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子
一
在龟山,活着的黄二莲是一个奇迹。她的身世不是杜撰,不是传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见证人是黄大满,她的公爹、小龙的爷爷。
那天,大满背着网来到湖边,见天色暗沉,浪往岸上扑,一波赶一波。正犹豫,一股龙卷风从龟山顶上刮过来,岸边的古槐树枝翻着跟头往一边倒。他收不住步子,被吹得原地转圈。恍惚中,看见一条碗口粗的大白蛇,头高高扬起,推着一个腌鱼的木盆朝岸边游来。盆里放着一个花布包被,包被里裹着一个婴儿,睡得正酣。
蛇有三扁担长,浑身银白。尾巴像一把大橹左右摇摆,呼呼带着风声。水立刻向两边分开,溅起层层浪花。蛇游泳的姿势美极了,如一道霹雳闪电掠过水面,又像是一条白缎子在浪尖上起舞。
一个浪头把木盆打到浅滩上,蛇的脑袋就势往前拱了几米,木盆被推到了岸上。蛇没有离开,身子收拢,盘成一个圆圈,将木盆箍在中间。蛇头昂起,小眼睛往外突,像是在寻找什么。当它发现呆若木鸡的黄大满时,猛地往前一蹿,身子立刻展开了,尾巴用力扫了一下地面,飞快地游走了。
大满看傻了眼,半天缓不过神来。等大白蛇钻进水里没了踪影,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跪在地上,浑身瘫软如泥。
湖上人遇见蛇不奇怪,但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蟒蛇,而且是条白蟒,颀长的身子玉一般光滑而透亮,浑身散发着祥光。难道它是大白蟒的后代吗?传说中的大白蟒是正义的化身,一口气能吞下三个恶人。
他不敢怠慢,趴在地上胡乱磕头,头皮磕出了血,也不敢停下来。这时,襁褓中的黄二莲醒了,咂着舌头咿呀学语,像是对他的一种召唤。他连滚带爬跑过去,双手抱起,慢慢将脸贴过去。他惊异地发现,那张红润的小脸居然冲他笑。
次日,渔民在下风汊子里看见一条打翻的船。
黄二莲的身世无人知晓,但必定与翻船有关。龙卷风一条线,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留。有风必有浪,浪把船打翻了,婴儿的父母在生死关头,抱着侥幸的心理,将她放进腌鱼的木盆里,希望求得一线生机。
渔村人猜测,这揪心的一幕被大白蟒看见,动了恻隐之心,将婴儿护送到岸上。
蟒不同于普通蛇类,不仅体积大,而且有灵性,从不伤及无辜,还能护宅保主,湖上人亲切地称它为小白龙。黄大满坚信,遇上小白龙是吉兆,黄二莲是老天赐给他的礼物。
他的女人不信邪,手指刮着脸皮羞辱黄大满说:“蛇把木盆推上岸?送到嘴边的肉吐出来不吃?唬鬼哟!讲得神乎其神。莫不是你在外面打野食,生下个私生女,编个理由带回家。”
黄大满有口难辩,拽起女人胳膊往湖边跑。跑到事发地点,把当初的情景重新描述了一遍,却怎么也还原不了事实,好像是在讲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女人说:“湖上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你肯定是看花了眼,哪有什么大白蟒?明明就是一起一伏的浪嘛!”
