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病中的卡夫卡构筑了他那著名的、大雪迷茫中的神秘城堡,而后来者则试图穿过他的“城堡”重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堡之门”。
有的人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强大的国家机器。
有的人找到了犹太民族精神的烙印。
另外的则更认可一个渺小的、生活在类似粗暴的父亲形象的强大的阴影之下的个体“勇敢地为进入它与虚无作无望的缠斗”。
忧郁的卡夫卡
就我自己而言,我更愿意将《城堡》当成卡夫卡的一个梦境——一个诚恳却又悲观的梦境。这样,缺乏逻辑、不够精密故事情节和模糊不清人物都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
阅读《城堡》,犹如在漆黑的电影院里,迷失在导演的一个谎言中,或者是掉进了自己营造的一个梦中。在这个围困自己已久的梦里,被牵引着寻找一些应该被回答的问题。
也许《城堡》只是一个梦,它被敏感的卡夫卡发现,后来又被我们屡次遇到的一个梦。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人的欲望的满足”。透过这个关于城堡的梦境,也许我们更能看见卡夫卡在寻找什么,亦或是我们自己真正在寻找什么。
卡夫卡《城堡》
现代人通晓一句话:有房子的地方不一定是家。稍微扩展一下就可以得到:出生的地方不一定是故乡。
《城堡》给K设置了一个故乡——一个无可超越、无可替代的故乡。
即使是被其他人看做神圣的城堡,在K眼里也只是“犹如一个患着忧郁狂的人,原来应该把他锁在家里最高一层的房间里,结果却从屋顶钻了出来,高高地站立着,让世界众目睽睽地望着他”。而家乡教堂的钟楼却是“人间佳构”—— 具有一种比之普通住房更为崇高的目的和比之纷坛繁杂的日常生活更为清晰的涵义。
在《城堡》中关于K的故乡一共出现过四次,第一次是K从故乡来,第二次和第四次都体现了家乡的优越,第三次表明了K再也不能回家乡去了。而K的家乡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他再也不能回去的交代却是暧昧不明的。可以说,“家乡”在《城堡》中是一个刻意被神圣化,又被模糊化的概念,宛如人童年的记忆一样,醇厚甜美却模糊不清。
为了进入城堡,K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是他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放弃城堡回到家乡。
或许是因为K在出发之前就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又或许是K对自己的目标有着至死不渝的执着。但是我认为,K不回故乡,是因为他已经无法回去了。因为这里的故乡不再是客观存在的故乡,而是主观意义上的所指,即人与生俱来的完整的感性世界,或者说情感上的归属地。
生命的诞生伴随着属于他自己的天性和完整的个人情感空间,他在自己的空间里自由选择喜怒哀乐、需要和不需要,形成一种平衡。这是一种酒神式的、逍遥纵歌的、纯粹个人的感性世界。
然而随着个体的成长,这种个人的情感的空间必然要不断被他人的空间干扰、打乱,外界的情感和需求会渗透到这个纯粹的空间中来,他人的需要和不需要会成为自身的干涉。这个时候个体的故乡便开始沦陷。平衡被打破,矛盾产生,为了解决矛盾的各种秩序也就应运而生,纯粹的个人自由就受到束缚。个体从此开始游离于故乡之外,开始了异乡的漂泊和碰撞,寻找新的平衡点。这正如卢梭所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在《城堡》中,最使K进退两难的是“外乡人”的身份。
其实,对于生活中的每一个人而言,谁不是“外乡人”,谁不是迷失了自己的故乡,正踏着他人的“故乡”去寻找属于自己新世界的平衡?
回不去的才叫故乡
回归家乡,是对自己天性回归,也是对“我从哪里来”作出的回答。然而,不是每个浪子都有归乡的觉悟,也不是每一个觉悟都能得到回归的机缘。
美国灵歌之父雷·查尔斯被称为“心无杂念的灵魂在歌唱”。 其实雷·查尔斯并不是真的一点杂念没有,他曾经吸毒、迷失在金钱的世界,然而当他进入音乐,他就会变得纯粹,犹如回到了那纯粹的、只属于自己的故乡,他找到了拒绝整个世界的理由。
心无杂念地歌唱
在吕克·贝松导演的电影《碧海蓝天》中,杰克最终回归了他深爱大海,“潜水的痛苦在于,当我身处海底时,会找不到让自己浮出水面的理由”,在“海水甚至不是蓝色,蓝色也仅仅成为回忆”的大海深处,他找到了海豚,还有关于美人鱼传说,整个世界的魅力都不能再让他放弃自己的家乡,于是他也回归了属于他的永恒之蓝。
吕克·贝松的潜水梦深藏在电影之中
回归,也许是一生都参悟不透的执迷,也许只是芳华刹那、灵光一现便可福至心田。像雷·查尔斯“心无杂念的歌唱”,像杰克以生命为代价等待海底深处的美人鱼。卡夫卡诚实又悲观地面对着“外乡人”K——他已走得太远,不能回归了。
《城堡》故事围绕开K展开的。
那,K是谁?
