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无论发生一千遍,还是一万遍,始终都在重复着同一个结局。

时光衰微热忱抛却(青冢用一生宿命)(1)

文/郭敖(原载于郭敖小说《北纬已北》长江出版社)

雁门关外有坟,名曰青冢。

那一年,雁门关外的雪来得特别的早,漫天白絮纷飞,长安城外开满桀骜的腊梅,花瓣乳白,香溢百里。官道远方又传来清脆的驼铃声,翩翩飞燕划过天际,远集西羌。消失在天地朔漠之中。

我是曹沫,我已经很老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五十余年,有太多的事情我无法再记起,有太多的面孔也都已经忘记。每年的十月我都会来到雁门关外,今年的雪来得太早,太突然,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准备。我以为终有一天,我会彻底地将她忘记,忘记她的容颜,忘记她的名字,忘记她的笑容,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听到了一曲琴弦凝绝的琵琶声,我突然哭了,因为这首曲子,我们一起听过。

永安三年,东汉年间,再逢乱世,铁蹄踏过官道上的冰雪,雁门关外又是烽火连天,持戟百万。

我是一个杀手,每个月的初八都会有人死在我的剑下,我的一生之中杀过一百三十九人,他们之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从来不考虑他们为什么要死,只要有人肯出银子,他们是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其实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对与错,只是做了选择,然后不回头地走下去,在这个乱世中,每个人都不想拿生命去冒险,但是每个人都要生存。

除夕过后的第一个初八,因为泄露了行踪,被行会里的老板出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马贼伏击,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逃到南郡的时候,我终于还是放弃了,我闭上了眼睛,跌落在杂草的垛子上,听见有零碎而杂乱的马蹄声。

琴声淙淙,在我的梦中反复地传来琵琶的声音,琴弦冷涩,旋律凝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坐在庭院之中,一身素妆白衣,云鬟雾鬓,黛眉轻颦微蹙,微露一丝幽怨,她看到我醒来。她说:这几天镇上来了一伙马贼,每天都在打听你的消息。他们烧了镇子里的几家农房,杀了几个壮丁,开始的时候是想逼你出来,现在只是一个借口,他们自己都不肯定你是否还在这个镇子上,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说:因为他们不想死。

她说:你看上去并不像十恶不赦的坏人,看你的样子你一定没有做过坏事。

我说:可是我也没有做过好事。

她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昏倒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雅琪应该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并且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至少这个世上有个人为她牵肠挂肚,即使在危在旦夕的一刻仍然不能忘怀。我想那种感觉一定很幸福,我叫王嫱,你可以叫我咕烨。

雅琪是我的妹妹,在母亲临终前叮嘱我照顾好妹妹,母亲一生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妹妹,母亲去世的那年我和妹妹都还小,长安发生过一场很大的瘟疫,荒草丛中遍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朝廷把感染者、老人、乞丐和流浪的孤儿驱赶到长安城外,我和妹妹在哭喊的人群中走散,我找了她很多年,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问一切和那场瘟疫有关的陌生人,有没有雅琪的消息。

马贼在那天清早离开了南郡,我在南郡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见到了王嫱的父母,她父亲是读书人,母亲耕织,家里也很少去客人。王嫱有一个弟弟,在一家镖局做教头,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给我和王嫱以及父母讲述一些他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他也提到过我的名字。他说这一辈子最崇拜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天下第一杀手曹沫,和天下第一捕头鬼手。希望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闻名于江湖。我说江湖上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等有一天见到他们,他们也许都是身不由己,也许他们更想做的人可能是你。他趾高气扬地对我说,有些事情,我永远都不会懂,毕竟燕雀和鸿鹄之间是有差别的。

每次看到王嫱,我都会想起雅琪,时隔多年,也应该长成了这么大的姑娘。她说:看得出来有很多的事情,很多的人你都放不下,你在用生命报复时间,因为你找不到你要找的人。

在院子里槐树下的窗子前挂着一个用藤萝编织而成的鸟笼,里边圈养着一只云雀,发出清脆的叫声,我说:你喜欢云雀,它本来不应该属于这里,我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见过这种鸟,那里绿草如茵,茫茫无际。