经女人这么一说,黄大满脑海里产生了幻觉,整天浑浑噩噩地揣测,到底是浪呢,还是浪里蹿出一条白蟒?女人说,这不重要,关键是这妮子不能白养。既然跟你没关系,就让她给咱家续香火。
女婴随了大满姓黄,取名黄二莲。黄大满有个儿子叫黄小满,后来成了她丈夫。
黄二莲生在蛇年,对蛇有特殊的好感。看见蛇,总要欢喜地跟上一路,用树枝轻轻追赶,直到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家后院有个蛇洞,每次吃饭的时候,总要挑一些饭菜到洞里。小蛇不避逃,粉红色的蛇信子一伸一缩,像是友好的答谢。她也把舌头吐到唇外,卷着舌尖撩拨着,算是一种无言的交流。
不知道是爹娘的遗传,还是岁月磨合的结果,黄二莲长着一张冷艳的脸。白净的皮肤,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尖下巴大眼睛,走路蛇一样大幅度扭动腰肢。渔村人都叫她蛇女,但丝毫没有贬低的意思。她也乐意接受,答应得干脆利落,好像蛇女就是仙女,给脸上贴金抹粉。
二
小龙从小目睹爹杀蛇、剥蛇,目光都看硬了,对生命没有丝毫的怜悯和敬畏。相反,还能从中体验到成功的亢奋。为此,母子俩的口水战连连不休。
黄二莲:龟山有龙。
小龙:不对!龟山有蛇。
黄二莲:龟山有蛇也有龙。
小龙:不对!龙卧水底,蛇游草莽。所以,龟山有龟也有蛇。
黄二莲:蛇俗称小龙。遇见蛇要怀揣对龙的敬畏。
小龙:不对!蛇就是蛇,龙就是龙,龙蛇不能混为一谈。
黄二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听一回娘的不行么?
小龙:不行!见到癞蛤蟆,不能把它想成青蛙!
小龙从小对黄二莲有看法,因为爹死的时候,娘没掉一滴泪,清明冬至也不上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逆反心理加重,娘指东,他偏向西,叫他打狗,偏抓鸡。纯粹是报复。娘说爹杀生太多,必遭天谴。如今他一走了之,罪孽要报应到儿子身上。小龙不信,说,人的命,天注定。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这句话在爹的身上应验了。六岁那年,他亲眼看见他爹死在一条大蛇嘴里,伤口是三个火柴头大小的洞眼,有褐色的血渗出。爹双手抱着腿,拼命在伤口上嘬。吸一口,往地下吐一口,牙齿和下巴上全是血。小龙喊一声爹扑上去,全然不知所措。
“别过来!”爹的手臂挡在他面前,带着一股冷风,眼里充满绝望。不一会,爹歪倒在地上,眼珠子往上捯,脸憋成了紫薯色,头肿成了一口锅。当他的身体停止抽搐的时候,人没气了。
而那条蛇,翻浪一般越过爹的身体,尾巴左右甩了几下,大摇大摆地游走了。它经过的地方,泥沙卷起,花草夭折。另外两个捕蛇人纷纷扔了家伙,给它让出一条道来。
黄二莲赶来的时候,没说一句话,表情像蛇一样冷淡,好像这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有人起哄说,哪有死了男人不悲不嚎的?莫非是她下的咒。连一向维护她的公爹黄大满也看不下去了,怒气冲冲地吼:“你是盼我儿子死呀?咋就不掉一滴泪珠子哩?做做样子也好啊!”
黄二莲寡着脸,抬头向天,叹口气说:“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他杀了多少生啊,数都数不过来。”
小龙抹了一把泪,在蛇爬过的地方找到一条蚯蚓,形状与蛇一个样子。他捡起一块石头,捣蒜一般把它砸成肉泥。不解恨,用树枝在土里掘,又掘出两条,用同样的方法结果了它们。
黄二莲从儿子的眼里看到了杀机,看到了仇恨,看到了残忍和绝望。从那天起,她管小龙叫活祖宗,预感这个活祖宗将是她一生的痛。
果然,在今后的日子里,他见蛇就打,捕到鳗鱼、黄鳝、泥鳅就杀。长相类似于蛇的,通通该死。死法极其残忍,或困在坛子里,浇上汽油活活烧死,或用刀切成段,捣成酱泥。
长大以后,小龙接了他爹的班,成为渔村第二代捕蛇人。一为仇恨,二为钱。现在城里餐馆蛇肉吃香,龟山是天然的蛇场。蛇是个虐待狂,喜欢把龟箍得紧紧的,逼迫它发出人一般低沉的呻吟。所以到龟山抓蛇,像到菜地里摘菜一样容易,蛇龟兼顾,比捕鱼来得快多了,而且挣的也多。但是,他忽略了一点,他爹那个年代,打蛇属于为民除害。而现在,蛇被列入野生动物保护行列,捕蛇是违法的。尽管懂这个理,但小龙抵挡不住商家高额定金的诱惑,与良子几个后生抱成团,明里捕鱼,暗中打蛇。