K的职业是土地测量员,身份是一个外乡人,从故乡来,想进入城堡——这些答案明确了K的身份、来历和行动,似乎也已经足够。
可是,事实上又远远不够。
关于K的过去、将来,K的亲人、各种社会关系,甚至是K的外貌、性格都是缺失的。K被孤零零地丢进这个故事里来,他可以是K,但同时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正如舞台上一个角色可以由多个人扮演,而扮演者也同样可以扮演其他角色一样。
卡夫卡在《城堡》中有意无意的重复着相似性:人的相似性、房子的相似性。例如桥头旅馆和赫伦霍夫旅馆是“从外面看去,这家新的旅馆很像K住的那个客栈。村子里所有的房子大致都很相像……”。K 的两个助手阿瑟和杰里米亚也是十分相像的,甚至K第一次到赫伦霍夫旅馆时看到的克拉姆的众多侍从们也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
除了这种外观上的相似,《城堡》中还隐含着一种人物命运的相似:K为了确定自己的身份,而迫切需要进入城堡;桥头旅店的老板娘珈达娜曾经是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人,她以从他那里得来的三件信物为支撑,度过人生剩下的时光;弗丽达的价值在于她是克拉姆的情妇,一旦她跟随K她立即受人鄙视和唾弃;最明显的是信使巴纳巴斯一家,为了挽救妹妹造成的与城堡之间的鸿沟,巴纳巴斯的父母相继崩溃,奥尔加和巴纳巴斯也殚精竭虑,几乎耗尽心血。
这些各不相关的人的命运却同样与城堡交织在一起——都因为得到城堡的认同而荣耀,因为失去了城堡的认同而悲惨,因为获得与城堡的联系而优越,因为失去与城堡的联系而恓惶——城堡成为他们共同的命运。
如果说K正是这样一个渴望进入城堡的、渴望得到城堡承认却始终被城堡拒绝的人,那么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K。
尽管形式不同,但他们的思想无一不为城堡为中心,他们的全部生活无一不是为了更加接近城堡,无一不陷在渴望接近城堡而不得的怪圈之中。所以,真正意义上的K,不仅仅是土地测量员这个人,它代表的是一个具有土地测量员K这样命运的集体,是一种集体意义上的存在。珈达娜、弗里达、巴纳巴斯都是K的化身,这一点同时也说明了人在生存中普遍意义上的“外乡人”的身份。
克拉姆是K吗?其实他也是!
克拉姆完全可以看做是另一个维度的K,一个已经得到了更广泛认可的、完成时的K。K为了进入城堡所做的种种努力,其实是为了能面见克拉姆、求证自己的身份和价值,这一诉求可以看做是个人在向一个被广泛认可、更完善的自己进化过程中,不断放弃自己原有的价值认知,去适应集体所认可的价值的过程。这样,个体价值的进化过程实际上就是集体意义上的自我对个体意义上自我的剥削过程。
K是谁?
K是每一个“我”。
“我”是谁?
“我”是从个体向集体的演化者。
对于城堡的理解向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认为城堡是“上帝的恩宠”,有的认为城堡是残酷的社会统治工具。我更倾向于将城堡理解为与人类天生的感性相对应的理性,或者是建立在这种理性基础上的社会秩序。
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残雪在《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中这样解释城堡:
似乎是一种虚无,一个抽象的所在,一个幻影,谁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奇怪的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并且主宰着村子里的一切日常生活,在村里的每一个人身上体现出它那纯粹的、不可逆转的意志。
在《城堡》中,城堡不仅渐渐成为K的生活的中心,更是实际上村子里几乎所有人生活中心。城堡没有直接引导人们的生活,但是却有着更为深刻的统治作用——几乎每一个人都渴望分享城堡的荣耀,以能与城堡保持某种联系而证明自己的高贵,因为害怕被城堡遗弃而惶惶不可终日。
但是城堡真的存在吗?
