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年山河之二余显斌 /文 吴家良/编辑,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深山留下英雄魂?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深山留下英雄魂(大地一角留下英雄悲歌)

深山留下英雄魂

——九百年山河之二

余显斌 /文 吴家良/编辑

编者按:茶语无量今日头条号将陆续推送余显斌文、吴家良编辑的《九百年山河》的历史故事共十五篇:一、探寻历史源头的白子国;二、大地一角,留下英雄悲歌;三、红土大原,庄蹻剑指何处;四、滇国兴起,仁政在此奠基;五、山水一方,白崖炊烟如画;六、竹简深深,古国漫漫而行;七、名画背后,有人身影隐约;八、七彩云中,驿道曲折穿行;九、大汉开滇,目标从未搁浅;十、武帝筹划,滇地平静如花; 十一、乱局迭起,滇国走向历史;十二、五月渡泸,铁柱云中高耸;十三、古城悲歌,迷雾深处落幕;十四、珑玗图山,枭雄慷慨拄剑;十五、禅让王位,丹青揭示谜底。欢迎大家关注!

突然就想起敕勒川,想起无边的原野,萋萋的芳草,连天的碧色,成群的牛羊,和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悠扬的歌声。

凡是有川的地方,就那么渺远,如历史一般没有尽头;就那样漫长,如时间一般没有来路;就那么厚重,如大理石一般敦实;就那么美丽,如诗词里的山水一样引人遐想。于是,就有英雄在这儿崛起争雄,有健儿在这里驰马来去,有壮士在这儿执戈而行,有豪杰在这儿引吭高歌,有美人在这儿的月夜里弹着琵琶唱着相思的歌。

在敕勒川,在北方那片辽阔无垠的旷野上,就有一代枭雄高欢,带着一群健儿,吹着芦管,呜呜声响,万马奔驰,走向中原,走向河洛,走向历史的前台,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属于自己的人生;就有盔甲铿锵的将军,面对着无边的军队,无边的霜色,无边秋叶凋零,走上高台,拄剑高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而在大理,在脖弄川,在更加渺远的岁月里,在更加漫长的时间里,就有炊烟在这儿缭绕,就有铁血在这儿飞扬,就有歌声在这儿嘹亮,就有木叶声在这儿的月夜吹响,就有传奇在这儿的天空大地间书写。

脖弄川,脖弄川,比时间还要苍茫的脖弄川,比记忆还要漫长的脖弄川,比历史还要厚重的脖弄川,注定是竹青汉简的一处节点,一处重要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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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大理的土地上,面对着这儿的川原大地,草木花光,村落人家,湖色青山,我常常想,如果要回望滇地的历史,回望千年之外的岁月,应该从什么地方入手,应该选择哪个点楔入,从而如拉扯渔网一般,轻轻一抖,统领全局,显得熨帖,流畅,自然,达到破竹之势。最终,毫不犹豫的,我选择了一处古地,一个曾在整个滇地历史上,都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地方,具有文明奠基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古老的脖弄川,辽阔无边的脖弄川。

这样的选择,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脖弄川在历史上出现的次数太多了,进入中原文人笔下的次数太多了,引人注意的事件发生得也太多了:这儿埋藏着太多战士的呼喊,健儿的啸叫,勇士的悲歌,女子的清唱;刀剑的撞击,战马的嘶鸣,号角的悠扬……一个不大的地方,甚至在今天,几乎已经湮没在荒烟衰草中的名词,已经被斑驳青苔遮盖的名词,在竹青汉简上,却屡次出现;在史官的笔尖上,曾多次带着墨香,落在宣纸上,留在文字里,那么,它在历史上,就一定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一个重要的坐标点。尽管今天,它已经如唐宫女子,容颜老去,青春不再,可是,她的旧日宫妆,她的烟熏眉,她的檀香唇,让人一见,仍赞叹不已。因为从中,我们能够追捉到一个时代的背影,能够感受到那个远去的风尘岁月的雄浑,还有其中的沧桑巨变。

时光老去,山河不会苍老,依旧青葱,依旧青春勃发。

英雄可以走远,这一方历史永远值得我们回顾、怀念和敬仰。

滇地的铁血风情,不屈性格,以及抵死反抗的精神,无论在抗战烽火硝烟里,在而今扶贫的群策群力中,都表现得那么突出,那么挺拔。它的根,它的源头,毫无疑问,都起自脖弄川,起自那一方悠长的川原,然后,沿着历史的血管一路流淌,流淌到今天,流淌在中华民族的血脉中,流淌在我们的精神里,澎湃激扬,鼓荡成风,呼啸而来,喧哗而去。

脖弄川的血性,就隐现在历史的每一次烽烟中,隐现在历史的每一次金戈铁马中。

隋朝的时候,脖弄川这片大地,就出现在历史的深处,让当时的战神史万岁,狠狠体会了一把这儿健儿的钢筋铁骨,以及不屈风采。史万岁是当时有名的战将,曾经仗着胯下马,手中剑,还有自己满腹兵书战策,带着大隋健儿,一路战胜攻取,一路喋血厮杀,迭克强敌,罕逢对手。他少年从军,铁甲铿锵,鏖战齐军,屡建功勋;剿灭尉迟迥叛乱,长啸猛进,血战受赏。在防守敦煌时,和突厥作战,在士兵们面对强敌,胆战心惊的情况下,他更是怒马向前,抽箭拉弓,嗖地一箭,射死对方先锋,让突厥健儿个个咬着手指,浑身乱颤,打马而去。历史也从而出现了一段绝无仅有的记述,一次,突厥达头可汗,带着麾下健儿,旗帜猎猎,马蹄如飞,准备进入中原,使劲劫掠一次,让自己的腰包饱满一下,可是,刚到关口,就被隋军拦住出路。达头可汗听到有中原健儿拦路,呵呵一笑,告诉麾下勇士,用面前那些傻小子的血磨砺一下我们突厥健儿的弯刀吧,这样可以刀锋如雪,直扫中原无敌手。两军对开,他马缰一勒,面对隋军前面那个将军道,知道自己是谁吗?自己就是打败天下无敌手的达头可汗,真正独孤求败一类人物。他以为,自己这样一说,对方马上会血压一冲,掉下马背。可是,对方坐在马背上,犹如铁铸,笑着告诉他,知道自己是谁吗?达头一愣,问他是谁。对方指着鼻尖道,自己就是史万岁。达头可汗吓了一跳,试探着问:“得非敦煌戍卒乎?”你就是那次在敦煌射杀我的前锋的人?史万岁微微一笑,点头不言。达头可汗脸色一变,额头冒汗,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靶子,勒转马头,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大漠上烟尘缭绕,人喊马嘶,就不见了达头可汗的影子,只有黄沙漠漠,无边无际,枯草随风,翻卷来去。

隋文帝知道这事后,击节赞叹,自己有史万岁,能抵得十万精锐。

因此,史万岁成了大隋的一张明信片,嗖地一声扔出去,再尊贵的头颅,都必须低下;再硬的脊梁,也得弯曲。

是的,脖子再硬,能硬过史万岁的钢刀吗?再挺直的脊梁,能受得了史万岁一箭吗?

可是,脖弄川的健儿就不信邪,就要试试史万岁的刀锋,就要和无敌将军叫板。于是,《隋书》记载,一代名将带着他的百战健儿,一路鞍马劳顿,风尘仆仆,来到滇地,来到这片彩云缭绕的地方,“入自蜻蛉川,经弄冻,次小勃弄、大勃弄”。他来的时候,不知是上午,还是黄昏,总之,在整个辽远的脖弄川,那一刻一定是营帐密集,犹如朵朵蘑菇,在阳光下,绵延无际。那时,战士们的铠甲,一定会和天光相互辉映。战士们的斗篷,一定映红脖弄川的晚霞,映红无边的山花和水光。

马鸣风萧萧,落日照大旗,那时,在这儿,脖弄川的汉子,一定和大隋的健儿曾经刀枪相对,鼙鼓喧天;远处,龙山的战云,一定沉沉如水,压在这片土地上,弥漫在天地间,让人们透不过气来。我来到这儿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远去了一千多年,刀光早已消失,战伐早已遥远,可是,站在这儿,站在这片高天厚土间,我仍能感觉到当时的战伐之沉,仍能感觉到那种血勇剽悍之气,弥漫荡漾,涵润一方。古人说,“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这话是不错的,在脖弄川,你是能感觉到那种英雄之气,那种豪放之气的,就弥漫在天地之间,流淌在大原之上,沁润在草木山石间,以及每一个人的精神里。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脖弄川,鼓声早已远去,战尘早已消失,古战场上早已荠麦青青,一片安和,一片平静。

战争,总是会被歌声所代替。对峙,总是会被拥抱化解。马嘶人喊,总是会被温馨的微笑代替。“历经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今,九州为一,万姓一家,那些铁马金戈的故事,那些笑傲沙场的传说,都已经融化在民族的血脉中,成为一种钙质,支撑着我们的精神,让我们在文雅中不失强悍,在书卷气飞扬中,又显示出一种坚强和不屈的品行。

这些,是这片山河赋予的,是我们几千年文明润泽的。因此,我们总是那么优雅,可又刚强无畏;我们总是文质彬彬,却又骨骼铮铮:我们柔而有骨,绵里藏针,百炼钢化绕指柔。这些,都是从我们的祖先血脉中继承下来,延续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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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弄川的铁血,好像特别丰沛,特别充足,因此,在历史上,总会时时出现一次井喷,总会时时爆发。这时,这儿总会响起鼙鼓声,响起号角声。于是,就有壮士的呐喊,将军的啸叫,战马的嘶鸣,干戈的碰撞,在这儿的天地间响起,回荡成风,缭绕不散,隔着时光的烟雾,隐隐传来,回旋在耳边心上。