儿子的行踪瞒不过黄二莲。丈夫走后,她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一闭,就看见蛇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吐着鲜红的蛇信子,发出咻咻的攻击声。有一个梦更加血腥,她的家变成一个巨大的洞穴,地下、桌子上、墙壁上到处都是蛇。小龙被困在床上喊爹叫娘,浑身上下爬满了蛇。
黄二莲属蛇,对蛇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当年丈夫打蛇,就好像打在她身上。有时候,一阵莫名的阴风扑面,恍惚间看见明晃晃的鱼叉刺来,肋骨和膝盖骨冷不丁一声脆响,然后是一阵钻心的痛,身子不由自主地瘫在地上。每当这种状况发生,预感丈夫一定杀生了。找他理论,不听,反倒吹胡子瞪眼一阵数落。黄二莲闻不得他身上的血腥味,带着小龙住到了偏房。丈夫敲不开门,丧气地踢着门说:“瞧你那不阴不阳的样子,跟蛇一个德行。要不是看在儿子的份儿上,早打发了你。”
她不接茬儿,也不开门,自言自语地说:“一辈子太长,与其两个人心不对嘴,还不如一个人过。”
丈夫黑着脸说:“你就该到庵里去做尼姑。”
她苦笑道:“我在带发修行,给儿子积福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夫妻情分已经到了尽头,山寒水瘦,落木萧萧。再接下去,便是油尽灯枯,一损俱损。二人都沉默了,各自憋着心事。抛开夫妻关系,儿子还要抚养,日子要继续,凑合着过吧!她暗自较劲,一定要让儿子远离杀生,抛开血腥。
没想到,小龙不仅继承了丈夫的衣钵,而且下手比他爹更狠。她心惊胆颤,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得有祸事要临头。
儿子也属蛇,为了避开这个敏感的字眼,她用小龙来代替。若有人问起儿子的属相,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属小龙的。遇到抬杠的,免不了顶两句,十二属相里,只有龙和蛇,哪里多出一个小龙?她立马变了脸回敬道:蛇是小龙,你不知道哇?回家问你娘去。
三
黄二莲的右眼皮子跳了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像蹦豆子,一上一下不得消停。每跳一下,喉咙管里像蹦出个东西,恶心,想吐。迷信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从大门对联上刮下黄豆大小的红纸片,贴在上眼帘上,用掌心拍熨帖,嘟囔说:“日鬼了,咋还不消停呢?”
翌日,她赶早去了左家别墅。左家是一个小村落,在龟山南边,走路要两个小时,划船走直线,一个小时能到。黄二莲推开双桨,小船在薄如蝉翼的晨雾中穿行,像一幅缓缓移动的画。
之前,有人跟她说,左小天回来了,在外得到高人真传,本事远在他爹之上。当年,他爹摆地摊捏骨算命,被称作活神仙。现在,他接过了他爹的吃饭家伙,不仅会算命,还会替人改命。城里人开车坐船来龟山,生意好得像流水。
老瞎子算出儿子命中有一劫,一把火烧了老屋,把左小天逼出大湖。他自己也进了城。一根竹棍、一个矮板凳,十字路口的地下通道便是他的福地。从此,他家从大湖上消失了。
前年,左小天突然像从坟地里冒出来,一跃成为龟山高人。他在荒芜的宅基地上建一栋五层楼的别墅,把村里所有的矮房子都比下去了,成了一只昂头的雄鸡。
左小天有个怪癖,一天只算三卦,给再多的钱也不开口。他说,算命改命折寿损阳气,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上门的人主要是买药,他自己秘制的龙骨膏,专治中老年人的腰腿和颈椎,灵验得很。这味药的原材料在龟山,所以,他在外兜兜转转三十年,终究回了老家。
黄二莲不愿见他,芦苇林里那个场景是个噩梦,困扰她许多年。但为了儿子,最终撕下老脸,硬着头皮求到他门上。
“抽签问路。”左小天把签筒递到她面前,眼睛盯着一只嗡嗡叫的飞虫。飞虫落在对面墙上,他吐了一口气,像一根直直的箭射过去,飞虫立刻扑扇着翅膀掉在地上。他神情淡定,目不斜视,像一尊高高在上的佛。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罢,一场风雨一场梦,人各有命。到头来终究是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她吞下委屈,一切只为儿子,否则,不会拉下老脸来求他。
抽签的时候,她的手在抖。抖了半天,终于捉到一支。签上画了一只孤鸟立在枝头,翅膀上插着一支箭,箭头上有血。她不敢看下面的签文,这血淋淋的画面让她打冷颤。
