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杨贵堂,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中国石化下属企业员工。本文有部分改动。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1)

作者

杨贵堂

可卿何许人也?真的是刘心武宣讲的那个样子吗?对照阅读《蔡义江新评红楼梦》和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参阅其他本子,更加确信,是周汝昌把刘心武带到了岔路上。

《红楼梦》第十三回,回目诸本一致:“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一回,大约是批评最多、分歧最大的一回了。周汝昌首先对回目提出异议,认为死的是秦可卿,封龙禁尉的是贾蓉:

“大才如曹雪芹者岂无变通之方?”

但对于第七回之回目,“送宫花周瑞叹英莲”,同样用周瑞指代周瑞家的,周汝昌闭口不谈。周汝昌认为曹雪芹必有深意,猜测龙禁尉三字,暗示可卿乃皇家后裔,被皇家禁锢之人,“尉”,乃“驸马都尉”之“尉”,暗示可卿曾是公主身份:

“受禁人秦氏隐藏于宁府,本涉政治大事。今皇家见她已死,特加赦令,所派大明宫戴权前往公祭,即是此意。不然者,一名太监岂有出宫私祭某家某妇之理乎?”

刘心武就是循着这个思路写出了《秦可卿之死》,借力周汝昌,似成一家之言。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2)

以常识度之,是贾家要寻死,还是曹家要找抽,才会演一出这样的烂剧情啊?大清不比大唐,可以拿宫壶之事大肆渲染,进行诗词甚至小说传奇创作。众多戏说、演绎的辫子剧、后宫戏,都是清亡多年之后的事情了。乾隆堂兄弟、永忠的堂叔瑶华道人(名弘旿,字醉迂)曾在永忠的吊雪芹三绝句诗前留下手批云:

“……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

转引自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1年10月第一版

依当时情形 ,若有碍语,是为谤书,读者将随作者一并获罪。作者身处当世,会不知道文网严密?

读《红楼梦》,须牢牢把握“小说家言”的定位,将《红楼梦》当作文学作品来读。一百年前王国维就反对“以考证之眼读之”,《红楼梦》跟反清复明、皇子夺嫡扯不上,也不是家族史、自叙传,故事或有参考,人物或有原型,但整体上是虚构的。秦可卿,就是曹雪芹虚构的一个人物,对号入座,只能是自讨没趣。

可卿的戏份和作用

《石头记》中,可卿的戏份不多,且多是从他人口中、眼中叙出,正面描写不多。第五回,可卿出场,正面描写,最为详尽。且看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宁府会芳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曹雪芹最是细法,叙可卿出场,依然采用的是“多层皴染法”,由远及近,逐次推进——尤氏先携了贾蓉之妻面请贾母等人,到会芳园游观宴饮——初次提及可卿,只说“贾蓉之妻”。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3)

此时,“贾蓉之妻”前进了一步,改称“秦氏”,开口说话了,并从贾母眼中定义其为人:

“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一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可卿领至客房,宝玉看到以劝学为主题的《燃藜图》,又有一幅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忙说:

“快出去!快出去!”

接下来,可卿把宝玉让进了自己的卧室。这一路下来,都称秦氏,且都是“秦氏笑道”,完全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少妇形象,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直到宝玉梦中惊醒:

失声喊叫:“可卿救我!”秦氏在房外听见,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

我们才知道,这秦氏小名可卿。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4)

第七回,先写周瑞家的眼中之可卿。周瑞家的初见香菱,赞叹香菱:

“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此为“一击两鸣”手法,以彼喻此,此呼彼应,“二人之美,可并知矣”。当然,这样一比,应有暗示意味,让人联想到第一回中那一僧一道对话中透露出的风流冤家:

“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

香菱与可卿,早于宝玉落世,幼年即遭不幸,一样欠下了风流孽债,也都是要入薄命司的。

可卿再次出场,仅有寥寥数语,无特别可叙之处。

第十回,写尤氏口中以及张太医眼中之可卿,篇幅倒是不短,可卿并未露面,未发一语。尤氏之语,是贾母论断的细化,补充的是:

“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

兼为秦钟受气,又有闲言碎语,加重了病情。张太医道:

“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

张太医并未挑明已无医缘,可实质性地预判了可卿的死刑。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5)

到第十一回,凤姐、宝玉探视可卿,已是诀别之意。凤姐惊叹:

“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一娘一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宝玉想起了“太虚幻境”的事来:

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见宝玉这个样子,就撵他和贾蓉出去。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秦氏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

至第十三回,已是次年冬季,可卿托梦给凤姐,宣告可卿死讯。

凤姐方觉星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婶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脂砚斋在此批示:

“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

那么,可卿向凤姐透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呢?一是贾府衰败,预留后路;二是衰败之前,仍有大喜。秦氏托付凤姐之事,合二为一,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同时,隐约透露了元春晋妃之事。临别赠送两句话: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惊醒,人回:

