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从小在大山中长大的缘故,仿佛天生就有了一副老山人的眼,一派熟路,别人惊呼不已的奇峰异石之类在我的眼中不过尔尔,几座引无数文人墨客尽折腰的名山也难以唤起内心的激荡和冲动,所谓仰止、息心之类古人高频使用的词汇在我看来不过是文人的作秀:在大彻悟与大感动之后,只剩下无语,正如一些高僧伟人百年之后留下的身世之谜——苦与乐、泪与笑、有心与无力,皆无法言说,不足与人道,最好是无语。苍白无力的词汇不过是喋喋不休的老妇与乱贴标签的官人。但又心有不甘,隐隐之中总觉得大千世界中,会有那么一座山,一座如书的山,一座不能轻易地被世人标榜和炒作的山,为我而存在。但,它在哪儿?

我至今也无法忘怀我那有点狼狈的愕然,那种难以凿凿言表的愕然,犹如开门迎进一位千里送毫毛的故人,又如情窦初开时心理的躁动。而这一切只源于一次并非计划中的旅行,一次毫无准备的天柱山之旅,一次注定充满惊奇与回味的心灵之旅。

狼狈吗?狼狈得不敢与人提起,只一遍遍警醒自己,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而山不在高,水不在深,不信不行;愕然吗?愕然得无以复加,戚戚惨惨寻寻觅觅,而这座心中一直向往的山,就静静地躺在离我不算太远的潜山,一山独秀于长江中下游平原,雄立于有着“吴头楚尾”之称的古城安庆的腹地。

一水一境界,一山一世界。天柱山,竟使常自诩踏遍名山大川的老山人的我生平第一次遭遇了尴尬,震撼重创下的失语的尴尬。而同行的自称读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在国内乡土文学界颇有名气的罗教授则灵感勃发,感概连连:我疑心《小窗幽记》所谓“三日不读此书,便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而观此山,则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说的正是此山。此君一路心潮澎湃,言语如九井瀑布般涛涛不绝,三五个景点下来,就擅自断定此山才是名至实归的世界地质公园,约定今年冬天就重游天柱。呵呵,不出一个回合,俨然已经成了天柱山的铁粉。至于后来他在存留的摩崖石刻旁的严肃得沉思不语,在焦仲卿和刘兰芝合葬的孔雀坟以及大乔小乔理云鬓的胭脂井旁伤感得泪光婆娑,忽然让我感到此君的可爱,还没下山,他就在我的心底与天柱山一起成为挚友了。

如果说它山如令人敬仰之老者,天柱山则是令人惊羡的少者,一样的古老,但却真真是鹤发童颜,活力四射、妙趣横生。

不是吗?且看那云雾中忽隐忽现的天柱峰,那如卧虎睡牛的飞来峰,那碧蓝澄静的炼丹湖,那千回百转的神秘谷……千姿百态;且听那松声、竹声、虫声、鸟声、瀑布声、木鱼声,还有那一声声轻轻的惊叹声……声声入耳;且赏那四季不断无穷变幻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绿草红花碧水蓝天白雪赭石……赏心夺目。

一个山一个河一个我一个你(一座山一个世界)(1)


天柱峰、飞来峰恰似峰海奇观中的一对耀眼的美男,炫耀着一身淡淡褐色的钢筋铁骨,风吹雨打,电闪雷劈,岿然屹立。我相信,它在千年沉默中一直在期待,期待着一个能读懂它的人,期待着一个能读懂它的时代。某个一定会来的人,某个还在路上的时代。在它们面前,一切曾有的所谓抱怨都逃之夭夭,一切曾经的所谓烦扰都显得那么渺小而可笑。它们哪里是美男?那是造化示人的一座雕塑,那是一种精神,一种黄种人坚持了五千年的民族精神。罗教授如是说。