每一次翻开史册,行走在竖行文字里,尤其读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中都会充满着一种悲壮,一种豪迈的想象,仿佛我也是其中的一员,也顶盔惯甲,骑着追风马,提着百炼刀,在这儿呼喊着,奔驰着,一路穿越到历史的深处,穿越到汉唐时代,在这片土地上奔走如飞,来去如风。

脖弄川的烽烟,在史万岁走向这儿后最终消失,消失的原因,是这儿的人“遣使请降”,递上降书:这不是软弱的表现,不是胆小的举动。毫无疑问,这种请降,是在大隋坐在谈判桌前,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后,他们才签字画押的,才吭地一声,长剑入鞘的。

他们永远承认,自己是帝国的一部分。

他们拍案而起,是因为当时的一些地方官员的胡作非为,欺压良善。

因此,和平,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主旋律,战争,只是回归的一种手段,一种别样的手段和方式罢了。

隋朝,在各地连天的烽火中,最终支撑不住,如大厦一般轰然倒塌,消失在中华大地上,隋朝势力也在脖弄川这片土地上,如海潮一样退却,一直退到夕阳西下的天边。唐朝随之在那片废墟上建立,如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走向高天,走向辉煌,走向伟大的贞观之治。随后,贞观天子离世,太子李治一抖袍袖,挽着他的老婆武则天登上皇位。这个皇帝有点娘,缺少阳刚气,缺少杀伐决断个性,他老爸李世民在世的时候就念着他的小名评价,“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我的那个继承人雉奴太懦弱了,咋能承担治国重任啊?别把我辛苦打拼下来的江山弄没了。这样的结论,后来几乎成为定论,被所有的史家接受。不知怎么的,脖弄川的首领杨承颠也侦查到了这个消息,就决定试探一下。他试探的目的,不是想对抗帝国中央政府,不是和老板李治叫板,而是觉得自己的职位不够高,不够显赫,因此心里很不满,就想秀秀肌肉,吸引对方的眼球,让对方重视一下自己。于是,他就挥动旗帜,吹响号角,将脖弄川的铁血爷们儿组织起来,训练一番,一个个拿着刀枪出发了,去扩充地盘去了。他们一路军歌嘹亮,脚步铿锵,很是张扬。当时唐朝派驻这一方的领导,名叫任怀玉,听到间谍的密报,忙放下茶杯,拿起笔给杨承颠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杨大脖弄,你好,现在朝廷内外一体,力量很大,兵力很强,你就安静点儿,别拿着自己的脖子去试朝廷的刀锋,那样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杨承颠看罢信件呵呵一笑,回答很简单,我乐意,别人管不着。

任怀玉气得牙根出血,马上八百里加急,“飞章上奏”,将一封奏章送到长安,送到高宗的手里。高宗看罢奏章很生气,觉得得派一位战将,带着大唐士兵去滇地,去脖弄川,好好教训教训杨承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让他知道谁是这片天地的主,谁掌控着当今天下。派出的将军,是左领军将军赵孝祖。大唐的左领军将军招牌都很硬,每一个走到历史的前台,昂首高歌,都是昨夜的一颗闪耀的星辰,引人瞩目。譬如程咬金,并非民间所说的放响马的,只会三斧头半,而是“少骁勇,善用马槊”,投奔李世民后,就随着太宗皇帝鏖战沙场,一根长槊,一匹快马,一身铁甲,“破宋金刚,擒窦建德,降王世充,并领左一马军总管,每阵先登”,从而担任左领军将军,无人能敌,无人争锋。再譬如太宗手下契苾何力,也曾担任过此职。这个铁血将军,一生战绩罗列出来,能写砖头厚一本传记,落在人脑袋上,能将人砸出脑震荡。他曾随着名将李靖,喋血鏖战,消灭吐谷浑,让其变成了一个历史名词。不久,他又披挂上马,参加征讨高昌的战斗,也让高昌消失在历史的烽烟里。此后,他单独出马,统帅一军,克龟兹,败西突厥,击高句丽,抚平铁勒九姓叛乱。总之,能在大唐担任左领军将军的人,得有一定的军功垫底,不然,那些百战健儿谁服你啊?那些铁血勇士,谁愿听一个小鲜肉的指挥?虽然到了高宗的时候,唐朝的兵锋,没有太宗时代的锐利,没有太宗时的光芒耀眼,但是,做为左领军将军,还是不可轻视的。

因为,左领军将军统率的是朝廷禁卫军,得拱卫京城,保护皇帝,保卫帝国的心脏。

赵孝祖能担任此职,毫无疑问,军功一定不低,腰杆一定铁硬。

赵孝祖原名赵顺,孝祖是其子,他出身官宦世家,曾祖担任过徐州刺史,祖父担任过旭州刺史,父亲充任鹰扬郎将, 他因此算得将门之后了,少年岁月,文武并重,“词锋电举,剑杪风飞”,文章写得好,无人出乎其右;长剑也电光闪闪,少有对手。唐朝建立,他投身军旅,执戈沙场,“初任齐王进马、车骑”,随后做到山泉府左别将,“朝有嘉焉,越登近侍”,由于军功突出,口碑很好,被太宗选中,匹马长安,秋风猎猎,担任起皇帝禁卫军统领,做到左领军守将军。他的左领军将军,是高宗提拔的,高宗同时赐其爵位为汶川开国男,子爵。他曾“悬旌北伐,已勒燕然之文”,带着千军万马,征讨北方,取得胜利;又曾统帅麾下健儿,向东巡视,震慑各地的力量。总之,在高宗朝,他算是位于上将之列了,是皇帝手中一张王牌,一把斩妖除魔的青龙剑。

接到高宗的任命,赵孝祖没有停顿,立马挥别长安,挥别渭城朝雨,带着麾下将士,马蹄奔腾,甲光如水,走向滇地,走向脖弄川,就是要让杨承颠知道,啥游戏都可以玩,唯独不能玩和朝廷叫板的游戏,否则,悔青肠子都来不及了。

这次战斗,非常激烈。

这次杀伐,也很是残酷。

当然,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这儿的防守十分坚强,抵抗十分坚决,厮杀也十分猛烈。只有这样,才会出现流血漂橹的状况,出现尸横遍野的惨状。

唐军节节进攻,杨承颠组织的联军,也在节节抵抗着,悍不畏死。

唐军部队首先进攻的是罗仵侯山,“其酋秃磨蒲与大鬼主都干以众塞箐口”,所谓的鬼主,就是部落的首领,滇地先民信鬼神,因此,主持祭祀天地鬼神是一项特权,一项荣耀,别人无法享受,也无法与鬼神聊天通话,由部落首领充任,这些酋长就被称为鬼主。秃磨蒲和都干带着他们部落的军队,这次驻扎在高山上,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准备痛击唐军,使得唐军匹马不归。他们的战术是很正确的,估计那两个酋长虽没有进过什么正规军校,但没事的时候,没少钻研《孙子兵法》。可惜,他们计划虽好,无奈带的是游击队,是民兵,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对于战阵战法嘛也不懂,因此,虽然大鬼主都干在山上跳着舞,嘴里念念有词,祭祀天地鬼神,和鬼神聊天通话后告诉部众,不用怕,不用担心,自己请来了鬼兵鬼将,还有黑白无常,会帮助他们的,可他们的战斗力仍然很是有限。唐军健儿虽然处于仰攻状态,可灭突厥,败吐谷浑,伐高句丽,已经将他们打磨得如出鞘之刀,无坚不摧,无敌不克。战斗结果,“孝祖大破之”。秃磨蒲和都干一见,快跑,不然会丢脑袋的。他们带着部下,撒丫子就蹿,一口气跑到周近水,气喘吁吁,和这儿的酋长俭于弥,还有鬼主董朴联手,四人坐在一起,嘚吧嘚吧地商量着对敌策略,觉得不能再靠鬼魂吓人了,这个办法不灵,对方好像一点儿也不怵这些。用什么办法呢?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四人智商不低,绞尽脑汁,就商量出一个办法,唐人陆战部队无人可抵,我们应当充分利用当地资源,水陆结合,给唐军一个下马威。他们的战略部署于是展开,“滨水为栅,以轻骑兵逆战”,他们将战士们放在水边,后面是绝地,“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决战致胜的妙法。当年的韩信就是将自己有限的士兵放在水边,无路可退,抵死冲杀,最终打败对手的。他们的方法不错,可惜的是,游击队只能游击,打阵地战实在是其短板。他们越是靠着水边,越是处于死地,越是败得悲惨,败得彻底。大败之后,没有退路,只有一个个闭上眼睛朝水里跳,咕咕噜噜下饺子一样,随水流逝,飘向远方。战斗结束,唐军取胜,“孝祖击斩弥于、秃磨蒲鬼主十余”,这支当地武装的统领,估计一个也没有跑掉,前有大水后有唐军,也没法跑,都被杀掉了,或者被抓住当了俘虏,全军覆没,匹马不归。

这几个酋长对兵书的理解程度,不会活学活用,顶多和三国马谡一个档次。马谡当年也是读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句,脑洞大开,眼光发亮,将军队驻扎在山上的。他得意地想,没水喝,不就置于死地了吗?于是,当魏军将蜀军围住的时候,他就很自信地命令士兵朝山下冲锋,准备刀光如水,让魏军全部喋血倒下,创造战场奇迹,和韩信前后辉映,让人挑起大拇哥赞一句:“马谡,好样的。”可惜,魏军不傻,不按照他想象的接战,只是躲在壕沟那边嗖嗖嗖地射箭,他的战术就泡汤了。他最后倒没有如这些酋长一样被杀,而且逃回去后,被统帅诸葛亮给执行军法了,上演了一曲“挥泪斩马谡”的悲剧。

战争,拼智商,拼脑筋外,还拼天时地利人和。孟夫子虽然是书生,指挥打仗是外行,却曾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句很内行的话,“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次给杨承颠帮忙的酋长们,运气不佳,他们人和没占住,部队战斗力不高;地利上弄巧成拙,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知,天时也帮着唐军,和他们拧巴着,对着干。

