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后的童年都有一个宇宙——周星驰宇宙。二十多年前，这个宇宙还不贩卖超能力，却用最草根的角色滋养了无数学生仔贫瘠的想象力。如今这批学生仔长大了，他们不再把中二台词挂嘴边，把想象力折叠进公文包里，接受了没有梦想的咸鱼人生。
2021年2月27日午后，吴孟达因病逝世，他的演艺生涯、与周星驰的情义，再度被推上各大社交媒体首页。那个遥远的宇宙，忽然像雾霾天一样笼罩在我们头上。
我们怀念吴孟达，因为从此以后，周星驰宇宙少了最闪耀的一颗星星。在港片早已没落的今天，吴孟达的离去朝一代人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扔进一块石子，这不仅是一个演员的离世，还是一场我们共同在场的文化失忆。
《天若有情》
吴孟达于1952年生于厦门，七岁跟随家人移居香港。
从厦门到香港的六百多公里，在五十年前需要坐十几个小时火车。颠簸的长途火车到站时，吴孟达的父亲来迎接，给了初到香港的吴孟达和姐姐一人一块橡皮糖。这是他对香港的第一印象。
年轻的吴孟达渴望在新环境里寻找自己的位置。彼时的香港社会动荡多元，与西方文化有直接勾连，是接触外界最直接的窗口。讨厌念书的吴孟达的唯一的乐趣，就是游街串巷，偷偷挤进影院看电影。儿时拮据，吴孟达买不起报纸，但读得出上面的影星有出国风光的机会。当年他觉得影星是份容易的差事，只需念念台词，他又自觉有模仿天赋，于是一拍脑门，在1973年报考了TVB的演员训练班，开始了悠长的演艺之路。
想成名，赚快钱，是吴孟达的第二块橡皮糖。
几年后，在班里表现优异的吴孟达就凭借《楚留香传奇》中的胡铁花一角扬名港台。当年27岁的他切实地感受到了虚荣的甜蜜，没想到还真的成了当年在报纸上看到的影星，受万人追捧，飞来飞去参加活动。
突如其来的名誉让他风流成性、赌钱欠债、自负膨胀。因为不好好维护形象为TVB工作，吴孟达在三十岁初期被雪藏，直到三十岁中半才认真还债，照顾家庭，爬起来努力找戏拍。回归生活正轨后，在媒体前他也从不忌讳承认这段黑历史，“总比老了才去荒唐好。”
八十年代，他遇到了那个倔强的天才周星驰。通过《赌圣》《逃学威龙》《九品芝麻官》等等作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倒也在一票黑帮警匪片中杀出了一条喜剧之路。而后风风雨雨四十余年，吴孟达与香港娱乐的黄金年代一起浮浮沉沉。
2019年，内地科幻巨作《流浪地球》上映，66岁的吴孟达作为重要角色参演。同一时期，他受邀参加访谈节目《十三邀》，和许知远回访老家厦门，在一家苍蝇馆吃了顿饭。
馆子逼仄，烟火气浓烈，人们挤在围桌，左手蹭右手地用餐。主菜姜母鸭上桌时，年迈的吴孟达拾起一次性筷子夹起一片棕黄的姜。他对许知远说，自己就像这片姜，让砂锅中的鸭滋味无穷。
《十三邀》
姜越老越辣，吴孟达的表演火候也不曾熄灭。
吴孟达对反派和失败者角色有自己的钟爱。当年杜琪峰带着《天若有情》找上他时，他对反派人物喇叭更感兴趣，虽然最后被老友说服了去演太保。吴孟达觉得，再恶毒的坏人，身上都有合理的诉求，看见家人时也会温柔可亲，这些就是“人性”。而作为一个曾经的loser，越废柴的角色越能激发他对角色人生的想象，“能加进去的东西更多”，人物层次会更丰富。
谈及资历时，这位老演员温和又无奈地表示，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很多合作的年轻导演都不会对他的表演作点评，他怎么来，对方都觉得好。“演得怎样，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与此同时，和很多北上的香港演员一样，吴孟达拍过的烂片也不少，但他总会把烂片当好片，尽力演好手里的戏份。
次要但认真，大抵是现今娱乐圈里最珍贵的一种专业素养。吴孟达展示的道理朴实简单。其实，每个内容创作者都会面临同样的困境，按吴孟达的经验来说，这是黄金配角的自我修养，用当代年轻人的幽默来解，就是要学会“屎上雕花”。毕竟，你接受了这个作品。
香港作家马家辉的小说《鸳鸯六七四》里有一句金句：“每个人都可能会摸到烂牌，把手上的烂牌打好，是我们一生唯一能做的事情。”这句话虽然在写虚构世界，却也与现实互文。
某种程度上，吴孟达很明白谦逊的价值，懂得如何把“烂牌”打好，因为他亲历过两回荣耀的消亡，一次是自己，一次是香港电影。
可贵的是，一轮轮洗牌后，他手里依旧攥着一块橡皮糖，一半给自己，一半给观众。
《喜剧之王》
当许知远问吴孟达，是什么让你成为你时，吴孟达停顿了半晌，说，母亲的教育。
他不是没想过当个江湖浪子，但在母亲的教导下，他慢慢发现，“所有什么大哥，都只会说自己打人家的一面，从来没讲过自己被人家追杀的一面......我们憧憬一些英雄人物，憧憬一些江湖大佬，你真正了解以后，狗屁，骗小孩的。”这或许就是吴孟达能十年如一日地演好边缘小人物的原因。
吴孟达演过200多个角色，很难找到一个精准的词概括他们，非要总结，就是每个角色里都有渺小又真实的人性。
《天若有情》的太保活得像条狗，但对兄弟有情有义，《破坏之王》和《少林足球》里是市侩又落魄的导师，《喜剧之王》是值一个奥斯卡奖的卧底警员，《新扎师兄》的教官外表严厉，但对下属充满疼爱......