小说中唯一一次对城堡的正面描写是通过K的眼睛看到的,而K作为“外乡人”完全有可能错认,之后城堡只是无数次地出现在人们的描述之中,关于城堡官员的描述则是矛盾而残缺的,所以说,从物理意义上讲,城堡完全有可能不存在,完全有可能是虚幻的。
然而,城堡又是必须存在的。
可以说,城堡几乎是村庄里的人们的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方式,一种高于现实的、更有秩序的、虚拟化的生存方式。正如前面提到的,克拉姆可能是K自己理想的化身,是K已经获得认同的城堡的身份。《城堡》里的人物基本上都包含着双重身份:一是与城堡有关的身份,另一个是自己独立的身份。巴纳巴斯除了是城堡的信使外还是一个出色的鞋匠;K除了受聘成为土地测量员之前,还曾经是一个医护人员;而旅店老板娘珈达娜除了是克拉姆的情妇外还是一个不错的管理者。可是几乎每一个都自动放弃了自己独立的身份,而更为关注自己与城堡有关的身份。这也正说明,人们放弃了作为个体存在的价值,自动地将自己的价值依附于城堡而存在。这样,如果城堡被证明是不存在的,不仅K所有的努力都将失去意义,村子里人们所依附的整个价值也会随之崩塌。
人活着是需要不停地证明自身的价值的,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城堡的存在正是为了强化这种价值。也许,城堡的神圣与神秘也正源于此。城堡是被理想化的存在方式,即一种更秩序的生存方式,一种被完美化的世界。没有人能真正证明城堡的存在,甚至不敢去想城堡的存在是不是必要,是不是正确。
城堡与其说是一个统治机构,倒不如说是一个公共的价值保险柜。人们笃信城堡里存放着自己的价值和信仰,也就因此确定了自己追求的意义并用一生的时间去接近城堡,甚至获得城堡的青睐。
这样就是充实的人生,否则就是该被唾弃的另类(例如阿玛利亚)。同时,由于城堡是一个全体的、共有的信仰保险柜,所以,人在自身的追求中,更可以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认同感和集体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又重新鼓动了个体的追求,并如此循环。
至于城堡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尽善尽美、众望所归的世界其实是无考究的,正如一个时代所奉行的价值体系是不是真的有价值,也是无法完全公正衡量的。城堡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这样的一种存在。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存在,个体在被流放出自己的故乡之后,才有了追寻的目标,才有了生存下去的价值。城堡之于个体正如大树之于藤萝,藤萝本不隶属于大树,但是只有大树才能给藤萝站立的姿态。
K 作为一个外乡人,来到村子,带着他的目的渴望进入城堡。这何尝不是对我们每一个生存个体的映射。
我们从纯粹的个体的故乡被放逐出来,因为认识到自身的残缺,所以渴望寻求一种外在的新的价值体系,并以此重新确立自己的位置、重新完善自己,获得一个完整的自己。而城堡正是这样的一个被认可的价值体系,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理性社会,所以渴望进入城堡、渴望得到城堡的承认,也就是意味着对自我的寻找。
《城堡》没有一个固定的结局,这也许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这样K的命运就有着不同的可能——他滞留在村子里,他进入了城堡,甚至他刹那顿悟、重新返回故乡。 马克斯曾提到《城堡》的结尾:K在临死前终于接到城堡当局的传谕,K虽然缺乏在村中居住的合法依据,但考虑到某些原因,允许他在村中工作与居住。
这是最悲观的结局。
K始终无法进入城堡,他始终在村子里与来自外界的一股股力量做着无尽的缠斗——个体在重新寻找自我的过程中迷失在“他乡”,淹没在“所有人”的寻找编织而成的海洋里。这样个体不仅不能找到自我,更是成为其他个体在寻找中的障碍。
或者,K可以进入城堡,但城堡是不是能解决K的问题,能不能确认K的身份,依然是个长长的未知数。
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
“卡夫卡的世界与任何人的所经历的世界都不像,它是人的世界的一个极端的未实现的可能。当然这个可能是在我们的真实世界背后隐隐出现的,它好像预兆着我们的未来。”
”但是,即便他的小说没有任何预言性的东西,它们也并不失去自己的价值,因为那些小说抓住了存在的一种可能(人与他的世界的可能),并因此让我们看见了我们是什么,我们能干什么。”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梦境,每一个人都遇到的对完整自我的寻找的梦境。
撇开世界著名作家、代表作品的虚荣,如果只是将它看成一个敏感的心遇到的一个梦境,也许我们会发现真正打动我们的,是他在梦中坦诚地面对了自我被放逐的命运、自我的不完善、以及追寻自我过程中遭遇的空洞虚无等命题。
卡夫卡雕像
无论悲观或者乐观,他对于人的生存本身痛苦的体察和诚实的体现构成了《城堡》真正的魅力。
曾有评论家称:如果不读卡夫卡就不能真正理解二十世纪西方文学,而我认为阅读卡夫卡也许更是为了抵御一种孤独,一种伴随着个体在自我寻找过程中产生的不可排遣的、无法言表的痛苦和孤独。
也许正是有了卡夫卡、有了《城堡》,我们在遥远没有尽头的异乡之旅中也听到了诉说,感受到冥冥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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