她用蒿秆把米粒拨弄到笼子里,在笼子旁加了水。她说,见到这只云雀的时候,它还是一只雏鸟,被遗弃在房檐的垛子下,全身只有简单一些绒羽,在寒冷的冬季里被冻得瑟瑟发抖。长大以后几次想放它出去,发现已经再也离不开它,也一直放心不下,不知道它在外边是否能照顾好自己。因为她的羽毛太美,美到蓝天所不能承载。我去牵她的手,被她拒绝。她说知道你心里一直都藏着一个人,如果你只是感觉到寂寞,那么请你不要说爱我。

那天晚上我喝得大醉,桌台上放着铜制烛台,蜡烛顺着烛台淋下来烛油,滴落在桌台上,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酒精的味道。我感觉到四肢冰凉,已经没有了知觉,胸口却很烫,一双手从我的脸颊上划过,光滑而细腻,她的手很暖,就像母亲的手一样。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只剩下郁金香的味道,若即若离,仿佛遥远的记忆。我想起了母亲,那双手就像母亲的抚摸。

第二天清早,我起身离开,王嫱在酒桌上沉沉地睡去,我没有叫醒她,怕相互知道得太多而无法忘记。马蹄踏过马厩里的杂草,发出哧哧的声音,我听到笼子里的那只云雀一直在叫。我在桌子上给她留了一张纸条:如果能够再见到你,我一定娶你为妻。在我离开的那天晚上,马贼卷土重来,他们放火烧了整个镇子,火光冲天,听驿站的老板说那天死了很多人,马贼俘虏了镇上的女子,一直都没有看到有生还者逃出来。

一个月后,我去了一趟长安,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久别的朋友,他叫鬼手,是元帝年间朝廷里的六扇门第一捕头,却以敲诈勒索朝野贪官污吏为生,在他的眉宇之间总是透漏着霸气。在我最贫困的时候,他曾经介绍过一些生意给我,他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失手,每一单生意都能让我吃上一整年。我们经常在贴满通缉我告示的屋子里喝酒。见到他的时候他老了很多,很多话都不愿意说。我知道他有心事,和一个女人有关,他从来都没有畏惧过任何事情,那时候他还不懂得感情。

喝完酒后我发现他真的变了,很多事情开始变得谨慎,他以前是从来都不会考虑后果的人,现在很多事情他都不再去做,不是不想做,也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很多事情都开始畏首畏尾。

第二天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没有告诉任何人。

一个礼拜后,我再次在长安城里见到他。他去了一趟南郡,他说那里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那个女人很美,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丧失了自我,那个女人告诉他她会在那里等他,她在一个礼拜前嫁给了当地的马贼。回来的时候鬼手身受重伤,断了的箭头还残留在他的体内,流了很多血,衣衫上血迹斑驳。

那个女人曾经问过他,男人的事业和爱情哪个更重要,她要他做出选择,她以为他会留下来,那天鬼手还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缉拿一个罪犯。鬼手回来的时候她嫁给了一鬼手最大的仇人马贼。

鬼手的母亲在他十八岁那年被马贼杀死,鬼手向朝廷上报了几次奏折请命围剿马贼,都被朝廷以和匈奴对持军饷紧急而拒绝。那次回来以后,鬼手再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我也很少能见到他,一年里见到过他两三次,在一起除了喝酒,竟然是相对无语。

八月,我在长安城内见到了王嫱。

她牵着一匹瘦弱的痨马,走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上,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眼睛红润,依然有落雁之容。她在人群中看到我,突然停留了下来,掉落了手中的东西,眼睛里含着泪水,惊慌失措的整理了一下鬓发,微笑的走过来。

