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汐

配乐散文今夜我又想你了(艾妮赛我想你了)(1)

还未等不及抓住春的尾巴,意犹未足,还未细品春的味道,它便倏地溜走,落入翠绿森森。而在格尔木这是令人尴尬的事——我无法描绘自己对一个春非春、夏非夏的季节的具体感受,它的景致就像一幅概念模糊的抽象画,很多时候会看到翠绿和枯黄并存,就像是夏天刚刚露头,秋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到来了。

照例又是搬家。从乌图美仁到黄南,住在一个依山傍水的乡镇。村落里有一处院子,六间大瓦房,我和姐姐用半月时间才里里外外拾掇停当,歇息时我瞅见姐姐坐沙发上,乌鬓包着花头巾,扬起一只纤细臂弯擦拭额角汗珠,腻脸红润。这般熟悉的情景让我忽然想起母亲。我凝睛望她,喃喃道:“姐,你看起来像我妈。”姐姐噘嘴,赧颜微愠,伸出手来就要掐我。我忙起开往门外跑,未料却撞上急入门来的艾妮赛,于是又拉她坐下。

姐姐见邻居家的女孩来了,便摘下头巾,微微一笑又文静地坐在那里。艾妮赛瞅我一眼,手伸进衣兜里拿出两枚雪白的樟脑丸,眨巴着长睫展开在我面前。我觉得味道好臭,掩鼻问她:“你给我这个干嘛?”艾妮赛朝着衣柜倾了倾下巴说:“你家衣柜里不放臭蛋吗?”姐姐一听掩口笑了起来,我白了艾妮赛一眼,纠正道:“记住了,这不叫臭蛋,叫樟脑丸。”艾妮赛不以为然地也白我一眼,咕哝道:“我们这里就叫臭蛋。”我连忙说好吧,我家衣柜不需要臭蛋,那味道熏能把衣服熏臭了,还怎么穿。

艾妮赛嘟着嘴说:“那也比柜子里钻进去臭虫好吧?”我惊讶:“还有臭虫?怎么什么都是臭的?”艾妮赛摇头笑了笑,耳环也跟着叮当响,说:“这地方就有,喜欢往衣柜里钻,小心把你们的衣服都咬坏了的。”我听如此,便抓起樟脑丸就扔进了衣柜里。又问她讨几个樟脑丸,打算书房、卧室、书画室、客厅、琴室都各放一枚,想想臭虫就瘆得慌。

初来乍到间,先生和我与师姐暂居邻家一处房子,只有三间屋,倒是干净敞亮,我们随便安顿一下,虽说有些拥挤,照样能书画、弹琴,功课一节也未落下。先生则每天要去收拾准备迁入别一处院子。第二天我和师姐去镇上的超市购物,才来回一趟就认识村里好几个差不多的同龄女孩,师姐撅着嘴不给我好脸色,嘟嘟哝哝骂半天,嫌我话多,又喜欢招惹她们,我也白她几眼,说:“格尔木时,尚有陶如琪琪格、翁根其其格、巴桑卓玛、雨舒、阿依舍、索菲娅、姚絮、嘉媛、昕雯、托娅、安琪尔、次曲她们几个,如今又来这陌生地方,没有几个朋友怎么行?”师姐回道:“只是不要引到家里来就好,看你们叽叽喳喳就烦。”说着又剜我一眼,哼,我撇嘴再不想理她了。

果不其然,下午就有访客登门。是子萱还领着两个女孩,一个是红红,一个便是艾妮赛,她跟在最后面。我和师姐正在院子里下棋,听见脚步声,我俩不约而同回头一看,师姐鼓嘟着嘴,将手里的棋子哗啦一下扔在棋盘上,噼里啪啦撒了一地,转身就回屋去了。我顾不上去哄她,就站起来瞅着门外的三个小客人。子萱在大门外探头探脑,好像不敢进来,向内瞅着,我就招手让她进来,她笑嘻嘻地朝我跑来,接着红红和艾妮赛才慢吞吞地跟上来了。

早就把师姐忘在脑后,未料随着窸窣一阵响动,就见她端着茶水掀帘出来,我赶忙将棋盘棋子收了,她将茶水放下又回屋去,三个女子目不转睛望着师姐的背影,吓得不敢出声。我笑笑说:“你们喝茶吧,不用怕,我姐姐一直都是那样儿的,看着害怕,其实可温柔了。”子萱端起茶杯呷一口,红红也跟着端起杯子抿一口,这下气氛便活跃起来,红红一笑,露出一颗虎牙,说:“你家的茶水可真香。”我不以为然,笑着回道:“就差泉水了,等我家先生收拾好新家,到时候就有从山里取来的清泉水了,你们还来,再喝茶的时候,更觉的香甜喔!”