左小天接过签,二话不说合上了。晃着脑袋说:“万事皆小心。”
黄二莲像当头浇了一瓢凉水,身子立刻软了。张口想问,又怕问出祸端来。她报上小龙的生辰八字,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竟说了三个时间段,她自己也拿不准是哪一个。
左小天依然看对面的墙,墙上什么也没有,他却全神贯注,眼珠子也不眨一下。直到黄二莲报出一串准确的数字,他才伸出指头,轮番掐着算了半天,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黄二莲感觉不妙,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放到桌上。左小天摇头摆手,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佛只度可度之人。”
黄二莲一下子瘫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左小天你别卖关子了,赶紧想办法!小龙有事,我也活不成。”
左小天双手合十,二目微合,沉吟片刻对她说:“你儿子命中带煞,不日有血光之灾。”
这是黄二莲最不愿听到的晦气话,经过左小天的嘴,显得神圣而庄严,就像立马会灵验。她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话没出口,眼里蓄满了泪。
“可有办法?不是说能改命吗?改呀!现在就改。”
左小天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说:“进我的门,得我庇护,随我的命如何?”
黄二莲忙不迭点头。
左小天看她的眼神居高临下,像打量一堆不值钱的臭鱼烂虾,带着几分挑衅,撇着嘴说:“厨房在后院,床在楼上。”随后补了一句:“不勉强!我现在名声在外,想攀我的人踮起脚够不着。我这人念旧。”
一口热痰涌到嗓子眼,黄二莲感到恶心,蹲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想起二十年前芦苇林的一幕,她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憋得透不过气来。正想发作,又觉得不妥,儿子的命攥在他手里,不能轻易惹毛他。于是耷拉着脸,低头不语。
眼前的左小天有两张脸,忽而神圣,忽而恶魔。神圣的脸救儿子,面带祥光;恶魔的面孔狰狞,恐怖,张牙舞爪要吃她。她忽然明白这是一桩交易,左小天还是当年的左小天,世道变了,他没变。她也没变,但此时必须要变。她若不变,儿子就要变,变得像黑蛇一样冷酷、自私、毫无人性。他已经在变坏的路上,必须把他拉回来。
她起身往厨房走,步子很沉,两条腿拖不动。黑狗汪汪叫着扑上来,她用力一跺脚,瞪它一眼说:到底是个畜牲!
半晌,饭菜端上桌,左小天吃得咂嘴咂舌,牙齿细数每一颗饭粒,像是能品出金子。黄二莲坐在矮凳上,手摁住肚子,不让它叫唤。心想,渴死不喝阴沟水。今天这一趟,不是雷就是坑,她要步步小心。左小天叫他一起吃,她装作没听见。
左小天放下碗,慢条斯理地擦嘴、剔牙、打嗝、喝水。最后把头靠在椅背上,斜眼打量她,像欣赏一件出土的陶瓷,饶有兴趣地晃着脑袋。黄二莲被盯得面红耳赤,五脏六腑像在燃烧,火从胸口往头顶上撞。她忍着,眼里憋出了泪,眨巴眨巴眼,没让它掉下来。在这个节骨眼上,阎王都敢得罪,唯独不敢惹他。
“当年,你丈夫用竹篙把我摁在水里,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但比这恶毒多了,是要置我于死地。后来又一把火烧了我的家。”他终于说话了,目光收回,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灯上落了一只苍蝇。
“你莫栽赃!”黄二莲争辩:“当初你爹怕你和黄小满结怨,烧了房子以除后患,带着你离开龟山。黄小满虽欺世霸道,但不能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那把火千真万确是老瞎子点的,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渔村人都埋怨老瞎子恶毒,年轻人争强好胜要面子,他不该搅和进去,毁了家园断了后路。
左小天的目光明显露出讥讽和不屑:“真是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你会亲手烧掉自己的家?”