她说:我一直在找你。

我说:我们认识吗。

她的眼睛游移,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她尽量地让自己微笑,她说:你都已经忘记了,我知道很多话你都不愿意说出口的,那天你留了一张纸条给我,你说如果能够再见到我,你一定会娶我为妻。我一直在找你,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身边都是尸体,整个镇子被马贼放火烧了个精光,我去了一趟你的家乡,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做任何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最简单的代价是给一些银两,有一些代价却要付出生命,作为一个杀手是绝对不能有感情的,因为感情的代价需要付出生命来偿还。那天我还是拒绝了她。

天下之大,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她把她的一生都交给了我,我把我的一生交给了未来,而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又是立春,半年里我都没有生意可以做。

在长安城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鬼手,我也再也没有去找过他。半年里只有一个女人来找过我,她说她叫陈思思。她长得很像我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我始终都没有想起来她像谁。

她说:我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他叫鬼手。

我说:朝廷六扇门的鬼手?

她斩钉截铁地说:是。

我说:鬼手是六扇门第一高手,很多人都希望他死,但是他依然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说:因为他抛弃了我,他在拜天地的时候抛弃了我。

我知道她就是鬼手一直放心不下的那个女人,她喜欢鬼手,鬼手曾经在他们结婚的那天接到了通缉的任务,离她而去。她一气之下嫁给了马贼,她以为在和马贼结婚的那天他一定会出现,鬼手那天始终都没有出现,鬼手出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时辰。

我说:见到他,我一定会转告他。

她说:不行,我一定要他死。她扔了两锭银子,说这是定金。我收好了银子说,如果能打得过他,我一定杀了他。

第二天,我在客栈门口的面摊上吃面,陈思思又来找我。

她说:昨天是不是有一个女人来找过你。

我说:是。

她说:那个贱人是不是想让你杀了鬼手,你一定不要听她的,她是一个疯子,一定是马贼让她这么干的,马贼最想除掉的人就是鬼手,她被鬼手抛弃过,她一直以为鬼手最喜欢的人是她,在她结婚的那天鬼手竟然抛弃了她,鬼手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因为鬼手最爱的人是我。而不是她,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钱,你要答应我,如果见到她,一定要帮我杀了她。

我感觉到迷惑,我问她是谁。她说她叫陈思思,她一生之中最喜欢的人就是鬼手,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鬼手,她曾经得过一场怪病,病好以后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梦醒的时候发现鬼手在她的身边,他们并不曾相识,却在一起了七年。

陈思思放下了一百两银子,匆匆地离去。

一个月里,陈思思再也没有来找过我,在饥荒的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做杀手做到我这个份上,我倒是希望能多有几个陈思思这样的人出现。我在东门的城墙下见到了鬼手,他拿着酒壶,衣衫勘辑地躺在角落里,和乞丐混搅在一起,划拳,吃讨来的馒头,在阳光下相互擒身上的虱子。我请他喝酒,他已经再也认不出我。

傍晚,夕阳还没有落尽的时候,王嫱找过我一次,她站在门外,背着一把琵琶,等我吃完饭菜,她在我身边坐下。这一年里她瘦弱了很多,眼睛深陷到眼眶里,她确认我是否真的把她忘记了。她弹奏了一曲琵琶语,我在屋子里擦剑。

她问我有没有听过这个旋律。我说,很好听的琵琶声。

她说:你明明还记的我,否则你的眼睛不会显得这么的凝绝。你曾经听过我给你弹奏这首曲子,你却不肯承认。

我说:姑娘,也许你真的认错人了。

她收起了琵琶,说:我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我说:谁。

她说:王嫱。

我犹豫了一下,在这个年头里,我不知道是所有人都疯了,还是我疯了。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什么东西,那一刻,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说:好,王嫱是谁。

她说:你的眼睛在撒谎,你犹豫了。你明明记得谁是王嫱,你知道谁是王嫱,因为你还爱她。因为你知道我就是王嫱。

我说:我是杀手,我只负责杀人,不负责帮人找老公,这些是朝廷应该干的事情,我从来不做跨行作业。

她拿起桌子上的剑,刺入了我的身体,她惊慌的拔出剑,帮我捂 着伤口,血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衫,她哭着帮我包扎好伤口,说:你为什么不躲。