滇地四季如春,花光水色,如洞箫月夜吹奏的歌曲一样清润,温馨,醉人。笔者来到这儿的时候,正是秋季,遥远的北方,已经草木枯黄,万山萧萧,白露为霜了,大家早晨起来说话,鼻子嘴里都冒着雾气,袅袅升腾。可是,到了大理,尤其走在脖弄川一带,这儿家家户户门前,都开着山茶花、三角梅,还有别的各种花儿,简直如一片香雪海,映衬着天空大地,和阳光相互辉映。看见我们面对花儿赞叹不已,陪同一起的吴家良先生一笑,告诉我们,这儿一年四季如此,要看到花儿凋谢,看到树叶凋零,看见“碧云天,黄叶地”的风景,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在遥远的千年之外,在当地部落首领,尤其是大脖弄的杨承颠,都自信满满,以为天气一直会如此温暖舒适的时候,上天偏和他们作对,温度突然下降,竟然咕噜噜一路跟头跌入零度以下,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堆涌起来,层叠着,直压到龙山和象山的山尖上。随后北风就呼呼地吹着,带着如刀的寒气刮来,还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雪团从空中落下来,落在雪地上“噗噗噗”地响。整个脖弄川,整个大理,甚至整个滇地顿时天地一色,纤尘不染,了无一痕。唐军乐得嘎嘎的,他们冬季进军,从遥远的中原来,毫无疑问是准备了冬装的,穿在身上,喝着小酒,有一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好感觉,欣赏雪花,行军作战,兼而有之。当地土著部落的士兵,谁都没想到,一直四季如春的天气,咋的和他们就开了一个冷玩笑,他们还穿着单衣,甚至有的还秀着结实的肌肉,亮着膀子呢,气温陡降,冷得真有一种“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的感觉。而且更悲催的是,“皴冻死者略尽”,冻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人,几乎将一支部队全部冻死,成为冰雕了。

此刻,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哪种条件,对于唐军来说,都是十分有利的,赵孝祖不进军,除非脑袋挨了板砖。他面对满天飞雪和滴水成冰的天气,乐得满脸开花,马上派出飞骑,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告诉皇帝李治:“小脖弄、大脖弄常诱弄栋叛,今因破白水,请逐西讨。”滇地的很多地理名词,和滇地的历史一样,随着时间漫漶,风尘来去,已经渺茫难清了。可是,大脖弄和小脖弄却没有湮灭无闻,还出现在文字里,实在是历史学者的幸运,是后来研究这段历史的人的幸运。

赵孝祖的目的,是希望借助眼前的机会,一战定乾坤,收拾大脖弄和小拨弄的部落首领,看他们还生幺蛾子不,还和唐朝过不去不。

唐朝元首也有此想法,希望凭借一次战斗,显示一下自己的英明决策,让心爱的武则天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想,我没看错,小李你真是纯爷们儿!于是,皇帝的诏书千里迢迢,再次送到赵孝祖的手里,只有两个字“诏可”。

大脖弄和小脖弄的首领,也就走向了他们历史的最后归宿,走向他们生命的终点,上演了一曲悲壮大剧。

唐军一路前进,一路厮杀,沿途“夷人皆走险”,他们已经看出,抵抗的代价是非常巨大的,不能硬碰硬,于是就采用了坚壁清野的方法,躲在高山上,或者险要的工事里不出来,准备等着唐军师老兵疲,然后反击。可是,也有不信邪的主,就是小脖弄的首领,名叫殁盛,“屯白旗城,率万骑战,败,斩之”。此处文字记载,见诸《新唐书》,文中有一字显然属于失误。至今,所有史家都蘸着唾沫,坐在书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将泛黄的线装书翻得呼啦啦地响,可怎么也找不到“白旗城”一词。白旗城好像就出现过这么一次,就在历史上消失了,蒸发了,怎么可能?另外,随后的脖弄川经常会出现一个古城名,就是白崖城。因此,白旗城就是史学界充满争议充满传奇的白崖城,已经成为定论,成为史家几乎一致的看法。它一次次从历史的风花雪月里显现出来,在战鼓尘埃中隐现着自己的影子,仿佛就是为了告诉人们,这儿是一处传奇的地方,一处书写故事的地方,和脖弄川一样,充满着历史的厚重感,也充满着历史的神秘感。可惜,很多人忽视了它,轻轻一拂,就如拂去尘埃一般,弹落地下,踏上一脚,转身离开。

好在,现在,它慢慢透过历史的云烟,浮现出自己的面目,自己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

它也逐渐走进史家的视野,成为一个重要的点,串联起滇地历史发展的那条射线。如果没有它,滇地历史将会出现一处空白,一处断痕,无论如何也串联不起来。

一座城,证明着一段消失的历史。

一座城,证明着一段远去的岁月,和一场悲歌慷慨的战斗。

3

殁盛带着大军,驻扎在白旗城,也就是白崖城,在这儿做好了充分准备,希望以逸待劳,等着唐军赶到,马鞭一挥,一身唿哨,带着部下将士突然冲出,如山洪爆发,闪电出击,给唐军一个措手不及,反败为胜,独领风骚,笑傲江湖。

中国古代人,特别擅长于两种战术,一种是围城打援,一种是闪电战。

所谓围城打援,就是带着大军,旗帜一挥,号角一声,将敌人的城池围起来,不许一人出来樵采,不许一人出来弄粮,困死你,饿死你。这样的战例,历史上很是不少。曹操攻打吕布,“吕布壮士,善战无前”,再凭借着坚固的徐州城,就是不出来。曹操采用的办法很直接,“堑围之三月,上下离心,其将侯成、宋宪、魏续缚陈宫,将 其众降”,曹操采用围城方法,围困三月,城中人心惶惶,部将叛变,将他的参谋长抓起来,做为见面礼,献给曹操。吕布没了参谋长,一介武夫,只有一身力气,无法可想,最终投降被杀。唐朝安史之乱时,大唐名将张巡防守睢阳,阻住叛军南下的路,保护江南一片青瓷世界,一片水袖轻扬笛声依约的生活。安禄山派出将领尹子奇,杀向江南,进军睢阳,采用的就是这样的方法。这个尹子奇做得更绝更残酷更缺德,一只老鼠都不许放进去。睢阳被围,最后出现的惨景,是“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睢阳终于被攻陷,张巡被抓,随之被杀。

至于闪电出击,更是中国古人战法中的拿手好戏,出敌不意,风驰电掣而来,等到敌人发现,败局已定,长叹一声,束手就擒。李世民和窦建德决战时,就是这样取胜的。当时,窦建德带着大军,驻扎在虎牢关前,一早起来,太阳刚刚升起,阳光一片干净,他和部下文官武将正在开会,兴致勃勃地探讨胜利后如何瓜分权利的问题。唐军此时突然发起进攻,精锐部队如同楔子,直插窦建德的司令部。窦建德可没想到这点,还在摆着谱,一个个臣子都跪下,高呼“夏王万岁万万岁”时,外面大乱,唐军刀枪雪亮,冲了进来。窦建德再也顾不得国君身份了,顾不得面子工程了,“挥朝臣令却”,让朝臣们赶快退下,让士兵们赶快准备反击。将士们忙碌起来,却被文臣们长衣博袖阻挡着,难以施展拳脚,急得鬼火乱蹿,如踢足球一般,咚咚咚咚,将那些碍手碍脚的文臣,一个个踢到一边。场面打扫干净,他们才发现,自己忙了半天,是给唐军腾场子的。唐军赶来,恰好刀光横扫,气势昂扬。窦建德士兵的刀矛,都还搁在那儿闲着呢。大家来不及拿,一个个脚底抹油,不见了影子。窦建德最为悲催,“中槊,窜匿于牛口渚”,躲在芦苇丛中。谁知,又是摆谱害了他:他如一个土豪一样,无论走到哪儿,都忘不了穿着那一身金叶子打造的昂贵盔甲,四处炫富。这次更是如此,人躲着了,金光藏不住,闪闪烁烁灿烂耀眼,被唐军发现,提溜过来,成为俘虏。

如果让他书写这次战斗的经验总结,他一定会写,“炫富害死人啊”。

这次战斗,是闪电战的典型范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眨眼之间,事情搞掂,场面安静。

二战时,希特勒的那种在战法,在中国人的眼中看来,是小儿科,小菜一碟,上不得台面的。

赵孝祖攻打白崖城,没有采用围城打援的方法,因为,殁盛没给他这个机会。殁盛也懂兵法,用的是闪电出击,雷霆打击,“率万骑战”,一万名轻骑兵,四万根马蹄如鼓槌一般,敲击着地面,哗啦哗啦哗啦,震动得地皮都一忽闪一忽闪的,震得胆小的人都心砰砰的,几乎能跳出胸腔。可惜,这次闪电出击,仍然没有见效,结果,殁盛的一万骑兵,在大唐刀的闪闪亮光下消失,不见了踪影。殁盛也在大唐健儿白亮的刀光中,带着一声惨叫,鲜血飞溅,倒在地上。

这段历史,尘埃落定,冷冻在古书中,没人注意。

这段历史,字数不多,可是,暗藏的信息量是不小的,值得我们窗下读史时品咂,值得我们驰骋文字时回味的。

首先,此时的白崖城一定很大,很富足。因为,这座城里能驻扎一万多精锐骑兵,实在不小。城中人吃马喂的粮食草料,都不欠缺,说明城中粮秣十分丰富。这样的一座城,估计在当时的大理一带,很是少见。

其次,这儿的人口一定众多,物产也十分丰富,否则,如何一声令下,就能聚集一万骑兵,而且丝毫不用担心每日的粮草损耗。再说了,一万匹战马也不是那么容易凑足的。

再次说明,殁盛的势力,在那个时代已经非常强大。一万精锐骑兵,在那时,在大理一带,没有几个部落酋长能够拿得出来,即使咬着牙齿,将箱底抖腾空,也没这个势力。

我去白崖城时,天气晴好,阳光在晴蓝的天空泼洒下来,映照着天地大原,旷野人家。远处隐隐有狗吠声传来,好像从孟浩然的《过故人庄》里传来的,在微风中显得平平仄仄的。这儿早已没有了城的痕迹,遑论城的遗址。只有高山如铁,大地横陈,草色和花光在清风的吹拂中,一波波动荡着,沿着脖弄川,一直波动向远处,和天际交接在一起,隐入视线的尽头,隐入天地的尽头。

