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天下第一”的话题,不用多举例,一个“道比天大”,就剥夺了上帝和王权的神性。今天且不说老子的“革命性(李约瑟语)”,只说把《道德经》看作是老子的著作是一大冤案。
说老子冤的不是从今天开始,可以说代不乏人,就连儒学的集大成者朱熹也认为老子被人冤枉了。近代以来,说老子是冤案的也大有其人,比如严复、章太炎、胡适、鲁迅等。
而范文澜的评价却让人不明就里,他说中国文化史上的最大冤案是老子,然而他所说的冤案,指的是道教把老子奉为教祖这件事。范先生其实是批判老子的,说他比孔子还反动,孔子复古只复到西周,而老子复古要复到太古(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周代思想概况》)。
道恒无名
《中国通史简编》是范文澜先生上世纪四十年代写的书,书中的观点还是新文化运动疑古思想的余绪。
说老子是天下第一冤,不是说老子的某种主张被曲解,也不是说老子被道教拉入“帮会”,而是说老子的整个思想体系被篡改。
你可能会觉得这么说太严重,那就让我们简单梳理一下两千年来思想史的发展脉络吧。
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西汉,别无选择,只能选择黄老道学汉王朝是在连年战乱之后建立起来的,从陈胜吴广起义到楚汉相争,战争进行了7年,这么长时间的战乱,其结果当然是经济凋敝,社会残破,满目疮痍,国家穷到什么程度?据《汉书·食货志》记载:“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
刘邦身边谋臣,运筹帷幄的张良,“六出奇计”的陈平都是道家人物,面对现实,汉初统治者采纳了黄老道术,废除秦朝苛法,与民休息,恢复社会经济。
刘邦与张良
刘邦叫陆贾写文章,分析秦始皇为什么会失天下,他为什么能赢得天下。陆贾在《无为第四》中写到:“事愈烦,天下愈乱,法愈滋,而奸愈炽,兵马益设,而敌人愈多。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而用刑太极故也”。他建议刘邦宽刑薄赋,与民休息。
这一思想顺应了时代要求,也是对黄老思想的解释。老子说“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国家滋昏,人多知巧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人之饥也,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百姓之不治也,以其上之有以为也,是以不治。”
就这样,汉初确定了黄老道术休养生息的治国之策。
此后经过几十年的“文景之治”,对内劝课农桑,对外和平息战,重视“以德化民”,到景帝后期时,“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魏晋玄学,老子思想开始玄学化
“玄学”是儒家思潮。“玄学”不等于老庄哲学,这是历史上对儒家解老庄思想的称呼,准确地说,玄学是魏晋时期出现的一种儒家哲学思潮,因为“玄”字源于《老子》中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王弼注曰:玄,谓之深者也,故有此称。其研究对象是所谓的“三玄”,即《老子》《庄子》和《周易》。
自此之后,玄学取代两汉经学,成为思想主流,影响了南北朝的老庄之学、佛学、易学,直至宋代的理学,持续时间之长,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然而,玄学虽然以“祖述老庄”立论,但主流成员却是当时的著名经学家(儒家“五经”),如: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向秀、郭象等,都是当时经学界的大儒、名士。
玄学是一种以儒解道的风潮,不是道家思想的新阶段。现在人们动辄把“玄”跟老庄联系在一起,就是魏晋以来形成的习惯性称呼,这个称呼本身就不准确。
为何热衷老庄之学?东汉末年到两晋,大一统的王朝分崩离析,汉武帝时期形成的儒家学风渐渐减弱,文人士大夫厌倦了经学的繁琐、谶纬神学的怪诞,以及三纲五常的说教,转向新的学术领域,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所,自然就找到了老子、庄子。
为了维系儒家的“礼法”、“名教”、“人道”思想,他们用他们自己“认为”的老庄思想,重新注解《论语》《周易》,并对两汉经学进行了改造,建立起了“以无为本”的哲学本体论。这是百家争鸣以来的又一次自由学风的养成期,因此中国哲学,或者说儒家哲学进入一个新的天地。
《道德经》是玄学家的成果。目前,在国内市场(包括网络)流行的注本,多出自王弼本《老子注》,王本《老子注》自魏晋以来,一直是传世孤本。
因此,传世本不是道家的注本,恰恰是玄学家王弼的“注老”代表作。作为儒家人物,王弼对庄子“尊老抑孔”的思想当然予以颠覆,认为“老不及孔”,于是以儒道两家的共同经典《周易》为媒介,试图通过“以易会通孔老”,以易学"寂感"说,把儒道两家的圣人,跟《易经》中的圣人,嫁接在一起,重新建构新的“圣人观”。