而那一汪幽幽的炼丹湖水和那跳动的九井瀑布,犹如围棋中的活眼,瞬间让天柱山有了生命,动了起来。又恰如少女的温柔,给刚阳遒劲的男儿般的天柱峰平添了几分柔和与妩媚。炼丹湖上,罗教授格外兴奋,他如顽童般手舞足蹈地指认说,是它,就是它,使天柱山变得雍容宽厚博大,使爱山的仁者与爱水的智者相聚此山,各有所爱、英雄相惜。

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神秘谷不咎是兵家布下的石头阵,不断地在测试着后人的胆识与智慧。峰峦之间,一个蜿蜒向上连绵四百多米长的巨石间的缝隙构成的奇特走廊,一次有点艰难有点恐惧却充满惊奇的经历。紧贴着黝黑冰凉的巨石,双手扶着两边湿漉漉的引壁,心情随着低头、弯腰、攀爬、跳跃的身体动作起伏不定,穿过逍遥宫、迷宫、龙宫、天宫、地宫……待登上谷顶视野大开时,宛如梦寐初醒。谁?何时修建的这样一个兵阵?罗教授惊魂未定之下不停地追问。

一个山一个河一个我一个你(一座山一个世界)(2)


如果说黄山如松,华山如竹,泰山如砚,庐山如水,那天柱山则如书。

一本神秘而难解的书。三祖寺、佛光寺,安徽第一寺、佛教禅宗祖庭;炼丹台、炼丹湖,道家第十四洞天、五十七福地……历数华夏名山,或只存佛寺,或仅立道庙,这仿佛是一种默契,或是一种教别的沟壑。而佛道却在此山交集,天柱山竟成佛、道两家的属意之地,这绝无仅有的背后蕴涵着什么样的神奇?学富五车的罗教授面色凝重地说这将成为他的研究课题,而这也正是天柱山让我震撼的震源之一,震源深度?哈哈,深不可测。不遭遇一顿棒喝、胸有灵丹一粒,不足与语。

这本书超越而厚重。跨越一千余年的时空,分布在山谷流泉、马祖、虎头岩、主峰四大区域的摩崖石刻上,李白、白居易、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等众多文人雅士留下了400余方石刻。那藏在或奔放或秀润的笔锋之下的一咏一叹,勾出了多少游人的怀古幽思?又模糊了多少游人的双眼?在我感叹嘘唏的时候,罗教授却沉默了,他忙着在笔记本上摘抄着这本历经千年的不朽史书。

这本书凄美而动人。枯草间不寂寞的孔雀坟静静地诉说着东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刘兰芝与焦仲卿的坚贞爱情,经不起顽石般现实的碰撞,瞬间就如花般凋零了。两千年来,当爱情遇到现实时,悲剧一次次无情地上演,然而令人欣慰的是,爱情依然在顽强地继续。大乔小乔理云鬓的胭脂井,如今依然芳香扑鼻,但这芳香属于一个能超越肉质的鼻子,和一颗敏感细腻的心。大乔小乔是幸运的,曾经拥有女人渴望的美丽与爱情;她们又是如此不幸,一切如梦般地迅速成为了回忆,而回忆是在咀嚼痛苦,用老者松动而无力的牙齿艰难地咀嚼。

这是一本一生也翻不完的百科全书。下山归来,满足之中夹杂着一丝沮丧,天柱山显然是对我智力的严峻与无情的挑战。天柱峰,炼丹湖,神秘谷;佛光寺,三祖寺;孔雀坟,胭脂井,薛家岗文化遗址;柯石英,榴辉岩,嶙峋奇石……处处透露着神话、宗教、爱情、文化与自然的秘密,一处浮躁时代的心灵道场,一座广博而谦逊的炎黄历史博物馆。

不想考究得道高僧大德的身世,不想立此存照,不想追问自己何时再来,也不想再过多赞美什么……一切都是打扰,一切都是多余,让一切归于宁静,让天柱山以它沉默的样子,静静地矗立在长江之边,我的心底。

然而此时,在百里之外的斗室,我却清晰地听见了它的召唤,一声声,温暖而强劲。(凌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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