那一次沙场征战的鼙鼓早已消失,没有了影子。

那场杀伐中的战士身影,早已伴着苍凉和悲壮,伴着嘶喊和号角,走进了唐朝的那段竖行文字里。短短的几行文字,就是他们的归宿,就是他们的纪念碑,矗立在那儿,千年过去,没有被掩盖,仍矗立在文字之外,矗立在历史之中。

殁盛的失败,细说起来,一半是由于形势,一半是由于战法。

形势上,唐军屡胜之后,士气锐利,犹如百炼刀锋,逢佛杀佛,逢魔斩魔,罕逢对手,别的鬼主和酋长的部下不是对手,他麾下的健儿,也自然不是对手,战败自在情理中。至于战法,毫无疑问是有问题的。唐军远来,山路迢递,战线过长,给养不足,运输困难,殁盛本可以凭借“百尺危岩瘴雾开”的白崖城坚不可摧的形势,来阻击并拖住唐军,待其师老兵疲,无奈回军的时候,一声号令,一万精骑,如开闸之水,马蹄奔腾,烟霭遮天,冲关而出,势如泰山,何人能挡?何敌不破?

这样一处“绝壁于重险,连山四望高”的地方,是最好打防御战的,他却没有这样做,是很可惜的。

他迫不及待地指挥大军和唐军决战,铤而走险,难道是粮草不够,担心唐军围城打援,最终出现张巡守城战中的“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惨剧?还是担心“六诏咽喉地”的白崖城难以抵挡唐军殊死进攻,与其那样,还不如沙场一战定输赢?我站在白崖城古址上,面对天地,浑然不解。白崖城是千年古城,铁铸一般,防守是不成问题的。估计是城中补给不足,使得他必须如此的。每次战争,或者战斗,当失败一方主帅突出臭招的时候,我们不能一味地叹息,一味地议论对方蠢笨,我们能看清的局势,估计对方生命所关,利益所系,也一定会深入研究,看清局势的,只是由于暗中出现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因素,促成其出臭招罢了。譬如长平之战,赵王走马换将,本就是战场大忌,更何况上位的竟然是夸夸其谈的赵括。赵王如此做,史家研究发现,不是他傻,是迫不得已。当时,赵国所有男性都拿着武器上了战场,田野荒芜,粮食歉收,向别国求救,大家都摇头不理,粒米不给。无奈,赵王在二难选择中,才走了这步臭棋。

天地苍茫,岁月汤汤,殁盛失败的原因已经成为一个不解之谜。他个人更如一个影子,在那场战斗中,带着流洒的鲜血,缓缓地倒在这片土地上。在闭上眼睛前,他一定看到了这儿苍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还有白崖山上古茂的苍松吧?那一刻,太阳很暖,阳光很亮,鸟鸣一声声在他的耳边回荡着。他一定在心里道,为了这一切,我努力了,我付出了,我无悔了。

唐军打败殁盛大军,其势不衰,强劲如箭,继续朝前射去,一直射向脖弄川的另一边,射向大脖弄,射向更广阔的原野,更强悍的对手。

殁盛的失败,显然是非常快的,快得甚至超乎他的战友杨承颠的想象。杨承颠甚至来不及去支援,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到去支援。因为,殁盛的麾下,是一万名骑兵,刀锋雪亮的骑兵,而且凭借着白崖城,只会胜,怎会败啊?

可是,殁盛败了,殁盛没有回来。

殁盛血洒战场,死了。

杨承颠惶惑,心惊,痛苦,他和殁盛的关系一定很铁,从殁盛拼命抵抗中,可以看出,他想承担所有的打击,为杨承颠赢得胜利的机会。从杨承颠后来在唐军攻击下,宁死不屈也可看出这样的关系:战友为自己战死,自己岂能苟活人间?岂能屈膝投降?但是,战前的他没有被悲伤冲垮思维,没有带着将士拍案而起,孤注一掷。他从殁盛的败亡中汲取教训,不再发起冲锋,不再和唐军在沙场上展开较量,比拼高低,而是“婴城自守”。他准备让唐军挥军围城,师老兵疲,然后自己再突出奇兵,出其不意,打败唐军,为殁盛报仇,让唐军血债血还。他的战法同样也有问题,有短板。如果不实地去脖弄川走走看看,是看不出来其战法失误的,去了,一眼可见,他是以自己的短处,对抗对手的长项。脖弄川很长,从今日的祥云,一直铺展到了弥渡,再延伸向远处的天地交接处,茫茫苍苍一片:在祥云的部分,叫大脖弄;在弥渡的部分叫小脖弄。白崖城在弥渡的白崖山上,巨石如铁,山峰如削,城池铁铸,易守难攻。可是,在大脖弄一端,则无此险要山川,无此铁铸江山:龙山一脉,蜿蜒在大脖弄的旁边,站在脖弄川上,山势清晰,历历在目,丘陵起伏跌宕,丰臀细腰,犹如睡美人一般,给人一种“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娇媚样和燕瘦环肥样。筑城于此,无险可守。

从史书看,杨承颠好像又没有失算。因为,唐军攻坚并不顺利,甚至还很艰难,估计伤亡不小。面对大唐将士横尸遍地、血流殷红的情景,赵孝祖很心痛,很不忍,这位曾“职典六戎,任参八校”的将军最终决定,给杨承颠一条台阶。他派出使者,带一封信进城,交到杨承颠的手上,告诉他,自己带着大军到此,所向披靡,横厉无前,挡者死,战者亡,他最好看清形势,就坡下驴,举起白旗投降,自己既往不咎,否则,自己攻破这座城,他的结局就是很悲催的。赵孝祖想,杨承颠拿到信,大概就会举起白旗,乖乖地走出城门,迎接自己的,这不就是兵法上所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吗?

可是,他的预料错了,这个杨承颠拿着信,几下撕了,扔在风中,化为飞蝶,片片飞去。

招降失败,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攻城。于是,一方用尽各种办法,云梯撞车,哗哗推来,开始进攻;另一方则滚木礌石,飞箭断羽,雨点而下。一边是铁甲战士,一边是抵死健儿,喊叫声,金鼓声,刀枪声,在辽阔的脖弄川上空回荡着,缭绕着,真的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的惨烈情形。唐军最终攻破坚城,万马奔腾,冲入城中。杨承颠没有跑,也跑不掉,他就笑着坐在那儿被活捉了。他去了哪儿?历史没有记载,给大家留下一个巨大的问号。就他的个性而言,估计是不会投降的,那么,他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死。当他被推出军营的时候,看着面前的坚城,看着远处的山峰,一定会微微而笑吧,因为,他没有辜负它们,也没有辜负自己的人格。

他和殁盛都带着一种铁性,一种钢铸的骨骼。

我想,他们骑马离开的时候,他们的妻子一定在倚门而望吧,他们的孩子一定远远地喊着爸爸吧,院子角落里手栽的那株茶花,一定开得饱满而热烈幸福而安详吧。他们骑在马上,泪流满面而去,为了家园,为了妻子儿女,为了一方幸福的生活,当然也为了他们心中的一个梦想,最终倒下,和这片土地合二为一。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儿女,一定还会在梦里看到他们,骑马高歌,一路回来的情形吧。“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不只是唱给中原健儿的殇歌,也是唱给他们的殇歌。

杨承颠依城而守,抵死不降,让赵孝祖的胜利,比白崖城之战显得更为困难,付出的代价也明显要多得多,不然,他不会停止进攻,去劝降的。这说明大脖弄当年有一座城,和白崖城隔着脖弄川双峰对峙,遥遥相望。而且,大脖弄的那座城,显然要比白崖城更高大更牢固更结实,城里的粮秣更充足,居民人数更多,因此更难以撼动,不然,杨承颠不会那么自信,守城决战,疲惫唐军;赵孝祖也不会那么无奈,放下身份,亲自劝降。

可惜,这座城在时光中也了无痕迹了,至今,也没有发现它的遗址,甚至片瓦只砖,柱础陶器。可是,这座城绝对存在过,在《新唐书》和《资治通鉴》中,都曾高高矗立,屹立不倒,见证过一次大战,一次铁马金戈。

如果仔细挖掘,估计能在大脖弄一带找到这座城的。如果找到,滇地的很多历史,甚至一个古老国家的秘密,都可以在这儿找到。

在脖弄川,看着远处的龙山和象山,我曾经想,如果真的曾有过那样一座大城,一座超过白崖城的坚不可摧的城,它不可能建造在脖弄川上,那里一马平川,犹如砥石,无限可守,敌人来攻,云梯一架,就可以爬城,就可以进入城里。如果要建,这座城一定是建造在龙山,或者象山一带,这样,就有居高临下的优势。龙山不高峻,很平缓,也适宜于建造这样一座大城,这样,出了城门,马鞭一挥,坐骑就可扬起四蹄,奔驰而下,疾驰在脖弄川上,撩起一股锐尘,射向远处。

白崖城建在白崖山上,追求一个险,说白了,它不大,不是为了对敌的,是为了自保。由此可见,当年的白子国力量很小,缺乏自信,建城的时候,没有想到破敌致胜,没有想到经营四方,想的是如何不被敌人攻破,不被敌人消灭。脖弄川的那座大城则相反,建造之初,建城者就充满着一种自信,一种霸气,自己这座城,就是要成为一处权利中心,一处统帅此地的中心。他几乎没有考虑被敌人攻破,说明他有着强大的势利,强劲的军事力量,因此,他指着龙山道,就建造在这儿,看谁能奈我何。