我以前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她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现在我已经不再想知道了,我知道她最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并不恨她,我知道她要刺的 人不是我,只是另外一个人,因为我们都已经变了。

如果一个人的记性太好,就不要去做杀手,记得太多的东西就会产生感情,当一个杀手有了感情以后,他的剑就会变得迟钝,一个杀手的剑变得迟钝,就意味着死亡。

她在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她说: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记起有一个叫王嫱的女人,请你转告她,她曾经在你的记忆里存在过。即使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哪怕是骗她,你也要帮我骗她一次,那时真相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在她家乡的庭院里养着一只云雀,在笼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如果路过那里,请你把它放生,因为困了太久,也许它一直都渴望蓝天,那里绿草如茵,茫茫无际。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从那以后,我在行动的时候经常受伤,有时候伤的很重,甚至赔掉了性命,我发现我的剑变慢了,以前我觉得我认为对的事情,就会去做,现在很多事情都开始变得犹豫。一个人包扎伤口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王嫱,想起她会不会帮另外一个受伤的人包扎伤口。有时候也会梦到一直飞翔的云雀。

陈思思又来找过我一次,她来的时候身边带了两个随从,随从的面目狰狞,脸上有多处伤疤的那个人我认识,在几年前和马贼的打斗中,有一条伤疤是我留给他的纪念,他见到我,只是憨厚的微笑,并没有认出来我。也许是有太多人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伤疤,他都已经忘记了。

陈思思走进来,示意让随从退下,她说:鬼手死了吗。

我说:鬼手已经死了,叫鬼手的人还好好的活着。

鬼手已经不再是她想要找的鬼手,他一直都坚定的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当她嫁给马贼的那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自己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他以为她一定不会离开自己,当事情发生在他的眼前,他竟然没有哭,因为在她的心中他一直都是一个很酷很有型的男人。

第二天我带她在东门外的破庙里见到里鬼手,鬼手光着脚,拿着一枝木棍敲打着地上的一枝蟑螂,鬼手见到她的时候有一点惊愕,放下了手中的木棍,走到陈思思的面前,陈思思拔出剑刺向鬼手,鬼手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当她转身的时候,鬼手蹲在她身后,他很认真的从地上捡起一块雕刻着陈思思名字的玉佩,陈思思用剑指着他,他站起身说:姐姐,你的东西掉了。

陈思思看着他,她说,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告诉你,其实一直都想知道你最爱的人是不是我,我以为我曾经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了缉拿一个土贼,你还是抛弃了我,我和马贼结婚的那天,我要你带我离开,你不肯,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当我躺在别人的怀里,做饭,沏茶,相夫教子,我还是在想你,想你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知道这一切都在撒谎,这不是我想要的,命运已经给了我一个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答案,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只有你死,我才会不再想你。

当鬼手站在她面前,疯疯癫癫的说出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是她的时候,她突然泪流满面,跌落了手中的剑,声音哽噎,全身都在发抖,时隔多年,依然哭的就像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她离开的时候告诉我,她知道身边的这个人一定不是鬼手,因为鬼手从来都不会说出那句话。

公元前三六年,汉元帝昭示天下,遍选秀女。

长安城内来了很多人,似乎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很繁华,街道上张灯结彩,人群接踵而至,熙来攘往,客栈里住了很多佩刀的陌生面孔,有时候人越多的时候,反而觉得越寂寞,每天我都会找客栈门口的老张喝酒,他在客栈门口摆设了一个小摊,卖给一些孩子面人和面人汤,这里所有的人都叫他面人张,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在抱着一团糯米粉,用小竹刀认真而灵巧地雕刻着手上的小人,耐心的捏、搓、揉、掀,然后用石蜡上色。每天他都会雕刻一个衣裙飘逸的紫衣女子,女子的面容栩栩如生,有时生气,有时嬉笑。我知道面人张在等一个人,他每天都用面人捏着她的样子,幻想着她的样子。