“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可卿的戏份到此结束。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6)

这个戏份不多的女人,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十二位,画上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判词是: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性格层面暂且不说,转到功能层面上来,可卿的作用有三:

一是宝玉的启蒙者。宝玉梦入太虚幻境,正是在可卿房中,此一回,警幻定义了宝玉的意淫,回末又特意提及: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大旨谈情,就此坐实。

二是宁府的隐秘者。宁府之混乱,书中多有描述:

“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怕只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

三是贾家命运的预言者。既预言了元春晋级妃位,更预言了贾家的衰败。正如脂砚斋所言:

“瞬息繁华,一时欢乐”二语,可共天下有志事业功名者同来一哭。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红楼梦》第十三回,大约是全书最扑朔迷离的一回了。

此回开场,已是冬天。贾琏送黛玉回南,晚间,凤姐百无聊赖,“胡乱睡了”,恍惚间可卿前来诀别,透漏元春晋封妃位之事,又指示凤姐在贾家祖坟处多置田亩房产,将族中义学亦设于此,以备将来之需。话未说完,樵打四更,可卿辞世。凤姐是荣府第一个赶往宁府的人。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7)

接下来是宝玉。因黛玉回南,宝玉无兴,睡梦中闻听可卿死讯,竟哇的吐出一口血来!后自言“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不听贾母劝阻,执意在当夜赶往宁府,痛哭一番。

宝玉与可卿关系特殊,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可卿是领路人。行云雨之事,可卿是启蒙师。宝玉梦中惊醒,叫的正是可卿的名字。

值得注意的是,尤氏此时胃病复发,是从宝玉见尤氏点出的。向贾珍推荐凤姐协理宁府内务的,也正是宝玉。要知道,宝玉是个无事忙,从来不干这些正经事儿的,凤姐都明说他是个无用之人。此时却担当如此重任!小说家有时故弄玄虚,引人瞩目而又不愿写明说透,不足为奇。

此刻,反应过度的无疑是贾珍,哀戚毁容,言语失据,连拐杖都拄上了。遥想后来,其父贾敬暴毙而亡,贾珍贾蓉赶回来奔丧,也没有如此悲伤,爷俩牵挂的却是尤老娘拖油瓶带来寄居的尤二姐、尤三姐两个无主美人。回望此时,贾珍竟然要倾其所有,为可卿大办丧礼。贾政看不过眼,劝阻不可过哀、不可用“犯了事的”忠义亲王老千岁留下的棺木,终究阻拦不住。

可卿夭亡,前来吊问者,不止于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四王八公家中都有人来,连大明宫太监总管、人称“老内相”的戴权,都亲来拜祭。贾珍借机为贾蓉讨要了一个“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的五品官衔。所谓“死封龙禁尉”,说的是可卿死后、贾蓉受封。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8)

可卿之死,荣宁二府,王公贵戚,各色人等纷纷登场,连最不应该出场的薛蟠薛呆子,也曾前来祭奠。偏在此时,作为婆母的尤氏犯了胃病,作为丈夫的贾蓉始终未露面,怪不得“合府上下无不纳罕”。著名作家毕飞宇在北京大学作了个演讲《“走”与“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声称此时尤氏在躲避,暗示尤氏对贾珍与儿媳“扒灰”之事是知情的。

曹雪芹写可卿之死,支走了黛玉。此时湘云尚未出场,宝钗虽居荣府,终归是外客,与可卿并未谋面。

这一回疑云重重,集中在两点:一为可卿与贾珍之关系,一为可卿之真实出身。为此,刘心武演绎出一篇《秦可卿之死》的小说来,说可卿出于宫廷,贾珍与可卿,既是情人关系,又是政治同盟,搞得惊心动魄,主流红学家却斥为荒诞不经。

是脂砚斋明言“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回前批语:

“……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则又有他意寓焉。”“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回后又有批语: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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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如脂砚斋所言,曹雪芹接受其“命令”,删除了原有的“淫丧天香楼”一段文字,那么,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是曹雪芹接受第一批读者建议,将《红楼梦》提升至远超《金瓶梅》一书的尝试和努力。

《红楼梦》师从《金瓶梅》,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脂砚斋批注里也曾提到。但《金瓶梅》中没有光明正大的人物形象,性事描写又过于贴近、过于投入,距离分寸拿捏不准,放任失度,屡为读者诟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在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的过渡进程中,曹雪芹从思想上和艺术上实现了对《金瓶梅》的全面超越。