“有人亲眼看见。”
“有时候眼睛只看到水面上风平浪静,却不知水底下暗流汹涌。我爹临死的时候,手指着龟山的方向说,给别人算了一辈子命,最终没算到自己的尸骨抛在异乡。”
黄二莲摇头,说之前的事并不知晓,别人都这么传。
左小天自嘲地苦笑道:“凡事要留后路。黄小满断了我的后,我还要给他留后路吗?”
黄二莲进一步证明了自己的判断,左小天回龟山藏着私心,藏着三十年的恨。此恨不消,难平他心头的积怨。可是,黄小满已经不在了,死人如同朽木,是非对错毫无意义。孩子无辜,不能牵扯到他身上。她刚想接嘴,左小天不给她机会,接着说:“我回来两年,暗中观察了许久,小龙好多地方太像我了。他可是我的后代?”他转过脸,目光重新回到黄二莲脸上。
“你打什么歪主意?”她忽的站起来,双手拍在桌子上。因为用力过猛,菜碟子相互碰撞,汤洒了一桌。
左小天不搭腔,起身往楼上走。黄二莲跟在他身后,连问了数遍,他一言不发。三楼,他推开拐角的一扇门,里面有一张床,被褥凌乱,几件衣服乱糟糟地堆在上面。黄二莲一眼认出那是小龙穿过的衣服。写字台上立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正面是一个龙图腾的图案。
她扑过去的时候摔倒了,双腿和手臂抖得厉害。感觉墙在晃,屋顶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碎砖头满天飞。她把儿子的衣服抱在怀里,头不停地摇晃着,像一只困兽恐惧而绝望。
“你把我的儿子怎么啦?”她声泪俱下,嚎啕不止。
四
下山的路快了一半,俨然有只手在背后推着走,耳边竟然有呼呼的风声。左小天给了她一根桃木和一包神符。心想,早一刻到家,挂了桃木,贴了符咒,儿子就不再犯浑了。
秋天的太阳虐心,如一盆泼了油的辣子,能烫死一只鹅。山脚下,滩涂裸露,杂草参差不齐。滩连着水,水延伸到远方,奇形怪状的卵石被浪冲上岸,风吹日晒,锈迹斑斑。
黄二莲的小船停在浅滩上,起锚的时候,惊动了一条蛇。它缠在桨把子上,像一根绿色的藤蔓。听到动静,它迅速扭动着细长的身子,顺着桨叶钻进水里。
左小天说过,下山的时候眼睛看天,遇见白蛇是吉兆;若遇见有颜色的蛇,它身上的毒有多深,小龙的罪孽就有多重。此蛇名叫竹叶青,外表翠绿,与竹子一个颜色,毒性很大。
她一脸丧气,后悔不该今天上山,日子、时辰都不对劲。早一天或晚一天,也许就会与灾难擦肩而过。可是,她毫无选择,小龙两天不见踪影,问天问地问不到答案。她心里泼了油着了火,掉了魂似的寝食难安。谁知道这龟儿子竟躲在左小天这里。
左小天说,当年被黄小满摁在水里,打坏了身子,婚后不孕,妻子外遇生了一个女儿,他无法接受,离婚了。回到了龟山,办了个养蛇场,招小龙为主管,专门伺候蛇。这不是把儿子往悬崖上逼吗?父债子还,老子造的孽,果真报应到儿子头上。他还说,办蛇场是正当职业,为了提炼龙骨膏,给人治病救灾。黄二莲不信,断定他回龟山藏着心机。目的是用钱收买小龙,以养蛇为名,获取深山、湖泊中自由出入的野生蛇,一旦败露,儿子做替罪羊。
想到这里,黄二莲浑身打冷颤。她不敢多看一眼左小天,拔腿往山下跑。她要告诉儿子,蛇场是陷阱,不能往下跳。
风往渔村吹,黄二莲把双桨逼进水里,桨叶贴着船身,让船顺风而下。一个人泛舟湖上,无聊、乏味,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抬头看天,天高云淡;低头看水,水深莫测。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水面,纤细的小爪子落在船头,悠闲地踱着小碎步。若在往日,黄二莲会招呼它,逗它说话。但此时,她像霜打的芦苇,神情萎靡,给人一种迟暮的苍凉。
龙哎,崽耶!
回哎,归哟!
天夜着,快回客,
屋里来恰饭咯!