说着我瞥见只有艾妮赛低着头,一言不发,长头发披下来,都看不见她的脸。我问她叫什么,她只小声回道:“艾妮赛。”我又问她怎么不喝茶,她不说话,倒是子萱接过话说:“她是回族,不喝汉族人家的茶。”我放下杯子道:“哦?我倒是知道一些,不过我家里和回族家里也没区别,我家先生不吃猪肉,所有吃喝的东西都是清真的。”艾妮赛听我这样说,终于抬头,微微一笑,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好勉强,只得也跟着她笑笑,又闲聊了一会儿,这就彼此非常熟悉了。

艾妮赛总是盯着我,好像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我觉得奇怪,也不好问她。大概是子萱会意,就对她说:“小汐会弹琴。”我觉得莫名其妙,就听红红说:“我也是听邻居家的阿姨说的,说你会弹琴,会画画,还会写大字,我就告诉子萱了,艾妮赛不信,所以我们就带她来看了。”我方才明白过来,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原来是看稀奇来了。”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她们就要看我如何写大字,如何画画和弹琴的,我就说现在不行,这里太拥挤,不大方便,等我们搬去新家再来,她们又噘嘴翻眼,脸颊上都是失望的神色。

几天后我们搬入新家,便是我开头说的那处大院子,六间大瓦房。前院后园皆被先生收拾妥当,竟隐隐见一片绿色。头一天子萱就领着红红和艾妮赛来了,先生在院子里锯板子,见她们来了,问我:“怎么才搬来,你就有朋友来了?”我掩口一笑,点点头。先生又问道:“艾妮赛我知道的,那两个孩子是哪里的?”我回道:“就是村里的,我在那边住的时候认识的,是我让她们来家里的。”子萱伶俐,朝先生鞠一躬,道了一声叔叔好,先生也没理她,又对我说:“你们去玩吧。”我赶忙拉着子萱和红红往画室里走,艾妮赛也跟着,只听见先生又说:“别忘了叫你姐姐也和你们一起玩儿。”我朝他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一溜烟就进画室了。

艾妮赛在画室里走走看看,彷佛入迷。其实画室里比较幽雅,有玲玲珑珑的盆景,花开得正艳,还有书架上各种书籍,若干各式各样儿古董,有我和先生师姐的书画,古色古香,两张桌子,摆着颜料、纸墨笔砚。师姐喜欢熏香,一只雕花香炉紫烟缭绕,沁人心脾,难怪艾妮赛也不理我们,只顾自己走走看看。反正我们也算是混熟了,我也不管她,就备好笔砚开始写写画画。师姐进来了,不知从哪里撅来几枝新鲜的玫瑰,插在书架旁的花瓶里,她们见师姐来了,又躲在我身后,假装翻看画册,我暗笑,吐舌头。见师姐端端正正坐在书架旁看那本《穆斯林的葬礼》,恰恰被艾妮赛瞅见,一直盯着书的封面发呆。我问艾妮赛:“看过没?”艾妮赛脸一红,点点头,说她看过不下三遍了。师姐瞥她一眼,又认真看书,艾妮赛和子萱、红红看我写字。

我见她们几个倒是对书法毫无兴趣,便把才写好几个字都揉作一团扔了,又开始画画,这倒好,三个人围着我看,周围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我才画好藤蔓,她们就拍手叫好。又见艾妮赛面带愁容,我问她:“你今年十几了?”艾妮赛低声说:“十八了。”红红多嘴,接着说:“她不上学了,就上了小学。”我见艾妮赛撇嘴,低头不语,赶忙圆场,对红红说:“那又怎样?我也不上学,就念了初一,一直跟着先生学的。”