大唐的长安城,没有建在高山上,万国朝拜,使者来往,驿路纵横,用不着那么胆胆怯怯的。

洛阳建都,四通八达,也没有建造的高山之巅,云雾之中,因为,那样的话,诸侯朝拜,商旅来往,就不太容易,就难以号令四方,招揽诸侯。

在白子国的旁边,曾有过一股更大的力量,曾经在这儿慷慨激昂,仰首云天,长啸一声,山鸣谷应。这点,脖弄川的那座大城可以证明,史书可以证明,将来的考古发现也会证明这点的。

4

昔日的大脖弄,是杨承颠驰骋的疆场,是一个个部落首领纵横来去、拄剑长啸的地方。站在这片土地上,远处山势缭绕,起伏跌宕,犹如狂蛇乱舞,苍龙戏水。近处,地面辽阔,平坦如席。人走在其中,默默无语中,总能感觉到一种英雄气在荡漾,一种健儿的铁血在这儿充溢着。记得一句歌词道,“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是的,当年,无论是这片土地上强悍的部落首领,无畏的壮士,还是来自中原的唐军将士,都在这儿留下他们的屐痕,他们的背影。为了这片土地,为了心中的那份爱,那份追求,他们用血,甚至用生命努力过,抗争过。他们的血脉,他们的精神,都通过传说和故事,融入到了我们的精神中,我们的历史中,甚至我们的灵魂中。

他们,让我们的民族坚强如钢。他们,让我们的民族无所畏惧。

这种精神,过去需要,现在需要,将来更是需要。

百年追梦,是一种物质上的追求,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精神不败,前途永在。精神若败,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成为脖弄川上吹过田野的风,成为飘过脖弄川上空的云朵,悠悠远去。

脖弄川之所以会引起中原王朝的重视,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八郡之通衢,楚姚为门户,海有千波,田连万顷”,这儿前靠巴蜀,连接滇地,后依广大的红土高原,做为后方基地。那时,中原帝国想要进入滇地,唯有两条通道,一条在黔地,经过夜郎,苴兰,走的是背弓路,很迂远,很曲折。在古代,尤其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行走西南,确实有着一种“难于上青天”的感觉,再加以此地,部落林立,各自为政,各自占着一片山河,就成了这儿的草头王,要经过他们的领地也可以,铜钿拿来,有时甚至生命拿来,实在艰难。从蜀地出发,通过脖弄川,就能直接深入滇地,很顺畅,很自然。所以,占据脖弄川,以之为桥头堡,就成了中原王朝经营滇地的基础。

也因此,脖弄川一带,战时烽火连天,刀枪如林,喊杀入云。到了和平岁月,这儿就成为中原帝国一处竭力经营的地方,成为一处政府衙署所在地。

这样的情况,并非起自唐朝,起自隋朝,而是起自遥远的汉朝武帝时期。

武帝在元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09年,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打着鼾声,梦中自己就轻飘飘地走了,一直走向一处遥远的地方,看到那儿花开如霞,水白如目,就赞叹着,欣赏着,看到山上竟然出现了云朵,缥缈氤氲,七彩绚烂,十分美丽,十分养眼。他一高兴,嘎嘎一乐就醒了,就睡不着了,“谴吏迹之,云南之名始于此”,他派出使节去滇地看云,因为这个地方在彩云南面,就叫云南。这样的梦,他的晚辈东汉明帝也曾做过,据史书载,汉明帝刘庄“夜梦金人,项有白光,飞行殿庭”,一个金人,脖子上放光,在宫殿飞行,那人光头铮亮,慈眉善目,双手相合。他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谈到夜里梦境,有人告诉他,他见到的人是西天佛祖。他很好奇,就派出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于天竺”,回来时,带着很多经书,千里迢迢,间关阻隔,当然不可能用人驮着,很累的,于是就用白马驮着,来到洛阳,于是就有了今日洛阳的白马寺。

老刘家的人都爱做梦,而且做一些不合乎科学实际的梦。梦中所见,一般都是人们生活的反应,梦里见到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是平时见到的,否则,没见过那东西,如何能梦到?

这两个梦,说白了,都是在忽悠人。他们都是以此为借口,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

公元前109年,汉武帝派出卫青、霍去病带着大汉将士,金戈铁马,冲锋陷阵,打败了自己做梦都想打败的超级对手匈奴人,让他们唱着“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悲伤歌谣,扶老携幼,走向远方,走向落日天边去了。汉朝几十年的边患,就这样雪崩一般融化消失了,汉武帝感到很轻松,很舒畅。做为一代雄才大略的帝王,他的眼光,不会仅仅局限于打败匈奴,还有着更远大的目标,就是让帝国地盘再大一些,帝国百姓再多一些,帝国疆域再宽广一些,于是,他就瞄准了滇地,就想找个借口,派出使节,堂而皇之地进入那片土地。他也因此就很及时地做梦了,梦见了彩云。他的后代明帝,则是听说佛能净化人心,能淡化名利,能消解人的红尘之气,为了让帝国百姓少一些杀伐,多一些平和和宁静,他于是也学着他的祖先,也就做了一个梦,让佛教进入洛阳,进入华夏,也进入人们的心里。于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就随之出现,山林里,古钟声声响起;山道上,披着袈裟的僧人合什来往,见人一声“阿弥陀佛”,叫得人心一片宁静,毫无烟火气。

武帝的使者,长袍一袭,杖着牦节,进入滇地,走向脖弄川,对于武帝的想法,估计早已心领神会了。于是,他就慢慢地走,仰着头慢慢观察着天气,在一个夏日的雨后,恰到好处地走进了脖弄川。彼时,雨后初晴,云蒸霞蔚,他站在脖弄川上等啊等啊,阳光射过云层,出现了七色彩云,氤氲一片,和汉武帝叙说的一模一样。他终于可以立马转身,兴冲冲地回到长安复命去了。

云南,就此诞生。

但彼云南并非此云南。《滇中琐记》记载,“若云南之称,乃今天云南县地,汉时彩云见于南中,实在此地,因以名之,而后人误以系之首府,而全滇遂蒙云南之称”。作者话中愤愤不平,认为云南一词,本来是说脖弄川一带的,这儿曾彩云缭绕,被命名为云南县。可是,由于一些人想当然,认为彩云出于昆明,就将整个滇地都称为云南了。

云南郡最早建立处,在今日云南驿所在地。

云南驿不在别处,就在辽阔的脖弄川上。

脖弄川真的不小,很长,如历史一样漫长,如岁月一样漫漶。

汉帝国在这儿建立益州郡,郡治当时就设在此地,后来才不断迁移的。这样做,首先让这儿成为中原前出的基地,如楔子一样楔入滇地,再慢慢扩展,慢慢延伸向四处。其次,这儿背靠着帝国,很是安全,如果稍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部落叛乱,郡守和其他官员,就可以扔掉茶杯,还有毛笔,转身就跑,脚丫子一滑,就回到帝国领土,就保住了项上人头。也因此,这儿成为当年交通要道,两条茶马古道,一名灵关道,一名朱提道,从中原一路延伸而来,在这儿交叉,又延伸向远处,延伸向遥远的藏地,甚至印度去了。这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帝国仅有的两条高铁通过这儿,交叉远去。至今,走在脖弄川,仍能看到茶马古道,在其间延伸着,中间是引马石,很大,很方正,一块连着一块,被岁月已经打磨得光滑如玉,细腻润泽,脚踩在上面很滑润。两侧铺垫的石块,大小不一,也被时光打磨得滑溜如镜,晶莹剔透,仿佛艺术品一样。当年,马队经过这儿的时候,牵马的汉子,踏着引马石,一步步走着,有时高兴了,一定会扯着嗓子吼起山歌来:“送郎送到五里坡,再送五里也不多。路上有人来问我,就说表妹送表哥。一对斑鸠飞过来,好比杨柳排对排。母不抬头公不叫,妹不招手哥不来……”这儿人的感情,月光一样白净,雪花一样纯洁,山风一样爽朗,白酒一样火辣辣的,都在这山歌里表现出来了,听着,让人如饮美酒,如对烂漫的山花,心都软了,都能一掐就出水了。马帮有规定,走在驿道上,马儿驮着货物,也得走在引马石上,蹄声得得地响着,马蹄铁碰着石头,不时地磕碰出几朵火花。两边是两排两层的小楼,木制的柱子,一片古旧;门窗上雕花镂纹,十分精致美观,仍显现着慢时光里的匠心;房子的飞角翘檐犹如鸟翅,好像一噗噜就能飞走。下面都是排板铺门,黑色的,闪着老旧的色调。门前的曲尺形柜台,一家一个,仍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好像门一开,主人就会走出来,笑着打招呼道:“客人,请进来喝茶。”

云南驿的茶马古道,是岁月里的一阙小词,一首绝句,给人一种典雅,一种古韵。

人走在这儿,也仿佛成为诗词里的意象了。

古道处于昔日云南郡治的老街上,走到街口,就是一座木制牌坊,上面黑色牌匾,上面金字书写着“云南驿”三字,繁体,古朴,不失灵动清秀,如《兰亭集序》里的文墨。走进牌坊,走进小街,也就走进了秦汉唐宋的岁月,走进了明清时光。人的脚步顿时就轻下来,心也慢慢地静下来。想象中,两边的排门木楼里是有酒店的,是有茶馆的,是有酒幌子迎风飘荡的,会有赶马汉子,或者路过的书生,走进去喝一杯酒,或者品一会儿茶,然后租下一处旅馆,住上一晚上的。第二天,他们早早起来,会挥挥手,挥别店家,挥别古镇,继续着自己的旅途。老街的会馆,也是一处茶马古道博物馆,房子不大,是一处深深的天井院子,由几个院落组成,里面陈列的有马镫,有铜锣,还有铜铃,都带着一层斑驳的锈色,用手轻轻一敲,铜锣发出咚嗡嗡的声音,在静静的天井中回荡着,好像在时光的深处回荡着一般。马驮的驮子还在,里面装着瓷器,陶器,还有别的东西。好像一队马帮汉子刚刚在这儿停止脚步,喝过几杯酒,吃了几碗米饭,去歇息去了。

那时,蕉叶青时,一定有人窗下听雨,水袖轻扬,委婉叹息。那时,蕉叶黄时,一定有人高楼吹笛,月光半斜,霜气满地。

三角梅开时,你会回来吗?