众多经典配角的历炼中，除了陪伴主角的功能，吴孟达对市井、鸡贼的小人物气质一抓一个准，这给无厘头喜剧奠下了反英雄主义的、草根的底色。可是吴孟达到了2019年仍然坚称，“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是无厘头，那（个词）是人家编上去的”。
周氏喜剧强调肢体语言，那种表演是生猛的。
吴孟达饰演的草根角色，也靠形象和动作根植人心。荧幕上的他常常顶着啤酒肚，驼背，走路外八，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挺直腰杆的吴孟达其实有1米75。
有回接受采访，他说很期待接到不为他“量身订做”的角色，他想继续思考，钻研，创造新的吴孟达。或许这也是他即便身体抱恙，需要吸氧，也要参演《流浪地球》的原因。
二十年春秋交替，看着港产片长大的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文化归属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人们不再看TVB电视剧，最近能喊出名字的港产片是三年前的《春娇救志明》，对文艺作品话题的自我审查越发严苛；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街区的苍蝇小馆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连锁茶餐厅和大商场。
无论是精神还是胃袋，一切都变得士绅了起来。生活可以说是越来越好了，但不再荒诞也不再可爱。
吴孟达回忆和周星驰的打拼往事，二人曾为了汲取灵感去拍拖圣地偷听情侣对话、去观察饭店里的食客，拍戏期间在片场分鲍鱼罐头。这些荧幕外的荒诞日常，也是构建所谓“无厘头”流派的重要部分。
做无厘头喜剧还是二人自愈的方式。周星驰由单亲母亲抚养，生活拮据，吴孟达则有一个传统严厉的父亲，儿时常常被体罚。他们把在家里无法释放的压力和想象力倾注在喜剧中，比如拍《盖世豪侠》时，吴孟达就和周星驰探讨“父亲”的可能性，“难道香港的父亲都一个样吗？孩子都没有地位吗？”
两个人微小的反抗，最终变成一部部作品，治愈了更多人。这些作品是送给观众的橡皮糖，它们便宜，甜得塑料，但每颗都有好看的颜色，每颗都可以吧唧吧唧嚼很久。
说到底，在精致的今时今日，无厘头的定义是什么早已不重要了。我们只是怀念一个瘦子和一个胖子一唱一和，死磕某件事，撞上南墙后哼首烂俗的口水歌：“屎我是一坨屎，命比蚁便宜，你坐奔驰，我挖鼻屎...”（《喜剧之王》）
《赌圣》
周星驰宇宙虽然不贩卖超能力，但它最大的魅力，是让你觉得里面的每个人都像家里的某个亲戚。
如果说周星驰像每个80、90后家里的一个表哥，吴孟达就像表叔。他年轻时贪玩，跑过很多地方，混出过一点事业，但从来不算安稳。平时虽然见面少，但家族聚餐时总会笑嘻嘻地逗你玩，偷偷塞你几张皱巴巴的零花钱。
我们这一辈人，都吃着吴孟达给的橡皮糖，听着他的吹水长大。
比如上个月碰见小混混干架，好几个人倒在血泊里（《天若有情》），又比如有天在公园碰见一个老赖在骗一个失落年轻人买抵抗失恋冲喜套餐（《破坏之王》），再比如某天在街边和陌生青年讨论起足球该怎么踢（《少林足球》）。
当然，本人的轶事也没少听。他和周润发、卢海鹏是同班同学；杜琪峰常常偷看老师的评分和评语，泄漏给他......从盗版碟到八卦杂志，虚虚实实，吴孟达和他的老友们串联起一部香港娱乐圈野史。
吴孟达离世，让人惊觉我们已长大很久了。他带走了学生时期不厌其烦地模仿台词，扯影星八卦，向往香港梦的那部分我们。
他说，人生是一场超大的梦。春寒料峭，适合入眠。达叔，谢好梦，祝好梦。
长大虽然漫长，但成长往往只在一瞬。比如某位童年看着长大的明星离世、喝咖啡不再加奶加糖，而是喜欢苦涩的美式......记录这些微小的瞬间，就是记住我们来时的路，让我们的成长有迹可循。今天起，我们将开启一个周末栏目，每周分享一个长大的瞬间。
这是「成为大人」的第1个瞬间。
策划：GQ情感研究所
编辑、撰文：林蓝
题图插画：一亖丗亖一
视觉：a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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