红红听了也噘起嘴来,子萱瞅了我一眼说:“也不知道上学能学到什么,比起你来,我算是什么都不会了。”子萱和红红今年都上大一,在青海大学。红红听了也跟着说:“上大学就是为了能遇见自己的白马王子,然后这辈子也就定型了。”我噗嗤一笑,道:“你是上学呀还是找对象呀?”子萱连忙说:“不过也是实话,能学到什么,都是去混日子的,毕业还要满天找工作,不就是这样吗?”我笑得不行,摆手低声说:“不要再说这些话,我姐听了会不高兴,怕你们把我教坏了。”红红对空白了一眼说:“都多大了,还怕说这些?”

也不知是师姐听见了还是怎么,放下书转身出去了。我也不管,就对子萱她们说道:“你们也不觉得乏,都坐下吧。”于是又坐下,不论画画,只七嘴八舌说起找对象的事来,红红还煞有介事地摘下她脖子上的金镶玉项链,在我们面前摇晃,说是他男朋友送她的,子萱好生羡慕,听她继续说。我就听着也不搭话,艾妮赛更是默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正欲问她,她就说:“你的画那当然是没得说了,我二伯也是画家,我见过他的画,没你画得好。我想听你弹琴,你能不能弹一曲给我们听听?”子萱和红红听完拍手笑起来。

意觉不过,便带她们去琴室。琴室内不比画室,比较空旷冷清,当时先生如此安置也是为了音质空灵的缘故,所以不让摆置许多物件。见她们已经在旁边长椅上坐好,等我弹琴,也就随手弹一曲《星月神话》,弹罢再转身看她们,早就愣神了,看着琴架,我都站起来了她们好像都没发觉。我过去在她们眼前挥挥手,子萱嘴里呢喃:“反正我是白活了,小汐你怎么这么牛掰的?啥都会。”红红还在发呆,艾妮赛叹道:“我要有你这两下子,早就离家出走了。”我吓了一跳,问她:“此话怎讲?会弹琴就要离家出走?”艾妮赛好像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闭口不提,似乎又故意岔开话题,对我说:“琴也听了,你算是仙子下凡的,这会儿我想看看你写字。”说着又簇拥着我去画室。

在画室里才要提笔,不料外面下起小雨来。子萱和红红望着窗外,欲言又止的样子。艾妮赛走到窗前,又喃喃道:“下雨了。”我放下笔跟上去,问她:“如何?天要下雨,这有什么感叹的?”艾妮赛又说了一句:“细雨斜风最是愁。”我颇惊讶,问道:“你会作诗?”艾妮赛笑笑说:“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哪算得上是诗?”我撇嘴说:“就是很好的半句,要接下去可成一首七绝。”子萱和红红呆呆看着我们俩,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就磨了墨,铺宣纸,提笔写道:

细雨斜风最是愁,曛昏黯淡望江楼。桥边烟树看不见,点点星光映泪眸。

我念了一遍,子萱和红红鼓着粉腮,瞪着大眼轻轻摇头。艾妮赛问我:“望江楼?”我点点头说:“几年前曾跟着先生去过成都,那里就有望江楼,听先生讲唐朝女才子薛涛的故事,还参观她的故居,还有薛涛墓。”艾妮赛若有所思,愣了半晌又说:“这首诗能不能送给我做个纪念?”我愉快地答应,不过心里还是疑惑,总感觉艾妮赛有什么事瞒着我,一次平平常常的聚会,竟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我家有前院后园,初夏正值栽种良时,先生早晚时间松了土,也不知道种了些什么,当时我和姐姐蹲在田埂旁拿着小铲子挖蚯蚓,用它来喂窗檐下的燕子,所以未及问种菜还是种花了。想起再有七八天前院后园就葱茏一片了,漫步于此,呼吸新鲜空气,倒是安静的去处。

闲暇时跟着先生去逛街,艾妮赛非要捎上她,她要去买一些化妆品。我们站在商场的一面玻璃墙前,我看到蓝天和白云,阳光反照在墨蓝色玻璃墙上,微光缭织来来往往的身影,我盯着玻璃墙,眼睛有点儿疲劳,我看到艾妮赛被风缭乱的头发,她好像不开心,眼神忧郁,好几次都欲言又止。她的父亲和我家先生有多年的友谊,搬家的时候一切都是她的父亲安置的,所以,待她倒是一点都不陌生,反而亲昵如家人,可是她很少说话,关于她我知之甚少,但是我总觉得她有些心事放不下。