跫音不响,三月柳絮不飞的日子,你那年的马蹄,会重新踏上小镇的驿道,会笑着走向那家板门小店,会笑着对当垆女孩道“嘿,我又来了”吗?

走向远处的人,会时时在转山转水的间隙,想到遥远的脖弄川,想到苍山洱海的吧?

古地,常常会引发人的思古幽情。

而在小街的另一边,是当年的衙门,据说,那位高吟“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的林则徐林大人,在担任云贵总督的时候,曾经一身布衫,一双布鞋,走在这儿的驿路上,走过平仄的石道,走过木楼排门的巷子,走过市井商人高楼红袖的眼光,走进这儿,在这里办公,居住过。我站在古老的衙门前,看着雕花镂纹的窗户,看着厚重的木门,还有筒瓦飞檐的屋脊,静静地立着,不敢发声,甚至不敢咳嗽一声,生怕稍有动静,会破坏这里的安静,这里的肃穆。

当年汉武帝的一个梦,一个决定,从此,让这儿成为一处入滇要冲,一处战略要地,于是,这儿就有金鼓响起,就有号角回荡,就有市井繁华,就有歌声荡漾。这儿的旷野,当年一定有马蹄奔腾的声音;这儿的茶马古道上,当年一定有回望故乡的马帮汉子无言走过;这儿的栏杆横斜的楼上,当年一定有思妇远望;这儿的天井深处,当年月下一定有葫芦丝的声音依约流淌。

脖弄川,一边书写着烽烟往事,一边书写着繁华和平,这是一种固态对比,一种立体修辞。我走在其间,一身悠闲古雅,走成了一个标点,或者一个文字。

5

脖弄川上,洁净的阳光流洒而下,漫天漫地,浑无际涯。我站在阳光下,举目四望,川原旷远,视野辽阔,人家屋宇,点缀在绿色里,花光中。同行的杨庆春先生,大概知道我不懂当地方言吧,特意解释说,“脖弄”一词,在当地方言中,就是“首领”的意思,大脖弄就是大首领,小脖弄就是小首领。也就是说,在唐高宗年代,这片川原的两端,就分别被称为“大首领”和“小首领”了。

这样的称呼,有什么暗藏的玄机?又有着什么样的历史渊源?

这样的称呼,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谁第一个叫响的?又是谁第一个开始成为“大脖弄”的?

研究历史,有时有点如同破案,在蛛丝马迹里寻找着线索,在点滴时光里寻找着历史发展的痕迹,仄着思维钻入往事的缝隙。几千年的岁月,古人不可能将一切都放在你的面前,或摆在你的桌案上,供你欣赏,就如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剧一样,点滴情节,丝毫毕现。几千年时光,“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史家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记载下来,供后世人阅读;当时的人,也不可能将证据一一埋在地下,标下记号,埋在我们一锄头就可以挖出的地方,供我们去发掘,去发现。如果那样,穿越历史,论述古今,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吗?

历史的回望,历史的追溯,应该借助三种路径:地下考古、书本记载,史家在此基础上的合理推想。

滇地历史,尤其遥远的岁月,早已被时间的手,一层层掩埋起来,很少有记载,再加以《三迤随笔》所载,被大明将军蓝玉进滇焚毁殆尽,因此今日已经很少读到了。那么,要还原这儿的历史,唯有实物考古,和无穷的想象,才能够填补记载的空白,填充时光的缝隙,将过去的岁月还原,将英雄的故事补充。否则,只有让其永远成为不解之谜,付诸苍山白云洱海流水了。

脖弄既然是首领,那么,当年的小脖弄,就有着一个小首领,孵在白崖城,一天天上演着“我正在城头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的戏剧;当年的大脖弄,也一定有着一个大首领,住在杨承颠坚守的那座坚固的城中,走马观花,对月看天了。

小脖弄的首领如果是白子国王,大脖弄的大首领又究竟是谁呢?他生活的古城,建筑在大脖弄,他的地位,毫无疑问要比小脖弄的部落酋长高,势力要比白子国的雄厚,军队的战斗力要比白子国的强劲。

他是谁?这么强大,为什么不见于史书的描写,不见于民间传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埋在地下,伴着时光,走过几千年的岁月云烟,至今仍云山雾罩的?

由此,我想到了在大脖弄发掘的那具铜棺。

那具铜棺的出现,注定会带着种种传奇,种种神秘,让史家挠着白发,叹息不已,也争论不休的。铜棺被发掘出来时,外面有着巨大的方木叠架的椁室,而且是碳化处理过的。其缝隙间甚至用白膏泥涂抹过,木椁底也有木炭、石灰等,从而形成一个密闭的椁室,防止雨水进入,腐蚀棺木。椁室里,就是那具让世界瞠目结舌的大铜棺。

铜棺重达2571千克,为国内考古史上目前发现的最大青铜器,司母戊大方鼎重832.84千克,和它比,小得可怜,是儿孙一辈的了,羞称其“大”。

铜棺精美绝伦,呈干栏建筑形制,棺壁外表两侧布满回纹图案,盖上铸有鹰、燕、虎、豹、猪、鹤等图纹。整个铜棺采用分部件浇筑,然后组装的。部件的工整,组装得严密,浑如一体。

我们去了铜棺发掘地。地方在公路边,一座亭子,古朴,庄重,也仿佛是从地下发掘出的一件古董一般,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一种时光的老态,矗立在那儿。我们一步步走近,我的心虚虚的又沉沉的,说不出那种感觉,总之,预感到自己在走近一部传奇,一部历史,甚至在走近一个震惊世界的秘密。亭子里竖着一块碑,碑文横额为《铜棺墓遗址勒石碑记》,碑文详细记载着铜棺发现的时间,铜棺的形状、花纹,和铜棺内的物品,其中一句是,“一杖头为两豹相抱装饰权杖和部分肢骨”,引人瞩目,引人遐思。这座墓建造时间,碑文也做了详细记载,距离发现时间,“经放射炭素测定,铜棺的年代距出土时2350年”,也就是说,铜棺距离发掘的时间,已经过去了2350年。当然,科学测算也有误差,这个误差在九十年左右。

铜棺发现时间,是1964年。

那么,铜棺发掘距离现在,距离我们走近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千四百多年了。

两千四百年多前,曾经有一个英雄人物,在这片土地上走过,在这儿慷慨高歌,在这儿月夜舞剑,在这儿山水间徜徉,在这儿天地间仰头长叹。他在这儿生活过,在这儿放马奔驰着,在这儿恋爱过,在这儿领导着一群人生活过战斗过。然后,抵挡不住岁月的打磨,时光的侵蚀,他死了,大理人就用这具绝世铜棺,将他葬在大脖弄,葬在这片高天厚土间,也葬在历史的谜团中。

他是谁?是一个部落酋长?是一个王?是一个睥睨滇地的英雄人物?是一个历史中的豪杰之士?

亭子矗立,石碑斑驳,时光无痕。

立碑时间,才过去几十年,一座碑就显出时间的苔痕,就有了一种岁月的苍老,和不堪历史重负的样子。那么,一座过去了两千四五百年的墓,该掩藏了多少秘密,抹去了多少历史往事啊。只有墓里的一些陪葬品,仿佛还在暗示着一些内容,在告诉人们,历史在这儿掩埋着很多细节,在告诉后来人一些前尘往事,一些遥远的记忆,或者故事。

有人从棺材是干栏式的,断定棺材是滇地部落酋长的。

所谓干栏式,就是将一根木头的一端凿孔,将另一根木头一端插入其中,如此连环,有点如今天的榫卯结构,却比榫卯结构粗糙。干栏结构,让中国建筑走向木制化,走向精美花,容易搭建,容易雕刻,容易成型,于是就出现了栏杆横斜,出现了屋脊高耸,出现了翘角飞檐,出现楼台亭阁。干栏式建筑,不只是滇地独有,在中原,四千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今天的青墩文化遗址,和良渚文化遗址中,都可以看见。也就是说,在遥远的四千多年前,在江南,在蒹葭苍苍的河边,在水色荡漾的湖岸,就有干栏式的木楼出现,楼上,就有长发飞飞的女子,在遥望远方,看着水上的独木舟里,自己的丈夫拿着渔网捕鱼,或者唱着歌打着桨,向家里划来。风吹着她们的玉佩,叮当叮当作响,清韵如露,优美如歌。

因此,棺材的外形,有可能是借鉴滇地的干栏建筑,也有可能是仿照江南的干栏形制。

至于外椁,在中原墓葬中出现更早,西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成为规制。《周礼》是一部记录周朝礼仪的书,其中道,“不树者无椁”,不栽树怎么制椁?椁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棺,轻视不得的。楚庄王时,有一匹马死了,是他的宠物,庄王很伤心很难受,于是下了一道命令,厚葬自己的宠物马,“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大臣们听了都反对,这老爷子,将我们看得还不如他的宠物了吗?不行。庄王也生气了,下发命令,谁如果站出来反对,就让他和我的宠物马作伴去。大家一听,一个个吓得缩回脖子,吸着冷气,不敢吭声。楚庄王哼了一声,回到宫里,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这时,一个叫优孟的人知道了,跑进宫给他出主意,以大夫礼节埋葬这匹马太不够隆重了,也显得楚王太小家子气了,应当“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以王的礼节埋葬。庄王这会儿再犯浑,也听出优孟是在劝谏自己,也明白了自己这个决定的荒唐糊涂,于是听从优孟建议,将马儿用五香煮了,让大家撑开肚皮,胡吃海喝一顿,管够。