我们在一起喝酒,他从来都不愿意提起他的过去,他嘴上不肯说,我知道他每天都在重复的想。每天都在重复的做同一件事情。隔壁猪肉摊上的阿芳每天都会来他这里吃面,吃面的时候嘴巴从来都不 愿意闲着,能够一天不停的都在说话,说着重复的一些言语,她每天都来问面人张今天她漂不漂亮,当面人张不厌其烦的说漂亮的时候,她就会很害羞的笑,面色红晕,动作扭捏,用簪花比划着自己的脸蛋,她说她以前很胖,很丑。其实她不知道,她现在也很丑。

阿芳也曾问过面人张,她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面人张说:没有,大家都是邻居。

阿芳说:你不用狡辩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面人张笑了,他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对一个人坏。

阿芳一如既往的去面人张那里吃面,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每天拿猪肉给他,阿芳依然每天都有很多话要说,津津有味的讲一些道理,很多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想她一定是一个特例。

面人张每次提到阿芳,都只是讪讪一笑,说天底下有很多这样的人,习惯就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坚守的信念,对于别人来说,这可能只是浪费时间,或者旁人看上去事情的本身就是一场闹剧,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已经是生活的全部了。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习惯,每天我都看着面人张在客栈门口捏面人,我发现他捏面人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时候捏一个面人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拿竹刀的手也开始慢慢的发抖。一直以为我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当我看着他,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没有朋友,因为交朋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今天还坐在一起喝酒,我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他就死在我的剑下,除了死人,我不和任何人讲感情。面人张有一天问我们之间算不算是朋友。我只是笑,然后喝酒。

他打开面摊下边的暗格,里边装着形形色色的面人,有不同情绪、不同年龄阶层的。他问我有没有看出什么端详,这里一共有三千六百四十九个面人,竟然捏的是同一个人,一个叫紫鹃的女人。十八岁那年他带着妻子来到长安城,皇宫里的贵妃被刺,朝廷封锁里整座长安城,官兵骑着马在城内抓人,长安城内一片混乱,他和妻子在这里被人群冲散,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天她穿着一身新买的紫色衣服,是她最美的一天。

面人张在这里等了很久,他的妻子一直都没有回来。他怕妻子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他,便租下了面人摊,每天都在这里捏面人。

他最近捏的面人越来越老了,面人的面容慢慢的老去,像熟透了的核桃皮,在风烛残年之际,挽着一个老人的手,在战乱之后满目疮痍的家乡里相濡以沫。他知道妻子喜欢吃面人汤,他每天都会比照妻子的模样多做一个,等待着妻子突然回来就可以吃到。他坚信她一定会回来,只是不要回来的太晚,面人汤都该凉了。

那年我离开里长安城,在长安城外遇到了一场厮杀,官兵和马贼火拼了一宿,官兵把马贼剿困在了一个旮旯里,两个马贼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躲在角落里,孩子在哭。官兵调戏那个女人,女人的衣衫被撕裂,挂在残碎的木桩上,女人在孩子的哭喊声中像一只受伤的猫在逃窜。

看到那个女人我想起里一个叫陈思思的女人,她的眼神哀怨而无助,我第一次无偿的杀了人,杀了十四个官兵。陈思思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我收了她的钱,一直都没有帮她做事情,这次算作补偿,以后也互不相欠。送那两个马贼、女人和孩子回到山寨的时候,已经立秋,叶子已经落了好几层。

我一直都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我在马贼的山寨里见到了他们大当家的,他叫马宽,我说我记得你。他笑了,他说化成灰也认得我。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他是我在江湖上出道以来认识的唯一一个朋友,后来他做了马贼,因为拦截了朝廷的军饷,作为杀手,只要有人肯出钱,我是不会放弃任何的买卖的。在刺杀当天,我中了朝廷和马贼联合的埋伏,原来要死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因为我杀过一个宫里的贵妃,当时震惊天下,朝廷里的人想我死,和马贼合伙作秀。