我问她到底怎么了,总是不开心。她就那样沉默着,望着玻璃墙里的自己,我只听见耳畔有呼呼的风声。她突然转身,问我:“结婚到底好不好?”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问她:“什么结婚好不好,谁要结婚?”她又沉默了。我突然有些莫名的伤感,微微袭来的感伤也不是全部由风带来的,更多是因为她盈泪的眸子。虽然有怀疑,但我不相信是她,因为她和我同岁,这个年龄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盯着艾妮赛深邃的眼睛,感觉她竟然变得如此老练和深沉。

艾妮赛喜欢写作,她有几本厚厚的笔记本,都是日常的感悟,它都认真写下来,若有错字她就抹掉重写,翻看了半本,发掘她的思维广袤到惊人,对世界的看法也有独特的见解。我却没有她那般灵气,寥寥数笔,便能写出风的浅笑和雨的低诉。我看到每页都有插图,大多都是宗教之类的简笔画,竟然也惟妙惟肖,可她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个中原因她从未提起过。我觉得她冰雪聪明,不读书倒是枉费了她的天赋。她经常跟我学习素描,我教她人物肖像,她不学,说她信奉伊斯兰教,家里是禁止置放人物肖像的。她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喜欢问这问那,而我每一次都答非所问,因为很多问题,至少我现在没有答案。

再后来我和艾妮赛见面的次数多一些,艾妮赛喜欢刺绣,每次来都带着绣绷儿,闲聊时她都很专注,穿针引线,游刃有余,绣绷儿一会儿就出现一对小鸳鸯,粉、红、绿颜色均匀鲜丽,搭配得当。她说是妈妈从小教她的,绣出来送亲友当家具器皿的桌布,很好看。她说话时白皙的脸对着绣绷儿,绷布上的一枝红荷花,更映得脸蛋儿红扑扑的,越发娇娆柔润,嘴里嘟囔着,还不时挑起针来撩一下刘海。

我聊起国画和油画,建议她可以学美术,毕竟她有如此扎实的底子。话才挑起,她就扔下绣绷儿,要和我去画室看我画画。我随手画了几笔,纸上落了一枝牡丹,她眸子发亮,突然抽泣起来,我慌作一团,问她这是何故,她才慢吞吞问我:“我可以不嫁人吗?”我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红着脸瞅我一眼转过身去拭泪,又回头黯然地望我一眼,悲伤的神色瞬时淹没我的笑容。还未及问她,就见她轻叹一声,弯腰拿起绣绷儿急匆匆就走了,连我送送她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有些沮丧。师姐见我独处,也来坐在我身旁。我问师姐艾妮赛的情况,她竟然知道,是先生告诉她的,说艾妮赛很快就要嫁人了,可惜孩子太小,根本就不了解婚姻意味着什么。我自是奇怪,忍不住问师姐:“如今这年代竟然能早婚吗?法律怎么说?允许吗?关键她根本不想结婚,都和我莫名其妙嘀咕过好几次了。”师姐说:“她是少数民族,风俗不一样吧,法律也另有说法吧。”我急忙说:“即使如此,也可以阻止,我去和她爸爸说。”师姐眉头一皱,嗔道:“你管别人家的事干嘛?你知道什么和什么就去阻止?”我没再说话,气鼓鼓地坐着,泪珠儿顺颊缓降。师姐又和我说,艾妮赛幼年丧母,她的父亲把她带大的,也是辛苦了半辈子。听到这些,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后来一次子萱和红红来找我玩儿,独不见艾妮赛,问她们俩艾妮赛在哪里?她们说不知道。我有些失落,经常拿出她赠我的刺绣,竟有很多感伤。虽然我知道艾妮赛好多次都准备合盘端出她所有的悲伤,但就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都来不及细问她,然后告诉她其实不论什么悲伤都有办法化解,而如今萦绕在我心头的忧伤竟不知道何时可已。

艾妮赛,你在哪里?我想你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

2022.6.8笔於青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