宋明理学对道家思想的影响
理学即是“道学”。但此道非彼道,老子的道是自然之道。理学家的道是道德神学,即被赋予了神格的道德。宋代理学是从两汉一千多年来“儒门淡薄,收拾不住”情况下的一次儒学大爆发,这是在长期的道佛重压下,儒家们对于道佛两家的反击,同时也吸纳道佛两家的思想,为儒家神权和王权的合法性建立依据。
因此,“理学”是以儒家学说为主流,兼容道佛思想的哲学理论,其目的在于论证纲常名教的合理性和永恒性。
理学在唐末五代就已萌芽,到了“北宋五子”的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颐、程灏,以及三苏、王安石、司马光等大儒,几乎个个都是老学专家,或精研佛学,但其思想主旨依然是儒家学说。
南宋时,理学渐成气候,朱熹总成之。但无论是程颢、程颐、朱熹的太极之理的外在,还是陆九渊、王阳明“心即理”的内求,虽以儒家思想立意,但同样都是三教合流的结晶。
理学的影响波及至今。理学在宋代尚未成“国学”,甚至在朱熹病亡前,其学说还被斥为“伪学”,他本人还戴着个“伪师”的帽子,学生则被斥为“伪徒”,不久,忧愤而亡。
但这并不影响后世对朱熹及其理学的尊崇。元朝到明清600多年,朱子《四书集注》一直为历代封建王朝所垂爱,作为治国之本,也作为人们思想行为的规范,成为封建科举的标准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
既然理学是600年来的主流思想,《道德经》自然归入了在野学术,注解《道德经》的也多是儒家人物,影响老子思想传播的还是儒家人物。
出土文物的面世,给我们解读《老子》以更多的参照。当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老子》甲乙本,江门郭店出土楚国战国竹简《老子》甲乙丙本,加上海外汉简《老子》的回归,给我们解读《老子》提供了更多的参照本。饶宗颐先生曾就不断发掘的地下文物发出惊叹说:这将是中国自己的文艺复兴!
可是研究人员发现,帛书跟王弼的《老子注》相比,短短300多句,500余字的经文中,竟有700多处不同。谁是谁非?从帛书出土那天起就争论不休。
改动一个“无”字,老子背了两千多年的黑锅且不提反对者的各种声音,只就支持者的声音简单归纳如下,限于篇幅只就一个“无”的改动,来说明老子“一字千钧”的重要性。
“无有”是老子的规律论,即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自然规律论述。“道”也不是是“無”!《老子》的“道”论是一个理论体系。
《老子》是自然主义哲学,他只通过事物现象揭示自然规律。而传世本是玄学家王弼的注本,其间的玄风过浓,动辄不可知,不可说,与老子的“吾言甚易知甚易”背道而驰,完全陷入儒佛论道的不可知论。
《老子》中的“无”,是汉字一级字,通元,意即初始,元始、源头,在《道德经》里,全被王弼改成了“無”,把原本富有无限可能的“无”,改成了一無所有的“無”,使源头治理的“无为”一下子变成了不作为的“無为”,把积极进取,有效防范的作为,曲解为被动不作为的消极主张。
一个无字的改动,把老子关于“无”状态下的所思所为“无名、无欲、无求、无知、有无相生”等探索精神,统统“無”掉了,即把关于事物的源头、初始状态下的想法、欲求、智慧等防微杜渐的“科学”行为,全部抹杀了,变成了虚無主义。
于是“有无相生”被解释为从空無里产生有,从有里产生空無。于是“三十辐共一毂”,就找不到那个“無”在何处。
以朱熹为例,学生问:“老子‘道可道’章,或欲以‘常無’‘常有’为句读,而‘欲’字属下句者,如何?”’曰:“先儒亦有如此做句者,不妥帖。”
问:“‘三十辐共一毂,当其無,有车之用’,無,是车之坐处否?”曰:“恐不然。若以坐处为无,则上文自是就辐毂而言,与下文户牖埏埴是一例语。某尝思之,無是毂中空处。惟其中空,故能受轴而运转不穷。犹伞柄上木管子,众骨所会者,不知名何。缘管子中空,又可受伞柄,而辟阖下上。车之毂亦犹是也。庄子所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亦此意。”
朱熹能把“四书”解成“标准答案”,可是遇到这个“無”字,便只能靠猜:某尝思之。
老子的意思是,把辐条装配在同一个车毂里,辐条不存在了,有了车子的轮子,这样一无一有,车子有了使用的功能;用陶土烧制器皿,陶土没有了,有了陶器,这样一无一有,使陶器有了使用价值;凿掉泥土,墙土无了,房间有了,这样一无一有,使房间有了居住的功能。所以说,有提供便利,无发挥了作用。(并非真的无了,那个无的东西只是变换一种存在形式,比如陶土变成陶器)
因此,历史上关于老子“无为”就是什么也不做,“不争”就是与世无争,“小国寡民”就是复古倒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就是阴谋等等,都是强加给老子的莫须有的罪名。
我不反对任何版本的《老子》(《道德经》),也不强烈建议任何人换成帛书,各有各的坚持,不少人读《道德经》一样能读出原滋原味的老子思想。只是,能读懂就好,能相互交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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