他说:没有想到你还活着。这个世上还真有一种人怎么死都死不了。

我说:姓马的人不一定非要做马贼,我也没有见过这么死心眼儿的人,我一直都以为你早已经死了。

年轻的时候总是想赢,长大了以后才知道,结果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常常忽略里最重要的过程,每个人都会死的,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结果。死亡的方式不同,死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曾经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兄弟,坐在一起喝酒吃饭,仍然还是有很多话可以说。

在山寨里我遇见了王嫱的弟弟,他辞去了镖局里的教头身份,最终做了马贼。他改变里很多,不再想去做英雄,英雄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至少在乱世里,做马贼要比做官差轻松的多。他说三年前王嫱去宫里做了秀女。她进宫的那天很热闹,家里来了很多人,朝廷派了六人的朱漆大骄子,鞭炮响里三天三夜,王嫱临走的时候,问他我有没有回来过。

那一夜,我觉得过的特别的长,所有的人都已经睡去,山寨的寨门前有守夜的马贼,陈思思陪我喝了两杯酒,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她没有提到关于鬼手的任何事情,似乎从来都不认识有一个叫鬼手的人活在这个世上。整晚的谈话中,她一直都在说马宽如何对她好,孩子如何的聪明。她不希望孩子在山寨里生活,长大以后不要做马贼,孩子长的可爱,不喜爱武功,每天喜欢画画,写字。她给孩子从杜陵请过一个叫毛延寿的先生,教孩子画画,被马宽赶出里山寨。孩子慢慢的长大,她发现孩子长的很像以前的一个故友,眉宇之间透漏着霸气。

翌日,陈思思带着孩子离开里山寨,回到里马宽的家乡。马宽没有挽留,只是叮嘱她们一些家常琐碎,找了马车送她们回去。我没有想到马宽这么粗心大意的马贼,对待自己的妻儿竟然无微不至。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说,下次让我见到你,我一定杀了你。

公元前33年,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请求和亲,以结永久之好。

入冬的时候我再次回到了长安,长安城被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尽里最后一丝的繁华,一切都已经不再熟悉,长安城里的夜色依然奢靡不堪,我也会遇到一些酒肉场上的朋友,在客栈里再次遇到里鬼手,他已经迥异于以前,精神抖擞,神采焕发,已经是六扇门的总管。那天和他一起的有一个叫毛延寿画师,在朝廷皇宫里做画匠,专供宫廷人物肖像绘画。三年前他曾在皇宫里见到过王嫱,她让毛延寿转告我,如果你遇到一个叫曹沫的人,有一些话请转告他,过了这么多年,我都已经忘记了。

一个月后,汉元帝下令斩了毛延寿,具体的原因不详。那天下午朝廷在城墙上贴出一张榜文,汉元帝封王嫱为公主,赐名昭君。出塞匈奴,永结平安盛世。

立夏的第一天,我在长安见到了马宽,我并没有杀他,他已经一身落魄,衣衫褴褛,居无定所。在街道上卖艺为生。一个月前朝廷派兵围剿了马贼,只有马宽逃了出来,山寨已经被朝廷放火烧掉。因为是在半夜里突袭,几乎所有的兄弟都死在了睡梦之中。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死之前能够回到家乡看一眼老婆和家里的孩子。这也是让他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我说:既然放不下他们,为什么不回去。

他说:她爱上里我最恨的仇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以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或者有一天可以日久生情。后来发现这一切都是错的,她嘴上从来不说,一直都知道她心里最爱的人不是我。

