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两兄弟都在进京赶考前先后婚配,其实一旦金榜题名,完全不愁婚娶,可见父母亲是有意让兄弟俩娶个本地的姑娘,知根知底,稳健踏实。至和元年(1054),19岁的苏轼娶了16岁的王弗为妻。眉州中岩山古时与峨眉山齐名,至今仍保留有大量的摩崖佛像,当地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山间有一泓清池,鱼儿惬游其间,且有人一拍掌、群鱼便应声而出的奇景;中岩书院主讲、青神乡贡王方,让学生们每人都为水池取名字,最终苏轼与他女儿王弗不谋而合,皆取了最妙的“唤鱼池”,因而结下姻缘。

苏轼年轻时并不太想结婚,他后来在 《与王庠书》中说自己“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故汩没至今”。他最初对十几岁的王小姐也不大注意,王弗性格沉静并不多言,刚嫁到苏家时,苏轼并不知妻子知书识字,只是每当自己手不释卷时,她“则终日不去”,拿着针线活静静陪坐。好几次苏轼背书卡壳了,记不起来了,夫人就在旁轻声给他提个词儿,令苏轼吃了一惊。他指着满屋的书逐一考问,王弗竟都 “皆略知之”,他 “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这才恍觉夫人原来是个沉静聪敏有内涵的女子。

苏轼说妻子“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公婆,皆以谨肃闻”,王弗稳静的个性,恰与苏轼大大咧咧的豪放性格形成互补。丈夫走上仕途后,她常以自己洞察世情的缜密,做他识人的帮手。苏轼回到家来,她会细细问询都做了些什么,常引用公公说过的话来提醒他,“你离开父亲远了,凡事没人指点,不可以不谨慎。”有时苏轼在家里待客,她也会立于屏风后倾听,评价有的人,“说话模棱两可,一味逢迎你的意向,何用浪费时间与这种人谈天”;对于专意讨好苏轼,第一次见面就热络得亲密无间的人,她也瞧不上,“这种人的交情不会长久,来得快,去得也快”。苏轼不得不承认,夫人的这些判断往往比他要准确,事后皆如其所言。

苏轼最深的兄弟情(苏轼对发妻的感情究竟如何)(1)

/四川省眉山市青神县中岩风景区的唤鱼池,池畔苏轼与王弗的塑像。

又一年大雪,凤翔的住宅庭前积雪甚厚,但有棵老柳树下约一尺见方之地,独无雪迹,奇怪的是,等天晴后这方土地又隆起数寸来。苏轼认定是古人窖藏丹药之处,丹药性热,所以地不积雪而土又坟起,他想发掘出来。王弗却说:“假使吾先姑在,必不发也”,这是引用程太夫人曾经不许人发掘纱縠行老宅地下大瓮之事,来婉转谏阻夫君的逾矩行为,苏轼听了顿觉惭愧而止。

苏轼饱读诗书,学问渊博,但生活的智慧上对夫人依赖很深。可惜王弗英年早逝,苏轼凤翔任职三年期满,于治平二年 (1065)解任还朝的当年她就去世了,年仅27岁,留下不满7岁的幼子苏迈。所有关于王弗的细节,只有如上几件小事,全部来自苏轼自己的文字。他在 《亡妻王氏墓志铭》里对妻子的评价是 “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有识”多用于读书人间的品议,是很爱敬的表达了。父亲苏洵也嘱咐他,“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苏轼最后悲叹道,“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熙宁八年(1075),40岁的密州知州苏轼,做了一个梦,醒来犹是凄切难遣,作了这首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悼亡之作,最大的特点就是情真。蒋勋说苏轼“大胆”,因为他敢坦陈这十年间并不太经常想到你;苏轼也说出了某种真实的经验,当至亲至爱逝去,人往往会陷入失语状态,因为感情太深重,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所以有人说开悼亡诗先河的西晋潘岳,三首诗洋洋洒洒十数韵,虽然名气大,却因说得太多太满,有点近乎套话,反而冲淡了“真”的感人。整首词语气愈平静,读之愈觉沉痛。有时越想梦见越不得见,忽地某天就故人入梦,不期而遇——但你似乎有点认不出我来了。你还是当年青春秀丽的模样,我却沧桑扑面,这才惊觉,原来十年时光呼啸而逝,而我们现在已是幽明两隔,永相暌离。可以想见,现实的十年间,苏轼经历了更多人生仕途上的曲折险阻,他每次因脾气性情受挫遇阻,大概都会一次次回想起夫人的聪明睿智,深感她不在身旁的空茫。

下片意识流动场景又切到两人共同的故乡,那小轩窗边梳妆的形象就像一个特写镜头,朦胧美好一如当年的青葱岁月,再次目光相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仍一时怅然无言,泪流千行提示着我们这个梦终究会醒来。最后一句又像是一个空镜头,坟冈荒寒,死生陌路,哪里可觅幽魂?梦短情长,梦醒后是更深的悲凉,关于肠断,不用再多着一字,而“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词本是一种多描写男欢女爱、脂粉味浓的体裁,苏轼却用它来写悼亡之情。从来都是香浓华丽的艳辞易抒,而夫妻间平实深沉的情感难写,全词纯用白描,文字明白如话,毫无雕饰,却字字颤人心弦。一些后人诟病苏轼的词作,向来说他不谐音律,或是辞藻不那么文雅讲究,但他本人比起这种形式上的约束、追求,显然更看重细腻的生命感受、内在情感的感染力,其实才是重本舍末的价值取向。

治平三年(1066),苏轼与弟弟苏辙扶柩还乡,王弗被葬于翁姑茔墓之西北八步。守孝两年期满后,兄弟俩于熙宁元年(1068)第三次前往京师。他们没有想到,此生再未能回到故乡,而王弗的坟墓也真的成了千里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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