给你带了饭菜。”
我边说边将饭菜端出来,递给了沈夜。
“安安,谢谢你能来看我。”
“你说了我们是朋友,朋友落难,我肯定要来看的。”我看着他落魄的样子,心中很难过,眼泪也不自觉地溢了出来。
“安安……安安,我不想和你说朋友了,若是……若是我这次能出去,你……你可愿意跟了我?”沈夜抓住了我递饭菜的手,眼神炙热。
沈夜话落,我心中仿佛有一个花苞一下子绽放了,原来我心中想寻的良人是他,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被他的大爱所吸引,沉醉于他的温柔细腻。
我望着他,眼泪从眼角滑落,脸上却堆着笑对他道:“好,等你出来,我嫁给你。”
“安安,我是被冤枉的,我相信等官家查明真相,肯定会放我出来。”沈夜说。
“嗯,我知道,你肯定是被冤枉的!”
沈夜赤胆忠心,忧国忧民,怎会做出此事。
回到铺子后,我每天都在打探沈夜的消息,等官家查明真相。
可等我再次见到沈夜时,是在那断头台上,是在那烈日炎炎下的断头台上。
那天很多人围在那里,我挤到人群的最前面,看到了沈夜,我喊了他。
沈夜看着我,眼里噙着泪水,他眼中有苦涩,有绝望,还有……爱。
我望着他,不停地流泪,可是我没有办法救他,我没有任何办法,我大哭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无声地对我说了一句,“安安,对不起。”
监斩官一声令下,刀落,血溅了一地。
沈夜的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绝望地大叫,声音撕心裂肺。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我只知道沈夜死了,他死了,死在我面前。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地望着房顶,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流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哭累了,睡着了,我开始不停地做噩梦,然后开始发烧,我躺在床上,嗓子干得发疼,可我连倒水的力气都没有,我以为我会就这样的死掉。
大概老天爷还想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如何残喘,三天后,烧退了,我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
我依旧经营着我的酒肆,我变得不爱笑了,我对那些爱作画的文人招待变得冷淡,我知道不是他们害死沈夜的,可是我却厌恶起爱画的人。
后来,阿庆找到了我。
他说:“安安,相爷向官家举荐了我的字画,官家很赏识,封我做了官。”
我淡淡道:“恭喜你。”
他说:“相爷的千金心悦我,相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安安,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了。”
我说:“没关系,祝你幸福。”
阿庆叫我态度冷淡也没有多说,递给我八十两银钱:“安安,这是当初你借给我的八十两银子,还给你,以后我们两不相欠,我们不要联系了,洛瑶会生气。”
原来他的颜如玉叫洛瑶,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瑶流,很好听的名字。
我将钱收下,应声道“好。”
至此,我在汴京又只剩下自己一个,无依无靠,我风雨无阻地经营着我的铺子。
直到金兵打进来了,官家乱了,汴京乱了,百姓乱了,没有人再来我的酒肆里喝酒了,我收拾行李,准备回我的小凉河。
我拿着行李匆匆地走在汴京街上,汴京早已看不出曾经的繁华模样,街上乱了,书画铺子倒了,画舫烧了,街上尽显凋零。
百姓行色匆匆,那些舞文弄墨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他们吟诵的诗词再也无人关心,他们故弄玄虚的笔杆子挡不了敌人。
沈夜在时,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剿灭土匪,平叛乱,对国家一片赤诚之心,他没有战死沙场,却含冤死在断头台上。如今他不在了,敌人来犯,再也没有人冲锋在前,这便是报应吧。
我淡漠地看着人群,盛世太平之时可有想过今天,可有想过将军,可有想过为将军求情,可有想过为将军查明真相。
他们没有,他们只关系谁的画画的好。
我看到了熟悉的一道身影,是阿庆,人群中,他背着画,人群的冲撞下,画散了一地,阿庆蹲下连忙去捡,一脚,两脚,三脚……无数只脚在上面踩,踩在阿庆的画上,踩在阿庆的手上,踩在阿庆的身上,踩在阿庆的脸上,踩在阿庆的血上……
他的画再也没有人多看一眼,曾经他引以为傲的才华被踩在脚下,无人关心。
世道乱了,我一路坎坷,艰难地回到了小凉河。
破败的院子中,我泪流不止,我终究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没能寻得一个良人,没能喝上父亲为我埋的酒。
酒没了,沈夜死了,阿庆走了,就连院中陪我长大的桑树也枯萎了。
后来世道太平后,我又回到了汴京,开了一家酒肆,生意红火,酒肆越做越大。
我的余生如父亲和沈夜所愿的,平安,安定,可我的良人却一直没有找到……
(全文完,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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