她张嘴喊了一嗓子。阴阳腔的特点是一惊一乍,高音与低音是两个极端。一个如雀穿云霄,一个像鱼入水底。一般人不唱这个,只有在极度疲惫、绝望和无助的时候,才借它来提神或消愁。
黄二莲把喉咙喊出了血,把立在船头的水鸟吓得往水里钻,把秋天的最后一个月喊来了。喊声变成了泣血的嚎,嚎出了前半生的沧桑,后半生的凄凉。
五
窗子对面是一棵枣树。秋天正是大枣成熟的季节,枝头缀满了圆溜溜的果实。树杈上有鸟窝,天不亮就叽叽喳喳,把黄二莲的睡意吵没了。她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双眼,在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响动中烧水、熬粥、蒸菜粑。渔村大多用上了煤气,唯独她喜欢土灶。山上不花钱的茅草、树枝点火就着,把锅底烧得通红,像黄昏的晚霞。
儿子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催魂似的不依不饶。她走到窗下,把耳朵贴上去。对于儿子的行踪,她既紧张又担心,自从他和良子混在一起,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良子舅舅是开饭店的,有一道招牌菜叫白龙过江,对外说是用白鳗做食材,吃过的人都知道,那是正宗的蛇肉。
天还没大亮。她侧着身子猫在暗处,儿子看不到她。
电话是良子打来的,说了好一会,具体内容听不清,小龙只顾点头答应,情绪颇为激动。最后回了一句:你确信是那条断尾小白蛇么?
门吱呀一声开了,黄二莲赶紧闪进灶房,故意把锅碗弄出很大动静。过了一会,伸出头,看见天空半明半暗的浮云和立在枝头啄枣的鸟。她喊了几声小龙,没有回应,急急扑向儿子的房间。床是空的,屋子也是空的,鞋子少了一双。她冲到后院,见茅房门紧闭,上前推了一下,里面传出咳嗽声,才松了一口气。又转身潜回儿子房里,看被褥底下左小天画的神符还在,舒了一口气,回了灶房。
约莫过了半小时,她端菜上桌,喊小龙吃饭,无人搭理。再次来到后院,见茅房的门依然关着,又喊了两声,里面鸦雀无声。一脚踢开,一只逃窜的鼠慌不择路,掉进了粪坑。
她的身子发抖,两只手在空中抓挠,头不由自主地摇晃着。顾不上锁院门,拔腿往良子家跑。那个电话很可疑,本想等吃饭的时候问个究竟,现在小龙偷偷跑了,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走到村口,遇见良子女人,才知道村里人都去看热闹了。女人神秘地附在黄二莲耳边说:那条蛇精又现形了,追了三年都没办下它,这回听说受了伤,躲在龟山脚下,要不是雾大,早就被生擒活捉,剥皮抽筋了。女人说话咬牙切齿,两只手比作刀状,动作残忍,嘴边漾着幸灾乐祸的窃笑。
三年前,小龙和良子在龟山脚下剥了一条大白蛇,又在洞口搜到一窝幼蛇,浑身银白透亮,可爱极了。民间有个说法,蛇极具灵性,如果不斩草除根,会寻仇报复。于是,他们三下五除二,用铁锹铲,用树枝抽,用卵石砸,十几条小蛇转眼间血肉模糊。
唯有一条断了尾巴的小白蛇,灵动得像一道闪电,细长的身子白光一闪,钻进了草丛里。几双眼睛追了几里路,也没找到它。小龙傻了眼,握着滴血的锹,看着地上扭动的半截尾巴,不知所措。
谁也没有料到,黄二莲假装摔倒,扑倒在小白蛇身上,把它藏在袖筒子里带回家,用三叶草为它疗伤。小龙下湖的时候,她提着鱼篓来到沟壑边,把它放出来透透气,顺便抓些泥鳅田鸡给它吃。小白蛇见风长,不到一个月,鱼篓子装不下了,伤口也彻底愈合了。黄二莲抚摸它光滑的脊背说:“走吧,龟山大湖才是你的家。”
蛇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眼里湿润润的,粉红色的小舌头在她掌心里一伸一缩,久久不肯离去。
一天晚上,小龙跑茅厕,听见枣树上有响动。随即白光一闪,一条颀长的身影翻过院墙,眨眼不见了。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一条白蛇,浑身透亮。想起当年失踪的小白蛇,他心里直打冷颤。肯定是它!这个阴险的家伙,不仅找到了自己的住处,还潜伏在身边,太可怕了。它是来寻仇的,说不定哪天被它吃了,连尸骨也找不到。
他这样想着,头皮发麻,脊背冒汗,血液里那个冲动的魔鬼又张牙舞爪地跳出来。等他取来了鱼叉、挂钩,蛇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对黄二莲说:“那条蛇不会放过我的,它能识别人的气味,我就是钻到地底下,它也能找到。”
黄二莲说:“不会的,它要伤你不会等到现在。”
小龙惊魂未定,立马找来锯子,把枣树锯掉了,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树桩,断了白蛇的藏身之地。他还在院子四周埋下挂钩铁叉,在窗台和屋檐下洒上雄黄酒。总之,各种对付蛇的办法都用上了,只要蛇进了他的圈套,不死也要脱层皮。
黄二莲说:“何苦呢,那也是一条性命啊!”