曹雪芹是大家,“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古训他是知道的,《红楼梦》之行文,始终很节制。可卿的身份,本就是谜,曹雪芹无意让读者知晓,猜也无用。现存的文字,已足够表达可卿与贾珍的关系。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有这样的判词,其人已无路可走,无处可逃。若再有一回“淫丧天香楼”,无论是卑薄如《莺莺传》,还是露骨如《金瓶梅》,都必然会落入曹雪芹一再批判的恶俗套路,伤及传统的“致中和”审美原则,并有悖于曹雪芹悲天悯人的博大胸怀。

可卿的人设变迁

梦游太虚幻境,引出金陵十二钗判词和十二支曲子,本是《红楼梦》的寓言呈现,和荣宁二府的演义大纲。

可卿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十二位,画上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判词是: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明示可卿之命运归宿,即淫丧天香楼,情事败露,自缢身亡。

十二支曲子之《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进一步明确了可卿的人生悲剧。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10)

可卿自第五回出场,一开始就是沿着这样的人设路径前行的,擅风情,秉月貌,宿孽总因情:

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然,这是光鲜亮丽的外表。更深层次的可卿,从卧室布置透出: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秦氏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脂砚斋在那副对联下有批语:

“艳极,淫极!”

今天看这段文字,有点像《莺莺传》,有点像《金瓶梅》,有点像曹雪芹一贯鄙视的言情小说。连脂砚斋都声称不能理解:

“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

——但是,作者反讽意味明显,始终保持适当距离,不让读才有过于强烈的代入感,分寸拿捏也还说得过去,可与贾琏多姑娘偷情一段合观,并不算特别碍眼。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11)

第七回中的可卿,依然光彩照人。这一回回目“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这一回中的可卿,依然延续了第五回中的形象,亦即贾母的定义:

“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一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可卿依然是此时的焦点,不但周瑞家的见了香菱平白冒出一句:

“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就连平儿替凤姐收了四只宫花,也没忘记转送可卿两只。

此一回的可卿,依然是春风得意,与尤氏及贾珍的众姬妾迎来了凤姐和宝玉,安排了与秦钟的会面。可卿与凤姐等喝了酒,打了牌,输了后天的戏酒东道,直闹到掌灯时分,才送出了凤姐宝玉嫂叔。后一回有交代,后日,贾母携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晌午贾母回来歇息,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并无半点体弱多病的消息。

这一回,虚写了贾琏与凤姐的风月之事——周瑞家的送宫花到凤姐院中,丫鬟丰儿连忙摆手示意叫她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脂砚斋批示:

“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

这也透漏出宁荣二府年轻媳妇的日常生活——风月之事,乃是生命的一种律动,是生活的一个动力,可卿也该是有追求的人。

这一回收束,正是焦大醉骂:

“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可见,还是顺着“淫丧天香楼”的路子往下写的。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12)

后来,到了第十回,事情突然起变化,不再顺着既定的路子走,可卿一下子就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因闹学之事,璜大奶奶金氏入宁府,本是为告倒秦钟,没想到面对的是尤氏和贾珍正为可卿的身体深为懊恼,然后突然有了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秦可卿病的突然,张太医来的突兀——张爱玲考证,这是删去天香楼一单元节后,重新增加的情节内容。

到下一回,宁府因敬老寿辰设宴,可卿已经病入膏肓,扎挣不起来了。此后,可卿再也没起来过。到第十三回,托梦凤姐,托付后事,并隐约透露了元春晋妃之事,临别赠送两句话: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惊醒,人回:

“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张爱玲对可卿人设的突然变迁有仔细的考证,详见其著《红楼梦魇》。秦可卿位列十二钗正钗之末位,除身份、容貌、才情之外,人品上也不能有大的亏欠。所以,淫丧天香楼一节,非删不可。还原一下,可卿托梦给凤姐,是为拔高可卿,本来该是在五十八回,元春在贾家未衰之际暴亡,托梦给贾政的。

删去淫丧天香楼,就得补写可卿生病,张太医看病,以及凤姐宝玉探视诀别。可雪芹和几个批书的人,脂砚,棠村,杏斋,畸笏叟,又有不同意见,所以才有这删了又没删干净的状态,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最终留下的本子是,可卿卧室之轻佻暧昧,类似艳情小说。且曾有回前诗,“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坐实了可卿失节错事。

闻听可卿死讯,宝玉吐血,合府上下无不纳罕;秦氏二婢,宝珠自愿认作义女守灵,瑞珠触柱身亡,显然是因知道了主子的秘密;贾珍悲戚过度,穷奢极侈;批书人喋喋不休,一会儿说是命雪芹删去,一会儿又说作者主动删除,一会儿说是“史笔”……整个一个凌乱。

可卿死前最后一个(可卿的戏份作用和人设变迁)(13)

脂砚斋在甲戌本上有夹批:

“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曹雪芹具菩萨之心是真的,秉刀斧之笔也是真的,但并非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还是张爱玲看得更透彻,恨《红楼梦》未完,那毕竟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未完成的世界,作者的犹豫不决,也还是有蛛丝马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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