我说:其实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无所谓,一起生活,能够天天看到最爱的人在身边慢慢的老去,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他喝完了碗里的酒,身体开始摇晃,有人说当一个人有心事的时候会比较容易喝醉,那天他喝的并不多,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他说:看着她慢慢的老去,时间对来她说就像是一种折磨,她每天晚上都会躲在被窝里拿着他送给她的玉佩哭,因为不想让我知道,起床以后还要强颜欢笑,洗衣叠被,有了孩子以后她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的手已经拿不稳里酒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酒杯说:第一次见到陈思思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很年轻,长安城内的饥荒让他当上里马贼,那年的瘟疫死了很多人,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官兵驱赶着饥荒的贫民,她哭喊着寻找她的哥哥,我想带她走,在路途中被朝廷里的官差追杀,因为身受重伤而无法照顾她,这么多年里我一直都在找她,后来她被追杀我们的其中一个叫鬼手的官差所收留,一场大病以后,她爱上了一个叫鬼手的男人。我杀了鬼手全家,却得不到她。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第二天清早,他特别认真的擦干净了自己的刀,穿的特别整洁,出门前他拿了一块玉佩给我,他说:如果我没有回来,麻烦你把这块玉佩交给一个叫鬼手的人,请你转告他,在我的家乡里有一个人在等他,那里的茶花很美。

那天下午,朝廷抓到了一个到皇宫里行刺的刺客,尸体被悬挂在长安的城门上,刺客在皇宫里被乱刀砍死,已经看不清了轮廓,鲜血从城门上顺着方块的石砖滴下来,阳光不是很炫目,照在血滴上形成 一条长长的直线,发出粼粼的波光,就像一个人在哭。城门下围观里很多民众,品头论足,街谈巷议。

在人群中我似乎看到里我的妹妹,手牵着一个小孩从人群中走过,当我走进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她们。接踵而至的是朝廷的官差。列着长长的队伍,身着喜庆的红衣,队伍中央是一顶金黄色的骄子,骄子里是昭君公主。

昭君出塞那天,我去了一趟雁门关,雁门关外场面恢宏,列着长长的队伍,从官道上传来遥远的驼铃之声。我突然闻到里一股郁金香的味道,那种味道熟悉而遥远。

朝廷依然莺歌燕舞,长安城内繁花似锦。

过完第二个秋天,我回了一趟马宽的家乡,那里开满了茶花,茶香扑鼻。

那里遍地皆是茶园,一个老人告诉我曾经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来过这里,不过第二年便离开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马宽的老家有两座茅草屋,木质的栏杆,屋内尘铺里一层蜘蛛网,桌子上的酒壶里有干枯的茶叶,已经干涸掉。

我答应过王嫱,回到她的家乡以后,帮她把笼子里的那只云雀放生,让它重新的回到蓝天之中,我去过一趟她的家乡,等我把那只云雀放出鸟笼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老的再也飞不动了。

每年的十月,我都会去一趟雁门关,官道上熙攘的人群,来往的车辆,每年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群,那些陌生的面孔,从这里经过。我似乎又听到了驼铃的声音,伴随着琵琶的声音,在路边依然有人在哼着塞上曲的小调,有一种感情需要用一生去证明它的存在。苍穹之下又有云雀飞过,那里有广袤无垠的大草原,蓝天白云之下,绿草如茵,茫茫无际。

那一年,雁门关外的雪来的特别的早,漫天白絮纷飞,长安城外开满桀骜的腊梅,花瓣乳白,香溢百里。官道远方又传来清脆的驼铃声,翩翩飞燕划过天际,远集西羌。消失在天地朔漠之中。

一位身穿紫色衣服的老人推着面人车摊从我面前走过,身型佝偻,蹒跚的走过官道,车轴发出吱吱摩擦的响声。她艰难的停下来,用沙哑的声音吆喝“面人汤,热乎乎的面人汤哎”,她放稳里车摊,走过来说:这位客官,一路上风尘仆仆,天又冷,这么大年纪了,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吃碗热乎乎的面人汤吧。

我接过面人汤,那是一股熟悉的味道,从面汤的倒影里我看到了自己已经两鬓花白,双手宛若枯枝。

她说:面汤一定要趁热吃。

我抬头看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紫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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