小龙油盐不进,态度决绝:“狼走天下吃人,狗走天下吃屎。畜牲就是畜牲!农夫救了蛇,蛇反过头来咬他。跟畜牲有道理可讲么?”
“你爷爷在世的时候说,白蟒不是普通的蛇,是还没有完全退化的白龙,我们要善待它。”
“娘你是中了蛇毒么?明明是条蛇,你非说它是龙。龙也好,蛇也罢,它们都是杀害我爹的凶手。”
黄二莲无言以对,对着龟山大湖心里默念:走远些,千万莫回头啊!
大概是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后来,小白蛇真的没再出现过。
六
黄二莲赶到龟山脚下,围观的人已经散了,陆续往回走。人们见到她,假装没看见的样子,侧着身子仰着脸,眼睛往天上看。她抓住人家的衣袖问:“我家小龙呢?你们看见没?”没有回答,只有仓促的脚步声。
“你们看见我家小龙没?他还没吃饭呢!”她挨个问。最后问到一个醉汉,醉汉是邻村的二傻子,说话从不看人的脸。他摇头晃脑像个提线木偶,嘴里呼呼冒酒气,自顾自地说:
“那家伙,尾巴钢鞭一样硬,啪啪两下子,狗日的就趴下了。”
“小龙么?”她诚惶诚恐地接了一句。
醉汉被酒精烧得口无遮拦,话匣子一打开,吐沫星子乱飞:“良子那狗日的用鱼叉把白蛇的眼睛戳瞎了。蛇疼得发了疯,尾巴把他扫出十几米远,那血流的,跟杀猪一样。”
“人呢?”
“送医院了。”
“咋就没看见小龙呢?他不是和良子在一起么?”
醉汉张嘴打了一个饱嗝,哇的吐了她一身。袖子抹了一把嘴,手胡乱地指着一个方向说:“跑了。警察说,跑得了和尚跑不掉庙。四个轮子还追不上两条腿么?他犯法了你知道不?狗日的胆不小,大白蟒也敢杀,那是国家保护动物啊!”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把黄二莲一人晾在湖滩上。头发被风吹起,蓬成一个鸟巢,一只麻雀落在上面,久久不肯离去。她感觉不对劲,右眼又开始跳起来。
雾渐渐稀薄,龟山轮廓分明,活脱脱一只爬行的龟立在水中。龟头扬起,桀骜不驯,像极了小龙张扬的性格。
雾后的太阳如一团火,把黄二莲的头晒晕了。她身子跄了两下,瘫在松软的沙滩上,再也不想起来。凝视石龟硕大无比的山体,心里一阵阵翻腾。当年,黄大满在这个地方救了她,她却没有把黄家的后代培养好。
二十年来,她牙齿磨平了嘴唇,好话讲了几十筐,儿子油盐不进,一步步往泥淖里陷。现在好了,终于有人能拉他上岸,把他往正道上领,这是好事啊。黄二莲心生感激,眼窝子一热,滚出两大颗泪珠子。这能怪谁呢?天作有雨,人作有祸。都怪他自己往死里作,好端端的为啥要杀生呢?山上无爬虫,水里无鱼虾,还能叫苍山大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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