从庄王和优孟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当时死后用椁,是有规定的,大夫以上才可用,大夫以下想用,做梦。同时可以看出,用珍贵树木做椁,用玉做棺,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滇地墓葬中出现外椁,这座古墓,算是开其先例了。此前,滇地从来没有,此后才逐渐出现,是“前无古人”的。

白膏泥用在墓葬中,中原一带,出现在战国后期,那个走裙带关系上位的吕不韦,成为秦国掌权人物后,在执政统军处理国事之余,专门组织一批学者,写下一部煌煌大著,名《吕氏春秋》,特地记载中原丧葬道,“题凑之室,棺椁数袭,积石积炭,以环其外”,总之一句话,棺椁的外面,要用石头和碳末等围裹起来,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棺椁,避免进水速朽。这样的习俗,此时已经成为常态,记载在文字里,说明此前已经开始使用。

大脖弄铜棺使用白膏泥,在滇地也是首开其端。

这里需要特别强调一句,丧葬用贵重树木制棺,造椁,以及使用白膏泥,估计江南楚地要早于中原。中原相对于江南来说,土地干旱,雨水稀少,即使下雨,雨停水干,棺木腐烂较慢。江南则反之,“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这儿出门即水,过河即桥,拿着锄头随意挖下去,噗地一声,水就冒出来了,白亮亮地流淌着,因此,墓葬更应注重防水性,防止棺木的腐蚀。后来发掘的长沙马王堆汉墓中,棺木不腐,女尸如生,就是因为防水效果很好,白膏泥和碳末石灰形成隔层,完全杜绝了水流侵蚀,隔绝空气进入,才有此奇迹的。汉朝时,江南的棺木防腐,达到了今天都难以企及的地步。这样的防腐,不是一步就达到顶峰的,也一定有着一个缓慢的过程的。汉朝距离战国不远,战国时,江南防腐技术也一定十分高明了。

大脖弄铜棺内的主人,墓葬时间以两千四百年计,再加减误差九十年,也就在两千五百年到两千三百年间。他的墓葬方式,既不全属于中原形式,也非完全属于滇地形式,而是两者的结合,两者的交汇。墓中的权杖,证明他生前风姿张扬,我武惟扬,曾是一个睥睨一方的王者。他有着极高的权势,有着一呼百拥的威望,有着富可敌国的财物,有着众多的人力,有着和中原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和楚地的关系,更是紧密。

这些秘密,都随着他的离世,被埋在那巨大铜棺里。五十多年前的1963年,随着几个当地农人的到来,随着他们锄头扬起,使劲挖下,随着封土掘开,铜棺出现,一个惊天的秘密被发现了,一个个谜团,也随之出现在大家面前。

于是,一个个史学爱好者走过这片土地,走向这座亭子;一个个历史学者,面对铜棺,都在内心向墓主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究竟有着什么样独特的身份?”

时光,如大漠风沙,飞来飞去,层层堆叠,层层掩埋,最后,将一切轻轻抹平。

铜棺主人的一切过往,如大漠深处的驼铃,随风远去,渺无痕迹,甚至一丝影子也没有留下。

6

对于大脖弄铜棺的主人,至今,学界仍纷纷猜测,莫衷一是,有的认为是当时的部落酋长,死前,指着那片土地道,铸造一副惊世骇俗的铜棺,将我葬在这儿;更多的人则认为,这座墓应当是白子国国君的。白子国国都,就在今天弥渡的红岩,存在了九百年左右。红岩,古代叫做白崖,清朝的时候,这儿仍叫白崖,有个名叫黄远治的诗人,从这儿走过,看山崖如马,奔腾向东,烟火明灭,升起林间,并吟之于他的《白崖》诗里道,“岩与山势尽趋东,烟火横岗野望空”。他的诗歌里,极目望去,一片烟火人家的就是脖弄川。白子国王葬在大脖弄,也不多远,车马一拉,仪仗一摆,一天就可走到达,很容易的。

大家这样判断,都犯了一种错误,太高估了一个部落当时的经济实力,太高估了白子国国君的收入了。

铜,在古代是一种贵金属,很难得,很稀缺的。秦始皇那么豪放的人,算得一掷千金不皱眉的主,可是,在用起铜来,都显得束手束脚小气巴拉的。他的兵马俑用陶制成,舍不得用铜,用着心疼。他的铜马车做得也很小家子气,一号铜车马1061千克,二号1241千克,加在一起,也比大波那铜棺要轻一点儿。还始皇大帝呢,在这点上,他显得有些“小”了。

到了汉朝,铜仍被做为很珍贵稀缺的东西,赏赐给功臣,或者大将。我们阅读史书时,经常看见,皇帝对某大臣“赏金万两”,一时翘舌难下,哇,这么多金子,发了!那不是金子,是铜。汉高祖刘邦,在征讨英布的时候,中箭受伤,让医生来治病,他问医生,自己的病能治吗。医生告诉他,可以的。谁知他眼睛一翻骂道:“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将医生恫吓了一场,打一棒子给一颗糖,很大方地“赐金五十斤罢之”,也就给了五十斤铜,让医生气喘吁吁地扛着回去了。铜在冶炼技术不太发达的时代,比今天的金子珍贵,有时占据一座铜山,就占据了一座宝库,就捏住了经济命脉。汉朝的吴王刘濞,在封疆内发现铜矿,腰板就硬挺起来了,野心就膨胀了,以至于史家记载,“吴有豫章郡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铸钱,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最终,他决定起兵,发动叛乱,于是就出现了七国之乱的烽烟燃起。汉文帝时的大臣邓通,很得皇帝宠信,相士断言,邓通将来要饿死。文帝哈哈大笑,心想,咋可能?“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谓贫乎”,他赏赐邓通一座铜山,邓通就牛了,就自我铸钱,被称为“邓氏钱”,流行天下,成为大汉第一暴发户。当然,后来景帝登基,收回铜山,他最终饿死,那是后话。

铜在汉时贵重,由此可见一斑。

而在遥远的两千四百多年前,在脖弄川,在大地的一角,竟然有一个王者,用铜做棺,而且那么大,那么精致,算是笑傲江湖,睥睨群雄了。

这样的经济实力,不是一个小小的部落酋长能做到的。

白子国毫无疑问,也没有这样的能力的。

白子国虽说是国,有点虚张声势,自注水分自我贴金,说到底它也就是一个部落,或者部落联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可能在死前,耗尽国力,耗尽民生,将所用的铜器都集中起来,为自己铸造这样一副精致的棺材。除非他不要他的部落了,除非他有着吴三桂那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干劲儿,否则,他不会干,也不敢干,更干不起。春秋时流传一个笑话,是记入史书里的,楚国才成为诸侯时,地方很小,方圆五十里。他们想,既然周王朝给自己划分了一片土地,赐封自己为诸侯,这是光荣的事啊,得,得告诉祖先一下,让他们在地下也乐呵乐呵。要告诉祖先,就得祭祖,祭祖就得有祭祀的牛羊,羊能找见,可是牛就没有了,他们很穷,于是就去鄀国偷了一头小牛,宰了,煮熟,祭祀祖先。既然是做贼弄来的,当然不敢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进行祭祀,于是,“惧其主,夜而内尸”,害怕牛的主人找上门来,将他们告上法庭,就在夜晚祭祀,以至于后来就形成楚国的祭祀风俗,晚上祭祖先,炮仗噼啪,火光闪闪的。

当时滇地一带的部落,说实话,没几个富足得能铸造那么大一个铜棺的。退一万步讲,他给自己就是铸造了铜棺,也不可能将中原的内棺外椁丧葬模式,采取乾坤大挪移的方法,照搬到他的丧葬上,也不可能将白膏泥运用到自己的棺椁丧葬中。

铜棺的主人,不会是白子国王。

铜棺的主人,另有其人。

这个人对中原丧葬十分熟悉,因此,他的丧葬,采用了很多中原丧葬模式,同时,又借鉴了滇地一些内容。他的墓冢,成为两者合璧,互为借鉴。这个人有着强大的力量,可以号令滇地,让各个部落首领,贡献出自己手里珍贵的铜,然后聚集很多匠人,铸造了一个铜棺,由七部分组成,严丝合缝,恍如一个整体。

翻遍滇地史册,在两千多年前,将这些条件都综合在一起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庄蹻。

这个结论,有些石破天惊,有点让人不敢相信,可是除了他,几乎解释不通以上墓葬出现的情况。

《史记》曾明确地记载,“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在古代,滇池指的就是洱海,是大理那片著名的湖,并非今日的滇池。《水经注》曾经记载,楪榆县就是“古滇池楪榆之国也”,楪榆即大理,滇池即洱海。明朝初年,朱元璋派出大臣王祎招降大元藩封梁王不成,反被杀害,一怒,命令傅友德、蓝玉、沐英帅军入滇。当时有一个读书人,名李浩,曾经随军而进,他在滇地,曾阅读过很多有关滇地史书,记载庄蹻进滇后的情形道,“知滇池温和,诸蛮无恶意,取土人为妻,散居于彩云南现之地,白崖一带”。他的文字里有两个信息点,值得后世注重:第一,滇池是在白崖附近,那么,就不是今日的滇池了,就是那片波光动荡的洱海。第二,庄蹻进滇,一路烟尘,奔驰而来的地方,就是洱海一带。他驻马大原,高举马鞭,见这儿平地连绵,方圆三百里,十分富庶,景色优美,气候温暖,犹如家乡,犹如故园,于是告诉部下,咱们不走了,就在这儿建都,在这儿开创基业,安身立命。他建都的地方,不可能在洱海边,那时这儿还没得到充分开发,陂塘蔓延,水色四溢,荒草凄凄,于是他就到了距离洱海不远的脖弄川,将他的都城,建立在大脖弄,就在距离白崖不远的地方。

庄蹻入滇在公元前277年,距离现在已过去了两千三百多年,他不可能入滇之后,认为任务完成,就可以离世,马上闭眼死掉,一定还活了一段时间。如此以来,再加上科学测算中的误差九十年,和棺椁距离今天二千三百到二千五百年之间,严丝合缝。

当年,庄蹻带着队伍来到了这儿。

然后,庄蹻死在了这儿,并且葬在了这儿。

一介游子,走向苍山洱海,走向脖弄川,就再也难以回家,再也难以见到自己故国炊烟,故乡父老了,他一定很悲伤,很寂寞,可是,他又不能将自己的这些感情表露出来,因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支江南子弟兵,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做出决定。他是这些人的靠山,是这些人的主心骨,他得振作精神,带着这些健儿活下来,很好地活下来,于是,他在来路被秦军隔绝的情况下,做出一个艰难决定,挥别乡愁,挥别乡思,在这儿“因乃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在那个关山阻隔的年代,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岁月,这个决定,预示着他们活着,将永远成为他乡游子;死后,将成为异地孤魂。这在安土重迁的古人心中,是极为痛苦的,极为悲伤的。

庄蹻将这些都吞咽下去,深深掩藏着,从此在滇地生活下来。

他成为滇地一个坐标式人物,成为一个历史的英雄。他带着麾下健儿,铸剑为犁,铸铁成器,和当地部落一起,运用中原的耕作方法,中原的生活习俗,中原的各种先进理念,来改变着滇地,引导着滇地人的生活方式。很多人强调,庄蹻入滇,采用的方法,如《史记》所言“从其俗”,显然是不合乎历史规律的,任何学习借鉴都是双方面的,都是将自己的长处引进,也将对方的长处笑纳,这样才能做到“以己之长,补人之短;以人之长,补己之短”,否则,他只会倒退,只会和历史背道而驰,是难以前进的。

那时,白天的时候,庄蹻走出军营,号令部属,安家立国,垦荒种地,拜访部落,和各部落酋长拥抱微笑,当然也包括白子国的。晚上,他会独自漫步在脖弄川的月下,看着远处龙山蜿蜒一线,再远处苍山影影绰绰,内心一定充满了忧伤,充满了思念吧。那时,他一定会再次想到离别的时候,父母的叮咛,妻子的遥望吧。

这些都成为他内心的朱砂痣,扣不得,一扣就会鲜血淋漓,钻心地疼。

他安排着一些,唯独难以安顿自己漂泊的灵魂。

他安排着一切,唯独无法安排自己无根的乡愁。

这儿最靠近中原,最靠近故乡,他麾下的将士们战死,就埋葬在这儿,他的下属死去,也都埋葬在这儿。2014年,在大脖弄一带,再次发掘出墓葬群,有棺有椁,却不是铜棺,这些,很可能就是庄蹻臣属的墓葬。古代皇帝过世,大臣死后是可以陪葬的,这对大臣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荣耀,一种无上的光荣。当然,这在汉朝才开始兴起的,但是,任何一种制度的形成,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都有一个缓慢行进的过程。铜棺左近的墓葬群,就有着这样的意思在内。再者,他乡游子,到了地下,也希望有和自己一起流浪到此的兄弟、战友、亲人陪伴,这样,将这个世界的寂寞,在那个世界里消磨掉,消蚀掉。这是对生者的一种安慰,也是一种祝福。至于庄蹻用这么大的铜棺,其目的一方面是为了防止雨水侵蚀,腐蚀尸体;另一方面,则有着一种难以为外人道的心思,就是让各部落交出他们的铜器,没有铜器不要紧,交出你们的武器啊,青铜剑、青铜戈、青铜长矛、青铜箭镞、青铜长鎩……这不是秦始皇后来所运用的方法吗?“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英雄所见,大略相似,只是执行起来的方法不一样罢了:秦始皇收缴五兵的借口,说他在临洮看见一个巨人,身体嗨了去了,自己想铸造这样的大个子,镇恶压邪,恫吓神鬼,于是就收集青铜武器。庄蹻呢,将那些兵器收缴起来,熔铸组合成棺材,埋在地下,做得更绝,更彻底,更顺理成章。大家不是尊敬庄王吗?认为他仁善有德吗?那就交吧。不交也不成,滇国是宗主国,宗主国希望得到的东西,谁敢不给?不给,滇王那一支器械精良骁勇善战的健儿可不是吃素的,是会刀刀见血的。

杨承颠当年坚守的那座城,很可能就是当年庄蹻建立的国都。

庄蹻以此为中心,建立了滇国。

他在这儿采用的统治办法,就是分封制,各部落华丽转身,就成了滇国麾下的诸侯国,白子国自然而然也成了其中的一个。不服从的,对不起,武力灭掉,然后派出自己的部下,去担任该部落的诸侯,拱卫自己,弹压身边的部落,别让那些酋长没事了找茬,找抽,找不自在。于是,滇国就如周朝一样,都城之外就是诸侯,就是部落,群星拱月一样簇拥着自己,很伟大,很有中心感。

当这一切都完成了,当部下健儿都有了着落了,这位一生鏖战沙场的将军,这位历史上第一位滇王,终于感到自己精疲力竭油尽灯枯了,终于在乡思和乡愁的侵蚀下,再也支撑不住了,轰然倒下,倒在这片彩云缭绕的土地上。他死前一定叮嘱过,用故乡墓葬的方式,留住自己的乡愁;借用滇地的一些习俗,向所有部落显示,自己已经融入他们其中,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是一种民主联合的雏形,是一种凝聚民心的方法。当这些叮嘱结束后,他闭上眼睛,停止呼吸,眼角缓缓滑出两滴眼泪。

他的铜棺,连同他的行迹,都消失在历史的深处。

这样的铜棺,怎么就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啊?没有蛛丝马迹啊?这点,也是中原权势滔天的人常用的手法。曹操一辈子身处风云变幻中,谈笑戏谑,很是看得开,到了死后,担心别人掘墓,所以死前留下一计,让后代给自己建造疑冢,到今天,也没人知道哪是真哪是假的。后赵皇帝石勒死后,“夜,以勒丧潜瘗山谷,莫知其处。已卯,备仪卫虚葬于高平陵”,现在的高平陵,是赝品墓冢,不是真的。权臣高欢死后,埋葬一事,更是煞费苦心,虚葬“于漳水之西,潜凿成安鼓山石窟佛顶之旁为穴”,然后勉强将棺木塞入其中,才算完事。庄蹻的棺材,大概也是这样埋葬的吧,他毕竟在远处,在异地,得防着一手,因此,一定会有虚葬的坟冢,然后再将铜棺深深埋在地下吧。

一抔红土,掩埋了一个异地游子。

一副铜棺,掩盖着一段遥远的思念。

几千年后,当我坐在窗下,写着这篇文章的时候,同时在播放着一首歌谣,是呼斯楞的《鸿雁》,伴着马头琴声低沉响起,苍凉的歌声缭绕在耳边,也仿佛缭绕在天边,缭绕在故乡的月下,隔着千里万里隐隐传来:“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这首歌后来做了描写渥巴锡汗东归的《东归英雄传》的主题曲,歌曲的背景,是渥巴锡汗带着部族,为了反抗沙俄的统治,血战东归祖国的画面。渥巴锡汗面对着倒下的部落百姓、健儿,悲怆地流下了眼泪。

英雄总是带着悲伤,英雄总是承担着太多的苦难,太多的孤独,带着我们上路的,带着我们走向远方,走向我们的精神家园的。

我们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个个英雄人物,带着我们,肩扛责任,担当苦难,艰难跋涉,奋力向前,才会让我们的国家一步步走过过去,走到现在,并走向遥远的未来。崇敬英雄,肯定英雄,也就是肯定我们的民族,肯定我们五千年的悠久历史。

文章即将结束,我写下一首诗,算是对庄蹻这位孤独英雄的一种纪念,一种回望吧——

当年,挥别故乡的黄昏

挥别年老的爹娘

为了拯救

为了报答

我带着铁血健儿走向远方

当年,挥别江南的炊烟

挥别妻子的思念

为了亲人

为了祖国

我肩负期望走向异乡

本以为此去经年归来

笑声满堂

本以为再次回乡

我会为你拈笔化妆

谁知这一去关山阻隔

望断肝肠

从此我徘徊脖弄川

我站在龙山上

站成一尊乡愁里的地老天荒

作者编辑简介

余显斌,现任教于陕西省山阳县山阳中学,《读者》《意林》《格言》《百花园小小说》《新青年》《文苑》资深签约作家,至今出版文集二十一部。2003年写作至今,在《人民文学》《福建文学》《百花园》《四川文学》《故事家》等几百种报刊杂志发表文章三千余篇、共一千多万字,几百篇被各种选刊选本选用,《父亲和老黄》《废墟的谎言》《拯救》《水色荡漾的小镇》等三百余篇文章在国家、省、市各级征文中获奖,《知音》《生命的声音》《大唐柳色》《杜牧的江南》《一轮中国月》等七十余篇文章被各种高考会考、联考、中考以及其他考试选做考题,《敦煌感怀》被选入2013年八年级语文试用读本, 2008年入选全国十大小小说新秀,2015年入选“十大小小说作家排行榜”,曾受到过《疯狂阅读》《少男少女》《意林》《读友》等刊物的独家采访和报道。

吴家良,云南大学哲学学士,大理州破格中职新闻编辑,大理历史文化践行者。理论文章《浅谈西部旅游资源开发之路》《西部城镇化的战略构想》《建立农村经济市场保障机制》《南涧跳菜文化艺术融入国内外餐饮服务和文化娱乐的途径探索》共50多篇论文,在《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人民日报·市场报》《中国改革报》《经济问题探索》等国家、省、州重点刊物上发表。《无量山中唱情歌》《大理,徐霞客未了之兴》《金庸无量缘》《无量樱花》《怒江冬记》等300多篇次文学作品,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今古传奇》等重点文学刊物发表。出版个人理论研讨论文集《我思 故我在》和文学作品集《无量山故事》。编辑出版《大理 徐霞客未了之兴》(散文集)《南诏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上、下卷)《九百年山河》《徐家往事》等文学文化文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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